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加害人與被害人 -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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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加害人與被害人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9:15

1

『請問,你們那裡是幫人家解剖的地方嗎?』
「咦?」
『你們會把人解剖對不對?』
「啊啊?」
法醫學教室的專線電話並沒有公開。因此來電的若非警方相關人士等事先得知號碼的人,就表示電話是總機轉過來的。
當下接起電話的是真琴,但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的,是個舌頭還不太靈活的小女孩的聲音。
『去你們那裡,你們就會幫忙解剖嗎?』
「解剖……妳到底是誰?」
『筱田凪沙。風裡一個止,三點水的沙。』
聲音聽起來應該才就讀小學低年級吧——
「凪沙小妹妹,你今年幾歲?」
『凪沙嗎?九歲。』
「凪沙小妹妹,我跟你說,我們這裡叫作法醫學教室,是在調查因為意外之類的事情死去的人的原因。」
『嗯。我知道,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們像員警那樣,會調查或鑒識對不對。』
嚴格來說並非如此,但九歲兒童的認知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所以我想請你們解剖。因為有人車禍死了。』
「那是凪沙小妹妹的……家人還是朋友呢?」
『都不是,是凪沙不認識的人。可是,我想請你們解剖。』
「為什麼妳會想解剖不認識的人呢?」
『要是你們不幫忙解剖的話,爸爸媽媽會有麻煩。所以拜託大姐姐。』
不行,回答了跟沒回答一樣。
「真琴,是報請驗屍嗎?」
凱西從旁插嘴來問,但讓一個外國人和九歲小孩湊在一起,可能更糾纏不清。
真琴耐著性子繼續問下去,大致理解了凪沙想說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凪沙的父親開車時撞到一名女子,那名女子不幸死亡。但凪沙的父親根本是個開車謹慎到過度小心的人,所以筱田一家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人竟然會開車撞死人。
「可是……真的撞到了吧?」
『爸爸開車才不會那麼危險。』
「可是對方都死了呀?」
『爸爸沒有撞到人。』
這根本是雞同鴨講。真琴無計可施,向凱西說明了對話的內容,紅發副教授帶著看好戲的笑容,以「這可要認真回復才行」回應真琴。
「小孩子的感受性非常敏銳。要是這時候真琴以公事化的態度冷漠以對,她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信任法醫學教室,甚至不相信所有大學和裡面的教職員。你的責任非常重大。」
「怎麼這樣……」
「先不管要不要接受報驗,聽她說說又不會花到教室的經費。真琴,反正你時間多得是吧?」
意思是誰叫我倒楣接到電話是嗎。
真琴死心歎了一口氣。
「凪沙小妹妹,你家在哪裡?」
『見沼區的大樹町……可是現在家裡都沒有人。因為我們都還在警察局。』
「車禍發生在哪裡?」
『那個,呃……大宮的,體育館附近。』

大宮體育館附近,那麼應該是大宮東員警署的轄區。打電話到交通課確認,大宮體育館附近的十字路口的確發生了車禍。
只不過是一通小孩子打來的電話,真琴也覺得不必這麼當真,但她更在意的是凪沙認真的語氣。她的自我介紹也說得很清楚,真琴覺得不是惡作劇。
而且,最重要的是凱西在一旁煽風點火。
「不幫忙解剖加害方會為難,這是個非常有意思的案例。雖然是交通事故,但這樣的說法令人懷疑其中有蓄意人為的可能性。這時候,身為法醫學者怎能不仔細聽呢?」
凱西的目標是回母國當驗屍官,所以凡是可能非屬意外的案子,她都顯得十分積極。結果,真琴形同被凪沙和凱西兩個人拉著強出頭。缺乏主見實在是令人慚愧。
凱西理所當然地要求同行。只要頂著浦和醫大法學教室的名字,真琴獨自前往應該也不至於會被轄區醫署拒於門外,但凱西提出了歪理,說兩個人比一個人更有說服力。反正,她一定只是想去摻一腳吧。

兩人一到大宮東署的交通課,看到那裡的人吃了一驚。
縣警古手川。
「哎呀呀,法醫學教室的兩位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才要想問呢。古手川先生不是搜查一課的嗎?怎麼會出現在交通課?」
「就算部門不同,也一樣是員警啊。你們才是呢,怎麼會來?我可沒聽說大宮東署要報請驗屍啊。」
「我,我們當然是……」
受到相關人士的委託——但話才說了一半,真琴就說不下去了。雖說是委託,但委託人是加害人的親屬,而且是個九歲的孩子。如果是死者的家人報請驗屍還說得過去,但現在這樣實在太缺乏正當性了。
逼時候,凱西插嘴了:「不過,既然古手川先生在這裡,就代表你們也懷疑是蓄意人為囉?」
「這個嘛……」
「我們是接到一個名叫筱田凪沙的小女孩的通報。她在哪裡?」
「咦,她啊,剛才應該還在等候室的……妳們該不會把那種小孩子的話當真了吧?」
「咦,古手川先生。所謂的言多必失就是像你這樣。你不是說通報者是加害方的人,反而提到她是個小孩子。這就意味著,你對加害方要求被害人解剖並沒有抱持疑問。」
古手川的扁嘴不說話了。果然在鬥嘴方面凱西還是略勝一籌。
「看樣子妳們不見到她是不會甘休了。請吧,就由小的為兩位帶路。」

在古手川的帶路下來到等候室,只見一個看似刑警的男子與一對母女正面相對。
男子一臉不耐地面向古手川。
「這次又怎麼了?古手川先生。我已經說過了,這是單純的車禍,不必勞動縣警本部的大駕。」
「這兩位是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的人。而且不是我找來的,找她們來的,好像是那邊那個小女孩。」
「啊,是我。」
女孩毫不膽怯地舉起了手。吃驚的是坐在她身旁的母親。
「凪沙,你什麼時候請人家來的?」
「因為,爸爸和媽媽都很頭痛呀……我用手機查了『崎玉解剖』,就跑出浦和醫大的電話,所以我就打了。」
從母女倆的對話聽得出事情的大概。現在不知道的,是車禍的詳情。
「怎麼會搞成這樣?縣警一課的跑來了,法醫學教室的也來了。」
如此抗議的,是大宮東署交通課的刑警多田井。但對特地從大學趕來的那兩人他還是不敢怠慢,不情不願地說明起車禍的經過。
車禍發生在昨天上午九點三十分,大宮體育館附近,大和田公園入口。補習班講師筱田雄作開著自用車從三十五號線向北行駛,撞上了騎腳踏車自對向經過的家管栗田益美。
現場勘驗已完成,記錄也大致完成了,因此真琴和凱西便看了記錄。

現場勘驗記錄

平成二十五年十一月十日
崎玉縣警大宮東員警署
司法巡查多田井誠司

就犯罪嫌疑人筱田雄作疑業務過失致死一案,本職現場勘驗如下:
事項一、現場勘驗時間
    平成二十五年十一月十日上午九點四十分至上午十一點
  二、現場勘驗的地點、人身與物品
    地點:崎玉市見沼區大和田町四四五-〇前馬路及其四周
    物品:自家用一般車輛大宮300せ45-6X
  三、現場勘驗目的
    為明確本交通事故之狀況,並保有證據。
  四、現場勘驗當事人(住址、職業、姓名、年齡)
    崎玉市見沼區大樹町三丁目二十五-三
    補習班講師,筱田雄作,四十歲
  五、現場勘驗經過
    見附件。
    (中略)
  七、當事人筱田雄作自南中野方面朝大和田方面直線前進,本人說明其為
    「由自家前往補習班上班的途中」,並指出以下地點:
    ●看到對方時對方位於甲地。
    ●當時本人的駕駛座位於①地。
    ●與對方接觸于X地
    ●當時本人的駕駛座位於②地。
    ●本人停車時駕駛座位於乙地。
    ●對方跌倒于③地。
  八、路面痕跡狀況
    現場路面勘驗結果,有胎痕。
    (請參照交通事故現場圖)——

「犯罪嫌疑人主張,由於在行駛中因腳踏車突然進入車道,來不及轉換方向閃避。該地沒有架設護欄,雙方均可自由通行。」
她們正在看報告時,多田井插嘴說:「車道裡是留有胎痕,但也有可能是因為車速過快。車禍發生時間帶有行人,也有數名目擊者,但沒有得到腳踏車主動撞上的說法。至於加害人的速度有多快,各目擊者說法不一。由於雨一直下到昨天半夜,要由路面上的胎痕推算出正確的速度有困難。」
真琴問了她最想知道的事:「請問,被害人是?」
「一位還很年輕的小姐。救護人員馬上趕到,但因為肋骨骨折和內臟破裂,當場死亡。」
「檢視呢?」
「也已經完成了。一度衝撞到車身,被彈飛。腹部的傷口明顯顯示出這一點,檢視官也斷定是車禍死亡。」
「也就是沒有送司法解剖了?」
「因為死因很明確。應該沒有解剖的必要。」
多田井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的確,就目前聽來,死因有疑點的可能性薄弱,檢視官的判斷也很妥當。檢視官的檢視是依據各種感知從屍體的外表來判斷,但能夠如此明確地判斷為車禍死亡的案子,也難怪不會申報司法解剖。
不光是崎玉縣警,全日本的員警對解剖的態度都很消極。但原因絕非前線士氣低落,而是來自於預算這個冷酷的事實。
幾次幫忙司法解剖下來,連剛入行的真琴也得知了其中的現實。國家支付給司法解剖的費用,「驗屍禮金」(致贈給參與驗屍的醫師的謝禮)一具數千圓,「屍體解剖禮金」(製作司法解剖鑒定報告的費用)一具七萬圓,加上屍體解剖委外檢驗費(藥物檢驗等)等,一共十六萬圓。
但實際上日本病理學會計算出一具屍體的解剖費用約為二十五萬圓,與現實支出有差距相當大的出入。
相對於此,撥給全日本的司法解剖年度預算僅有十多億圓。單純計算頂多只能解剖數千具屍體,員警也是公務機關,必須在有限的預算內執行公務,依此現況,若非死狀離奇,否則檢視官也不得不儘量避免解剖。阻擋在查明死因這個崇高的使命之前的,是錢這個矮小的現實。
真琴只覺得又一次被迫面對這個現實,正感到尷尬時,凪沙打破了沉默:
「可是,爸爸不會開車撞人的。」
「凪沙!」
母親加以喝止,但她的聲音也顯得有些軟弱。
「爸爸總是很遵守速限。從來不會緊急煞車也不會急轉彎,比公車還安全。爸爸這樣開車,怎麼可能會出車禍!」
做母親也不再試圖加以斥責,只是雙手蓋臉,雙肩開始顫抖。看來凪沙說的是真的。
「太太也不認為是您先生的過失嗎?」
古手川這一問,做母親的——真紀垂著頭,開口說道:「是……我也實在不相信我先生會那樣開車。他本人也說看到腳踏車開到眼前趕緊踩了煞車,所以是對方撞上了靜止的車子……」
「所以啊,哪有人會自己來撞停下來的車子的。」
多田井大聲抓頭。毫不掩飾他想作為單純車禍處理的心情。
「人家被害人栗田小姐才剛訂婚,幸福得不得了。恐怕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
「能不能請您再調查一下?」
「妳還要我查什麼呢?現場的狀況、目擊者的證言、屍體的外傷,無論從哪一點看都是車禍死亡無疑啊。」
「可、可是這樣下去的話,外子就會被問罪了。」
「當然啊!他都殺了一個人了。就算不適用於危險駕駛,但我想至少業務過失致死是跑不掉的。」
「……那是很重的罪嗎?」
「五年以下徒刑,或是一百萬以下的罰金。不過,這只是刑事方面。」
「只是刑事……」
「如果民事被請求賠償,就不止是這樣了。畢竟被害人的家屬相當難過。」
這樣的設計是讓被害人家屬的失意、失望轉化為隨著時間的過去日漸增加的賠償金。當死者是個才剛訂婚的年輕女性,雙親的悲憤自然不難想像。
「這樣的話……」
真紀顯得六神無主,心緒不寧。抬頭看母親的凪沙更是一臉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樣子。
不能再將這對母女留在這裡——真琴才剛這麼想,就在旁邊的古手川便早她一步行動了。
「多田井先生,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稍微離開一下?」
「為什麼?」
「因為孩子很害怕。」
真琴差點忍不住笑出來。這麼沖的說法雖然很沒禮貌,但很適合古手川。而且,他搶先為凪沙著想,也令真琴感到意外。
多田井雖然一副還有話要說的樣子,但輪流看了古手川和凪沙之後,哼了一聲,離開了。
「好啦。」
古手川來到真紀和凪沙正面,注視兩人。也不知是不是真琴太敏感,只覺得他的視線比一開始看她們的時候柔和。
「那麼,我再重新介紹一下。我是縣警本部的人,而且不是交通課,和這個署完全沒有利害關係。順便再強調一下,也沒有人要我協助調查,所以希望你們能放輕鬆,回答我的問題。」
「好……」
「我這個人不太懂得體貼,所以就單刀直入地問了。你怕的是你先生的罪狀嗎?還是賠償金的金額?」
有好一會兒,真紀顯得猶豫不決,但她不時偷眼看古手川,怯怯地開口:
「老實說,錢的問題不小。」
「我想也是。」
「外子在補習班當講師……我不知道一般人都怎麼看,但他雖然是個補習班的講師,卻不是電視上常見的那種名師,一般講師的收入只和公立學校的教職員差不多而已。不,若把公務員的福利和薪資體系算進來,也許更差。最近因為少子化的關係,學生也有減少的傾向。」
這真琴也曾聽說過。受到少子化打擊的不止是學校而已。過去因考試熱潮而膨脹的教育產業也受到波及,不得不關閉部分教室並裁減講師。
「以前學生人數多,過得比較輕鬆。我們在那個時候買了房子……現在貸款還沒繳清。」
聽說很多人在孩子出生時買了房子。筱田家如果也是其中之一,那麼以凪沙的年紀來計算,應該還有不少貸款要還。
「剛才的刑警先生說五年徒刑。我是有在當計時人員賺點錢,但若外子五年不在,我們還是無法生活。再加上要是打民事官司,就更需要錢吧?我們對死者的家人真的、真的很過意不去,可是那些錢我們真的付不起。貸款還沒還清的房子也不是想賣就賣得掉……」
真紀的聲音越來越低。
無奈愁惆的情緒朝真琴襲來。其實不止交通事故,一旦有被害人產生,加害人同樣也會背負不幸。能夠將負債完全換算成金錢還算幸運的。麻煩的是怨恨痛楚的產生。感情無法換算成金錢。所以,無論過了多久都會留下痕跡。就算筱田家支付了所有的賠償金,雙方的傷口也無法完全癒合。
「可是,還有比錢更大的問題。」
真紀毅然抬起了頭,「外子開車是不會撞到人的。每一個頭一次坐上副駕駛座的人都會非常吃驚。一般人以『摸石渡河』來形容一個人小心翼翼,外子補習班的同事們甚至笑他開車是『摸石不渡河』……。所以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可是,無論是誰,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啊。」
「外子絕對不會。他、他不可能亂開車的。」
「……是有什麼特別的情由嗎?」
「外子本來有一個小他很多的妹妹。如果還活著,對,差不多就跟去世的益美小姐一樣大。」
「出了什麼事嗎?」
「這個妹妹在十年前,被一輛酒駕的車撞死了。從此外子開車就變得小心無比。」
古手川一時為之語塞。
這的確是一個不得不安全駕駛的理由。
「我明白了。換句話說,太太,你認為被害人是故意撞上車子的?」
「我想一定是自殺。雖然對不起過世的益美小姐。」
「你認為解剖就能水落石出?」
「我想一定是她得了不治之症之類的。請幫我們調查。」
聽著真紀的話,真琴的心情不禁為之黯然。
就為了不願意接受丈夫引起交通事故的事實,做太太的強詞奪理。就算被害人真的企圖自殺好了,要靠司法解剖來厘清幾近於不可能。
真紀懷疑的依據極其薄弱。只是她拚命的模樣令人於心不忍,凪沙才會向法醫學教室求助的吧。
然而,想歸想,看著緊挨著真紀的凪沙,又不忍心加以峻拒。
安撫了這對母女,一離開等候室,凱西便不滿地說:「我知道說這種話也沒用,可是如果不增加司法解剖的次數、設備和醫師,永遠都會有這樣的問題。」
真琴終於忍不住問了:「請問,副教授的意思是說,像這類一般交通事故也全部都要驗屍嗎?」
「Of course。自然死亡、意外死亡,無論是什麼樣的死亡,都必須查明死因。要是無法解剖,至少也應該要做影像診斷。這麼一來,像剛才那對母女的案例就會減少了。」
「可是,總可以省略掉看外傷就看得出來的案子吧。」
凱西的主張當然有理,但真琴瞭解預算和設備太過貧乏的現狀,所以無論如何部積極不起來。
「不,就算單純的案子也要解剖,累積資料資料。這些一定會對將來的犯罪搜查有所幫助。」
「單純的意外事故也要嗎?」
「單純也是寶貴的資料資料。美國就有叫作屍體農場的研究機構,在那裡用屍體來進行腐敗實驗和槍傷實驗都是理所當然的。」
「槍傷實驗?」
「還是要用到屍體,像是各種類、口徑的槍以什麼角度、什麼距離開槍會造成什麼樣的槍傷?把這些全部資料化,運用在實際辦案上。解剖就是這麼有意義。」
越聽越覺得美國與日本的差異之大。儘管頭腦能理解凱西的主張非常合理,但感情就是跟不上。
一旦死了,留下來的遺體就被當成材料——這是他們的常識。當然,日本的解剖實習也是使用捐獻的大體,但在作業前與作業後還是會表示相當的敬意。因為即使停止了呼吸、不再有氣息了,被當作「人」的基礎依然在。
這時候,古手川從旁插嘴:「凱西醫師,你這些看法,能不能稍微加工一下弄得讓人比較好懂?呃,對了對了,就是所謂的包裝一下。」
「Why?」
「我在想,能不能拿來說服被害人的家人。」
這意外的說法讓凱西的藍眼睛睜得好圓。真琴也一樣吃驚。
「你要接受那對母女的委託?」
「沒什麼時間了。」
古手川的語氣帶著一絲焦慮。
「古手川刑警對這個案子很執著嗎?」
「不是,不是執著的關係。」
古手川緩緩搖頭,「這裡的署長不喜歡堆很多案子,會立刻叫人做屍體勘驗記錄。記錄做好了,家人就會立刻把遺體火化。到時候就太遲了。」
說完,古手川一個轉身。
「古手川刑警,你要去哪裡?」
「去找死者家屬。」
凱西理所當然地跟著他走。真琴總不能獨自留下,只好又形同被拖著一般與他們兩人同行。

2

「為什麼現在還要把益美的身體切開!」
母親栗田洋子情緒失控地叫道。站在門口的三個人乖乖挨駡。
「她、她、她身體都因為車禍撞傷了,你們還要破壞!」
「益美媽媽,解剖之後,不單是內臟破裂,也能精確瞭解哪個器官破損到什麼程度哦。」
真琴裝作沒聽到般暗自歎息。凱西的說法太過理性,沒有訴諸任何情感。這樣反而會造成反效果。
「那種事我才不想知道!就算知道了,益美也不會回來!」
「Oh,那是當然的。因為她已經死了。解剖之後能起死回生的,就不是法醫學而是妖術了。」
站在旁邊的真琴差點就伸手抱頭。對屍體態度恭謹並滿懷愛心的凱西,對活人為什麼這麼沒神經呢?這一點跟光崎簡直一摸一樣。
「可是,解剖之後,令千金的死就會成為寶貴的資料繼續存活下去。」
「請你們回去!」
洋子再度尖叫。於是,走廊深處出現了一名中年男子。
「好了,孩子的媽。吵死了。」
「可是……」
看來這是益美的父親修平。
「你在門口說什麼所有的鄰居都聽得一清二楚。請他們進來。」
三人因他這句話被請到客廳。三人與兩夫婦面對面而坐。
正面面對修平,真琴覺得不忍心正視他的臉。看他安撫洋子,還以為他是個自製力很強的人,但一點也不。修平也同樣憔悴悲傷。洋子表現在聲音上,而修平則是表現在臉上。
矮櫃上的相框裡,是夫婦倆中間夾著女兒的照片。原來益美是獨生女。
「你們,」
修平平靜地開口,聲音聽起來比外表的年齡老了十歲,「說要把益美解剖,是基於什麼理由?就我剛才稍微聽到的幾句,似乎是說要詳細調查哪個器官破損到什麼程度,作為資料留下來?」
「Yes。本來,每個人的死因都必須全部查清楚。」
「益美已經死了。但是,她還有作為資料的價值。你們是這個意思嗎?」
再繼續讓凱西開口說話肯定不妙。
真琴搶著說:「不。在談資料之前,我們必須查明令千金去世的整個經過。」
「必須查明什麼?益美就是被那個姓筱田的撞到,內臟破裂死了。沒有比這個更明確的事實了。」
「可是,檢視官在現場只是依身體外觀判斷而已。」
「不管是內臟破裂還是頭蓋骨凹陷,益美被殺的事實都不會改變。不,還好她的臉沒有受到太大的外傷。也許是我們老王賣瓜,但她是個清秀標緻的女兒。至少在最後,我們希望讓她美美地走。」
「可是……」
「你們是不是受了筱田之托?說我女兒是自殺的,要解剖來證明?」
修平狠狠地直視真琴。那雙灰澀的眼睛裡夾雜了悔恨之情。
「我要再強調一次,益美完全沒有絲毫自殺的動機。她以前生的病好轉了,準備明年春天結婚。對象是個認真進取的好青年。她和內子興沖沖地練出一道道拿手菜,說是為了準備當新娘。她每天都很開心。你說這樣的女兒有自殺的理由嗎?」
真琴無話可說。
「自殺?話不要亂說。那只是對方為了逃過過失致死罪才這樣堅持的吧。聽到的時候,我氣得差點失去理智。不僅不知道為自己幹的事謝罪,還要怪罪到我女兒身上。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修平並沒有扯著嗓子大吼,而是平平淡淡地陳述。卻反而令人窺見他壓抑在心的怒氣。
這次由古手川回應:「由目擊證人的說法,無法判斷加害人的車速是否過快。」
「原來警方尊重加害人的人權,更甚于被害人的事是真的。你們就是這麼想為那個姓筱田的說話是嗎?」
「不是的……」
「沒關係。在現場看過女兒的檢視官,的確判斷女兒是因為與車子衝撞的交通事故而死亡的。我們只要等到火葬許可證批下來,把益美火化就好。」
「等等。這麼一來,真正的死因就……」
「我聽說了。如果不是死因可疑,遺體的解剖需要家屬同意是吧?」
「是的。」
「而且費用還必須家屬全額負擔?」
「……是的。」
「連送到解剖地點的運費也必須自付?」
「……您說的沒錯。」
「你們以為這種事我們會答應?為了找到有利於加害人的證據,特地要被害人的家屬負擔一筆絕對不是小錢的費用,拜託你們把我們心愛的家人切開?」
這一點古手川也無法反駁。
「還有一點。說實在的,我不想讓二度女兒被殺。」
「二度被殺?」
「第一次是被車子撞死,第二次是被解剖切開。我不希望女兒的身體再受到任何傷害了。」
修平的聲音中帶著悲痛。而彷佛算准了修平沉默的時機般,換洋子說話了。
「聽說益美出了車禍,我們匆匆趕到現場。他們要我們確認是屍體是益美,然後說為了保存證據,不許我們碰。衣、衣服全被脫掉,一絲不掛。在這、這麼冷的天氣底下……我想一直一直陪著女兒,想多給她一點溫暖,他們卻逼我們離開益美。」
說到一半便開始嗚咽,「好不容易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往生室。又、又是赤裸裸的。所以從胸口到肚子的傷口我們都看得一清二楚。好慘。臉也變成黑紫色,頭髮沾了泥水結了塊。人變色了,身體也變形了……那孩子膚色白,也一直引以為傲的……」
話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修平看不過去,接著說:「很久以前,內人的表妹不幸遭到隨機殺人身亡。」
三人一驚,視線移到修平身上。
「那時候表妹的屍體當然送去進行司法解剖。直到解剖全部結束,表妹的至親都無法碰觸,天天都在失意和不安中度過。總算見到的時候,停屍間就在垃圾場旁邊,遺體就放在銀色的金屬架上,蓋著一條髒席子。對,就是一副解剖完了就沒用了、被當作垃圾看待。我和內人聽說了這件事,才知道原來所謂的解剖,是這麼不近人情。」
這一點真琴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全國無論哪個警署空間都不足,並沒育事先確保停屍的空間。供死者家屬等侯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儘管司法解剖次數少是造成此種現象的原因之一,但最大的原因可說是警方的預算並沒有將死者家屬納入考慮。
「我想你們應該明白了吧。我們不希望讓女兒的身體受到更多傷害。竟然連費用都要我們張羅,光是想到就令人感到不愉快。」
碰了好大一個釘子。古手川沉默不語,就連凱西也只能閉嘴。至於真琴,則是對於自己沒有多加考慮便找上門來感到後悔莫及。
她感受得到他們撕心裂肺的痛楚。死者家屬不會前往法醫學教室,所以她至今都不曾想過,但死者當然有親人。在發白混濁的眼球、失去色澤的皮膚之後,暗藏者家屬的悲憤。
「請你們回去吧。」
修平已經不再看真琴他們的眼睛。
「趁我還能維持禮貌的時候,趕快回去。」

結果,被委婉請出門的三個人在車上一樣落落寡歡。
「也許這是文化的不同。」
凱西自言自語般說。旁邊的真琴對她冷靜的語氣感到好奇。
「文化的不同?美國人不會悼念死去的家人嗎?」
「真琴,我說的是對解剖的想法。以前,我在書上看過,日本在《解剖新書》之前,是沒有所謂的解剖系統的,對不對?」
「對。」
「不僅如此,曝屍還是罪人的刑罰之一。沒錯吧?」
便是所謂斬首示眾、曝屍於市。一扯扯了好遠,但事實上是這樣沒錯,真琴也只能點頭。
「相對的,在歐美,解剖的系統很早就開始運作了。再加上,歐美有將靈魂與身體分開來想的傾向,所以對於向靈魂已經離開了的身體動刀比較沒有那麼排斥。日本的解剖率低,除了預算的問題以外,也許和這類感性主義有很大的關係。」
的確,半強制地執行司法解剖的法醫制度,是在大戰結束後,在駐日盟軍總司令部的指導下引進的。借用凱西的話,也許可以說,解剖這個制度是美國的理性主義驅逐了日本的感性主義。
「凱西醫師的論點雖然值得一聽,但眼前的問題是,要如何說服那對感性的日本夫妻才對吧。」
凱西再怎麼以合理精神來遊說,對栗田夫婦只會造成反效果。凱西自己大概也知道吧,只見她憂鬱地沉默下來。
「不過,為什麼古手川先生這麼堅持要解剖?」
實在看不出他有偏坦筱田一家的樣子,所以真琴提出問題。
「加害人的說法容易變成自我辯護,這是當然的,可是……我就是覺得……」
真琴覺得好奇。這個單純明快的人難得說話支支吾吾的。
「有什麼讓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嗎?」
「栗田益美是在車道上被撞的。並不是筱田的車開上了人行道。」
「嗯。」
「筱田自稱沒有超速,但如果他說謊,也許其實是他真的開快車,來不及閃避來自前方的腳踏車。」
「嗯。」
「可是,要是眼前有車逼近,騎腳踏車的人應該會採取閃避的行動吧。或是按煞車,或是龍頭朝人行道方向轉。可是,現場卻沒有腳踏車採取閃避行動的痕跡。這一點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可是,當一輛快車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時之間嚇得動彈不得,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吧?」
「是啊,是很有可能。」
但他的語氣聽起來還是無法接受。
「那個,栗田夫婦說,他們不要傷害益美的身體對不對?」
「是啊。」
「這樣的話,送Ai如何?Ai不會損傷屍體,也能查出死因。」
Ai,死後影像診斷(Autopsy imaging)。是以CT(電腦斷層掃瞄)或MR(核磁共振攝影)的造影方式,來掌握病情或查明死因的方法。設備普及率也在國際平均值的六倍以上,絕對不能說稀少。
「近一點的話,千葉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就有Ai中心。費用也比解剖便宜得多。」
「我是很想說這是個好主意,可是Ai保險不給付,實際發生的費用必須由警方或家屬來負擔。在曝露遺體這方面狀況還是一樣,所以很難指望栗田夫婦會同意。結果還是沒變。再說,就算真的委託千葉大學做好了,消息也遲早會流出去。」
「……不能流出去嗎?」
「大宮東署要是知道我們未經同意就委託做影像診斷,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而且別的不說……」
古手川好像注意到什麼,連忙噤聲。
「什麼別的?古手川先生?」
「沒什麼。反正就是行不通。」
怎麼可能沒什麼。
真琴心想,在說謊這方面,自己比他高明。

回到法醫學教室,光崎在。
「好慢。」
光崎毫不掩飾他的不悅,但古手川卻也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樣子。感覺上像是已經習慣了光崎這種冷淡的態度,
「取得家屬同意了嗎?」
聽到光崎這句話,真琴有點吃驚。隸屬於縣警搜查一課的古手川跑去管一般警署的交通事故,顯然光崎是知情的。
「沒有。」
「為什麼?」
「他們不願意讓女兒挨刀。費用要自己出更是想都別想。他們說,絕對不可能答應。」
「所以你就摸摸鼻子回來了?」
「是啊……」
「所以你不管活到幾歲都被當作小弟。多學學你老闆的強勢啊。」
「再多一個那樣的刑警,醫師會開心嗎?」
「哼!煩是煩得要死,但總比讓無能小人擴張勢力好得多。倒是你,被害人的記錄拿來了嗎?」
「拿來了。這點事無能小人還辦得到。」
古手川從他自己的包包裡取出一個A4檔案夾。就真琴在路上聽到的,他並沒有和大宮東署合作,所以這些資料應該不是依照正規手續拿到的。
然而光崎絲毫不以為意,隨手就翻閱檔案夾。
這下真琴終於明白了。古手川之所以會介入一椿普普通通的交通事故,原來是出自光崎的指示。
為什麼光崎要叫他做這種事?
真琴想了一會兒,但完全想不出個所以然。
「原來檢視官是鷲見啊。這種人也能當檢視,可見得大宮東署缺人缺得凶。這是現場勘驗記錄的影本和屍體勘驗記錄的影本。你丟不丟臉啊,誇下海口,結果拿來的就這點東西?」
「老師,您也發發慈悲吧!光要背著署員把這些偷出來影印,就費了我好大的工夫呢。」
光崎大概是完全無意聽古手川抗議,視線一直落在檔案上。
然後,死盯住某一頁。
「這確實沒錯吧?」
他指著頁上的某一處,向古手川確認,「就診記錄。這個沒有錯吧?」
「我想是不會錯的。這是大宮東署調來的最新資料,也和就診的單位對照過了。」
「是嗎。」
光崎把檔案夾一合,推還給古手川。
「既然如此,務必要解剖一下。」

3

「那麼,就得趕快說服被害人家屬。啊,我來開車。」
「你在胡說什麼。」
「嘿?」
「查明被害人的死因。這是再正確也不過的命題。以這正確的命題勸告被害人家屬,不正是警官的任務嗎?」
「所以這是我的工作嗎?轄區是大宮東署耶!」
「不然呢?小鬼。就算有屍體倒在你腳邊,你也要因為那不是你的案子就裝作沒看到嗎?就一個公務員而言蒙昧無知,就一個警官而言喪盡天良。」
當面被光崎如此斥責的古手川半張著嘴。
「怎麼?要是對我這番話有異議的話,我洗耳恭聽。但如果不是建立在一個公僕正確的邏輯上,我可聽不進去。」
「老師,我自己也有自己的案子,很忙的。」
「是嗎?這是好事,像你這種不懂事的小鬼忙得團團轉只是剛好。畢竟,小人閒居為不善。」
「……醫師說得好狠。」
「還比不上你老闆呐。我們這裡別的報驗案例堆積如山的時候,你老闆完全不管,硬是把屍體往教室裡送。和他的蠻橫胡來相比,我的亂來哪能算是亂來。」
換句話說,他也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亂來。
真琴覺得古手川實在可憐,但她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介入他們兩人之間而受到池魚之殃,所以乖乖閉嘴。凱西則是賊笑著在一旁觀戰。
「平常都被我們組長亂來,所以這次要我接受老師的亂來,是這樣嗎?」
「你耳朵有問題嗎?還是這個年紀就癡呆了?我不是說,我的亂來根本算不上亂來嗎?」
「好的、好的。」
古手川雙手向前推,歎了一口大氣。不用說,這當然是全面投降的姿勢。
「我會設法說服他們的。」
「你還沒睡醒?不是設法,是一定要。」
光崎丟下這句話,離開了教室。

「……真是夠了。」
古手川恨恨地目送光崎的背影,又歎了一口大氣。
「我為什麼一直受到那個年代的遺毒啊。」
「請問,古手川先還是要去和栗田家的家屬協調對吧?」
「好像是。看樣子,光崎醫師是要我拿出談判能力來。」
「談判能力,是嗎?」
「之前我老闆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你年輕,做事難免衝動莽撞,但多少要培養一點談判能力。可是,所謂的談判能力一定不是這樣。硬要亂來普通不叫談判吧。」
結果凱西還來潑冷水。
「古手川刑警,教授是給你善意的建議。」
「建議?」
「不是有句話說,『玉不琢,不成器』嗎?」
「為什麼凱西醫師會知道這些有的沒的?在別人遇到困難的時候卻不肯拔刀相助。」
「不是也有一句話是說,『同情不為人之故』嗎。」
「……我想這句話不是這樣用的。」
抱怨歸抱怨,但換句話說,就是因為要執行有違本意的工作才會抱怨。真琴心想聽一聽也不會少一塊肉,便表示點頭表示同情,沒想到古手川卻凶巴巴地瞪過來。
「妳在同情我嗎?還是在笑我活該?」
「當然是同情啊。」
「好,那就決定了。」
「決定什麼?」
「到被害人家。要請妳也跟我一起去。」
「咦!」
這就是所謂的出其不意吧。事出突然,真琴的反應慢了半拍。
「為什麼我要去?」
「我一個小小搜查一課的刑警,而且還不是轄區的,這樣一個刑警單槍匹馬去說服,和加上一個實際上會進行解剖的醫生同行來比,當然是有醫生在比較有說服力。這麼一來,就是凱西醫師或妳了,但凱西醫師有多不會看場面,我已經領教過了。用消去法,就剩下妳。」
「Oh,那真是遺憾。」
說這句話的凱西一點部沒有遺憾的樣子。
「不過,談判是用言語來打仗,不能否認我這個外國人是比較吃虧。真琴,妳請吧,慢走不送。」
「呃,這,我……」
真琴往後退,但手卻被古手川抓住硬拉。
「妳都高高在上地同情過我了。不請妳一起來我豈不是虧大了。」
「這是什麼歪理!」
「妳是光崎醫師的部下不是嗎。那妳當初決定跟隨醫師的時候,就應該有心理準備,多少都要冒險的。」
結果,真琴形同半綁架般被押上了便衣警車的副駕駛座。
「我要叫員警!」
「很好。這玩笑有好笑。」
古手川不理真琴的抗議,將車子發動。這實在太亂來了,但事已至此,抵抗也是枉然。真琴想了想,緩緩系上安全帶。
被下了毒了。既然中了毒,淺也是毒,深也是毒,乾脆豁出去——這是一般人的反應。但身為醫療從業人員,至少應該要先分析毒物才對。
「……那麼,我就算事後同意同行好了。」
「真是多謝了。妳願意同行,是我無上的光榮。」
「那個,可不可以不要再一直妳妳妳的叫我?我也是有名有姓的。」
「那麼,該怎麼稱呼呢?」
「這種事,請自己想。」
「妳不是教授,也不是副教授吧?」
「我好歹有醫師執照。」
「那麼,真琴醫師。」
「……就不能再尊敬一點嗎?」
「這個叫法已經和凱西醫師同級了耶。」
在大宮東署看到古手川對筱田母子展現的體貼,本來對他有點另眼相看的,看樣子是錯了。
這個人的腦袋大概完全沒有長神經。
「那麼,身為同行者,我要求資訊共用。」
「信息?」
「剛才,你給教授看的栗田益美小姐的記錄。她生過大病吧。病名是什麼?」
「她去年春天得過敗血症。」
敗血症。病原體自體內發生感染的地方侵入血液,引起發燒並造成血壓下降。當波及器官時,會併發呼吸衰竭與腎臟衰竭等多重器官衰竭。
「不過,當初持續施打抗生素,後來痊癒了,去年就出院了。」
「發現得很早吧。」
「應該是醫院好吧。她接受治療的地方就是浦和醫大。」
聽古手川這麼說,真琴也沒有什麼特異之感。在崎玉縣內,浦和醫大的陣容和設備都是頂尖的。栗田益美去這裡住院也不足為奇。
「言明在先,我們為栗田益美採取行動這件事,絕對不能說出去。」
「這次的事是光崎教授下令的吧。」
「無可奉告。」
「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這樣被交代的……」
話說到一半,但就一臉「糟了」的表情。看樣子,這個人常常說溜嘴。本性一定很單純。
他用力瞪了真琴一眼。
「你在光崎教授面前好像拾不起頭來啊。」
「不然你說說看,浦和醫大裡有多少人在那位醫師面前拾得起頭來?」
真琴想了想,除了津久場她也想不出來。姑且不論資歷、年齡,光崎平日的言行幾近旁若無人,所以被其他教授們敬而遠之才是最大的原因。
「你有把柄落在光崎教授手上嗎?」
「不是把柄,算是欠了人情吧。光崎醫師一直以來都給我很多忠告和建議,相驗屍體證明書裡不能寫的也都會說給我聽。」
「相驗屍體證明書裡不能寫的?」
「證明書之類的上面部只能寫事實。可是,只要我問,醫師會把他自己的判斷和推論告訴我。像是能夠縮小可能兇器的範圍、比證明書上更精確的死亡推定時間、兇手可能的樣貌。」
這不就是凱西口中的美國的驗屍官嗎!
「當然,因為只是推論,所以不能記載在正式的檔上。可是,我辦案時受益于醫師這些建議可不是只有一次兩次。所以我們組長一定會請教醫師的聖旨。」
「這樣豈不是特例變慣例?」
「像上次那個案子,妳不是也被叫進去解剖嗎?醫師會當著屍體把要點一一指出來。在刺激各種感官的同時加以說明,就算不想記也忘不了。要是持續進行那種程度的震撼教育,對現場一定會很豐富的收穫。比看書有效率多了。」
「你是真心希望繼續接受那種程度的震撼教育?」
這一問,古手川皺起眉頭:「老實說,每次都很難受。會變成慢性的食欲不振。」
真琴沒說出口,但也贊成他的意見。的確,參與解剖是能學習解剖和法醫學的知識,但全身要泡在那種獨特的異臭裡。事實上,那次解剖完,真琴洗了兩次澡,三次頭,才好不容易把臭味洗掉。
「不過,教授到底在想些什麼啊?這麼神秘兮兮的……古手川先生,你要是知道的話,請你告訴我。」
「這我也不知道。」
他的語氣極其自然,聽起來不像在說謊。如果這是演技的話,那演技也未免太好了。
「我問過光崎醫師這麼做的用意,但醫師不肯告訴我。還威脅我說,要是我再追問,以後縣警來報驗都要轉給別人。」
法醫學教室不同于法醫制度,在教室裡進行的司法解剖,說起來算是義工。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主導權在大學手中,就算乙太忙加以拒絕,警方也沒有立場抱怨。
相對於報請驗屍的數量,能夠進行解剖的醫師和設備都很少,而且要在不足的預算下進行,因此有時候甚至會減少謝禮委屈醫師。即使查明死因是員警的正義,但要解剖又付不起費用,立場自然就會有上下之分。
「我們組長對光崎醫師的解剖全面信任。換句話說,就是對別的醫師執刀不滿意。所以呢,我們在光崎醫師面前是完全抬不起頭來的。」
車子一到栗田家,緊張感油然而生。上次拜訪時,被害人的雙親不只是態度冷漠而已,簡直是把他們當女兒的仇人。也難怪真琴會全神戒備。
大門口還沒有貼上忌中的紙條,但四周的氣氛凝重。古手川卻大大方方走進去。他是員警,說當然也是當然,但真琴不得不佩服他的敬業。
「又是你們?」
來應門的是父親修平。他毫不掩飾他的不悅,也不請古手川和真琴入內。
「今天到底有什麼事?大宮東署已經通知我們,記錄已經完成了,要我們迎回益美的遺體。我們正要出門。」
這就代表,死亡證明書已經完成了。拿這份死亡證明書再附上死亡登記申請書,提交戶政事務所,下一步便是核發火葬許可證。
時間緊迫。古手川一個大步來到修平面前。
「能不能請您暫緩呢?」
「暫緩?」
「依照規定,死亡登記申請書應于得知死亡事實七天內提出。所以還有……」
「你是要我們把益美的遺體放上一周嗎?丟在那個又暗、又寂寞的往生室裡?」
「不,不需要那麼久。只要一天的時間就夠了。」
「一天能夠改變什麼?既然你是刑警就應該知道,這一天益美的肉體會更加腐朽。皮膚變色、味道更難聞。只是增迦納棺師的麻煩而已。你說得簡單,但你有想過我們身為父母希望能讓益美盡可能漂漂亮亮下葬的立場嗎?」
古手川被逼得無話可說。真琴可以想像,一提到作父母的立場,他當然無話可說。
「我承認你是個對工作很有熱誠的刑警。查明死因當然也很重要。但是,這和我們家一點關係也沒有。身為一個父親,我只是想為女兒做我最後能為她做的事而已。」
修平疲憊不堪地在進門架高處坐下來。
「你們兩個部很年輕,都還不到三十吧。單身?」
古手川和真琴一點頭,修平略略眯起眼睛,
「都還沒有結婚的話,自然也不瞭解有孩子的父母是什麼樣的心情吧。更何況是一個失去獨生女的父親的心情。」
頓時,真琴腦海中浮現了自己父親的臉。父親沉默寡言,就像隨處可見的普通父親,但她想像得到,要是自己死了,一定會像修平一樣方寸大亂吧。
「我……既沒有什麼特殊才能,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夢想。在一般企業上班,娶了適合自己的女人,建立了家庭。退休在望,已經可以預見往後要靠微不足道的年金過日子,就是個平平凡凡的人。但是,像我這樣的人,也有希望、有期待。那就是孩子。孩子身上的可能性深不可測,他們的未來連父母也想像不到。從牙牙學語到上小學、國中、高中。每一次的畢業典禮,都讓我感到無比歡欣。益美將來會和誰結婚、生下什麼樣的孩子、建立什麼樣的家庭呢?光是想像,我的生活便有了光彩。益美的成長是我的期待。然而這份期待卻半路被強制砸碎了,這樣的心情你懂嗎?」
「至少我知道益美是很幸福的。雖然我完全不瞭解所謂父母的心情。」
「你說什麼?」
「我父母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不是像您這樣深愛孩子的人。而且我的家庭破碎得非常徹底,我這輩子甚至連一家三口同桌吃飯的記憶都沒有。所以我不懂父母的心情。很抱歉。」
修平似乎完全沒料到會聽到這種話,抬頭直盯著古手川看。
「但我勉強能瞭解做孩子的心情。又因為做這份工作,更瞭解被害人的遺憾。」
「你瞭解死去的人的遺憾?還活著的你要怎麼瞭解?」
「看死者的表情,進他們的房間,他們正準備做什麼、期待什麼都會以具體的形式留下來。資格考的書、喜歡的人的照片、親朋好友的來信……這些東西裡啊,栗田先生,充滿了被害人的呐喊和控訴。我雖然還年輕,但最近好不容易開始聽得到這些聲音了。我想,留下遺憾的人,就算死了也死不瞑目。」
「你想說什麼?」
「益美小姐一定也有遺憾吧。」
「那、那當然。她就快結婚了。怎麼可能沒有遺憾!」
「還有另一點,就是希望厘清自己死去的原因。」
古手川的視線停直盯著修平的臉不放,「栗田先生說,人死了都一樣,但那會不會純粹是家屬的感傷呢?死去的本人,應該會很想明確地知道自己為何而死。」
「少說得像你很懂一樣。」
「那麼栗田先生,我請問您,我們不要說死,如果您身體突然出現變化,您會不會很想知道原因呢?先不管治不治得好,難道您不會想知道身體出現變化的原因嗎?」
在一旁聽著,真琴又對古手川刮目相看了。他生澀的說法雖然與頭頭是道的說服相差很遠,但感覺得出他的真誠。聽得出絕對不是照本宣科的話。
真琴再次覺得他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雖然粗枝大葉,但對那對母女卻細心關懷,看似輕浮,卻又有真摯的地方。才覺得他完全不把人看在眼裡,下一秒鐘卻又不忘對長者表示敬意。簡直是一個人身上有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
一語點醒夢中人,修平一臉失落,望著古手川。
「那結論是什麼呢?如果還是要解剖益美,那我拒絕。之前我也說過了,我不希望再傷害益美的身體。如果目的只是要厘清死因,我也不想出錢。」
「您知道Ai這個東西嗎?」
真琴懷疑自己的耳朵。
「Ai?」
「翻譯過來叫作死後影像診斷,是利用CT或MRI這類醫療儀器來檢查人體,不是解剖。這樣的話,不用傷害益美的身體,也能夠發現異狀。」
「我聽說CT掃瞄非常貴……」
「這點錢,可以從搜查經費裡撥出來。但是,如果查明死因顯然並不是內臟破裂等意外造成的,就會送司法解剖了。」
「等等!古手川先生!」
真琴急著要說話,但被古手川伸手制止。
「Ai中心位在千葉縣。運送時間大約只需要一個小時左右。對不對,醫師。」
「是、是的。」
古手川突然要真琴幫腔,Ai中心在千葉縣是事實,真琴也只能點頭。
「所以,能不能請您做完檢查再入殮呢?」
修平雙手環胸,考慮了一會兒,終於瞪人般拾眼看古手川。
「真的不會損害身體?」
「如果死因沒有發現異常的話。」
「那好,我就相信你的話。」
「那麼,我們這就前往大宮東署。請您轉告對方,形式上我們是代理家屬。」
「好吧。」
古手川行了一禮,和來時一樣,拉著真琴的手臂離開了栗田家大門。
在車子即將開動前,真琴瞪著古手川以示最起碼的抗議,但他本人根本視而不見,踩了油門。
「不是不用Ai的嗎?」
沒有回答。
「而且會有搜查經費這件事,我連一個字都沒聽說。如果要轉換方針,你要事前跟我講啊!」
「不會轉換方針。」
「咦!」
「到大宮東署領了屍體,就立刻送到法醫學教室。」
「古手川先生,那你說Ai什麼的……」
「只要解剖之後發現異狀,就有藉口了。這麼一來,做不做影像診斷無關緊要。」
「天啊!那你對栗田先生說的都是騙他的嗎?要是教授解剖之後沒有發現異狀,你要怎麼辦?」
在短短沉默之後,古手川喃喃地說:「這……我沒想。」
真琴這次真的驚訝得下巴都收不回來了。
「光崎醫師對我下的令,是要我把屍體送到浦和醫大。」
「你是說,只要你把屍體送過去,事後怎麼樣都沒關係嗎?要是出了什麼問題,你覺得教授會負責嗎?」
真琴連珠炮般好像在罵人,古手川恨恨地看她一眼。
「別這麼說好不好。要那個爸爸答應,除了那麼說沒有別的辦法了。」
曾經有那麼一瞬間對他刮目相看的自己真是腦子有病——真琴好想抱住自己的頭。
「古手川先生,我認真問你,請你認真回答。要是解剖之後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你到底打算怎麼負責?就算是屍體,未經家屬許可加以傷害,很可能會被告損壞屍體罪的。」
古手川握著方向盤,嘴角向下撇,望著正前方。
「不光是欺騙了栗田先生的古手川先生,未經家屬同意就執刀的光崎教授也是同罪。教、教授雖然是那麼亂來的人,可是正如凱西醫師說的,教授在國外享有很高的聲譽。要是被刑事案件提起告訴,很可能會在他經歷上造成污點。古手川先生,這樣你也不在乎嗎?或是你是明知道會這樣,才那麼說的?」
真琴靜待回答,古手川終於開口了。
「我啊,真琴老師。」
「怎麼樣?」
「據我老闆說,我是典型的心直口快的人,總之就是不夠謹慎。因為不夠謹慎,所以也沒有看人的眼光,經常幹出看錯人的事。一旦看錯人,就會感情用事,接著就是視野狹隘,看不到全盤。如果光就腦袋瓜子裡的東西來看,我恐怕不適合當刑警。」
古手川淡淡地說,彷佛說的是別人的事。光聽的話,會令人不禁想擊膝贊好,認為他的上司評價很中肯。然而,不慍不火冷靜接受這番評價的古手川也十分耐人尋味。
「大概是因為這樣吧,一旦我認為哪個人可以信任,我就會信任到底。正好光崎醫師就給我這種感覺。」
「那又怎麼樣?」
「老師在法醫學教室裡看了栗田益美的記錄,說務必要解剖。既然老師這麼說了,就一定是有什麼根據。」
「……才這樣你就全盤相信教授?」
「要相信一個人,這個理由就夠了不是嗎?」
這句話,也許是古手川的無心之語。
但卻深深刺進了真琴的心。

4

兩人在大宮東署領取栗田益美的屍體時,接洽的多田井盤問不休。一副因為修平已事先聯絡不得不配合的樣子,似乎仍對他們感到懷疑。
既然被懷疑了,就更不宜久留。古手川他們匆匆應付了多田井,借了運屍的麵包車,便載著屍體直奔浦和醫大。
一方面是欺騙被害人家屬、欺騙大宮東署的心虛,更重要的是,被迫緝般的緊張感。
為情勢所逼而成為共犯,讓真琴一顆心定不下來。坐在麵包車的副駕駛座上,頻頻從照後鏡看後方。
「真琴醫師,妳幹嘛一直看後面?」
「我怕有人追來。」
「不太會有人追警車的。妳這麼擔心啊?」
「我當然擔心!」
「要不然我開警笛吧?這樣就更不會有人追了。」
「請不要開玩笑!難道古手川都沒有內疚、心虛這種感覺嗎?」
「是不能說沒有啦。可是要是這時候把運屍車停下來也沒有用啊。」
視野狹隘加上衝動莽撞。也許這個人真的不適合當刑警。
在真琴提心吊膽之中,運屍車抵達了浦和醫大。由於已經聯絡了凱西,益美的屍體立刻便送進法醫學教室。
闖入者便是在真琴她們回到法醫學教室的那一刻出現的。
「請問縣警本部的古手川刑警在這裡嗎?」
出現的男子的措詞客氣,但眼角眉梢帶著煞氣。在教室裡等解剖準備的古手川舉起一隻手。
「我就是。」
「我是鷲見,大宮體育館附近的交通事故便是我相驗的。」
他就是被光崎嫌得一無是處的鷲見檢視官嗎?
短髮、瘦臉,一雙略有斜視的眼睛,加上薄薄的兩片嘴唇,一副神經質的樣子。
「應該由家屬領取的屍體被送到法醫學教室,原因何在?還請回答。」
真琴還以為心臟會瞬間停止。
事蹟已經敗露了嗎?
大概是注意到真琴膽怯的表情,鷲見朝她走來。
「領取屍體時也在場的醫大的人就是你嗎?妳到底為什麼要搞出這種事?」
真琴正不知如何回答時,只見一個影子擋在自己身前。
是古手川。
「她呢,算是旁觀者……」
「那就由你來回答。等候火化的屍體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是的,我是覺得,當作交通事故送檢之前,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事故明明發生在大宮東署的轄區,為什麼本部要介入?」
「好歹是本部,所以也沒有什麼不能介入的吧。」
「你們對單純意外死亡有什麼不滿嗎?」
鷲見直往古手川逼近。
「還是對我的相驗不滿?」
「不是的,怎麼會……」
「把已經完成相驗的屍體帶到法醫學教室,是惡搞、報復,還是挑明瞭對我不信任?」
「您真是愛說笑。雖然同在本部,但我和檢視官您是頭一次照面,更何況光崎醫師……」
古手川說了一半,連忙閉嘴,但鸞見的表情更僵了。
「很抱歉,我的知名度是比不上光崎教授。但是,既然如此,我就以正式檔來讓你認識一下好了。」
「文件是吧。」
「我要向你的上司抗議。你是哪個部門的?」
「搜查一課。」
「搜一?不是交通部嗎?那,你的上司是誰?」
「渡瀨警部。」
一報上這個名字,鷲見就凍結了。
「搜一的渡瀨……,這是渡瀨警部的指示嗎?」
鷲見的語氣緊張程度立增。
「渡瀨警部對我的相驗報告有疑問。是這個意思嗎?他的破案率我不是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這樣的行為太不尊重檢視官的職責了。我要直接向他抗議。」
「啊——,不是的,這件事警部完全不知道。」
「你說什麼?」
「不僅警部,和縣警本部也完全無關。」
「那就是你的獨斷獨行了?」
一時之間,古手川無話可說,但不一會兒,便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
難不成他要一個人扛嗎?——真琴正遲疑著該不該插嘴的時候,有人開了門。
「那個小鬼還沒有獨斷獨行的本事。不過呢,是有埋頭猛衝的毛病沒錯。」
從鷲見身後出聲的是光崎。
「光崎教授。」
「抱歉啊,鷲見。要他送來這具屍體的,是我。」
「教、教授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大宮東署報驗嗎?還是死者家屬個別委託解剖?」
「都不是。」
光崎說得太過坦然,鷲見傻了。
「……教授,您看過我寫的屍體勘驗記錄了嗎?」
「看過了。」
「大宮東署交通課將此案判斷為交通事故,您知道嗎?」
「知道啊。」
「那為什麼?」
「這還用說嗎?」
「請您告訴我!」
「那我就直說了。你的相驗處處都有漏洞。」
話一說完,鷲見的臉色就變了。也顧不了勉強維持的禮貌。
「這是侮辱!」
「你也太誇張了。這不是侮辱,只不過是見解不同。相驗與解剖,一個光憑外表判斷,一個是解剖之後看肚子裡的東西,當然有天壤之別。」
「屍體有腹部皮下出血,以及大腿表皮剝落,明顯是與車輛衝撞之後產生的直接傷害。」
無論哪一種車,前方都有保險杆。一旦車輛與人體衝撞,首先保險杆便會造成人體損傷。
「而緊接著又有拋至地面所產生的鈍挫傷,這是間接傷害,右肘及後腦都有擦傷造成的表皮剝落。」
「其他的呢?」
「腹部腫脹。這是顯示內臟破裂的症狀。加害人也證實被害人與車輛正面衝撞,人身事故的特徵都全了,不需要解剖。」
「當場死亡嗎?」
「事故發生後,加害人立刻下車,證實心跳已經停止。三分鐘後趕到的救護人員也確認當場死亡。」
鷲見扯著噪門直吼。顯然拚了命維護自己累積的資歷和尊嚴。與泰然聽他說話的光崎形成明顯的對照。
「鷲見啊,你至今驗過多少具屍體?」
「不下兩百具。又怎麼了?」
「才兩百具啊。」
「當然不能和教授的經驗相提並論。您已經是會走路的傳說了。」
「我沒拿來比啊。只是這個數字不上不下的。」
「不上不下?」
「法醫學者和驗屍官都一樣。剛當上的時候很緊張,漏看的地方也多,但會努力集中精神面對死者。然而一旦習慣了,雖然累積了知識和經驗,注意力卻相對散漫了。以為可以靠經驗法則來彌補注意力。然而,這是大錯特錯。」
「經驗有什麼不對?」
「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屍體也是有個性的。拿去。」
光崎把衣服扔過去。
鵝見攤開一看,原來是解剖衣。
「換上吧。」
「我嗎?」
「反正我再說千言萬語你也不會服氣。不如直接用看的還比較快。」
鷲見再次傻住。也難怪他。對方不但指責他出了錯,還要當面證明給他看。
「你、你要侮辱我到什麼程度!」
「要我說幾次你才明白?這不是侮辱,是上課。難不成,你是說你從我身上學不到東西了嗎?照你剛才說的經驗法則,那你還在吸奶的時候,我就已經在解剖屍體了。再說,當上檢視官之後,要參觀別人解剖的機會也不是說有就有吧?」
一談到經驗,鸞見就沒有反駁的餘地。見他滿腔憤懣卻不敢爆發地站在那裡,光崎不以為意地說:「事情看你怎麼想。解剖之後要是證明檢視官的看法是對的,到時候你不就可以盡情恥笑我這個老糊塗了嗎?」
由於鶯見臨時加入,便由他以及光崎、凱西、真琴四人進入解剖室。被單獨留下的古手川奉光崎之命,在解剖室前把風。還以為他被奴役使喚會很不高興,不料古手川卻一副可以逃過解剖而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就連先前一直抗議的鷲見,進了解剖室也就保持沉默。
不,不對。
是躺在解剖臺上的益美的遺體。從中散發出來的屍臭讓他不得不閉嘴。
光崎最後才進來。一看到他,鷲見一臉驚訝,讓了路。
穿上解剖衣的光崎判若兩人。昂首闊步,英姿煥發,簡直像年輕了二十歲。
「那麼,開始了。解剖物件為二十多歲的女性,有肥胖傾向。體表有數處擦傷與撞傷。腹部腫脹。為確認死因為內臟破裂,首先進行開腹。」
光崎劃出Y字切口後,毫不猶豫地打開胸部。
「肋骨剪。」
只見他以俐落的手法一一切除肋骨,不一會兒內臟便露出來。時間僅僅不到一分鐘。鷲見睜大了眼看著他手指的動作。
「肋骨斷了四根,肝臟與脾臟均有外傷。皮膚上有車子保險杆的痕跡,可見是劇烈的撞擊所造成。」
腹腔內積了變色轉黑的血。這部分的出血應該是因器官外傷所流出來的。腹部腫脹之所以被視為內臟破裂的判斷依據,便是因為器官出血會造成腫脹。
「看來是內臟破裂造成死亡。但還有疑問。」
光崎指著腹腔內的稹血,「內臟破裂造成當場死亡的症例,出血量應該更驚人。當然這有個別差異,但以器官受損程度加以比較,出血偏少。」
「可是教授,出血量都造成腹部腫脹了啊。」
鷲見著急地插嘴,「這不就是個別差異嗎!這種程度的腹腔內出血至死,是極有可能的。」
「極有可能,太不可靠了。」
「啊!」
「將結果歸究於可能性,一點也沒有安慰到死者。」
「可是,腹部脹腫是事實。」
「由資料計算,解剖物件的BMI(身體品質指數)是34,肥胖程度是2。但從四肢的粗細程度看來,可推測出肥胖集中在腹部。換句話說,腹部的腫脹也包含了體型上的因素。死者是所謂的幼兒體型。不過,你的報告有其他令人無法忽視的記述。」
「有嗎?」
「就是你著手相驗時,死後僵直中,從下顎到脖子的下行型僵直已經開始的那部分。你記得嗎?」
「記得,經觸診確認了僵化。」
「你是在事故發生的三十分鐘之內抵達現場的。但是,一般頸部的死後僵直要等死亡後二小時之後才會出現。因此,要將這部分的僵化視為死後僵直有點牽強。」
「那、那麼這部分的僵化究竟是……」
「接下來才要確認。凱西醫師,準備開顱。」
凱西和真琴連忙準備開顱的用具。
「開顱?為什麼要看腦部?」
「你安靜看著就是了。這頭老狗是不是挖錯了地方,馬上就能分曉。」
一般開顱手術首先要剃髮,在開顱部位做記號之後再進行。
然後光崎什麼記號都沒做,就直接朝頭皮下刀。
一條筆直光滑的線,從耳後橫越額頭。簡直就像用尺畫出來一般,那條直線純粹就是美。鷺見看那條切開線看得癡了。
凱西以頭皮夾夾起切開的皮膚,頭蓋骨便清晰地露出來。以光滑的頭蓋骨頂點為起點,有三道密合的縫。
「要開窗。鑽子。」
「是。」
凱西將電動鑽子遞給光崎,光崎將尖尖的鑽頭抵在任意一個地方,踩下了啟動器。
鑽子發出咻咻咻的空轉聲後鑽開了洞。由於運用了離合器原理,鑽子一打通後失去阻力便會自動停止。
總共開了四個洞之後,光崎便畫出虛線將四個洞連起來。
「骨鋸。」
光崎沿著虛線以線鋸切開頭蓋骨,形成一個骨窗。那依然毫不遲疑的動作,真琴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本來,這項作業就算是熟練的腦外科醫師也得花上十到十五分鐘,但光崎才短短五分鐘就完成了。
撇頭一看,鷲見整個人身子向前探,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術。眼神就像是一位名工師傅施展神技看得入神的學徒。
真琴大概是因為解剖經驗還少,覺得開顱手術比開腹更加令人緊張。掌管倫理與感情、思考與記憶的部位。腦,便是一個人的人格、智慧。打開頭蓋骨便形同窺視一個人的精神內在。
皮膚、內臟、肌肉、脂肪、血管。人體的每一個部位幾乎都已經過徹底研究,唯有腦還有許多人們未知的領域。也可說是所有醫學人士團結一致地挑戰,仍不得其門而入的神聖領域。
而光崎的手術刀,就要進入這片神聖領域了。
等頭蓋骨終於切斷,光崎抓住邊緣,取出骨片。由於手法俐落,取下時連聲音都沒有。
從骨片底下出現的是覆薔住整個腦的硬腦膜。硬腦膜一如其名,是一層堅固的膜,不裁斷便無法到達腦髓。然而腦髓是非常柔軟的組織,就算只施加兩百毫米汞柱的壓力也會遭到破壞。一旦破壞了,解剖便失去意義。
但是,光崎的手指以精密機器般的準確度打開了硬腦膜。以既不過強、也不過弱地力道滑過頭骨。從中沒有血溢出,便是手術刀沒有超過硬腦膜的證據。真琴準備了可止血的雙極電刀,但看樣子是用不到了。
一打開硬腦膜,便出現了由蜘蛛網膜與軟腦膜覆蓋的腦表面。
光崎的手停了。
「看。」
凱西、真琴,以及鷲見的視線都集中在那一點上。
鷲見低低叫了一聲啊!
裡面有積血。
「就像你們看到的,腦本身並沒有損傷。沒有損傷卻有如此大量的出血,這是為什麼?鷲見?」
「……是蜘蛛網膜下腔出血嗎?」
「是啊。但為了萬無一失,抽腦脊髓液。準備腰椎穿刺。」
腰椎穿刺是以穿刺針從腰椎的棘突間隙插入脊椎管,從中採取腦脊髓液的方法。腦脊髓液中若混有血液,便是蜘蛛網膜下腔出血的證據。
到了這一步,真琴才明白光崎為什麼不採用Ai了。輕度的蜘蛛網膜下腔出血在發生後數日,流出的血液便會被吸收,有時CT也照不出來。若在那個階段被判定沒有異狀,檢查便就此結束。所以光崎才堅持要解剖。
「這樣你明白了吧。頸部的僵化並不是死後僵直造成的,而是蜘蛛網膜下腔出血的典型症狀。沒錯,死者是被直行車輛的保險杆撞飛,內臟破裂了,但那是在蜘蛛網膜下腔出血之後才發生的。所以相較於內臟的損傷程度,出血量並不多。」
鷲見像個被指出錯誤的學生般縮成一團。
「在即將撞上車子前,被害人便已經死亡。然後在死亡的狀態下直接進入車道。因此這不是車禍身亡,是病故。」
如此宣佈之後,光崎轉身面向凱西和真琴。
「那麼,進行腹部與顱部縫合。」
這時候,鷲見赫然抬起頭來。
「教授……恕我冒失,相驗證明書是否能由我來寫?」
「我拒絕。自己開的刀要自己做報告。我沒有讓別人擦屁股的習慣。」
碰了一鼻子灰,這回鷲見活像一朵枯萎的花般垂下了頭。
「……那麼,報驗請算就算是由我提出的。雖然是事後,但這麼一來,解剖費用就能夠由大宮東署負責。」
「哦,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氣了。」
之後,一直到光崎縫合完畢之前,鷺見都不肯離開解剖室。只見他失落地注視著光崎的手指。
真琴心想,他一定是個盡忠職守的人。即使出了醜,被揭了短處,也不願錯過學習的機會好讓自己還有下一次。這樣的人一定會進步。就算一度受挫,也能夠馬上重回正軌。
「手術結束。」
待縫合完畢,光崎絲毫不見疲態,轉身離開解剖台。然後在鷺見面前停下來。
「你說你至今相驗了二百具屍體啊。」
「教授,請別再提了。我已經非常慚愧了。」
「再一百具。」
「咦?」
「再驗個一百具,就不會再發生這類粗心大意的錯誤了。」
說完,往鷲見的肩頭一拍。
「用不著自卑。老頭兒我年輕時也犯過幾次離譜的失誤。之所以能獲得原諒,是因為對方是無怨無尤的死者啊。」
話說得難聽,但奇怪的是,並不令人感到傲慢。
鷲見感動無已地深深行了一禮。

「醫生,謝謝你!」
被凪沙這樣道謝,真琴只覺惶恐,因為幫助筱田家脫雕困境的並不是她。
在大宮東署交通課的那一層樓,多田井一臉不甘願地旁觀她們的對話。
筱田的嫌疑由業務過失致死改為損壞屍體,但由於是屍體自行撞上來的,所以在法院判決中極可能會翻案。拘留筱田雄作的大宮東署這次算是出了個醜。
「因為是不可抗力,所以也有可能不起訴。」
古手川這一說明,凪沙身旁的真紀如搗蒜般不斷鞠躬行禮。
「真的不知該怎麼感謝您們才好。」
「啊——,要道謝的話,請向死者家屬栗田夫婦道謝。雖然是事後,但是是他們答應了送司法解剖的。」
事實上,從真琴她們口中得知女兒的遺體不是送Ai,而是進行司法解剖的那一刻,修平大怒。這也是當然的。他是因為相信古手川和真琴,才將女兒交給他們的,但送還的女兒身上卻有縫合的痕跡。
然而,修平在聽了古手川的解釋之後收拾起怒氣。益美在與車子相撞之前,便已經失去意識——他說這是他最起碼的安慰。他也為不至於因誤判而讓筱田蒙上不白之冤表示感謝。
雖然因為光崎的專橫與古手川的莽撞,一時真不知事情會如何,但等一切落幕回頭來看,也算是圓滿收場。
不,真琴身上發生的變化更大。
過去她一直認為法醫學這門學問是為了死者。以凱西的立場而言,是為了對偵辦犯罪有所貢獻。所以,熊論凱西如何以《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來說服,都無法真正打動她。
然而現在不同了。
法醫學也能夠解救活著的人。救了筱田一家、栗田夫婦,甚至益美本人。如果光崎沒有進行解剖,他們一定會為莫名的罪、莫名的理由所苦。
這時候,她心頭忽然萌生一個疑問。
「古手川先生。」
「幹嘛?」
「為什麼光崎教授一開始就會去管栗田益美的案子?古手川先生會去大宮東署,也是教授指使的吧?」
「哦……呃,嗯。」
回答得吞吞吐吐的。
「為什麼啦?」
「我也不知道醫師的目的啊。」
古手川一臉為難地解釋,「醫師交代說,不管是病死的、意外死的還是被殺的都沒關係,凡是我們轄區內出現了有大病記錄的死者,都要向他報備。」
「有大病記錄的死者……到底是為什麼?」
「我也問過了。老師當場就給了回答。」
「教授怎麼說?」
「他說,你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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