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杯子的容量
孤獨的時候,不如喫茶去 by 珍娜·繆賽卡
2020-1-8 19:14
一切苦難都被重新定義
茶給人的感官上的愉悅首先在於盛茶的器皿。我喜歡雙手捧著茶杯,緩緩地送到唇邊。如果以茶杯喻人,那麼它代表著一個人的心靈是否寧靜而溫暖,是否得到了滋養。此外,從茶杯的容量也能看出我們的閱歷。薄如紙的杯壁體現著手藝人的技術和匠心。如果你留意自己喝茶的杯子,那麼你將發展出一整套攸關品茶和生活的哲學。
我有一隻簽了名的茶杯,那是我親手繪製的,集合了暗紅、粉紅、墨綠、深藍和金黃等豐富的色彩,彷彿一枚烏克蘭的復活節彩蛋。我將茶杯送給了瑪麗亞奶奶——我那位從烏克蘭移民來的吉普賽祖母。它的容量很大,可以盛不少茶,也盛得下瑪麗亞奶奶那歷經艱辛、飽含深情和勇氣的無數段人生記憶。
一對青年夫婦對我講述了他們歷盡千辛萬苦逃離家園的經歷。他們心平氣和地歷數拋卻親人、赤著腳翻越冰雪覆蓋的雪山、千方百計地防止凍傷、得了雪盲、險些命喪於一場雪崩……聽他們故事那年,我二十二歲,想不明白他們何以如此地平靜。他們駭人聽聞的經歷讓我想起瑪麗亞奶奶是如何熬過了集中營、饑荒以及針對吉普賽人的政治迫害。她剛剛去世不久,我正準備為她作傳,講述她的艱辛和苦難,紀念她的抗爭。這對夫婦的故事讓我義憤填膺,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不公。
我脫口而出:「你們為什麼這麼平靜?他們奪走了你們的一切,你們難道不憤怒?!」
「那又何必,痛苦自有它的意義。」年輕男子說。他慈眉善目的妻子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你知道」,他接著說,「人生下來的時候,不過是一截原木。我們這輩子經歷的苦難,是上帝之手在雕琢我們,讓我們成器。雕琢有切膚之痛,但每鑿下一片粗胚,都是將我們雕成一隻容積越來越大的杯子。只有這樣,我們才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愛、幸福、經歷和美德。」
瑪麗亞奶奶也秉承著同樣的觀點。歷經了種種非人的折磨之後,她不但不怨天尤人,還能表現出無盡的愛,對往事既往不咎。
這讓我不禁反省。我對辜負別人、愧對自己的不堪經歷的痛心,漸漸被新的認識所取代。也許是上帝之手塑造了我,豐富了我的閱歷,糾正了我的缺點,讓我不再怨天尤人。我不再是個受害者,而是一個被精心塑造的器皿,一個正準備迎接美好未來的人。
「最終」,年輕男子輕聲說,「杯壁越琢越薄,直至消失不見,你破壁而出,與外界融為一體,煥發出新的生機。」
說話間,一切苦難都被重新定義。
兒子塞奇出生後經常生病,醫生最初以為是疝氣,但四周大時,他被確診為腎功能衰竭。不出幾個小時,醫生就給他注射了放射性同位素,以便檢查他雙腎的病情。接下來是準備手術。看著他的小腿不服氣地又踢又蹬,我淚流滿面。
這時,「杯子」的比喻絲毫不能減輕我的痛苦。我的寶寶懵懂無知,不明就裡。他受的苦毫無意義,而我卻束手無策。我心如刀絞,只能強打精神。
手術進展順利。在康復病房,我捧著塞奇的小腦袋,托著他的小腳,眼睛一刻都不敢離開他。
一位護士走進病房說:「我們打算為你和寶寶掛一道簾子,好再安排一名病人進來。」
「我要是吵到人家呢?」我為難了,「我怕忍不住又要大哭一場。」
「哦,別擔心」,她說,「你想哭就哭好了,這對你有好處。」
不久就傳來了另一張床被推進病房的聲音,接著又窸窸窣窣地吊點滴,接監視器。
塞奇安靜地睡著了。他長不過我的前臂,小得可憐。
雖說看不見簾子後面的那位媽媽,我卻對她有種親近感。我能聽見她一邊深吸一口氣,一邊翻書。我聽見她在手提包裡摸著什麼,接著一支口紅掉在了地上,簾子下伸出一隻手去搆。而後她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好!」我壯著膽子問候。
「你好!」她答道。
「我是珍娜,我兒子塞奇住院,他才四周大。」
「哦,真可愛。我叫梅雷迪思。我兒子科迪十二了。」
「請問他為什麼住院呀?」
「哦,他缺消化酶,所以我們要靠靜脈注射補充營養。但現在靜脈注射他也不能吸收,一點營養都吸收不了。」
她的語氣沉著、鎮定,但我能感覺到她淡淡的憂傷。
「塞奇怎麼了?」
「是腎。醫生要在他的膀胱上開一個口,等到他三歲左右,醫生才能修復他的泌尿系統,把口縫上。」我第一次對別人說起兒子的病情,胃中一陣痙攣。
「這裡的醫生個頂個兒地優秀。按你說的,他很快就會好起來啦。」
「你們不會一直靠靜脈注射養活科迪吧?」我問。
「但願不必,可都十二年了,酶療法到現在也不見效。」
「他吃過東西嗎?」我問。
「沒」,她說,「但願不久之後會吧。」
我沒接話。她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受苦,承受這麼久的痛,我們不過才剛剛開始。我要從哪裡得到勇氣,治療塞奇的病呢?
我走出病房,打算喝杯果汁。兒科病房裡滿是父母,他們或徘徊,或打手機,或追著護士要一個答覆,或給康復中的孩子讀書,每一次呼吸、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充滿了濃濃的愛意,不遺餘力地為孩子奮鬥。
兩週後我們回到自己的小屋。我從擱架上取下瑪麗亞奶奶的茶杯,這是我對她僅存的念想,每次見到它都受到鼓舞和倍感欣慰。我站在門口,一邊喝著茶,一邊望著陽光將峽谷染成粉紅色和金色。這個茶杯盛滿了我對她的記憶,她輕言細語的祈禱,她唱的吉普賽爐邊歌,她在神奇的花園裡給我上的童年第一課,告訴我土壤能養活我們。她失去的太多,但她的愛影響深遠,即便她已去世,依然鼓舞我至今。
經過暗無天日的那兩個星期,我發現我和塞奇的人生被改變了。似乎為了迎接一個奇蹟,為了讓我給兒子建立新的生活,我被撕開,被雕琢得更寬,被注入了我需要的大愛、信念和動力。沒有剛剛經歷的痛苦,我也許永遠也發現不了我有這些能力。
◉杯子格言
痛苦意味著即將改變。
多年以後,我開始修習冥想,它好像一項了卻無盡悲傷的「技術」。透過冥想,讓上帝之手將我們雕琢成富有愛和同情心的人,幫助我們彌合痛苦的傷口。
我第一次冥想的時候,痛苦彷彿洶湧的波浪,令我招架不住。我的雙膝、後背和腦袋痠痛難忍,心中也隱隱作痛。我還義憤填膺,不滿世間的苦難、不公、貧困、汙染、戰亂和貪婪。我不時想起塞奇痛苦的哭喊,恨不得從禪墊上跳起身,在四壁擂出一個個洞,尖叫著替他驅趕病魔。我要製造聲勢,給痛苦點顏色瞧瞧。可惜我只能默默地、耐著性子承受這段痛苦。不能打電話向媽媽哭訴,不能出去與朋友喝一杯,不能向兄弟傾訴人生的不公。我只能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坐著。
有一天下午,在我以為快坐不住的時候,彷彿奇蹟似的,我發現冥想的苦儼然是另一種享受。我用盡一生去追求幸福、遠離痛苦,卻求不得片刻這般心境。這讓我明白,我始終在渴望,卻從不滿足。我內心的憤怒化作痛徹肺腑的悲傷,我無聲地吶喊。冥想的間隙,我在室內徘徊,恨不能傾訴我的苦悶,但由於冥想期間絕對不能出聲,甚至不能與其他人有眼神交流,因此我沒有聽眾,也沒辦法逃離。這時我發現痛苦失去了銳氣,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釋然、快樂和好奇,繼而又是痛苦、沮喪和憤怒。這些情感交替出現,千方百計地引起我的注意,但我聽從老師的囑咐,不去管它們,只要注意到它們一一呈現,儘量平心靜氣地說出它們,然後再放下。最後,經過幾天冥想,我發現痛苦終於可以被駕馭,因為我不再千方百計地駕馭它。
冥想課結束時,我只能大笑。人家問起我的體會,我只能發自肺腑地大笑,因為無法形容自己最終感受到的輕鬆。在這段難熬的日子裡,老師們靜觀我坐在禪墊上,時而淚流滿面,時而開心地呵呵笑個不停。痛苦情結是我的負擔,分量超過痛苦本身。痛苦越深,放下後越是一身輕鬆。
我飛也似的跑回家。我不再是一個一本正經的媽媽、女商人,終日不苟言笑,彷彿要是不能二者兼顧,就如同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我抱起塞奇,將他拋到空中,撓他的癢癢,摟著他滿地打滾。我盯著他清澈的小眼睛,吃吃地笑著,將心中噴湧而出的療癒感悟注入他的腎臟,這種感悟恰恰是深植於我心靈土壤的痛苦種子結的果。
不堪言說的苦痛是洗禮,是重生,是新生兒的一聲初啼。
——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