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法醫與法醫學者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9:15
1
十一月三十日,東京都大田區平和島競艇場。
這天是日本透特杯首日,但觀眾不多,觀眾席有一半是空的。與成功爭取到女性觀眾、到場觀賽人數成長的賽馬相比,競艇的凋零令人不忍直視,但多虧了熱衷的競艇迷,場內還是靜靜地彌漫著緊張氣氛。
平和島競艇場自平和島與大森海岸之間的運河引入海水,水面飄出陣陣海潮味。雖然海浪不會直接由東京灣打進來,但由於四周高樓林立,風強的日子再加上大樓風,場內也是浪濤洶湧。
但今天並沒有刮這樣的風,水面十分平靜。
六艘賽艇在預備信號下離開泊位,進入預備階段。各艇依照規定開始爭取賽道。除了有新人必須選擇外側賽道的不明文規定,擅長自外側賽道衝刺的選手為了爭取距離也會刻意遠離起跑線。
競艇採用搶跑的起跑方式,在開賽前十秒左右,所有賽艇朝起跑線加速,觀眾席中央的水面上豎立著一面大時鐘,賽艇必須在時鐘的指標指在零秒和一秒之間內通過起跑線。
賽艇是木造的。船底有一段稱為step的落差,使船身更易於浮起。這是為了加快船速所做的設計,選手也為了減輕整體重量日夜努力減肥。總之,賽艇追求的就是更輕、更快。
因此安全帽等護具也必須具有相對的安全性。六名選手各自戴著與艇旗同色的安全帽,過去半罩式的安全帽現已改為全罩式,為確保充分的視野,臉部的視窗開得很大。輕而堅固。但與機車用的安全帽一樣,一旦出現裂痕便保護功能盡失。
很快地,六艘賽艇正對著起跑線,選好了各自的賽道。
『……第六賽道附近是六號艇山本憲吾。目前維持跑進前三名的勝率一直名列前茅,兩場比賽積分七分。賽艇分成四對二的情勢了。第五場比賽由內起是一號、二號、三號、四號、五號、六號。』
然後六艘賽艇同時駛過起跑線。
『比賽開始了。第一個沖過起跑線的是五號艇玉村勝廣。玉村選手朝第一圈第一個迴旋標誌逼近。一號艇笠原直也從內側挺進,但五號艇玉村勝廣全速過彎。六號艇山本憲吾從外側過彎,三號艇和四號艇抓到內側位置過彎,但領先的是已經從角落整個切過來的五號艇玉村勝廣,接著是一號艇笠原直也,三號艇兼吉壯、二號艇、六號艇。內有三號艇兼吉壯,外有六號艇山本憲吾,而從正中間經過的是二號艇真山慎司,朝第二迴旋標誌回轉。起跑沒有人違規。』
距離起跑線約一百五十公尺的水面上,兩個塗了紅白螢光塗料的迴旋標誌一左一右飄浮在水面上,各選手不斷一前一後爭奪距離迴旋標誌更近的位置。
比賽中,賽艇的速度超過時速八十公里。賽艇船身輕巧卻要彼此近距離競速,所受的衝擊不下於疾馳在未鋪裝鋪面道路上的工程傾卸車。選手要在這樣的衝擊中,與左右視野被擋住看不見的恐懼搏鬥,同時操縱賽艇。
『三號艇轉了。和外側的一號艇、二號艇同時大大回轉!』
就在這時候。
競艇場上人人瞠目結舌。
黑色艇旗的二號艇以沿著外側行駛的角度直接偏離了賽道,彷佛被吸引般駛向防波堤。
『二號艇,喔喔危險、危險!會撞上、會撞上!二號艇真山慎司直接撞上了圍牆!』
碎裂聲比觀眾的驚叫聲還大。
撞上防波堤的那一瞬間,身穿黑色制服的選手被拋出來,一頭撞上水泥。與此同時,艇頭髮出清脆的聲音碎了。
然後選手落入水面。
觀眾席的每一個角落都響起尖叫,場內大亂。
『發生意外,發生意外了!二號艇嚴重損毀,二號艇嚴重損毀!』
*
「打擾了……咦?」
走進法醫學教室的古手川看到真琴和凱西,一臉大失所望。
「光崎醫師呢?」
凱西撥撥保養不善的紅發,應對如流地回答:「教授還在上課。預定再十五分鐘下課。」
「十五分鐘嗎?」
「要是學生素質差,就會再加五分鐘。」
「饒了我吧!是醫師叫我放下手上的工作立刻趕來的耶。」
「你趕來了,不就OK了嗎?光憑這一點,就不會挨教授罵了。」
不瞭解內情的人乍聽之下,大概會認為這個人憑什麼態度如此高傲,但瞭解內情的人聽了,肯定會認為很有道理。這間法醫學教室的主人簡直就像披了白衣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恐怕一心認為自己下的命令所有人都該奉如聖旨。
「……這麼說,我非得在這裡等了。我也是很忙的。」
「我認為這麼做才聰明。」
真琴有點同情短短歎了一口氣的古手川。
「古手川先生,你是為了什麼事被叫來的?」
「老樣子,有一個往生者之前住過院。不過這次是轄區外的就是了。」
轄區內只要出現曾住過院的屍體,便要一一報告——古手川二周前告訴真琴她們光崎曾這樣吩咐他。
「轄區外?」
「往生者的住址是在川口市,不過事故發生在東京都內。」
「什麼事故?」
「就是那個啊,昨天的新聞也播了。平和島競艇場發生的衝撞事故。」
光是這幾句話,就讓那則新聞在真琴腦海中重播。
真琴看的是已經編輯過的新聞畫面,但那場比賽在電視上有實況轉播,收看的觀眾全都目擊了競艇選手撞上水泥防波堤的那一瞬間。
這時候,最要不得的就是電視攝影師的職業病。攝影焦點放在繞過迴旋標誌之後偏離賽道的二號艇,衝撞的瞬間還特寫。
真山慎司選手的身體被拋出來,直接撞上水泥牆。身體以不合理的方向扭轉,與四散飛濺的賽艇碎片同時朝水面落下——
由於實況轉播正值用餐時間,據說有不少觀眾把吃下的東西吐了出來。人身事故發生的瞬間本來就難得捕捉得到,因此這個鏡頭可說是留名歷史的意外影片,當然不能重播。只是早就有些缺德之人將這段影片的精華PO上網,點閱的人也絡繹不絕。
「我也看到新聞了。」
凱西說,好奇心完全寫在臉上。
這位外國副教授一提到屍體損毀就有言語不慎的傾向:「真的是粉身碎骨呢!」
「是啊。我也是因為這件事才知道,原來那種船是木造的。重約七十五公斤,引擎是四百cc的直列雙缸,三十二馬力,最高轉速六千六。這種東西以八十公里的時速撞上水泥牆,當然會粉碎啊。」
「不是的,我說的不是船,是駕船的選手。看那個角度,恐怕是腦挫傷吧。」
古手川呻吟了一聲,整個人僵了一會兒。
「你怎麼了,古手川刑警?」
「沒事……是的,就像凱西醫師說的,他因為腦挫傷當場死亡。救護車趕到現場的時候,就確認已經死亡了。」
「競賽中經常發生意外嗎?」
「賽艇擦撞的意外好像很多,但並不至死。這算擦撞嗎?我聽說後面的船在超前面的船時,選手會受傷。不過,整個人都豁出去不斷近身接戰,我想受傷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吧。」
「沒有事故以外的可能性嗎?好比有人在船上動了手腳之類的。」
「轄區大森署正在調查,不過,船都撞成那樣了。要回收沉在水底的碎片也需要時間。只不過,引擎部分好像沒有被動過手腳的樣子。比賽用的船引擎是外接的,全部統一規格,由各競艇場準備。既不是外面帶進來的,也沒有維修不良。」
換句話說,船本身沒有任何問題。
「而且,死去的真山既找不到被殺的理由,也沒有非自殺不可的理由。」
古手川的說明非常流暢,看來在來之前就先做過功課。
真琴對他的回答產生了興趣。
「古手川先生,你是說,他既沒有遭人怨恨,也沒有煩惱,一帆風順嗎?」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他的收入沒有多到遭人怨恨,過的也不是非自殺不可的底層生活。」
「收入的多寡是一個人死亡的原因,是嗎?」
「雖然情感糾紛也是一大原因,但畢竟還是以金錢糾紛居多。換句話說,問題的起因絕大多數和錢有關。說得更絕一點,絕大多數的感情問題能擺平或是鬧得更大,也都是因為錢多錢少的關係。」
話說得非常現實,但一年到頭追捕兇暴罪犯也難怪他會變成這樣。
「這是我向很瞭解競艇的前輩請教來的……職業運動選手都給人高薪的印象吧?」
會在電視上露臉的職業運動選手看起來個個多金,而且他們要管理身體健康、維持最佳體能也需要資金,這是可以理解的。真琴老實點頭。
「而且啊,公營博彩類的運動選手收入尤其多。少至一千萬,多到一億,平均一千七百萬。又沒有照績效評估的退休制度,所以選手生命也很長。當然,這不是人人都能選擇的職業,但就平均而言,條件算是比上班族好很多。競艇選手有分級,死去的真山從最高級數下來是屬於第三級的B1級,但就算這樣年薪也超過二千萬。所以在業界既不至於遭人怨恨,也沒有窮到非自殺不可。」
一聽到年薪二千萬,真琴忍不住拿來和自己比。
「越聽越讓人羡慕就是了。」古手川也不隱瞞自己的感受。
「競艇選手除了獎金還有額外收入,首先,不管跑第幾名,一律都有出賽津貼。要是選手當得夠久,也有退休金和年金可領。金額遠遠比我們地方公務員高得多。」
在全體競技人口中,只有一小撮運動選手能夠贏得獎金,而考慮到這一小部分的人天天所受的嚴苛訓練,明知比較也是枉然,但還是很難不覺得彼此所處世界的不同。
「不過既然是個比賽的世界,還是會有因為排名啦、獎金多寡而嫉妒人或被嫉妒的情形吧?」
「是啦,那類的妒羨不可能完全沒有,不過目前並沒有浮出水面。轄區也一定會頭一個會調查這部分。」
意外發生已經過一天,偵查線上還沒有出現心懷怨恨的人,就應當視為罕有這類物件。
「會不會是夫婦關係不好?」
「死者三十八歲,結婚六年。據說他本人十分寵愛小他十歲的妻子和快滿五歲的兒子。當然完全沒有緋聞。據說在木森署看到死者的遺體時,他太太激動的樣子讓人不忍心看。」
「換句話說,古手川刑警,死者既沒有金錢糾紛,也沒有人際關係的問題。看了影片也完全是意外。是這樣沒錯吧?」
「對啊。」
「遺體已經解剖了嗎?」
「那是在東京都內發生的意外,所以是由東京都法醫務院的醫師解剖的。」
東京都有法醫制度,針對無犯罪性但死因不明確的屍體,執行相驗及解剖業務,預算由國家支出,年度預算約十一億。正職和兼職人員加起來人手依舊不足,但在預算方面與地方相比已非常優渥。看在必須從有限的預算裡擠出解剖費用的地方員警眼裡,實在是無比羡慕。
「沒有疑點,法醫又已經解剖完畢的案子,教授卻表示有興趣?」
真琴一提出這個直接的疑問,古手川便一臉的不高興。
「不要問我,去問光崎醫師啊!我又不是什麼都知道。」
即使如此還是遵命照辦,是因為光崎的唯我獨尊,還是因為古手川認命聽話呢?
這時候,門開了,話題人物出場。
「想說這聲音好熟,果然是你啊。你以為這裡是哪裡?這裡可是神聖的教室。別大呼小叫的。」
光崎狠狠瞪了古手川一眼。
對古手川來說,他等於是按照主人的吩咐叼來了獵物卻挨了罵。真琴可以想像他對這樣的蠻橫無理一定是滿肚子怨氣,但古手川卻嘟起嘴忍住了。
「很抱歉我大呼小叫了,老師。因為這兩位追根究柢問個不停,我忍不住就應了。」
「明嘲暗諷都不成樣,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頭。要明嘲暗諷,先練個二十年再來。」
光崎一副別妄想要當我的對手般,三言兩語便化解了古手川的攻擊。
「醫師,拜託,我也是有別的案子要辦的。」
「你這個說法都用過幾次了?我班上那些不成才的學生編的藉口至少還有點變化。你連那些不成材的學生都不如嗎?」
被罵得這麼慘,古手川大概也不敢頂嘴了,只見他死了心似地垂下雙肩。類似的情景真琴已經看過很多次,但還是有點同情古手川。
「司法解剖結束了嗎?」
「是的,昨天就完成了。」
「我要的東西呢?」
「……帶來了,偵查資料。不過還是剛開始的階段,所以只有一般的東西。」
說完,將一迭檔交給光崎。光崎連聲謝也沒說,立刻在書桌上翻開文件。
「搞什麼,還以為你是說客氣話,結果還真的只是一般的東西。」
「因為屍體雖然有異狀,但事故原因和發生的狀況部很清楚啊。偵查內容當然會比殺人案少。」
「警方就是用這種歪理放過了一件又一件的犯罪。你以為過去有多少案子差點被當作意外處理掉?如果發現了幾件,就要知道實際上有幾十倍、幾百倍的案子被埋葬在黑暗中。」
光崎邊看檔邊繼續抱怨。不禁令人懷疑,這張嘴到底會不會說出稱讚、佩服之類的話。
古手川仔細向沒有反應的老教授說明意外發生的狀況。
光崎看來一副完全沒在聽的樣子,其實卻聽得一字不漏,所以才嚇人。眼、耳分別運作的能力,絕不遜于邊聽隨身聽邊打電動的年輕人。
「所以,真山選手沒有被殺的理由,狀況又分明,所以大森署很快就判斷沒有疑點。」
「轄區的刑警怎麼判斷,我沒興趣。有疑點也好、意外也好,不關我的事。」
光崎一句話就完全表態。古手川照例只是唉聲歎氣,但若是轄區的負責人在場,真不知會是什麼表情。
「呣。現場是平和島,那就是法醫出馬了。」
「說真的,預算和人才充沛的警視廳真叫人羡慕。」
「充沛?別說夢話了。錢和人都不夠。」
「可是醫師……」
「你以為東京都一天有幾具非自然死亡屍體?去年報驗的就有一萬四千具。其中進行解剖的只有二千三百具,不到全體的兩成。這個數字哪裡充沛了?人才?這種東西在哪裡?也許人頭是夠了,但當中真的派得上用場的醫生,天曉得有幾個。」
和不屑的話一起扔出來的,是相驗屍體記錄的影本。
由於真琴沒看過法醫所填寫的解剖報告,便伸手去拿。凱西馬上就從她背後探頭來看。
她對法醫劍持達見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好前衛的字呀。」
凱西以開朗的語氣評論,
「要是換張紙,看起來倒挺像國中生的字。」
真琴也有同感。奇怪的是,醫師所寫的診斷書和報告之類的,以筆跡拙劣者居多。一開始還以為是為了讓患者本人看到時無法判讀,但看來並非如此。因為就連向公家機關提報的文件也用令人看不懂的字來寫。
但劍持的字在其中更是佼佼者。實在無法從字面上看出一丁點知性。不,甚至可說是拒絕令人解讀。
「差勁的不是只有字而已。內容也一樣。」
聽了光崎的話,真琴試著細讀記載內容。但她無法從中找出不足或謬誤。與事故狀況相對照,也單純明快地記戴了事實。
「教授,內容差勁在哪裡呢?」
但光崎卻不理真琴的問題,面向古手川。
「屍體現在在哪裡?」
「司法解剖是昨天深夜結束的,我想應該已經歸還給家屬了。」
「去驗屍。」
「咦!」
「去確認屍體的狀況是不是真的和相驗屍體記錄寫的一樣。」
「怎、怎麼突然要我做這種事!」
「因為突然想到,所以突然叫你去做。這就是道理。」
「我怎麼可能做驗屍官做的事啊!」
(表1)
(表2)
「誰叫你一個人去了。這裡不是有兩個學過法醫學的人嗎?」
這句話讓凱西的臉亮起來,卻讓真琴面有菜色。又來了。
真琴還是發問了:「您要我們驗屍體的什麼呢?總該不會要我們當著家屬的面開腹吧?」
「用不著開腹。萬一發現異狀,就說服家屬進行司法解剖。」
「光崎醫師,至少給我一個理由或根據啊!不管是圓是扁、再幹再瘦,我好歹也是個刑警啊!」
「你這個年紀就已經幹了嗎?一直說夢話你不累嗎?」
「不是啦,請不要挑我的語病。總之,沒有一個明確的理由卻要我去看一個非轄區、而且法醫已經完成解剖的屍體,這已經不是不合理,而是越權行為了!」
「那好,我就明白告訴你。這個叫劍持什麼的法醫十足十是個無可救藥的人。同樣從事解剖,我對他已經不是生氣,而是覺得丟臉了。當然,這個法醫所參與的案子極有可能失准,迷失在莫名其妙的方向裡。」
然後他瞪著古手川。
「不管是不是轄區,明知案子有這種可能你也不管嗎?這種不知敬業為何物之輩,我以後一慨不幫!」
古手川根本沒有抗辯權。
2
在前往真山慎司家的車上,坐後座的凱西臉上始終帶著笑意。與苦思重新相驗遺體的藉口而呻吟的真琴形成對照。
從照後鏡看到凱西那個樣子,古手川不解地問:「凱西醫師為什麼這麼開心?」
「當然開心囉!我們是照教授的個人命令列動嘛。」
真琴不明白。
「這有什麼好開心的?」
「比起組織的命令,老闆命令的行動原理不是更明快嗎?」
「如果老闆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判斷又沒有錯的話。」
「真琴,到目前為止,教授的判斷曾經錯過嗎?至少妳到法醫學教室以來都沒有吧?」
「……但是他冥頑不靈,不肯聽別人的意見。」
「我認為所謂的上司,有點好戰是最好的。」
就真琴的觀察,凱西的語感有微妙的扭曲,所以她實在無法全面同意凱西的發言。如果那算是「有點好戰」的話,歐洲的暴動球迷就是「有點調皮的球迷」了。
「教授的指示永遠都是前後一致的。而且都是基於堅定的信念。所以我才能毫不猶豫地遵從指示。如果是組織的話,會怎麼樣呢?古手川刑警?」
「是。」
「你所屬的組織是絕對不會犯錯的組織嗎?」
後照鏡裡的古手川的臉苦澀地扭曲了。
「……老實說,現在爆發了好幾件有縣警牽扯在內的冤罪和瀆職,所以沒辦法斷言說不會犯錯。可是,上司也一樣吧?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也許以前也犯過錯,將來說不定也會犯錯。」
「可是,你的上司是那種犯了錯也不管,或是會加以隱瞞的人嗎?」
「不……這倒不是。」
古手川嘲諷地笑了笑,「他是那種大罵『馬的,弄錯了』,然後用盡所有的力氣硬是去改正的那種吧。」
「可是,很多組織都不願主動認錯,還會轉嫁責任,然後自己絕對不負責。所以,我對於服從組織的命令總是心懷恐懼。要是命令本身是錯的,到底誰要負責?錯誤所造成的損害要誰來補償?這些全都是未知數。就這一點,遵從教授的命令我就很安心。教授又不是那種欲令智昏的人。」
為什麼她能對光崎如此全面信任?真琴覺得很不可思議。
「怎麼能斷定教授不會欲令智昏呢?無論是誰,都有自我的地方吧?」
「我在教授底下已經快兩年了,教授當然也有自我的地方。只是,他的自我只限於學術方面。他永遠都只要求真相和事實。一定是對謊言和敷衍推拖厭惡到極點吧?所以才會把只憑頭銜就誇耀規格的人、惡意詐稱自己本事的人視為眼中釘。」
凱西是個徹頭徹尾邏輯思考的人。正因如此,她對屍體這種東西才能不帶情緒,也不害怕。
一定是她的邏輯與光崎的主義產生了共鳴。
「我從哥倫比亞大學來留學的時候,想說我一個素昧平生的外國人突然要去見這個世界的名人,所以我準備了哥大教授的介紹信。可是,光崎教授根本沒有打開那封介紹信,口頭確認了我適合,就決定錄取我。結果,我費盡苦心請哥大教授寫的介紹信直接進了垃圾筒,但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做了白工。」
「妳真的很相信教授呢。」
「真琴呢?」
「咦?」
「真琴無法相信教授嗎?」
真琴考慮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想教授是值得相信的。」
剛來法醫學教室那時候,真琴只覺得光崎就是個偏執偏狹的人。然而,就近觀察他的法醫學知識與為人,心中對他漸漸大大改觀。但是,價值觀的差異橫亙在自己與光崎之間,使她無法更近一步地接近光崎。
「話說回來,凱西醫師,剛才的相驗屍體檢案記錄,光崎醫師到底哪裡不滿意?」
真琴細聽古手川的發問。她也很想知道答案。光崎沒有回答真琴的疑問,但從身後探頭看記錄的凱西卻一臉若有所悟的神情。
「可能是我看慣了教授寫的相驗屍體記錄吧,那份記錄給我非常廉價的印象。」
「廉價?」
「應該說是不詳實嘛,本來應該填寫的地方空白得很明顯。雖然不是必填的事項,但空出來了就給人廉價的印象。」
聽她這麼一說,先不管字有多難看,真琴覺得內容很少。不是因為死因單純所以記載事項少。換句話說,是本來應該填的記載部分空白很醒目。
「具體地說,是表一,屍體情形那一欄讓我覺得怪怪的。如果是教授寫的,這一欄會詳細說明全身的情形和異常的狀況,然後以這一欄為理由,為下一欄是否需要解剖做出結論。」
「可是,死因是腦挫傷呀?這樣的話,有異常的部位不就只有頭部而已嗎?」
「你想想看,從時速八十公里的交通工具上被拋出來的身體,以頭部接觸的方式發生衝撞。頭部受到的損傷當然最嚴重,可是其他部分能不能毫髮無傷呢?身體被拋出來的時候,應該附加了相當大的離心力。撞擊時的衝擊會傳遞到全身各個部位。姑且不論表皮,你不認為內臟和其他部分當然也會受到影響嗎?」
「你是說,法醫偷懶?」
「是應該記載的地方沒有記載呢?還是本來就沒有注意到應該記載的事項呢?總之,屍體知道答案。所以教授才會命我們直接來驗屍的。」
真山的住家在南浦和,圓正寺附近。這附近以該寺為中心,住宅大樓林立,寧靜與熱鬧並存。
然而,支配著真山家的,唯有死的寂靜。
古手川在門口告知來意後,真山之妻公美一臉訝異。長男圭太躲在公美腳邊看來訪的客人。
「為什麼崎玉縣的刑警會來……而且還帶著醫生一起。」
「她們是醫生沒錯,不過是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的醫生。」
「法醫學教室?為什麼?」
「能不能進去談呢?」
古手川將身體往前一擠,公美只好請三人進屋。
「和上次一樣,一些敏感的話題請凱西醫師不要介入。」
古手川不忘小聲這樣叮嚀。凱西也不介意,回答「遵命」。
公美請真琴她們進屋坐定這段期間,圭太仍緊抓著母親的衣角,寸步不離。
「得知真山的意外以來,這孩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好像變回了幼兒狀態。」
我到另一個房間陪圭太好了——真琴這樣表示,向圭太伸出了手,但察覺了她的動靜的圭太立刻躲在母親身後。
被帶進客廳之後,只見中央赫然是一具白木棺木。
「真山太太,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小弟弟在別的房間等呢?我們要談的,和意外有關。」
古手川一這麼提議,公美便默默點頭,帶圭太到另一個房間。
客廳裡只剩真琴她們三人。靜靜坐著,便覺得白木棺木釋放出異樣的壓力。
裡面躺著一具頭部撞爛的屍體。
一這麼想,不對勁的感覺更濃了。明明應該已經看慣屍體,但在日常空間裡有屍體的情景終究是異質的。
一定是因為自己還不是一個成熟的法醫學研究者的關係吧——真琴這麼想。偷看凱西,只見她一副平常心的模樣,要是光崎在場,一定是氣定神閑地打開棺蓋吧。有屍體的情景已成為光崎和凱西的日常生活。
不經意地往牆上的軟木塞板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貼滿了家庭照。全都是以圭太為主的照片,看得出家庭和樂。
過了好一會兒公美才回來。
「不好意思。因為他一直不願意一個人待在房裡……」
公美低著頭,視線落在地板上。所謂的意氣消沉想必就是這副模樣吧。完全感覺不到生氣,似乎不扶著什麼就會倒下。
「小弟弟很黏爸爸吧。」
古手川開了頭,公美以幾乎要消失的聲音說:「是的。」
「在圭太心中,外子是英雄。週末都有比賽的實況轉播,圭太都會在電視機前拚命為爸爸加油。」
聽到這,真琴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那麼,出事的那場比賽圭太也在電視機前觀戰嗎?如果是的話,圭太便是親眼目擊了父親出事死亡的那一幕。
「我也坐在電視機前……可是,事出突然,我來不及關掉電視,也來不及遮住圭太的眼睛……是的,那個場面圭太都看到了。從此他就不太有情緒起伏,片刻都不肯離開我。我正在想,等外子的葬禮一結束,就要帶他去看醫生。」
真琴首先懷疑是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畢竟是個才五歲的孩子。看到父親的身體撞上防波堤的情景,不可能保持平靜。
「幾位知道競艇選手在家都是怎麼過的嗎?」
「不知道。」
「在比賽期間,為了防止詐賭作弊,除非有緊急事件,否則一步都不能離開競艇場。也禁止以電話等與外部聯繫。所以只有在沒有比賽的期間才能回家,可是這段期間既不能讓體力衰退,也必須維持體重,所以即使在家,我也很少看到外子真正放鬆。」
「維持體重,是指絕食嗎?」
「差不多了。吃的部是蛋白質啦,蔬菜沙拉啦,低卡的東西啦……但又不能讓體力衰退,所以他吃的永遠跟我們不一樣。看著都替他難過。他自己要節食,卻要圭太和我多吃營養的東西。練習的空檔要到健身房做重訓,還要到下一場比賽的舉辦地點維修引擎。」
「選手連維修引擎也要自己來?」
「引擎是要從競艇場準備的引擎裡抽籤的。每部引擎的性能都不太一樣,所以要拆解來換零件或是調整齒輪的鬆緊。當然也不能偷懶不試駕。所以他的生活裡沒有真正的休假。」
年薪二千萬,真琴對於自己曾經在比較之後對這個職業有華麗的想像感到有些慚愧。他們享有高薪並不是因為老天爺賞飯吃,而是因為他們付出了相對的心力和鑽研。
「無論每天再怎麼努力做重訓,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是會變胖。以外子而言是在三十五歲之後。不管再怎麼節食,體重就是不會掉。肥胖是競艇最大的敵人。外子常去三溫暖硬是要減重。而且還不能吃飽哦。瘦得臉頰都凹陷了,拖著無力的身體去健身房和三溫暖……一般人常聽說拳擊選手絕食,其實競艇選手也一樣。」
聽著她的話,出現在眼中的,是一個害怕年老這個敵人,卻仍不放棄奮鬥的專業運動選手的身影。
「外子是B1的選手,一直似升至A級為目標。只要升上A級,便能參加大比賽,每個月工作的日數也會更多。一般都說競艇選手的選手生命很長,但到了三十八歲還是會走下坡的。可是,外子說自己奮戰的樣子圭太都看在眼裡,所以很拚。他常把我只有競艇了,只有在船上時才覺得活著有意義這些掛在嘴邊。怎麼料得到他會因為那樣的操作失誤偏離賽道……」
公美突然捂住臉。
「我、我實在不相信外子會犯那樣的失誤。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她強忍著不在真琴她們面前失態,但終究是忍不住了吧。公美不顧旁人眼光哭了出來。
真琴不禁想上前安慰,但古手川制止了她。
讓她哭——他向真琴使眼色。意思是讓她儘量哭,發洩後才會平靜下來嗎?真琴決定聽他的。
公美依舊哭個不停。結果圭太從後面的房間飛奔而出,撲在母親背上。
「媽媽、媽媽!」
實在讓人萬分不忍。真琴強忍心酸,等公美停住眼淚。
終於,公美的嗚咽漸漸停了。
「對不起……我一直很小心,不在這孩子面前哭……」
「哪裡。」
「可是,我真的無法接受。外子是駕了近二十年船的老手,不可能會犯那種新人才會犯的操作失誤。請你們調查船、調查引擎!一定是有人動了手腳。」
古手川一副窮於回答的樣子。也難怪他。就算想調查,物證全都在大森署手裡。若是垮玉縣警本部的轄區也許還有辦法可想,現在轄區是在東京都警視廳底下,根本無從下手。
「您說有人動了手腳,那麼,您知道有誰對您先生懷恨在心嗎?」
「沒……沒有。」
一時探出身子的古手川臉上的失望顯而易見。
「即使對比賽的結果有所不滿,外子也不會對比賽口出惡言。我也有幾次機會見到其他比賽的朋友,但外子和大家都處得很好。」
「不好意思,請問您先生有保險嗎?」
公美瞪了古手川一眼:「壽險的受益人是我。難不成是懷疑我嗎?」
「這是形式上的問題。因為受益人有時候不見得是家人。」
「是外子說他的工作有危險才買的保險。死亡的理賠是五千萬。可是,是圭太出生那時買的。」
換句話說,壽險是五年前買的。保險金額也在常識範圍內。光憑這項事實就要視為殺夫動機未免失之武斷。
真琴自己也試著推理。若如公美所說,是有人在船上動了手腳的話,船本身和引擎都無法離開競艇場,所以兇手就是競艇的相關人員——
想到這裡,自己也對自己傻眼。
這是在做什麼呢?自從和古手川及凱西一起行動之後,就滿腦子想著找兇手。
古手川是刑警,找兇手是他的工作。凱西的目標是將來回美國當驗屍官,對辦案當然有興趣。
可是自己是以醫師為目標的人。像個外行偵探插手去偵查辦案,有什麼好處?
正尷尬時,被古手川一句話惹惱的公美開始抱怨:「原來員警真的完全不會為死者的家屬著想。」
古手川只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出事的時候是中午一點半。可是我是傍晚六點多才接到大森署的聯絡,說希望我去確認是不是真山本人。往生室是不是?那個地方。他們帶我到一個好暗的房間去看外子。而、而且就是他剛出事受了傷的樣子。」
大概是回想起那個情景吧,公美又強忍嗚咽般沉默了。
「……我真的很慶倖有請別人幫我看著圭太。他們要我填了好多表格,說明領取遺體和埋葬的事,可是說的卻是某某文件要去那裡領,某某申請要去哪個區公所辦,完全公事化。」
對員警而言,屍體的處置是例行公事。尤其是警視廳轄區內若加上路倒暴斃或暴病身亡的人,一天就要處理好幾具屍體。一旦成為例行公事,便不再有心思去考慮死者家屬的心情。
「更糟的是,今天早上說司法解剖完成了把大體送回來的時候。在警方那裡認屍的時候案子還在辦,也許沒有辦法處理,可是還給我的大體也幾乎沒有任何修復。」
公美吸吸鼻子,「只是把血擦掉,頭上的傷裹上繃帶而已。他是以那麼大的力道撞上牆的,整張臉都變形了,只剩下生前的影子而已。費用我會付,可是至少也要幫忙修復一下啊!」
遺體修復。即防腐處理(embalming),在歐美已經是一種習慣,但在日本還未普及。雖然也有公費修復的情形,但僅有崎玉縣與北海道進行,而且也僅限司法解剖後的屍體。而且雖說是修復,但也只停留在清拭屍體與化妝的程度,與歐美復原為生前狀態相距甚遠。若家屬希望死者面容安詳,唯一的辦法是透過葬儀社聘請納棺師。
接下來才是正題。古手川的身子整個向前。
「真山太太,我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我們想再拜見一次大體。」
「咦?」
「大森署判斷是意外,但我不這麼認為。所以才帶了兩位法醫學教室的醫師來。」
事情要看人說。若向否認意外的公美提議重新調查,她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果然,公美接受了古手川的要求。她無力地站起來,讓出到棺木的路。
「醫師們,換你們上場了。」
聽古手川這麼說,真琴和凱西都戴上橡膠手套,走到棺木旁。
一揭棺蓋,防腐劑以及更強烈的腐臭味便立刻沖鼻而來。真琴和凱西合掌之後,開始驗屍。
正如公美所說的,屍體只有頭部裹著繃帶。兩人小心翼翼地拆解繃帶,避免造成額外的損傷。
很快便露出來的頭部十分淒慘。
頭頂部分碎得沒有一塊是完整的,連原形都不保。頭皮上有大量的血塊,從中可窺見裂傷。
腦漿從大大的傷口中溢出,看得到裡面變形的腦髓。裂傷是含蓄的說法,因為頭蓋骨根本就少了一部分。
仔細觀察中,真琴注意到一件怪事。
頭部沒有切開的痕跡,也沒有縫合的痕跡。
這怎麼可能?
她連忙再一次從破碎的部分一直找到後腦,還是沒有找到類似的痕跡。
她與凱西對看。她也一臉訝異地搖頭。從她們身後探頭看的古手川也是同樣的反應。
真琴不禁朝公美看。
「這確實是您先生的遺體沒錯吧?」
「是呀,沒錯。」
心中頓時疑雲密佈。
「真琴,我們來確認一下腹部。」
徵求公美同意後,兩人脫下大體身上的衣物。上半身裸露之後,可見上面有無數擦傷與撞慯,但都不至於出血。
懷疑更深了。因為上半身也找不到手術刀的痕跡。
懷疑和不安令真琴頭腦混亂。明明解剖過,怎麼會連縫合的痕跡都沒有?
就算執刀的醫師縫合技術再好,屍體沒有自愈能力,傷口當然不可能癒合。而且,大森署又沒有送錯屍體。
這麼一來,結論只有一個。
古手川和凱西大概也做出同一個結論了吧。他們兩人臉上也寫著驚愕與懷疑。
可是,怎麼會有這種事?
在震撼中,最先採取行動的是古手川。
「真山太太。您先生的遺體可以暫時交給我們嗎?」
「咦?」
「我們想在浦和醫大的法醫學教室再做一次調查。」
「可是……」
「您對大森署的調查並不滿意吧。再這樣拖下去,您先生的死會被當作意外死亡處理。您願意嗎?」
公美有點猶豫,但被古手川的話一激,便答應讓他們帶走遺體。
「還有一件事要拜託您。要是大森署前來詢問,能不能請您對這件事保密?」
「可以是可以……是你們那邊不方便讓人知道嗎?」
「不,不方便的是他們。」
在古手川的安排下,運屍車不久就來了。真琴她們將真山的遺體栘出棺木,送上運屍車。
「我們將棺木留下,萬一有其他相關的人來了,請您裝作遺體仍在裡面。」古手川這樣交代公美之後,跳上運屍車。
在駛向法醫學教室的運屍車中,三個人的眉毛都鎖得緊緊的。
至今光崎抽到的牌都是王牌。但這次抽到的王牌,卻足以媲美鬼牌。
對方可是東京都法醫務院。
3
「太誇張了。」
古手川沒有針對誰,這麼說。
「根本沒有解剖就提出解剖報告,到底是在想什麼!」
古手川是頭一次這麼毫不掩飾他的怒氣,所以真琴深感興趣地看著他的側臉。
「怎、怎樣啊?」
「覺得有點新鮮。原來古手川先生也會這麼生氣啊。」
「該生氣的時候當然會生氣啊。妳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呃,你平常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所以想說你對員警內部的瀆職應該也沒什麼反應。」
「喂!」
這時候坐後座的凱西插進來:「好啦。你們兩個打情罵俏就到此為止。」
「這不叫打情罵俏!」
兩人同時否認,凱西顯得有點吃驚。
「Sorry。我是覺得也難怪古手川刑警生氣。無論如何,那樣被指責怠職也無話可說。」
真琴回想剛才看過的真山的屍體。擦傷、撞傷處處的身上,完全沒有手術刀的痕跡。
「可是,怎麼會沒解剖就寫報告啊。」
「我想,是最簡單的理由。」古手川說。
「最簡單的理由?」
「一定是嫌麻煩吧。」
「怎麼可能!」
「之前我也聽過。在法醫務院上班的並不是都是正職人員。其中也有開業醫以半志工的形式外包。一個開業醫,一旦本行忙起來,志工這方面就只能有空再做。而且這次的案子死因一目了然。撞上護欄頭蓋骨凹陷,腦漿從頭裡溢出來。不必解剖都知道。」
「……就因為這樣?」
「氣人的事理由通常都是這樣。所以才氣人啊。」
忽然間光崎的話在腦海中響起:『人才?這種東西在哪裡?也許人頭是夠了,但當中真的派得上用場的醫生,天曉得有幾個。』
『這個叫劍持什麼的法醫十足十是個無可救藥的人。同樣從事解剖,我對他已經不是生氣,而是覺得丟臉了。』
這麼說,光崎只瞥了那份解剖報告一眼,就看出處理不當嗎?這樣的話,那位老教授的經驗和見識果真絕非等閒。
「可是,等等我們法醫學教室一解剖,那個姓劍持的法醫就沒有立場了吧?」
「還立場呢,根本是瀆職呀。我雖然不知道他過去做出了多少成績,但光是這一次就會讓他失去信用。」
「浦和醫大被恨定了。」
「他敢恨就叫惱羞成怒。不用理他。」
「古手川先生可以不理,可是叫被恨的我們怎麼受得了。」
無論是自作自受還是飛來橫禍,被恨當然不開心。而且對方還是個法醫。也就是說,在解剖這個圈子裡和自已是同行。
醫學界似大實小。若只看病理學會就更小了。因為小,也不知道將來會在哪裡遇到。和同一個世界的人結怨,天曉得什麼時候會遭到報復——想到這裡,真琴暗吃一驚。
怎麼會這樣?不知不覺自己竟然以法醫學人士自居了。不久之前,明明還一心認為自己是臨床醫師的。
「難怪光崎醫師會生氣。」
古手川不知真琴心緒的起伏,繼續說,「當然會覺得劍持法醫不象話。」
「什麼意思?」
「呐,老師不是對死人活人都一視同仁嗎?」
其實是認為死人還比較好相處。
「換句話說,在光崎醫師的規範當中,劍持法醫做的事和丟下一個必須動手術的病人是一樣的。所以他才會那麼生氣啊。」
原來如此。那位老教授會這麼想也不足為奇。真琴對古手川的觀察力有點另眼相看了。
「古手川先生,你好瞭解光崎教授喔。」
「還好啦,畢竟來往久了嘛。」
「可是,你為什麼總是挨駡?」
「我哪知道!」
「別氣別氣。教授那樣對古手川刑警,是他的一點消遙啦。」凱西緩頰。
「我是光崎醫師的玩具嗎?」
「而且,真琴,你也用不著擔心劍持法醫會怎麼樣。」
「為什麼?他所做的完全是瀆職行為,責任終究……」
「這個很快就會分曉了。現在有更緊急的問題在等著我們。」
「屍體的解剖,對吧?」
「不是的,我剛才一直試著聯絡光崎教授,但就是聯絡不上。」
「咦!」
真琴吃了一驚回頭,只見凱西晃著自己的手機。
「一直都沒有訊號。」
「那、那……」
「是的。就算到了法醫學教室,也必須先等光崎教授。而且我們還沒有向教授解釋有解剖的必要,所以也不能由我或真琴代辦手續。」
「這就糟了。」
古手川皺起眉頭。
「怎麼了嗎?古手川刑警。」
「沒什麼,但願是我杞人憂天,不過要是解剖前大森署闖進來,那就有點麻煩了。」
「為什麼?」
「為什麼!拜託,凱西醫師。我自己是很不想這麼說,可是員警的地盤意識是很強的。要是他們知道我這個崎玉縣縣警不但插手管了平和島的案子,還把屍體送到法醫學教室,遲早會被警視廳修理。」
「古手川刑警會怕?」
「我好歹是個公務員。」
「這我倒是挺意外的。我一直以為古手川刑警是個不法偵查員。久仰大名的令上司也是個非常大尾的不法刑警,不是嗎?」
「可不可以不要拿我跟他相提並論?啊啊!光崎醫師也真是的!把麻煩事推給我們,自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呀。」
凱西教導般向古手川說,
「教授可是比古手川刑警以為的重要多了。真正的重要人物是很忙的。」
「那,我也是重要人物。」
「是嗎?我怎麼覺得你只是一直跑來跑去而已。」
真琴等人抵達了浦和醫大,趕著將真山的屍體從運屍車上卸下,送進法醫學教室。這段期間,凱西一直聯絡光崎,但仍舊聯絡不上。
「一直轉接語音信箱。」
「如果是在校內的話,應該可以馬上趕到才對。」
「我確認過課表了,教授下麵沒課。」
「那光崎醫師他……」
「我推測,應該是在校外,恐怕是去找人了吧。和人見面的時候,教授是不會接電話的。」
「他是哪一國的大人物啊,真是的。」
古手川自暴自棄地哀怨,但空有屍體沒有執刀醫師也沒有用。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光崎而已。
這時候,真琴決定把之前的疑問提出來,
「古手川先生,知道真山先生未經過解剖的時候,你馬上就向真山太太提出重新調查對吧?」
「對啊。既然沒做過,就應該要做啊。」
古手川答得理所當然。
「就這樣?你不是因為對真山先生的死有什麼推測還是假設,才想到要解剖的?而且是不同於意外死亡的假設。」
「假設有是有啦。不過,沒解剖又不知道。」
「什麼假設?」
「真山慎司是個活躍了近二十年的競艇選手。這樣一個選手會在正式比賽中那樣脫離賽道並不尋常。所以我認為很有可能那一瞬間,他本人在肉體上或精神上發生了什麼異變。」
「異變……例如?」
「我當下能想到的是安眠藥,或者是鎮靜類的毒品,鴉片或海洛因之類的。」
「你是說,死者在比賽前吸毒?」
「我不認為馬上就要參加危險賽事的選手會主動這麼做。是第三者策動的謀殺。有人安排成比賽中的意外。只是……」
「只是?」
「就算這樣,動機也很薄弱。那場比賽是日本透特杯的第一天,第一名的獎金是二十萬。為了區區二十萬獎金就殺人實在說不過去。既然是比賽,當然會有賭盤,可是真山選手又不是熱門選手,所以與賭盤有關的謀殺的可能性也很低。」
看古手川為難地搔著頭,真琴傻了眼。
「你就憑這麼薄弱的依據要我們解剖嗎?我還以為你是有更確鑿的推理才敢說的。」
「我說呢,真琴醫師。光靠這些材料就要推論出案子的全貌,那才叫作亂來。再說這件事的起因,是光崎醫師叫我把轄區內曾住院的屍體全部通知他。真琴醫師卻說得好像你什麼都不知道似的。」
「我哪知道!那根本是我來法醫學教室之前的事好不好!」
「那,在那之前就進來的人……」
古手川的視線移到凱西身上,但凱西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聳聳肩。
「Sorry,我也不知道。」
接著又過了將近一小時。
法醫學教室的門開了,出現了兩名男子。
一個理了方頭,一個長髮。兩個人臉都很臭,至少看得出來訪的目的並不友善。
真琴還沒開口問,方頭那位便出示了員警手冊。
「我是大森署刑事課的堀內。這位是法醫劍持醫師。」
被介紹的長髮男連頭都沒有點一下。
這個人就是解剖報告上的那個劍持嗎?——真琴仔細觀察眼前這名男子。
樣子乾乾淨淨但給人的印象卻不怎麼好,是因為眼神的關係。明明是頭一次見面,卻一副瞧不起別人的樣子,毫不掩飾他的妄尊自大。不過,也許對一群要彈劾自己失職的人要好聲好氣也不容易就是了。
「崎玉縣警的古手川先生,指的是你嗎?」
是我——古手川不情不願地舉起手。
「剛才,我們去過死者家。」
「那又是為什麼呢?遺體歸還家屬之後,不就應該沒事了嗎?我聽說您那邊已經將這次的事作為意外處理了。」
「因為置物櫃裡還有一些死者的私人物品,我們是去送還的。基於禮儀,應該要向遺體合十上個香……旁邊的太太卻莫名地坐立難安起來。」
真琴心中暗自歎氣。要公美在員警面前裝蒜果然是奢求。
「看穿別人的謊話可是我吃飯的本事。我馬上就發現棺材裡沒東西。所以一逼問真山太太,就問出你這位崎玉縣警的名字了。好啦,古手川先生,你這究竟是在搞什麼鬼?」
堀內走到古手川面前。他的話不客氣,舉止更完全是要找碴的樣子。
「案子是別的轄區的,而且還把屍體運到你們這裡的醫大,你有什麼理由?是縣警轄區裡發生了什麼相關事件嗎?不,就算是,未經大森署同意也是違規的吧?」
如果光聽他說話,簡直就像流氓。剛才古手川說的員警的地盤意識,流氓其實也一樣吧。
然而,古手川並不會因為聽了這些話就害怕。
「大森署生氣有理。但您來抗議為什麼有法醫同行?」
「那當然是因為我也有抗議的權利。」
劍持說得理直氣壯,「你們把送交東京都法醫務院司法解剖的屍體再次送到醫大的法醫學教室。這樣的行為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這是對法醫務院的公然侮辱。」
劍持的視線緩緩地從古手川移往真琴和凱西,「我不知道是誰的指使,但找法醫的工作的麻煩,究竟有什麼用意?」
「我、我們有真山太太的同意!」
真琴不禁立刻以此反擊,但劍持絲毫不以為意。
「不管有沒有得到家屬的同意,這種行為公然侮辱法醫務院的事實不會改變。浦和醫大也要侵犯法醫務院的職權嗎?這次叫你們這麼做的到底是誰?」
被這樣一質問,真琴無話可回。說要驗屍的是光崎,但他並沒有說要解剖。判斷要解剖的是他們三人。
想到這裡,她打了一個冷顫。
他們當下的判斷,不知不覺已經造成浦和醫大和東京都法醫務院的對立。而他們三個人明明沒有任何決定的許可權。
如果事情再繼續僵持下去,浦和醫大極有可能會立場艱難,而這都是真琴她們害的。
怎麼辦——
這時候,古手川上前擋在真琴前面。
「提議要解剖死者的是我。她們兩個算是被我拉進來的。」
「是你?不是縣警或是你直屬上司的命令?」
「是我個人的判斷。」
「哦?你看起來還挺年輕的,什麼階級?」
「一般刑警。」
「那就是個小小巡查部長囉?竟然還敢插手來管別的轄區的案子,膽子很大嘛。」
劍持露出冷笑。
威權主義和自尊自大。真不敢相信這種人和光崎竟然同樣都是解剖醫師。
真琴本來就痛恨暴力,這輩子從來沒有對別人動過手。但唯有這時候,她真的很想朝劍持的臉打上一拳。
古手川顯然也是同樣的心情,只見他表情很嚴肅。再看下去,他兩手的拳頭都握緊了。
這叫真琴不能不慌。要是古手川真的打了劍持,是能出一口氣,但這麼一來,古手川麻煩就大了。
然而,或許是看出氣氛不對,這回是堀內介入兩人之間。
「這個案子大森署還沒有結,還是在處理中。所以屍體的管理、處分的許可權依然在大森署。」
古手川的表情出現微妙的變化。不同於劍持,堀內的說法具有一定的正當性。
「我不知道你是基於什麼理由採取了行動,但奉勸你在事情鬧大之前收篷。直接把屍體送回死者家。」
雖然轄區不同,但也看得出他對同行的照顧。若撇開地盤意識不談,想必是個憨厚耿直的人。
但是,古手川卻不領這個情。
「恕我拒絕。」
「你說什麼?」
「我雖然只是個小小巡查部長,但至少會為自己的判斷負責。」
「不要只知道顧面子。」
「把面子丟光的是那邊那位法醫吧。」
「什麼意思?」
「那具屍體上沒有手術刀的痕跡。根本沒有進行司法解剖。」
堀內頓時臉色大變。
「你胡說什麼!」
「不止我看到,在場的這兩位醫師也驗過遺體了。真的沒有找到解剖的痕跡。」
堀內朝凱西和真琴看。見兩人默默點頭,便一臉慌張地朝向劍持。
「劍持醫師,這三人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劍持顯得有些內疚,但那個表情也一閃即逝。他立刻又板起面孔,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填寫錯誤也是有可能的,堀內先生。」
「填寫錯誤?」
「案子多的時候,我們一天要解剖好幾具屍體。其中一件填寫錯誤是在容許範圍內,而且這個案子怎麼看都是撞擊水泥牆造成的意外死亡。就算解剖了,調查方向也不至於有大變動。」
看到堀內一副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古手川朝真琴她們使個眼色。真琴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堀內先生,麻煩您到這裡來。」
真琴突然抓住堀內的手腕,把他拉向解剖室。向後稍微瞥了一眼,只見古手川攔住了想追過來的劍持。
一進解剖室,真琴便拉出一個屍體保管箱。裡面是躺在望膠屍袋裡真山的屍體。
「請看。」
真琴打開屍袋,讓屍體出現在堀內面前。堀內半信半疑,一隻手掩住了口鼻。
在蒼白的照明之下,真琴的手指從屍體的頭部,一路向下指向腹部、大腿。堀內的視線緊跟著手指所指之處。
「的確……沒有……縫合的痕跡。」
他喃喃說出親眼確認的事實。堀內帶著被深信的事物背叛的神情,離開了保管箱。
「醫生,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就我們三個人。連真山太太我們都沒說。」
「是嗎。」
堀內嚴肅地行了一禮,沿剛才進來的路折回。
看樣子情勢變了。真琴也跟著他出去。
古手川和劍持還繼續爭執。
對劍持,堀內也不再客氣。
「劍持醫師,這是怎麼回事?就像他說的,屍體上根本沒有動過刀的痕跡!」
「我剛才也說過了,這個案子打從一開始死因就明明白白。既然司法解剖的目的是查明死因,又何必多花時間、力氣?不然你是說,解剖之後,案子就會變成殺人案嗎?」
「這是兩回事。首先,這樣就不是正當的手續。」
「就因為是手續,才有簡化的必要。你不也說過嗎?死者既沒有自殺的動機,也沒有遭妒恨的因素。置物櫃和家裡沒有找到安眠藥等可疑藥物,看了好幾次事發時的影片,也不像是駕駛失誤。無論哪個驗屍官來看都是意外。這是鐵案。」
「但是!」
「請你多瞭解一下我們法醫所處的立場。在開業的同時還參與司法解剖,純粹是因為想協助警方辦案。協助並非強制。法醫制度本身本來就不是以辦案為目的。這絕不是銅錢銀子的問題。你也知道司法解剖一次的報酬是多少,就不用我多說了吧。老實說,解剖一具屍體的時間精力,還不如用來診治自己的患者,既有錢賺,對社會也更有幫助。就算在死者身上花了再多的費用和時間,他們也不會復活。」
突然之間,真琴覺得頭上好像挨了重重一記。
在這個無論是身為醫師,還是身為一個人都不值得尊敬的人,嘴裡說出來的話竟和自己剛來到法醫學教室時脫口而出的如出一轍。
生者重于死者,解剖不如治療。當時自己相信這才是正論。然而,一旦從劍持嘴裡說出來,真琴只覺得一字一句都是那麼自私自利。
這個人,就是我。
「不然呢,堀內先生,你要告我嗎?」
「什麼!」
「你要因為我太過忙碌,無法為區區一件司法解剖傾注全力就逮捕我嗎?你們只知道依賴法醫務院查明死因,現在要向其中一員的我倒戈相向?」
明明被揭穿了疏失,劍持的姿態卻莫名姿態高傲。真琴不解,環視眾人,唯有凱西一個泰然自若地雙臀環胸瞪著劍持。
「真琴,看你一副納悶的樣子。」
「是啊。」
「他能這麼囂張,是因為沒有人能處罰這個shit醫師。」
聽到這句話,劍持滿意地點點頭。
「他所做的事,或者是沒做的事,違反了東京都法醫務規程第五條,也就是『當相驗無法判明死因時,必須由法醫加以解剖』這條規定。」
「那……」
「可是,規程並沒有罰則。而就算以偽造診斷書這類偽造文書罪來告他,內容也僅限於記載不實而已。所以就算他沒有解剖,只要實情與解剖報告內容一致,要主張他記載不實也很困難。以前保土穀發生類似情況的時候,檢方也以『無法斷定沒有解剖之事實』,給了該位法醫不起訴處分。」
聽著她的說明的劍持顯得很高興。
「妳很瞭解嘛。看起來是位外國朋友,一定是位名教授。請問貴姓?」
「我不想對shit之人自報姓名。」
「一個醫師卻滿口不乾不淨。」
就在劍持大放厥詞的那一刻,門開了,法醫學教室的主人回來了。
「和不知恥的解剖醫師比起來算文雅了。」
「光崎教授!」
真琴忘情地大喊。光崎看起來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可靠過。
「我不想跟你做無謂的議論。現在就進解剖室。準備呢?」
凱西露出滿面笑容:「有十分鐘就行。」
「太慢。三分鐘。還有,佇在那邊的小鬼,和不知哪來的警宮。」
已經氣勢全失的堀內指著自己。
「對,就是你。我們這就要動手解剖,你佇在這裡也是沒事做吧。一起進來。」
不是問要不要進來,而是以命令形式叫他進來,完全是光崎作風。堀內一臉莫名其妙,還是頻頻點頭。
局勢驟變,劍持大驚失色。
「這、這是越權!這個案子還是大森署的案子!」
「大森署的負責人要一起解剖。哪裡越權了!」
「這是對寫了解剖報告的我個人,以及對整個東京都法醫務院的侮辱!」
「哼!把人渣當人渣是哪門子的侮辱。這叫作正確的對待。」
「人、人渣?」
「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該動刀的時候不動刀的醫師就不是醫師。只不過是擁有醫師執照這張紙的糞蟲。」
罵得實在太狠,劍持的嘴巴一張一合,說不出話來。
「像你這種不懂事的人,這裡沒有你待的地方。臭蟲,還不給我滾!」
4
依照光崎的命令,本來在保管箱裡的真山的屍體三分鐘之後便躺在解剖臺上。
執刀的是光崎,遞送用具和擔任助手的是凱西和真琴。兩名刑警站在稍遠處旁觀。古手川一副習慣的樣子,臨時被拉進來的堀內則顯得非常不自在。
「那麼,開始了。解剖物件是三十多歲的男性。頭蓋骨的頭頂部分凹陷,腦髓外露。體表散見多數擦傷與撞傷。腦挫傷的可能性極高,但為確認死因,也要進行開腹作業。手術刀。」
光崎以交到他手上的手術刀做出Y字切口,接著以肋骨剪刀打開胸部。一連串行雲流水的動作,讓堀內睜大了眼睛。
最近真琴也習慣了,但每次看,光崎的技術依然高超得連外行人部看得出來。
在蒼白的照明下,內臟顯露出來。光崎一一仔細檢查,「肺與心臟表面有損傷。其他內臟也有些微變形。受損部分也有出血。但是,這些都是撞擊時的離心力造成急劇的施力,對肋骨加壓所致。證據便是損傷部分與肋骨的形狀一致。而各內臟的損傷尚淺,不至於致命。因此死因為內臟壓迫的可能性很小。」
光崎的語氣很平淡。
到目前為止,與劍持所寫的解剖報告沒有太大的出入。報告中完全沒有提及到內臟,但只要與死因無關,就算沒有記述也無法作為直接彈劾的材料。
「接著,采血。」
換真琴出場了。她以注射筒自動脈采血。沒有以前的拖泥帶水,迅速取出必要的血量。
因為物件是死者,用不著在意時間——這麼想可就大錯特錯。至少站在光崎身邊擔任助手時,就會被要求做到精准迅速。要是無法達到要求,怒吼和叱責就會讓人遍體鱗傷,所以動作自然就變快。
「血液尚保有流勤性。顯示死因為內臟損傷以外的猝死。分析血液時,要特別注意有無混入藥物。不過,我看八成是沒有。」
最後一句話啟人疑資。光崎應該沒有聽過古手川的推論,卻否定了藥物的使用。換句話說,他心裡一定已經有其他看法了。
「開顱。」
受到指示,真琴再度朝頭部看,由於頭頂凹陷,變形得很嚴重。若說死因是腦挫傷,的確不得不同意。
「開窗。鑽子。」
「是。」
由於頭蓋骨少了一部分,所以若鑽子使用不當,頭部很有可能變形得更加嚴重。但光崎一慣的毫不遲疑地穿了孔。
「骨鋸。」
光崎的手指沒有一刻停歇。這具老朽的身體到底哪來的這麼多體力,令人眼花撩亂卻正確無比地不斷地動著。那動作與鋼琴家有相似之處。也許是因為平常言行粗暴,才使得此刻手指的動作顯得更加纖細吧。
沿著虛線鋸開頭蓋骨。聲音也非常富有節奏,若閉上眼睛,會以為是個熟練的木工師傅正拿著鋸子鋸建材。
藝術家這三個字驟然浮現。當然,將處理人的生死的作業比擬為藝術不免失之輕慢,但若非如此形容,不足以表達光崎炫麗的技法。
「嗚!」
進行到一半,旁邊傳來一個聲音。朝那個方向一瞥,果不其然,堀內按住了嘴。
「堀內先生,還是太勉強了。這種場景就連我們在現場的刑警也很少看見的。」
「……你都沒事嗎?」
「嗯,我不算。」
「不必擔心我。我要看到最後。」
很快的,頭蓋骨切斷了,骨片被取下。
裸露出來的腦髓遭到破壞,不完整地變了形。光崎迅速地掃視了損傷的部分。
「頭頂遭到來自外部的直擊而損傷,腦實質大範圍挫傷,腦幹出血,但這應該是與腦底動脈穿通支錯位造成的。」
古手川連忙插嘴:「光崎醫師。那麼死因是?」
「腦挫傷。」
古手川雙肩一垂。這樣內容就和解剖報告的內容更一致了。好容易冒著種種危險才爭取到解剖,結果卻成了複驗報告內容。這樣一點也不值得他奮不顧身。
然而,這時候光崎採取了意外的行動。
「開眼底。手術刀。」
開眼底——?
即使感到驚異,真琴還是將手術刀遞給光崎。
光崎的手術刀首先觸及右眼。沿著眼窩劃圓,讓眼球一步步露出來。
然後取下表皮,整個眼球便出現了。光崎的手指摘下眼球,緩緩拉出眼窩。
定定注視眼底的光崎終於同意般點點頭。
「嗯,果然。你們兩個也來看看視網膜。」
真琴和凱西的視線部集中在那個部位。
視網膜包覆在玻璃體的內側,動脈從中穿過。這就是視網膜動脈。
仔細一看,視網膜有一半以上都變色了。如果是因死後腐敗造成的,應該整體變色才對,但卻只有一半。
「壞死了。視網膜沒有得到充分的血液,導致一部分壞死。你們看,就是這裡。」
光崎手上的手術刀指著視網膜動脈。
「血管的這個部分堵塞了。所以血液是有送到,視網膜細胞也因此並沒有全死,但因為缺血還是慢慢壞死。」
「視網膜動脈阻塞症……」
「真琴醫師,這到底是什麼病?」
「古手川先生,眼球的構造很像鏡頭,這你知道嗎?」
「這我知道。不過細節就不太清楚了。」
「視網膜是分佈在眼球內側的一層膜。視覺就是以視網膜這片螢幕來感應從瞳孔進入的光源和影像。而視網膜動脈阻塞,就是血管因為動脈硬化而內徑變窄,使流往視網膜的血液變少的症狀。那麼,這塊視網膜要是壞死了,你覺得會怎麼樣呢?」
「螢幕壞掉了,所以……沒有正常的影像。」
「一點也沒錯,視網膜壞死,會急速喪失視力。」
「那,視網膜有一半以上壞死就表示……」
「死亡時,真山先生幾乎已失去所有的視力。」
光崎的手術刀切除了一部分視網膜動脈。
「採樣。術後確認阻塞。」
「是。」
凱西將采下的血管放在不銹鋼託盤裡。
「這個意思是……?」
一直在旁靜觀的堀內終於開口了。聲音很啞。
「沒什麼意思,就像你看到的。別說在撞上牆的時候,這個人早在比賽開始的時候就失去視力了。從視網膜壞死的程度來推斷,日常生活恐怕也有障礙。」
「既然這麼嚴重,為什麼還要參賽?競艇是不允許戴眼鏡的。他明明視力不好卻硬要參賽,一定會出事。明知道為什麼還……」
「就是因為知道才參賽的。」
光崎低聲說,「在這條路上走了二十年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危險性。」
「您的意思是自殺嗎?」
堀內的話讓在場的空氣凝結了。
「可、可是真山沒有自殺的動機。」
「你說一個失去視力的競艇選手沒有自殺的動機?」
這回換古手川啊的大叫一聲。
「資格條件!我想起來了!」
「古手川先生,什麼資格條件?」
「競艇選手每三年必須重新登錄一次。每次都必須接受健康檢查,如果雙眼視力未達裸視0.8以上,就會失去資格,無法登錄為選手。」
公美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所以很拚。他常把我只有競艇了,只有在船上時才覺得活著有意義這些掛在嘴邊。』
「選手資格一定達到一定的年資,否則不能領取退休金和年金。可是,他有五千萬的保險金。」
要是無法登錄為選手,就只能退休了。對一個向來只為競艇而活的人而言,等於是被判了死刑。而且,以後這樣的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等著他的只有失明的日子,連微薄的退休金也拿不到。
然而,要是他能在比賽中死於意外的話。
真山慎司這個人到死都會是一名競艇選手。他的名字一定會深深刻在競艇界人士心中。也能給妻子留下一筆五千萬的遺產——
「視網膜能忍受的缺血狀態頂多只有一個小時,時間一過就會造成重度視力障礙。但視網膜動脈阻塞並沒有疼痛作為前兆,所以是某一天視力突然減弱。他本人應該在眼科接受過診察。」
「可是光崎醫師,他沒有看過眼科的記錄啊。」
「他們這一行要是有眼疾被知道嚴重很後果。去查查,他的近親好友裡應該有願意幫他隱瞞的眼科醫師。」
「可是,沒有證據。」
堀內喘息般說,「這的確是個可能的動機。可是,事情到底是真山在衝撞前一刻故意駕船撞上去的,還是因為喪失視力而真的操作失誤,我們無法判定。不可能證明他是自殺。」
「應該是吧。」
相對的光崎卻回復得若無其事。
「醫師您……」
「是自殺還是意外,在這個狀況下只能停留在可能性的程度。真相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那麼如何查明真相?」
「死因是腦挫傷。報告裡只能這麼寫。接下來的工作就超出解剖醫師的範圍了。但既然沒有結論,就有裁量的餘地。」
「裁量的餘地?」
「你們大森署每位警官都一板一眼、不講人情嗎?」
「不,沒這回事。」
「認定是意外有失也有得。相反的認定自殺一樣有失也有得。對家屬的體諒不也在裁量的範回內嗎?」
這是在教堀內做判斷要考慮到死者家屬。
真琴本來全心佩服光崎意想不到的度量,但這時候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教授,那個,我們會不會因為這次的事和法醫務院起衝突?」
「來這裡之前,我去過那裡了。」
「咦!」
「我和那裡的醫務院長是大學同窗。別說衝突了,他還感謝我呢。」
原來這就是教授不在教室的原因啊。
「在感謝的同時,也對怠怱職守的法醫大為震怒。那個醫務院長從以前就是個嚴以待人的人,所以一定會有什麼處分吧。不是只有法律才能制裁犯錯的人。」
說完,光崎便開始縫合切開部分。他的背影有股異樣的氣,彷佛拒絕再多說一句話。
堀內一直皺著眉頭。
解剖結束之後,真琴正要去清洗器具時,有人從背後叫住了她。
「栂野。」
一回頭,津久場教授就站在那裡。
津久場公人。內科的負責人,本來是真琴的指導教授。他與光崎同年,但遠較光崎優雅,也善於社交。至少不會刁難一個初次見面的人。
「教授辛苦了。」
「法醫學教室,你大致都習慣了嗎?」
「還沒有。每次都會遇到新的案子。」
「要提高經驗值,這樣反而有利。而且光崎的執刀技術,對實習醫師來說是最佳示範。」
太高明反而沒有示範的作用——真琴心裡這麼想,但沒有說出來。
「有沒有過上什麼為難的事?」
「咦?」
「你也知道,他那個人就像披上了白衣的唯我獨尊。只怕給妳造成不少困擾。」
「困擾是不至於。只是有時候會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不過最近我也習慣光崎教授的作風了。想說,也只能慢慢適應。」
「哈哈哈,習慣了光崎就什麼都不怕了。」
津久場快活地笑了。他的開朗也與光崎形成對照。
這快活的津久場,卻突然蒙上陰影,
「對了,我聽了妳的報告……光崎最近解剖的次數不少啊。」
「是……」
「而且就連驗屍官已經提出相驗報告的、法醫報告過的案子,都搶過來解剖。手法太過蠻橫,有部分的人說已經算是犯罪了。」
「是。」
「妳知道他有什麼意圖嗎?」
「完全不知道。只是,光崎教授好像命令一個崎玉縣警的刑警,要他選曾因病住院的死者作為對象。」
「因病住院嗎?這就更加令人不解了。」
津久場一臉困惑地沉思。
「但願是我杞人憂天。」
「杞人憂天?」
「校內有些不好的風聲。」
津久場壓低聲音,
「姑且不論技術方面的評價,他那個個性,敵人也少不了。再加上獨斷進行解剖,很容易成為絕佳的攻擊材料。」
「教授,您的意思我不太……」
「他是半強迫地、而且不顧費用,不斷增加解剖案例不是嗎?我的意思是,也有人是這麼看的。他增加解剖案例,是拚了命要維持他在病理學會裡的地位。」
病理學會的地位。的確,光崎掛名學會的理事。但真琴卻不認為光崎看重這個地位。她沒有當面問過。但是,應該沒有人像他那麼不戀棧名譽和地位吧。
「縮減預算是校內各研究室的重要課題。卻只有法醫學教室什麼也不管,亂花預算。相關人士有足夠的理由懷疑光崎的行動。」
「懷疑?怎麼會……」
「位高權重人們固然不敢正面冒犯,背地裡卻會視為眼中釘。再繼續任光崎亂來下去,遲早會有人陷害於他。」
然後津久場短短地歎了一口氣,
「栂野!我啊,實在是替他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