CHAPTER 4 母與女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9:15
1
來到柏木家,照例是柏木媽媽壽美禮出現在門前。
「哎呀,真琴。好久不見了呢。」
「真的是好久沒來打擾了。請問,裕子呢?」
「哦,她在呀。請進請進。」
真琴邊踏進門,心裡邊想我好虛偽。儘管是在家休養,但裕子的狀況根本無法外出。自己卻還問她在不在,實在是明知故問。如果純粹只是醫生和患者之間的關係也就算了,但既然是老朋友,就顯得更虛偽了。
「裕子情況怎麼樣?」
「每天一定都會運動。比之前好多了。」
壽美禮開心地報告。
但是,真琴從剛剛就一直看著壽美禮的臉,所以對她的話無法盡信,因為壽美禮顯得十分憔悴。
以前壽美禮算是圓臉,看起來很福相。如今臉頰的肉都沒了,嘴唇也粗糙乾澀。這樣的臉真琴在醫院不知看過多少。是典型的疲於看護的臉。
走過細長的走廊,來到後面的房間。那裡便是裕子的房間。一開門,床上的裕子便立刻映入眼簾。
「啊,這不是真琴嗎。好久不見——!」
裕子轉過頭來對真琴笑。所幸她的面容不像母親那麼憔悴。
「好久不見!太好了,妳精神不錯嘛。」
「這副德性精神好不好都沒差啦。」
裕子指著床自嘲地說,
「不過,過這種生活,很有薄命美少女的Fu吧?」
「以醫生的立場來看,你這個美少女有點超齡了。老少女還差不多。」
「你很煩欸!」
才說完,裕子便咳了幾聲。是那種想努力咳出痰的咳法。真琴候在一旁看著裕子。要是咳得太厲害會喉嚨痛。她準備在那之前加以制止。
裕子得了肺炎。
柏木裕子是去年來到浦和醫大的內科門診就醫的。當時真琴在內科上班,意外和高中同學重逢固然驚喜,但喜悅卻因對方是患者而減半。
裕子咳嗽與發燒歷久未愈,而且呼吸困難。主治的津久場診斷為黴漿菌肺炎。由於最具代表性的抗生素盤尼西林對黴漿菌無效,再加上一般的喀痰檢查無法直接驗出黴漿菌,這種肺炎的病情可能會因發現較遲而惡化。裕子就是這樣。
經胸部X光檢查發現肺部有三分之二以上出現陰影,白血球也高達四千/μi以上,病情已非常嚴重,裕子不得不進行長期治療。但目前的長期治療未必一定要住院。若能靜養並按時配合抗生素投藥,即使居家療養也能夠持續治療。
在裕子的懇求之下,真琴以津久場的助手的身分負責裕子這名患者。真琴和裕子高中同班三年,兩人很有話聊。到彼此家過夜也不止一、兩次。私交太好,以至於真琴無法把裕子當成一般患者。正因如此,當裕子改為居家療養後,登門拜訪確認治療狀況也成為她的習慣。
「還會乾咳嗎?」
「嗯。白天是都還好,可是到了睡前,就有點不是那麼好了。」
「藥都有按時吃嗎?」
「有有有,完全按照吩咐。不過,這種口服藥是小孩子吃的吧?」
「對成人也有效。」
「是嗎?我不是懷疑津久場醫師和醫院啦,可是總覺得症狀沒什麼改善……」
「可是也沒有惡化吧?」
「是沒錯啦。」
「吃藥是為了不讓菌增生。這一點你要相信醫生。」
雖然對裕子這樣解釋,但真琴心中卻已列出好幾點不安因素。
首先是黴漿菌的抗藥性。既然黴漿菌是生物,便會對抗生素產生抗藥性。過去巨環類抗生素對黴漿菌有效,但近年來黴漿菌也發生基因突變,形成了對這種抗生素的抗藥性。要是裕子罹患的菌具有這種抗藥性,殺菌力自然就不如預期。
第二,由於是口服藥,吸收程度有個人差異。即使是同樣的藥量、同樣的血中濃度,效果也會因為吸收程度不同而造成相當大的差異。
第三則是體力。凡是抗菌的藥都一定會有副作用。當患者免疫力完好時可以忽略的副作用,在患者體力衰退的狀況下就可能有太大的影響。持續以口服的方式來抑制黴漿菌,患者的身體可能逐漸遭到侵蝕。
但是,要讓裕子本人明白這些很困難。當初住院時當然說明過治療方式並取得患者同意,但並沒有針對抗菌藥物做詳盡的解釋。因為目前醫師開給裕子的加雷沙星最近才證明適用于成人黴漿菌感染的治療,副作用方面尚未完全掌握。
「靜養雖然重要,但也要做適度的運動。」
「那就是這部分的問題了。」
裕子輕輕往雙膝一拍,「我媽過度保護了,都不肯讓我外出。」
正好這時候壽美端著託盤進來。
「這還用說嗎!你身上可是有黴漿菌寄生呢!要是隨便跑到外面去,又沾了菌回來可怎麼辦?適度的運動在家裡就能做了。」
壽美禮一開始嘮叨,裕子就立刻閉嘴。高中以來不變的情景,不知為何令真琴莞爾。
「都沒變呢。」
真琴半開玩笑地說,「到現在裕子還是一樣,沒有阿姨就什麼都不會。」
「有什麼關係。在我結婚搬出去之前,當然要好好地煩媽媽呀。這才叫孝順。」
「說什麼傻話。」
壽美禮皺起眉頭罵人,「如果只是這次生病就算了,你以為我都照顧你幾十年啦?還不趕快給我找個好男人搬出去。媽媽也想好好享受一個人的時光。」
母女倆鬥嘴也一如往昔。
真琴藏起油然而生的笑容,繼續問裕子問題。
問診結束之後,真琴被帶到另一個房間。那是門口附近的起居室,距離裕子的房間的最遠。
「這裡她就聽不見了。」
壽美禮壓低聲音說,「說真的,那孩子的身體到底怎麼樣?」
真琴不知如何回答。老實說,剛才心中那些不安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最好的辦法是放棄居家療養改為住院,這麼一來既能充分照護,有什麼突發狀況也能即時處理。
然而,柏木家的經濟狀況卻不允許她們這麼做。光是住院檢查就是一筆費用了,更何況是長期住院療養。身為單親家庭的柏木家沒有這個能力,而浦和醫大目前則面臨滿床常態化的問題,頃向于避免患者長期住院。
在這種狀況下,最好的回避方式便是自己扮黑臉。
「對不起,阿姨。我雖然是醫生,但還在實習,沒辦法給您一個負責的答案。」
「我不是為了要真琴……栂野醫師負責,才這麼問的。我只是想知道要怎麼做,裕子才能早點好起來。」
「您的心情我瞭解。我也在查國外的文獻,看看有沒有能儘快治癒的辦法。可是,目前都還沒有黴漿菌的特效藥……」
細菌是生物,所以會變異,也會進化。大概是想起真琴以前的說明吧,壽美禮沮喪地陷入沉默。
「阿姨,您覺得裕子的狀況怎麼樣?問裕子,她只會說好的。」
「她不止咳嗽,也常常全身無力。外出也不是我阻止她的,其實是她自己不想去,說她只要稍微走幾步路,就會喘不過氣來……」
「是不是感冒了?」
「她很少外出,所以不會從外面感染病毒,可是……一整年都在咳嗽,也一樣吧。」
裕子的體力確實衰退了。要雙手同時使力才能抬起上半身就是證據。而體力衰退與免疫力衰有直接相關。
真琴還擔心另一件事。便是正在與她談話的壽美禮憔悴的模樣。
政府對單親家庭的援助與過去相比雖已逐步改善,但一旦孩子成人便截止。裕子沒有工作,現在要居家療養,便只能由壽美禮一個人賺取生活費兼看護病人。
而考慮到看護病人,要全職工作便有困難,無論如何就只能做兼職的工作。事實上,據她所知壽美禮就同時在附近的超市和牛丼店的深夜時段打工。但是,兩人份的生活費和醫藥費都必須靠兼職的薪水來支應,如此不但壓迫家中經濟也會壓迫體力。壽美禮會憔悴,毋寧說是必然的結果。
「阿姨,您不要緊嗎?您看起來精神不太好呢。」
「我沒事的。」
說完,壽美禮挺直了背脊。
「可是,您兼了兩份差,又要照顧裕子。每週一定要休息二天才好。」
明知不該說,真琴還是忍不住說了。
「別看我這樣,我身體可是硬朗得很呢!什麼休息兩天!一天就夠了。」
「您三餐都有好好吃嗎?睡眠時間充足嗎?」
「哎呀呀,簡直當我是病人了。」
「這不是開玩笑的。有很多病患的家人因為看護而累倒了。您絕對不能硬撐,也不可乙太勉強自己。」
這不是場面話,完全是出自真心。
從以前真琴和裕子會到對方家過夜那時起,壽美禮灌注在裕子身上的母愛就令真琴感佩無已。她聽說裕子五歲時父親去世,從此便與母親相依為命。也許這就是她們母女感情如此深厚的原因吧。
正因如此,才更令人擔心。壽美禮為照顧裕子而累倒的情形不難想像。本來看護的人應該會有一定程度的自製,但這在壽美禮身上八成不管用。屆時將會演變成母女互相看護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結果。
然而,壽美禮卻不把真琴的擔憂當一回事,說:「勉強硬撐是一定要的呀。」
「阿姨。」
「那孩子是我先生留給我的唯一一個寶貝。無論如何,我都要好好呵護她,否則怎麼對得起在天上的先生。」
「您還說這種話……您現在就已經是在硬撐了。請您多愛惜自己一點。」
「愛惜自己啊……」
壽美禮無力地笑了,「可是,擁有比自己還重要的人很幸福哦。保護她也是。」
真琴問過抗生素還有之後,離開了柏木家。
在返回大學途中,她好氣自己的無能為力。實習醫生的身分讓她覺得自己好沒用。
就算沒有同學的情分,她也想幫忙她們母女。然而現實中,她頂多只能像這樣定期來看看,無法給她們最先進的治療。當然,如果要說這是她個人的任性她也只能承認,但看著那對母女,就覺得好像面對醫療制度的極限而一籌莫展。
所謂的切齒扼腕一定就是這樣吧。空有心意卻無法採取實際行動。只能看著空轉的齒輪乾著急。
三天后,裕子被緊急送進浦和醫大。真琴正在準備下午排好的解剖時,接到了壽美禮的電話。
「裕子的狀況突然惡化……」
「怎麼了?請告訴我具體的情形!」
「她上廁所上到一半吐了……」
真琴馬上請救護車趕到柏木家。裕子很快就被送進急診室,由負責的急診醫師診察。幸運的是,津久場剛好在場。
真琴隸屬於法醫學教室,但這時候她管不了那麼多。由於光崎不在,她便徵求副教授凱西的同意。
「那位患者是真琴最要好的朋友?」
真琴早有被指責公私不分的心理準備。
「是。」
「就算是好朋友,妳能把她當成患者來對待嗎?妳有把握不會失去冷靜?」
這個當下,這個場面,再怎麼樣都要回答有啊。真琴挺胸回答:
「當然有。」
「那麼,教授這邊我會報告。妳去吧,真琴,盡全力幫忙。」
於是真琴自法醫學教室飛奔而出。
好久沒走進內科病房,但真琴沒時間感慨,直奔裕子的病房。
病房裡,津久場與專任工作人員已圍在裕子身旁。
從工作人員的縫隙裡可以看見裕子的臉。她臉色蒼白,呼吸異常急促。呼出來的氣比吸進去的氣還多,可見呼吸困難。
好想奔過去握緊她的手——但職業上的義務在最後關頭控制住了衝動。
「津久場醫師!」
「事情我聽說了。妳馬上進來幫忙。」
真琴當然不會拒絕。她立刻讀取監測器上的數字。
大吃一驚。
血壓八十九/五十毫米汞柱,心跳每分鐘七十二次,SPO2(血氧濃度)八七%。實在不能說有異常。
「有低氧血的症狀。」
仿佛呼應真琴般,其他工作人員也說:
「自血球、CRP、BUN、Cre全部上升。」
「Na和Cl降低。」
「可能是嘔吐導致脫水。」
隔著口罩,感覺得出津久場的緊張。
「是低壓性脫水嗎?」
「恐怕是。呼吸困難很可能是過度換氣。準備人工呼吸器。」
「是。」
「還有,準備Sulpiride點滴。靜脈注射時也要注意血壓是否降低。」
真琴聽著津久場的指示,只覺得心中一片混亂。這陣突如其來的惡化究竟是怎麼回事?肺炎的症狀在短短幾天內惡化的情形不是沒有,但怎麼也找不到非發生在裕子身上不可的必然性啊!
施以人工呼吸和靜脈注射後,急救措施告一段落。接下來能做的,便是觀察患者的狀況,持續治療。
一走出病房,便看到壽美禮站在走廊上。
她也是臉色蒼白,一副隨時都會暈倒的樣子。
「阿姨!」
真琴一跑過去,她便身體一晃。真琴在千鈞一髮之際扶住她。
天啊!輕得簡直像一張紙!
真琴扶她在附近長椅上坐好,壽美禮斷斷續績地說:「一直到昨晚都沒事的。可是早上一從廁所出來,就搖搖晃晃的,突然就吐了……沒多久就一直喊頭痛。所以我馬上打電話給妳……」
真琴擔心裕子症狀突然惡化,更擔心壽美禮的狀況。壽美禮說想一直待在裕子身邊,真琴先安撫她,帶她到休息室。
背脊陣陣發涼。
真琴好想大叫「不要再發涼了!」
她覺得氣氛很不祥。是死神站在病房門口的那種不安。
雖然努力想拋開這種不吉利的感覺,但發現身為醫師的自己竟在意起吉不吉利的那一刻,真琴便怒氣勃發。
裕子不可能會死的。
她在心裡一再這麼說。她們總是為一些傻事大笑,互訴將來的夢想,認真討論彼此的煩惱。
不敢和家人商量的事也能放心告訴她。
裕子還這麼年輕,她不會死的。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一定是的—儘管身為醫師的判斷力依然健在,但身為朋友的真琴情緒激動。她雖深知錯過治療時機的徽漿菌肺炎有多危險,卻又認為這不適用於自己的朋友,十分矛盾。
但她還是一心祈求。
裕子不能死。
萬一裕子死了,她母親怎麼辦?也許會過度悲傷,也跟著她走。
快回來呀。
血壓和心跳部趕快恢復正常值。
拜託!
真琴心亂如麻,不斷在病房和休息室之間走來走去。借由活動身體來隱藏不安。
開始靜脈注射的一小時後,裕子的病情再度惡化。
即使透過人工呼吸器仍呼吸困難,血壓下降。
下午三點三十分,心肺功能停止。
津久場與醫護人員合力施行心肺復蘇術,但心跳卻沒有恢復的跡象。
又過了五小時,裕子被宣告死亡。
向壽美禮傳達死訊的任務實在太過沉重,真琴拜託了津久場。據說一告知死亡時刻,壽美禮便像個幽魂般走進病房。所以此刻,母女倆正在病房裡默默相對。
而真琴則是坐在休息室的長椅上,垂著頭。她想陪在裕子身旁,但自己又不是親人,不敢介入——
不,這只是藉口。
是她無法承受,
她害怕,不敢面對好友的死。
連自己部覺得可笑。至今她以實習醫師的身分目睹過幾十個人的死,但一旦過上自己的朋友,便倉惶失措,驚愕交加,害怕得像個孩子。
宣告死亡已經有一陣子了,心情還是沒有整理好。身為醫師的自己和身為患者知己的自己互不相讓,爭奪主導權。
但她很清楚自己不願意讓壽美禮或醫院的人看到哭泣的醜態。所以獨處的現在,終於可以盡情大哭了。
「原來妳在這裡啊。」
頭頂上突然有人出聲。抬頭一看,古手川就站在她面前。
「光崎醫師在找你。」
她差點就要出聲罵他。
為什麼偏偏選在自己正要哭出來的這個當口——眼前就是古手川的長褲。真琴突然把臉貼上去。
「喂,真琴醫師?」
「不要動!」
然後她就泣不成聲了。
淚腺完全失控。她嗚咽著,把積累在心中的一切一股腦兒發洩出來。長褲轉眼便濕透了,但古手川一動也不動。
嗚咽漸歇之後,一條手帕遞到眼前。
「……這是什麼?」
「你不知道嗎?這東西叫作手帕。」
手帕皺巴巴的,但真琴管不了那麼多。搶也似地接過來,捂住了臉。
自己的臉一定難看死了。但擦乾眼淚之後,心情也多少平靜了一些。
「你不問為什麼嗎?」
「事情我大致聽凱西醫師說過了。」
「你一定覺得我很不專業吧。」
「我沒資格這麼說。」
「……你過過失去好朋友的案子嗎?」
「算不算好朋友啊……我在辦一件連續殺人案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九歲的男孩,可是下一個遇害的就是他。那時候我失控的樣子,剛才的真琴醫師都沒得比吧。」
「你馬上就重回職場了?」
「那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古手川的語氣壓抑了感情。他平常說話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一直相信,將真凶繩之以法,才是唯一能安慰死者在天之靈的方法。這是個不幸的行業。只有在當事人死後才能行使職權。」
醫生呢?——真琴心想。得知好友的病情,施以適切的治療。這也是古手川所說的職權。但是,一旦那位患者死了,至今所做的一切檢查和治療都變成枉然。
這意味著在死亡面前刑警和醫師都無能為力嗎?那麼,至今在醫學系裡學到的,到底算什麼?
真琴被自己的無能擊垮,一時站不起來。
最痛苦的不是自己。
真琴懷著這樣的念頭走向病房。她要去向獨自被留在那裡的壽美禮確認是否有進行病理解剖的意願。如果有,就必須再對她說明費用。
最痛苦的不是自己。
然而,第二痛苦的一定是自己。
病房裡已不再有死神的氣息。門縫中溢出的是死亡本身的味道。
一進房,只見壽美禮靜靜坐在床邊。
「阿姨。」
沒有回答。
繞到她面前的真琴說不出話來。
蓋在裕子臉上的布被掀開了。
完全失去血色的臉上,失去水分的手指滑動著。壽美禮不停愛憐地撫著女兒的臉。
心好痛。
明明剛剛才大哭過一場,現在視線又模糊了。
「栂野醫師,你看看她。」
壽美禮靜靜地說,「在家養病的時候,她的表情明明都沒有這麼安詳過啊。」
「阿姨……」
「這孩子就會折磨媽媽。讓我費盡心思看護她,卻只肯在最後的最後才露出這樣的表情。」
「裕子她……裕子她很幸福。所以最後才會走得這麼安詳……」
「從今以後,叫我靠什麼活下去呢。」
真琴一看壽美禮,心頭一震。
津久場以幽魂來形容,但此刻的壽美禮是一具連魂魄都沒有的空殼。只見一張能劇面具般的臉不斷吐出話來。
2
「那麼,母親不想進行病理解剖是嗎?」
津久場這麼問,真琴點頭。無論問什麼,壽美禮的反應都很慢,但唯獨對解剖這個詞明確地表達了意見。後來真琴到津久場那裡時,馬上就被問起家屬的意願。
「她說不忍心再傷害裕子……傷害患者的身體。」
「聽說她們家就只有媽媽和女兒?」
「她五歲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所以近二十年來都是母女相依為命。」
「這樣,母親一定也很難過,當然不希望女兒解剖啊。」
真琴同樣也不希望解剖。所以當壽美禮說不想進行病理解剖時,她松了一口氣。
裕子原本膚色就白,再加上最近極少外出,所以聽說她全身潔白無瑕。要向這麼美麗的身體下刀,真琴內心有所排拆,而且她本來就不願解剖好友的身體。
照真琴的感覺,解剖是把人當作物體。就算裕子已經死了,她還是無法將裕子當作物體看待。
「不過,就算不進行病理解剖,症狀也是典型的肺炎。不必為了開立死亡證明而特地解剖。」
一開始診斷為肺炎和最後進行心肺復蘇的都是津久場。包括確認生前病症在內,沒有人比津久場更有資格為裕子開立死亡證明了。
「我今天就會開好證明。要由你交給她母親嗎?」
這也是一件痛苦的工作,但至少真琴有把握由自己出面不會流於形式。
「麻煩教授了。」
說完正行禮時,身後的門開了。
「現在方便嗎?」
進來的正是光崎,因此真琴有點吃驚。
「應該先敲門才對吧。」
「像這樣嗎。」
說完,光崎從門內敲了敲門。看他那個樣子,津久場死心般歎了一口氣。
「以我們的交情是無所謂,但你要是讓這種行為變成常態,圈子會變小哦。」
「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大小可言。只要有棺材大就夠了。」
「少烏鴉嘴。你好歹也替我這個代表所有朋友在你葬禮上致辭的人想一想。」
「誰說要比你早死了?」
當著兩人面對面交談的場景,真琴呆住了。
她曾和津久場交談,也曾和光崎交談。但她還是頭一次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他們分別同為醫大的部長,但個性和舉止有如兩個極端。她完全沒想像過這兩人口氣如此隨便地交談的情形。
「所以呢?你總該不會是為了決定誰先死才來的吧。」
「聽說今天內科門診死了一個人。」
真琴渾身一震。
「是啊。肺炎久病不愈。我做過心肺復蘇,但沒救回來。怎麼了嗎?」
「家屬要求進行病理解剖嗎?」
「沒有。」
「遺體由法醫學教室領取。讓我解剖。」
「你胡說什麼!」
津久場的語氣變了,「你聾了嗎?家屬並沒有要求解剖。沒有家屬的同意,怎麼能進行病理解剖!」
「我來想辦法。」
「你要搞清楚。這不是意外死亡,也不是離奇死亡,是病死。而且是在醫院的病床上,經心肺復蘇之後還是無力回天的死亡。其中有什麼解剖的必要性?」
「好奇心不行嗎?」
「你說什麼?」
「就是所謂求知的好奇心。你也有吧。」
「這是個典型的肺炎病例。有什麼好好奇的?」
「對我來說,所有的屍體都是好奇的物件。無所謂典型或特異。」
真琴覺得這就是光崎會說的話。如果在平常,她也只是歎一口氣,雖無奈也會接受。
但這次情況不同。
「你要怎麼說服不要求解剖的家屬?」
「我這就想。或是解剖完之後再想。」
「請不要這樣!」
真琴不假思索地喊。
光崎一臉訝異地看著她,顯得莫名其妙。
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既然覆水難收,真琴也只能把話接下去。
「光崎教授實在太蠻橫無理了,為什麼就不能稍微替家屬想想?」
「妳是怎麼了?」
「什麼叫、什麼叫求知的好奇心!教授有偉大到能以好奇心來論斷一個人的生死嗎?法醫學是比人類尊嚴更崇高的學問嗎?」
光崎一如往常地板起臉。這是表示他不高興,還是在思考,真琴不知道。
她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三百六十五天都和屍體為伍,就不懂得活人的感情了嗎?那是一個才二十四、五歲的女孩子!連婚都沒有結!她才剛要開始體驗人生許許多多的喜悅、幸福才對。她變成這樣,身邊的人都難過得快瘋了,為什麼您可以開口就說要解剖呢?而且出於好奇心算什麼!學問和人心哪一個比較重要?」
以雙手環胸的姿勢暫時保持沉默的光崎,等真琴的抗議一中斷便走過來。
「人心會說謊。但由學問解明的真理不會。」
「您一直以來硬要進行那些司法解剖也是為了您的好奇心嗎?憑您的心情專挑曾生病住院的解剖物件。」
真琴想繼續抗議,但光崎的手心捂住了她的嘴。力道之強勁,一點也不像老人。
「打擾了。」
他回頭向津久場丟下這句話。
「沒錯,還真是打擾我了。」
「這姑娘我帶走了。」
「無妨,但你這句話可能會被當作性騷擾哦。」
「哼!誰怕誰。」
「……隨你。」
光崎形同半綁架般將真琴拉出來。力道同樣驚人,真令人懷疑這又老又小的身體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請、請放開我。」
「再等一下。」
雖然手段蠻橫強硬,但卻也沒有騙人。一進法醫學教室,光崎便放了手。
還留在教室裡的凱西看到突然進來的兩人睜大了眼睛。
「在這裡就不會打擾到別人了。」
光崎的表情從剛才就沒變過。要從他皺紋深重的眉頭看出他的情緒,終究是不可能的。
「你是小孩子嗎?」
「您、您是什麼意思?」
「你剛才自以為是地大吼大叫,喊的全都是感情論事。而且程度膚淺至極。人死了傷心。傷心就不要查明事實。應該有東西比學問還重要。」
光崎又以看不出情緒的視線貫穿了真琴。
看不出他的情緒。但看得出嚴謹的邏輯。
「我告訴妳,妳那些感情什麼的,只不過是腦髓神經突觸之間進行的電流傳導罷了。而被感情左右所匯出的結論多半幼稚又匆促——姑且不論好壞。」
「我說的話很幼稚!尊重好友的死、為家屬著想是幼稚嗎?」
「那我剛你。剛才妳說我一直都是硬要進行司法解剖是吧。但是,每一次的強行解剖妳都參加了。想必妳也同意即使要壓抑感情,也有解剖的必要性,所以才參加的吧。」
「那、那是……是沒錯。」
「妳說那位患者是你的好友?」
否認也沒有意義。真琴不情不願地承認了。
「可是一旦患者是自己的朋友,突然就以感情優先。妳的行動沒有矛盾嗎?」
雖然被戳中痛處,但現在真琴顧不得痛。
「的確很矛盾。可是。身為一個人,這不是很正常的嗎?不論是誰,聽到要解剖好友的身體,當然會心生排拆。」
「妳這樣還算醫生嗎?」
「醫生也是有感情的!」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在問妳,是朋友或不是朋友,妳是靠這樣的差異來區別患者的嗎?」
話哽在喉嚨。
她明白光崎的意思。
「因為是不是朋友而改變態度,這種行為會導致檢查和治療的不同。這是比醫德更基本的問題。妳不這麼認為嗎?」
雖然心有不甘,但光崎說的有理。真琴此刻想得出的反駁都只能淪為藉口。
但幼稚的感情還是不肯承認。
「光崎教授說的全都是大道理不是嗎?難道光靠大道理就能瞭解人類的一切嗎?」
「妳這叫作思考停頓。」
光崎的語氣冷靜依舊,「發誓要忠於學問的人又怎能否定道理和邏輯?我沒叫你瞭解一切。但是,妳卻是想無視一切。」
「那,您是想叫我怎麼樣?」
自己的理論武裝本來就不堪一擊,遇到光崎就只有被批得體無完膚的分。這句話等於是自暴自棄的敗戰宣言。
「去說服她母親,讓我們進行病理解剖。」
「咦……」
「為了查明死因,要在法醫學教室進行解剖。由妳這個好朋友開口,家屬也許肯聽。」
「我拒絕。」
真琴毅然決然地說。唯獨這件事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答應。
「身為好友的我,怎麼能對正處於悲傷的谷底的母親說得出這種話?」
「不是為了母親。是為了患者。」
「我完全不懂哪裡有解剖的必要性!剛才津久場教授不也說了嗎?既不是離奇死亡也不是意外,是在我們醫院的病床上死去的。那為什麼還要……」
「那不過是津久場的說法。」
刹那間,真琴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這個老教授到底在說什麼!
「您、您不相信津久場教授的話?」
「沒什麼信不信的。內科的人和你看到的,只是患者的表層和儀器上的數值而已,不是嗎?這樣就算能判定生死,卻無法查明死因。」
「她所呈現的都是肺炎的症狀。」
「那只是外在的症狀。內部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想查清楚,不打開腹腔來看是辦不到的。」
「我堅決反對。」
自暴自棄的回路一味吐出感情。
「這件事恕我無法提供任何協助。」
「是嗎。」
光崎的反應乾脆得令人吃驚。
「既然如此,說服家屬的工作就交給凱西醫師吧。對了,那小子哪裡去了?」
「如果您是找古手川刑警的話,他剛才走了。」
回答的是凱西,
「因為光崎教授不回來,他好像等不及了。說他還有別的工作。」
「哼。看來我和那小子頻率不合。」
和你合的人沒幾個吧!——真琴在心中暗罵。
「把患者的病歷準備好。」
「是。」
自己會受到什麼處分呢?
真琴靜候指導教授宣佈。
然而,光崎卻一個轉身,彷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離開了教室。
留下了凱西和茫然的真琴。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What?」
「我無罪開釋嗎?」
「你是指處罰?我們又不是軍隊,當然沒有處罰啊。」
看來不至於會被趕出法醫學教室。
正安心的時候,凱西以「可是」接著說下去。
「這個結果比處罰還糟哦,真琴。」
「為什麼?教授好像也不怎麼生氣。」
「因為妳已經被排除在戰力之外。所以才沒有再要求妳,也沒有罵妳。」
「戰力之外……」
「要是換我站在教授的立場,一定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現在的妳,不要說法醫學教室了,甚至連拜師求學的資格都沒有。」
姑且不論凱西是從哪裡學到這些詞的,但連凱西部把她說得如此不堪,真琴震驚不小。
「當醫生這麼需要邏輯嗎?」
「No,妳一點部不懂。教授並沒有叫妳不要管感情。他是說,不能讓感情優先於邏輯。」
凱西說到一半翹起了腳。至今絕無僅有的高傲態度讓真琴很不舒服。
「真琴,妳完全搞錯了。」
「就算凱西醫師身為美國人,倫理觀念和生死觀念和我這個日本人不同……」
「這個也是No。這不是國情和民族性的不同。而是同為希波克拉底的後裔是否有共識。」
「共識?」
「真琴頭一次來這裡的時候,我帶妳看過《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妳還記得嗎?希波克拉底認為不應因患者的身分與出身便有所分別。無論患者是聖人還是罪人,都不應加以區別。但是真琴卻區別了。只是區別的基準從身分換成感情而已。啊啊,日本有更貼切的說法。公私不分,嗯。」
「太過分了,凱西醫師。」
真琴忍不住叫屈,
「說我公私不分……那我反過來問你,如果有人叫凱西醫師解剖自己的父母,妳會無條件答應嗎?」
這是幼稚的挑釁。話一出口,真琴便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
但是,凱西的眼神頓時柔和下來。
「這位叫裕子的患者沒有父親?」
「我聽說他在裕子五歲的時候去世了。」
「這樣啊。那和我很像。」
「……凱西醫師也是?」
「我是父母離了婚。說到這,我還沒有向真琴提過我自己的經歷喔。」
「那妳應該能瞭解母親的心情吧?在這種時候,要她讓女兒解剖根本強人所難。」
「剛才,妳問我如果叫我解剖自己的父母,我會不會無條件答應對吧?我來回答這個問題。我無條件答應了。」
她用了過去式。
「我生長於曼哈頓。曼哈頓,妳知道吧?」
「在紐約市……」
「對。我想一般人對那裡的印象部是大都會,但正因為是大都會,所以有些地區很危險。我們住在九十六街以北的東邊,一般叫作西班牙哈林的地方。」
「很危險嗎?」
「在那裡,十三、四歲的孩子帶槍稀鬆平常。犯罪率應該也是市內最高的。」
真琴也在電視新聞和報紙上聽說過哈林區,但她萬萬沒想到凱西便是來自那裡。
「我父母離了婚,我和母親兩人住在那裡。有一天,母親走在大馬路上,突然遭到槍擊。她被人近距離開了三槍,當場死亡,兇手強姦了我母親的屍體後,搶了她的包包逃逸無蹤。事情可不是發生在三更半夜,是在人來人往的下午三點。」
凱西不帶感情淡淡地說,卻反而令人不寒而傈。
「我一放學回來就被帶到警局,要我在那裡認屍。我怕得什麼都不敢說,在場的驗屍官是這麼對我說的:『接下來我們要解剖妳媽媽的身體。這是為了找出害死妳媽媽的兇手,逮捕他。所以請妳一定要答應。』我不明白為什麼解剖了母親就能找出兇手,但那位驗屍官的眼神非常清澈,讓我決定相信他。現在想起來是很幼稚,不過我那時候也才是個青少年。」
「找到兇手了嗎?」
「找到了。以子彈入射角和目擊證詞推算出本人的身高,又從子彈和上面的膛線找出了槍枝出售的地點。最重要的是殘留在體內的精液。由這些證據,斷定兇手就是那一帶的街頭幫派分子之一。那是在案發之後的第二十五天。」
說到這裡,凱西呼了一口,「我對於切開母親的身體並非毫不排斥。可是,就是因為有解剖得到的線索才能破案。所以我很慶倖讓我母親解剖。就算無法因此找到兇手,我對切開母親身體的執刀醫師也只有感謝,沒有怨恨吧。」
「可、可是,妳的經歷很特殊,實在不能一概而論。」
「突然失去母親,突然失去哪個家人。如果光看發生的現象面,就是這麼單純。誰也不會認為這是特殊的經歷吧。」
真琴再也無法反駁。就連幼稚的感情論也找不出話說。
「也許真琴不以為然,但我全面支持光崎教授的想法。不管死亡是不是發生在醫院裡,是不是在同事醫師的監看下確認的,僅憑表像來判斷死因,就一個法醫學者的立場是不正確的。而從感情面反對,更不是一個有志於醫的人應有的態度。」
不知道是不是本人刻意學的,但凱西的字彙裡很少有曖昧的成分。立意和結論都很明快,沒有區解、回避的空間。
「真琴,光崎教授沒生妳的氣,妳應該感到慚愧。」
「慚愧?」
「生氣,是因為有所期待。因為對方沒有發揮出我們所期待的能力,我們才會生氣。」
所以不生氣就是自己不被期待。
心裡的雜質開始沉澱。只覺得身為實習醫師的一丁點自豪,在法醫學教室裡得到的經驗,彷佛被連根拔起,崩潰瓦解。
「現在還不遲。真琴去說服患者的母親。」
這算是凱西的忠告吧。真琴心裡非常清楚。
然而,腦海依然受到感情的支配。無論光崎和凱西的道理有多正確,她就是不想勸壽美禮同意解剖。
「……不行,我辦不到。」
「是嗎。」
凱西顯然很失望,垂下了雙肩,「那就沒辦法了。我生硬的日文不知道能不能說服得了家屬。」
我覺得不能——但真琴沒有說出口。
「這次的事真琴不用再參與了。但是請不要做出妨礙教授的行為。就這樣。」
凱西極其公式化地說完,站起來。看也不看呆立在旁的真琴一眼,便走了出去。
教室裡只剩下真琴一人。
突如其來的孤立和自我厭惡,讓她全身冰涼。
3
處理完法醫學教室的雜務回到公寓時,已經晚間九點多了。
真琴立刻進了浴室。平常是為了洗去深入頭髮和肌膚的那股解剖室獨特的味道,但今天她更想洗掉別的東西。
把脫下的衣物扔進洗衣機裡,泡進溫度設定得比平常還高的熱水裡,才覺得總算又回到人間了。
虛脫的同時,意識緩緩擴散,但令懊惱的是,光崎和凱西的話卻不斷在腦海中盤旋。
『發誓要忠於學問的人又怎能否定道理和邏輯?』
『無論患者是聖人還是罪人,都不應加以區別。但是真琴卻區別了。只是區別的基準從身分換成感情而已。』
討厭!給我消失!
真琴把頭亂甩一氣,又拿熱水潑臉,但這樣還不足以趕走那些聲音。她不得不發現一個事實: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兩人在她心裡竟然有這麼重的分量。
被凱西指出她公私不分的時候,她覺得凱西又亂用日文了,但隨著時間過去,她才體會到那句話正確得劄心。
公私不分是真琴最討厭的話之一。每當一個好好的大人,尤其是有公務員之稱的大人將私事帶入公務而鬧上新聞時,真琴都非常不以為然。公務員的薪水來自於民眾繳納的稅金,卻有公務員在上班時間做私事,更有甚者,為了私利私欲而利用頭銜或立場的人大有人在。坦白說,她認為這種腐敗的公務員不如趕快死一死,對社會還比較有幫助。
然而,她作夢也想像不到自己會遭到這樣的汙名辱駡。儘管她不是公務員,但她拿的薪水同樣是國家支付的。儘管她沒有私心,但她同樣讓私情優先於任務。
感覺好像污泥沉澱在心底,實在不是泡個澡就能清除。
走出浴室穿上衣服,把在離家最近的超商買來的便當放進微波爐。平常她都自己下廚,但今天實在沒那個心情。
據說因競爭過度激烈,現在的超商便當也不能小覦。但現成的東西就算做得再好也只不過是現成的。真琴沒有任何感動地把冒著蒸氣的蛋包飯送進嘴裡咀嚼。
簡直就像在吃沙。
吃不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這份空虛愁悵到底是怎麼回事?本來真琴會設籍於法醫學教室便是出於津久場的指示,真琴個人對法醫學並不感興趣。她甚至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不知既無法治療也無法續命的醫學有何價值。
然而,在光崎和凱西底下工作,漸漸明白了其中的深奧與存在意義,越來越離不開。雖然至今還不習慣那股獨特的腐臭味,但每次看到光崎的手術技巧,便覺得深受啟發。這也是當然的。
如今雖看習慣了,但動刀的畢竟是斯界權威。要是聽著他的講解還不產生一絲興趣,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資格當實習醫師。
其實很簡單。就是對暫時落腳的地方產生了感情。搞不好,還已經被附身了。
所以光崎和凱西的話才會令她如此心痛。
自己已經回不去了嗎?一想到這裡,就什麼都不想做。丟掉吃剩的超商便當,打開電視。螢幕裡,當紅的年輕一輩搞笑藝人猛耍寶,但真琴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她受不了便關掉了開關。
電視一關,便是一陣淒冷的沉寂。
這樣下去她會無法入睡。乾脆來喝個酒好了,雖然根本沒酒量。正這麼想時,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為「媽媽手機」。
『喂,真琴?』
一聽到仁美的聲音,莫名的寒意便消失了。一股暖意緩緩注入心頭。
「嗯,媽,有什麼事?」
『妳這孩子真是的。沒事當媽的就不能打電話給女兒嗎?』
「不、不是啦。」
一如既往,媽媽總是選在絕妙的時機來電。在灰心喪志的時候聽到媽媽的聲音,心情都會開朗一些。
從以前就是這樣。彷佛躲在哪裡監視似的,在真琴沮喪的時候,媽媽一定會打電話來。
『我聽說了。柏木家的裕子往生了。』
「媽、媽怎麼會知道?又沒上報上新聞。」
『妳不知道嗎?要是有本地人過世,名字就會刊在地方新聞那一版的訃聞欄上。不過在報上看到她的名字的是鄰居太太就是了。』
所以消息是來自鄰居太太了。主婦們的互聯網果然不能小覬。
『媽媽嚇了一大跳。裕子以前不是常來我們家玩嗎?』
「嗯。」
『好感慨呀。』
「是喔?」
『當然呀!妳和她同年,而且媽媽也認識裕子。』
除了家人朋友,還是有人會悼念死者。即使微不足道,裕子還是幸福的。
『聽說是肺炎呀?妳一定有定期去看她吧。』
「嗯。」
『很累吧。』
「她本人是裝作很有精神的樣子。不過體力一減弱,免疫力還是會降低。」
『我不是說裕子,是說妳。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想妳一定很難過。』
刹那間,心中的堤防決堤了。
真琴開始嗚咽,再也無法忍耐。激動的情緒一湧而上,淚水自然奪眶而出。沒有別人看見的安心暢通了淚腺。
只聽啪嗒啪嗒聲響。回過神來,地板上不斷有水滴滴落。
真琴像個孩子大哭了一場。
母親這種人是多麼地無所不知呀!為什麼就是會這麼準確地戳中女兒的弱點呢?
即使在哭泣中,電話依然保持通話。當真琴終於收起哭聲,將手機貼上耳朵,便聽到彷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聲音說:『……平靜多了?』
「嗯……好多了。」
『妳陪裕子到最後?』
「嗯。可是因為我是實習醫師,只能在一邊乾著急。我覺得我好沒用。」
『妳就是為了以後不要再這麼難過才努力實習的呀。妳要好好振作。』
「可是我……我好想救裕子。」
『一直到她走,妳都有去看她不是嗎。現在的妳,還能為她做更多嗎?妳已經盡力做了妳能做的了,不可以再後悔。』
「可是……」
『認清妳自己的能力。妳還沒有左右別人生死的能耐。』
話雖嚴厲,但媽媽是在勸自己不要太自責。母親的溫柔直透內心,令真琴又想哭了。
「哼,妳等著吧!我很快就會變成人人稱道的名醫。」
『不知道那時候妳爸和我還在不在呀。』
「咦!妳、妳們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啊,我們好得很。只是想說,不知道是我們老死得快,還是妳能獨當一面比較快。』
「媽好過分——!」
『可是,我和妳爸應該都很長壽。所以妳不用急。在大學裡有值得尊敬的醫師或學長姐嗎?』
光崎和凱西的臉頓時浮現在腦海中,讓真琴吃了一驚。
「怎、怎、怎麼問這個啦!」
『只要班上還是社團裡有妳尊敬的人,妳就會拚了命想接近他們。妳從以前就是這樣,不是嗎?』
母親這種人果然無所不知。連自己不願承認的事都永遠記得清清楚楚。
『那,有嗎?』
「有、有啦。」
『那,交男朋友了嗎?』
這次,出現的竟然是古手川的臉,真琴整個噎到。
「怎麼會扯到這個!根本無關好不好!」
『當然有關。就怕你下次情緒又大起大落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媽媽好擔心呐。』
「用不著擔這種心!我才二十幾而己!」
『四捨五入就三十了呀。可不能再拿年紀當逃避的藉口了。五年、十年一眨眼就過了。妳不趕快抓住一個好物件,會越來越難嫁出去哦。理想太高,最後吃虧的是自己。稅金和結婚對象的理想是越低越輕鬆。』
「……我要掛了。」
『哦,這麼說不得呀?』
「我才沒有。」
『那就好啦!』
說到這裡,真琴想起與母親拌嘴從來沒贏過半次。再怎麼說,對手從真琴還在包尿布就很瞭解她了。當然不是對手。
忽然問,真琴想問問。
「媽,我問你喔,假如我生病死了……」
『你這孩子!突然說這是什麼話!難不成你哪裡不舒服?』
「我是說假如啦!啊啊,真是的。不然生病或意外都隨便啦,假如我死了,然後死因有一點點疑問的話,你會同意解剖嗎?」
『解剖啊……』
仁美的話停頓了。這個話題實在不是開玩笑可以帶過的,所以正在慎重考慮吧。想像起母親困惑的樣子,真琴有點後悔。
『這個嘛,我應該會同意吧。』
「哦?讓花樣年華的女兒肌膚被手術刀劃開,妳也不介意喔。」
『會介意的不是我,是妳吧。』
「咦?」
『因為妳這個孩子,一遇到有疑問的事就會追問到底呀。如果要尊重死者的意願,那就算解剖妳也會想查明真相不是嗎?』
原來也有這種想法啊。
真琴有酲醐灌頂之感。
『你是不是遲疑著不知道要不要給裕子解剖?』
「媽怎麼會……」
『怎麼會知道?你呀,妳連這種問題都問了,媽會猜不出來才奇怪呢。很簡單不是嗎?放下自己的感傷,想想裕子會希望怎麼做不就好了?』
裕子的遺念。
真琴回想起生前的裕子。雖然總是溫婉含蓄,也不太堅持己見,但和真琴一樣,一旦有疑問,就會不斷自問自答直到想通為止。
光崎的話再度復蘇。
『內科的人和妳看到的,只是患者的表層和儀器上的數值而已,不是嗎。這樣就算能判定生死,卻無法查明死因。』
快回想起光崎至今查明過的一切。盲點、誤認、隱瞞,他不就是將這些不加以追究就會被埋葬在黑暗裡的真相曝露在陽光下嗎。
這次的事也不是他一時興起。不,光崎本來就從不曾因為一時興起而動手解剖。
自己因為好友的死而太過悲慟,而盲目了自己的雙眼。既然光崎主張有解剖的必要,其中就應該存在著無法置之不顧的什麼才對。
「媽,謝謝妳。」
『嗯?怎麼啦?』
「媽讓我豁然開朗。」
『哦,那真是太好了。既然都豁然開朗了,就趁這個機會找個好物件……』
「我掛了。」
真琴強制結束對話掛了手機。
沉積在心底的淤泥消滅了不少。而該怎麼清除牢固的殘渣,也已經有了答案。
等著瞧吧!今天這個無用的我。
翌日,真琴比平時提早進了法醫學教室。時間一到,凱西準時出現。
「早!」
「Good morrung,真琴。妳今天好早呀。」
「凱西醫師,裕子的大體怎麼樣了?」
「津久場教授已經開了死亡證明了。大體昨晚就已經由葬儀社送回家了。」
葬儀社來過的,代表壽美禮已經與寺院聯絡過了。既然如此,守靈也會在這一、兩天之內舉行。最近喪家為了考慮出席者的方便,守靈儀式都在晚間十點之前完成。第二天舉行告別式,結束之後大體就會送去火化。
換句話說,只剩下兩天的時間。
「葬儀社到的時候,我也勸那位母親同意解剖,可是她完全不理我,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體被送走。」
「妳是怎麼勸她的?」
「我說,我以法醫學者的立場,請求您務必讓我們解剖您女兒的大體。」
「……就這樣?」
「就這樣。結果那位母親情緒非常激動,無法再繼續交涉。」
果然。凱西的說法固然適合歐美式的談判,但無法打動日本人的心。
「可是,我不會因為這麼一點小事就放棄。今天我也會去她家,努力勸她。」
「我也一起去。」
真琴這一自告奮勇,凱西便直盯著她的臉看。
「妳不是來妨礙我的吧?」
「相反,我是去掩護妳的。」
凱西望著真琴的眼睛好一會兒,但最後一副看出什麼的樣子,低聲說聲「good」。
「那麼,我們這就去吧。」
「請問……妳這麼快就接受了嗎?我是很高興啦。」
「昨天真琴的眼神就是不相信任何人。可是,今天卻是相信人的眼神。」
凱西咧嘴一笑,「這樣理由夠充分了吧?」
真琴和凱西換乘電車抵達現場時,柏木家已經開始準備告別式了。
大門敞開,好幾名戴著黑色臂章的葬儀社人員進進出出。兩人穿過這些人,來到後面。
裕子生前的房間已搬走了床和書桌等物,空空蕩蕩的。正中央有一套寢具,臉上蓋著一塊布的遺體便躺在裡面。
枕畔佈置了枕飾祭台,寢具四周安放乾冰,壽美禮垂頭拱肩坐在一旁。
「阿姨。」
「啊啊……真琴。」
轉過頭來的臉委頓不堪。宛如失去了水分而乾枯的花朵。以前雖然面色憔悴,卻還有神采,但如今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仔細想想,從詢問病理解剖意願那時起,真琴便沒注意壽美禮的臉色。但是,沒想到竟然變這麼多。
瞥眼瞪凱西的眼神,也很頹喪。
「妳來得好早呀。訃文上應該注明告別式是中午開始才對……」
「我沒等訃文寄到就出門了。」
「對不起呀,匆匆忙忙的……妳等等,我這就泡茶。」
真琴連忙攔住準備站起來的壽美禮。
「阿姨,妳是喪主呀。您該一直坐在這裡的。」
「可是,怎麼能不招呼客人……」
「我們不是為了要讓阿姨招呼才來的。」
正要告知此行的目的時,大門抬進了蓋著布的棺材。看來正要進行納棺儀式。
真琴向凱西咬耳朵。
「怎麼辦?這個氣氛實在很難開口請她讓我們解剖裕子。」
「為什麼?」
「這還用問!現在就要將大體移進棺材了。這時候提解剖,她絕對不會答應的!」
「那要什麼時候提呢?我從來沒參加過日本的葬禮。」
真琴靠著聊勝於無的知識回想葬儀的流程。
納棺,準備好之後,棺木便會送到葬禮會場。然後舉行守靈,第二天便是告別式。總不能在賓客列席葬禮時交涉解剖事宜。
然而,也不能讓凱西去交涉。壽美禮看來消沉喪志,這時候要是凱西用那種口吻重提此事,場面可能會失控。
真琴還在思索,棺材便已放在寢具旁,葬儀杜的人員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那麼,納棺儀式開始。」
納棺是清潔大體,為其穿上壽衣的儀式。本來除了納棺人員,家屬也要參加的。
「阿姨,我有事想跟您說……」
「對不起,真琴。妳雖然是裕子最好的朋友,可是這是我這個母親的工作,請妳多體諒。」
「不好意思,家屬以外的人請到外面等候。」
一名員工以恭謹卻堅持的力道將真琴和凱西推出了房間。
「阿姨!」
真琴又叫了一聲,這時候,壽美禮的手取下了蓋在大體臉上的白布。
那一瞬間,真琴看到了裕子的臉。
一張血氣全無、臉頰、嘴唇都發青的臉。
一看到那張臉,真琴的話便哽住了。她將已經來到嘴邊的解剖兩個字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被帶到另一個房間之後,真琴也只能像沒頭蒼蠅般在房裡不斷踱步。書桌和床隨意擱置在房間一角。看樣子,裕子房間裡的東西都暫時移到這裡了。
「那叫納棺嗎?真琴,現在不能進去嗎?」
「站在家屬感情的觀點,絕對不行。」
「妳不就是因為讓感情優先於邏輯,才讓光崎教授受不了妳的嗎?」
「話是沒錯,可是在給大體淨身的時候提出解剖,別人只會認為很沒常識。不是說我,而是對浦和醫大的法醫學教室。」
「常識這種東西,因為人們所處的世界和立場不同而不同。我們有我們的常識。」
說時遲那時快,凱西已經走出房間,走向正在進行納棺儀式的地方。
「凱西醫師!」
真琴伸手要制止,卻來不及拉住凱西。凱西走得很快。將真琴撇在身後的她直接進了正在舉行納棺儀式的房間——然後馬上被趕出來。
「這也是異文化衝突啊。我向他們解釋要消毒大體最好的地方就是法醫學教室,他們根本不聽。」
「這不是異文化衝突,是惡質的黑色笑話。」
「葬儀社的人簡直就像大體保鑣。得甩開他們說服那位母親才行。」
大體保鑣,這個形容雖不中亦不遠矣。讓葬儀順利進行,將大體付諸火化,這是葬儀社的工作,一直到撿骨結束為止,一切都在他們的管理之下。
「等納棺儀式結束、告別式開始之前的空檔,我來勸阿姨。」
等告別式一開始,就會更難出手。要向壽美禮提出解剖的請求,除了搶在告別式之前,沒有別的時機了。
但凱西的注意力似乎被放置在一角的床和書桌吸引,只見她興致勃勃地查看床單和抽屜。
「真琴,妳來過她們家很多次,來看患者對不對?」
「對。」
「她吃的藥都放在哪裡?」
「那是餐後吃的藥,所以……我想應該不是在這裡,在廚房吧?」
「請帶我過去。」
由於來過很多次,真琴知道這裡的格局。在不明用意之下帶凱西到了廚房,她突然就開始把櫥櫃一一打開。
「這、這是做什麼?凱西醫師?」
「真琴也來幫忙。我要找醫生開給她的藥。」
「為什麼?」
「現在葬儀社的人也為了納棺都在房間裡。沒時間了,快點。」
在凱西難得急切的語氣催促下,真琴也加入尋找的行列。稍微一找,很快就在調味料架上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是加雷沙星。」
凱西將藥袋倒過來晃了晃,看看內容物之後又抬起頭來。
「妳不覺得奇怪嗎,真琴。」
「哪裡奇怪?那的確是加雷沙星的膠囊啊。」
「不是藥的種類,是用量。照包裝上的記載,這是兩周前交給患者的。服用次數是一天兩次。照計算,應該已經吃完了才對。」
內服藥的藥袋裡剩的膠囊還有十顆以上。
「這是……」
「如果不是吃了一半就停藥,就是減少了服用的次數。」
大概是為了保存證據吧,凱西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始拍內服藥的藥袋和剩下的膠囊。
講遵醫囑定時定量正確服用——這是藥袋上的常見警語,但反過來便意味著,如果不遵照醫囑的用法與用量,便不是正確的用藥之道。
「就算徽漿菌的抗藥性再強,如果蓄意減少用量,症狀惡化就不足為奇了。」
「怎麼可能!你是說裕子蓄意減少用量?」
「No。藥袋裡剩下這麼多,表示幫她準備餐後服用的人調整了用量的可能性比較高,而不是她本人。」
「阿姨……可、可是,也可能只是她弄錯了。」
「這也是No。患者是去年就開始服藥的吧。如果是弄錯了,頭兩周膠囊就會有剩,所以一定會發現用量有誤,依照邏輯推論,一直重複這樣的錯誤是不可能的。」
雖然難以置信,但凱西的推論完美無缺,無從反駁。壽美禮為什麼要這麼做——懷疑讓真琴心中一片漆黑。
我要確定事情的真假。才這麼想,彷佛算準時機般,壽美禮來到廚房。真琴連忙反手藏起藥袋。
「還想說妳跑到哪裡去了,原來在這裡……要喝茶說一聲,我會幫妳泡呀。」
「不是的,那個,阿姨因為納棺不方便出來,我就把這裡當自己家……真對不起。」
「是真琴你,沒關係呀,啊啊,告別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如果沒時間換衣服的話,妳們兩位可以直接這樣列席沒關係。」
失去感情的聲音。真琴決定抓緊這個機會。
「阿姨,想拜託您一件事。」
「什麼事?」
「請您……讓我們解剖裕子的大體。」
壽美禮的態度頓時大變。
「連妳也說這種話?她才剛剛淨過身,妳竟然要拿刀割她的身體?」
自己簡直毫無人性的感覺席捲而來,但真琴按捺住這份心痛,繼續說:「您不想查出真正的死因嗎?」
「死因什麼的都不重要了。」
這句自暴自棄的話,直接刺進了真琴的胸口。
「裕子已經死了。請不要再傷害她的身體。妳不是裕子的好朋友嗎?」
「正因為是好朋友,才想弄清楚。」
「她是我的。不是妳的。」
壽美禮想以這句冰冷的話結束她們的對話。
實在很難再堅持下去。真琴正要氣餒的時候,身後的凱西說出了決定性的一句話。
「妳為什麼要減少患者的藥?」
壽美禮的表情凍結了。
「不止是這樣。我剛才看到大體一眼,她的雙腿肌肉萎縮,處處可見廢用症候群的症狀。看來您並沒有讓患者做適度的運動,但這真的是患者任性不做嗎?難道不是妳讓患者處於癱患狀態的嗎?」
「給我出去!」
壽美禮半吼叫地說,「妳們兩個現在馬上給我滾出去!」
既然被喪主勒令離開,她們也不得不走。真琴和凱西便先離開了柏木家。真琴連守靈也不得參加。這麼一來,就必須在葬禮開始之前把事情談妥。
翌日,兩人換上喪服前往葬禮會場。
然而兩人只能走到櫃檯。壽美禮的指示已經下達各處,才在禮簿上簽名,便被旁邊的工作人員制止進場。
「很抱歉。喪主的意思是,請兩位不要列席。」
在葬禮上吃閉門羹是前所未有的經驗。真琴相當沮喪,但凱西卻一副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
「我們被拒於門外了,不過這下她的嫌疑就更深了。」
「凱西醫師,妳還是認為阿姨是蓄意讓裕子的肺炎惡化嗎?」
「因為沒有其他能說服我的假設了。」
「那,動機究竟是什麼?妳該不會認為是為了保險金吧?」
「這個,真琴熟悉患者家庭背景,妳的觀察應該比我準確吧。關於母女之間的感情和金錢方面的問題,我並沒有得到任何情報。」
說起來倒是真的。然而,真琴雖然知道柏木家在經濟上有困難,也知道正因如此,要為裕子投保高額的保險是不可能的。而她們母女始終感情深厚,這對高中時代便出入柏木家的真琴而言,也是難以動搖的事實。
「不管是感情方面還是金錢方面,我都想不出有什麼問題。」
「那麼,患者有自殺的念頭嗎?」
「裕子全心全意想活下去,實在不可能自殺。」
「母女間沒有問題。金錢上也找不到動機。又沒有自殺的理由。這樣的話,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母親可能有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
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聽到這個病名,分散在腦海中的許多碎片便轉眼拼湊成一幅畫。
孟喬森症候群,一種為了引起別人對自己的關心而佯裝生病的疾病,而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的特徵則是將物件由自己轉移為身邊的人。換句話說,病患藉由向他人展現自己拚命努力照護患者的模樣來贏得同情,得到自我滿足。
即使事前通知要登門拜訪,也從不掩飾自己的憔悴的壽美禮。
將裕子的病情告知身為實習醫師的真琴,自己故作堅強的壽美禮。
如果是壽美禮減少了裕子的用藥,不讓她做適度的運動,將她困在病床上,那麼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的嫌疑便頓時大增。
這麼一來,裕子就不是病死的。
是被害死的。
「根據最近的統計,受虐致死的兒童中,有好幾個百分比是起因于父母的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絕不是什麼罕見的例子。」
「可是,要怎麼證明?」
「只要是不自然的病例,體內一定會留下證據。那位母親大概是直覺上害怕這一點吧。」
所以才會堅絕拒絕解剖——原來是這樣嗎。那就更加有解剖的必要了。
然而,會場裡傳出的誦經聲告訴兩人她們已錯失進場的時機。再怎麼需要解剖,她們又不是員警,無法做出強搶棺木的事。
誦經後由僧人燒香,來賓致辭。司儀的聲音會場外也聽得見,所以能大致瞭解進程。
聽著司儀的聲音,真琴又一次深感遭到排擠。最好的朋友的葬禮正在舉行,自己卻只能站在會場外。甚至不能到她靈前一拜,為她上個香。
懊惱和歉意啃蝕著她的心。想找出事實——只不過為了這麼一個目的,究竟要犧牲多少?
朗誦完吊電,列席者便開始上香。結束之後,便是蓋棺,喪主致辭,葬禮便完成了。再來就等靈車將大體送到火葬場。到了那一步,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真琴和凱西又好幾度試著進入會場。但每每都遭到葬儀社社員阻止,沒能越雷池一步。
喪主壽美禮的致辭終於開始了。
「裕子是去年開始臥病在床的。我們母女兩人聯手,拚命與病魔搏鬥,但我的看護仍敵不過病魔,裕子終於氣力耗盡……」
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
裕子難道不是為了你的自我滿足而犧牲的嗎?
真琴只想大聲這麼喊,但她忍住了,又去糾纏葬儀社社員。
「拜託,請讓我進去。我還沒有聽到裕子最後的聲音。」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喪主指示不能讓兩位進場。」
毫無意義的雞同鴨講。再怎麼講都不會有結果。正當真琴試圖努力時,靈車莊嚴地開到了會場前。
而壽美禮的致辭也結束了,出棺的時刻終於到了。
「很抱歉,請兩位不要接近喪主和棺木。」
在盡忠職守的社員阻擋下,真琴和凱西被迫遠離靈車。不久,只見由捧著裕子遺照的壽美禮領頭,蓋著布的靈柩被搬了出來。
「阿姨!」
壽美禮對真琴的叫聲有所反應,但也只是朝這裡瞥了一眼而已。
兩人的抗議也是枉然,只見靈柩靜靜地被送進了靈車的車門。
「出棺!」
葬儀社社員這一聲令下,靈車啟動。朝列席者響起長長的、悲切的喇叭聲。
「裕子……」
真琴使盡渾身的力氣大叫。
妳還不能走!
告訴我妳最後想說的話!
然而真琴無法如願,靈車緩緩地駛出會場。
再也攔不住了——正當真琴這麼想的時候。
在喇叭聲打破會場寧靜的同時,警車從旁邊岔路上出現,阻住了靈車的去向。
靈車一停,警車上便走下了一個人。
是古手川。
「崎玉縣警。請將遺體暫停送往火葬場。」
凱西松了一口氣,低聲說:「終於來了。總是要趕最後關頭,真是急死人了。」
古手川從懷裡取出一張紙,在列席的眾人面前打開。
「這是鑒定許可書。遺體將運往浦和醫大,立刻進行司法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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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古手川刑警,你剛才那幾句真是太精彩了。」
回到法醫學教室,凱西張開雙手大肆稱讚,「簡直就像『水戶黃門』出場的經典場面。那是古手川刑警一流的舞臺效果嗎?」
備受讚揚的古手川卻一副想抗議的樣子。
「拜託,凱西醫師,妳知道光靠手機傳過來的一張口服藥藥袋和膠囊的照片要取得許可有多難嗎。當然會花很多時間啊!請不要再這樣酸我了。」
「請問,古手川先生,裕子她媽媽呢?」
「哦,她啊。一說要把遺體送來這裡解剖,她馬上就開始大鬧不是嗎。所以請她到署裡問了問話。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是嗎?我們現在正和精神病的專科醫師聯絡。」
「要是診斷出有精神疾病,罪行會減輕嗎?」
「難說。以前,在久留米和京都也發生過類似案件,可是好像不適用於刑法第三十九條。」
裕子走了,壽美禮又要被問罪。儘管是罪有應得,但真琴的心卻輕快不起來。
大概是瞼色透露出沮喪吧,古手川一反常態地寬慰:「母親這邊就交給我們吧。真琴醫師還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啊。」
古手川的大姆指後身後一比。
解剖室。裕子為了說出最後的話,就在裡面等著真琴。
是啊。前面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同時也是戰場。
很快地,真琴和凱西都換好衣服,走進了冰冷的解剖室。
低頭看躺在解剖臺上的裕子。正如凱西所說的,下肢肌肉萎縮,與上肢不成比例。原本就白皙的肌膚顯得更加透明,潔白無瑕再加上細嫩柔滑,看來宛如精緻的工藝品。唯一的安慰是,她的神情非常安詳。
真琴按撩心中澎湃的情感,對裕子低語。
來,說吧!把最後想說的都說出來吧。
「那麼,開始了。」
光崎以一如往常的語氣宣佈開始執刀。
「解剖對象為二十多歲的女性。體表沒有顯著的特異之處,但下肢有酷似廢用症候群的肌肉衰退。依內科的診斷,此人死於肺炎,解剖也以肺為主來進行。」
手術刀立刻朝胸部割下。那一瞬間,真琴也睜大了眼睛撐住了。血珠沿著美麗的肌膚上的切開線,一顆顆冒出來。
光崎打開兩側的皮膚,接著切除肋骨,便出現了微泛褐色的肺。但光崎的手指卻沒有去碰肺,而是先找上心臟。手術刀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便切開了心臟。
「心臟外觀可見心尖鈍圓,右心室明顯肥大。但右心室壁的厚度接近正常,因此應為右心室本身肥大。兩心室的內膜均有中度的脂肪變性。」
其次肺被切開。肺泡轉眼便顯露出來。
「為表示對內科的敬意,首先確認肺炎症狀。我問妳們兩個,這究竟像不像受到肺炎侵害的肺泡?」
真琴和凱西部把頭湊到切開部位前,然後大為驚訝。
因為肺泡中幾乎看不到發炎的症狀。
「宿主一辨識了黴漿菌表面的脂蛋白,便會釋放巨噬細胞,形成發炎症狀。然而,解剖物件身上卻幾乎看不到發炎症狀。」
真琴與凱西對望一眼。
這麼說,裕子得的不是肺炎?
「但有發炎的遺跡,所以也可能是治療進程順利。與死因有直接關聯的恐怕不是肺本身,而是這裡。」
光崎所指的地方,是左肺動脈。
主幹部分異常膨大。
「切開主幹。」
手術刀的尖端以機械般的精准割開動脈。打開來一看,主幹因血栓幾乎完全堵塞。
「栓塞四周的肺可見實際出血,且出血也擴及支氣管。而纖維母細胞已從血管壁伸入了部分栓塞。顯示這組織化血栓一周之前便已存在,左上葉也有栓塞,這裡也組織化了。右肺、通往下葉的肺動脈也一樣。」
光崎的手指忙碌地動著。所指的部分均有血栓栓塞。
這是怎麼回事?肺裡到處都有血栓?
「整個肺部的肺動脈血管壁都有肥厚的現象。因此極可能從以前肺部便發生高血壓,以至於右心室肥大。以上,由心臟與肺所呈現象,推測被解剖人因一再發生血栓栓塞,造成肺動脈腔階段性狹小化,右心室負荷超重而導至右心臟衰弱。」
「教授……」
真琴的聲音顫抖著,「裕子不是死於肺炎,而是……肺栓塞嗎?」
「說說肺栓塞的症狀。」
肺動脈一旦被血栓堵塞,動脈裡的氧濃度便會降低。心臟為了彌補氧氣不足而頻繁地送出血液,因此即使靜臥心跳也會加快。
再者由於動脈內的壓力上升,血管會變粗,引起胸痛。
「自覺症狀最常見的是呼吸困難,胸痛,其次是咳嗽。」
「那麼肺炎呢?」
「長期咳嗽不愈,嚴重時會發生呼吸困難與胸痛。」
「兩者症狀類似。即使患者說有這些症狀,肺栓塞也極少出現在最早的鑒別診斷名單上。但是,看病歷,解剖物件送醫前曾嘔吐。很可能是因呼吸困難突然惡化造成的,但這樣的症狀在肺炎非常罕見。而送急診時又確認有過呼吸和低血壓,就應該考慮肺栓塞的可能性。」
換句話說,裕子和壽美禮都一直以為是肺炎而持續治療,但其實裕子的問題是肺栓塞。
怎麼會這樣?那麼壽美禮刻意減少加雷沙星的用量,根本毫無意義呀!
光崎不理真琴的震驚,移往下肢的部分。
「下肢的肌肉衰退起因於運動不足。步行動作可使腿部肌肉透過靜脈將血液往上推,具有輔助泵浦的機能。運動不足這項機能當然就停滯,是導致容易發生血栓的遠因。」
壽美禮不讓裕子下床充分運動,竟成了肺栓塞的幫兇。換句話說,壽美禮的惡意在這個部分發揮了作用,而不是在服藥的用量上。
「造成肺栓塞的血栓最容易發生在哪個部位?」
「腿部靜脈。」
血栓在貫穿腿部的深部靜脈裡生成,順著血流來到右心房,再經由右心室被送到肺動脈。肺栓塞的原因有九成以上都是深部靜脈血栓造成的。
「邢麼,現在就來確認。」
光崎先微微舉起右腿,
「沒有浮腫。皮膚上也不見變色部分。」
「咦?」
真琴不禁驚咦出聲。因為深部靜脈血栓的患者絕大部分下肢之一會有浮腫或皮膚變色的症狀。
光崎的手術刀切開右腿,露出靜脈。但無論切開血管的哪個部分,都沒有發現疑似血栓的東西。為周全起見,同樣也切開了左腿,仍舊沒有發現血栓。
「教授,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深部靜脈沒有血栓?」
「這還用問嗎?因為這名死者肺栓塞的原因並不是深部靜脈血栓。」
光崎說得理所當然。真琴卻莫名其妙。
但真相還是水落石出了。裕子最後想說的話已經很清楚了。
「……是津久場教授誤診了。」
「但急救和心肺復蘇術本身並沒有失誤。」
急救沒有失誤。所以不能直接質疑津久場有醫療過失——聽起來是這個意思。
「您是回護津久場教授嗎?」
「如果我要回護他,何必解剖?」
光崎不悅地將嘴角往下撇。動作和表情都一如平常,所以真琴覺得安心了些。
這張不悅的臉,忽然朝向自己。
「由妳來縫合。」
「咦咦!」
「開腹時要迅速,縫合時要仔細。妳的技巧不夠成熟,要求迅速終究是奢望,但仔細應該辦得到吧。」
真琴一時間不敢相信。向來堅持只要執刀就要親手縫合的光崎,竟要自己這個實習醫師善後。
光崎將位置空出來。真琴彷佛受到誘導般,站上那個位置。
「但縫合時不能用釘的和貼的,要用縫合線縫合。」
以線縫合,當然不像用釘書機和膠帶那麼輕鬆簡單。但光崎卻要她用針線。
他並沒有問妳辦不辦得到。
求之不得。
真琴再次低頭看裕子的遺體。
對不起呀,讓妳這麼難堪。
我現在馬上就讓妳變回原來美麗的樣子。
閉上眼睛,調整呼吸。
「不好意思,凱西醫師,能麻煩妳輔助嗎?」
「OK!」
確定凱西來到身邊之後,真琴逐步展開縫合作業。
「柏木壽美禮招認了。」
二天后,來到法醫學教室的古手川一開口就這樣報告。
「她說她盡可能不讓自己的女兒外出,也減少用藥量推遲她的康復。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但看護女兒時一顆心很踏實,希望能一直持續下去。」
聽起來確實是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的典型症狀。
「最關鍵的是凱西醫師拍的內服藥藥袋。拿那張照片給她本人一看,她就老實招認了。這是我個人樂覩的觀察,我想她並沒有明確的殺意。」
真琴也希望如此。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自己也不可能介入她們母女。她們兩人之間的感情應該是旁人無法理解的吧。但她仍希望壽美禮的行動是出自精神疾病,絕不願意認為背後心存惡意。
「我也查了她的病歷。在裕子還沒出生之前,她的丈夫有一段時間出軌,當時壽美禮也一再出現自殘行為。受了傷趕到醫院,頻頻為自己的病情訴苦。醫生認為她一定是想博取四周的同情,所以診斷她是孟喬森症候群。」
曾罹患孟喬森症候群的人成了母親,後來罹患了以自己的孩子為物件的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這也是常見的病例,據統計,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的患者有四成以上曾罹患孟喬森症候群。
真琴心中充滿罪惡感。明明從高中就認識她們母女,卻完全沒有發現壽美禮昀症狀,自己簡直是個睜眼瞎子。
「怎麼,看妳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跟古手川先生又沒有關係。」
「這麼說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不過……聽說很多精神疾病就連專業的心理醫師也很難光憑外表能就診斷出來。我覺得這次的事,真琴醫師不必往心裡去。」
的確一點忙都幫不上。
但心裡得到了一點安慰。至少讓她想試著再振作起來。
「……謝謝。」
自然而然便脫口而出。
古手川愣了一下,慌慌張張地轉移了視線。
「不過,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麼啊?」
「為什麼光崎教授會想要解剖裕子呢?她死在醫院,而且病歷上也沒有不自然的地方。」
「嗯,這一點我也覺得很奇怪。」
房間一角,凱西興致勃勃地聽著真琴和古手川的對話。兩人同時朝凱西看。
結果凱西也一臉不解,聳了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