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曝
希波克拉底的憂鬱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8:54
1
古手川正走在警察本部的走廊上,對面一個熟面孔漸漸靠近。
「啊,是古手川。」
認出他的姬川雪繪雙眼發光,跑過來。
「好久不見了。你好不好?」
在問候的同時肩膀也被拍了一下,但力道太強,害古手川站不穩。啪!的一聲好響亮,感覺好像響遍了整個走廊。
「……姬川啊,我都勸過妳多少次,就算是對男的,打招呼的時候也要淑女一點啊。」
「啊哈哈哈哈,抱歉抱歉。可是古手川,你一直都在渡瀨組長底下,不是嗎?我想說比較粗魯一點才比較符合你平常的節奏嘛。」
「妳以為我一天二十四小時受到那樣的對待會開心嗎?」
「哎喲喲,雖然辛苦,可是不無聊吧!你不是說,自從被分發到捜一,沒有一天是沮喪的。」
「不是沒有一天是沮喪的,是根本沒有時間沮喪。」
「那還真有點叫人羨慕耶。不然跟我換好了?」
「妳叫我去拿粉筆?」
「聽民眾掰違規停車的歪理是很無聊,不過追超速車還蠻刺激的哦。」
「追殺人犯更刺激哦。」
「也是啦。」
雪繪哈哈大笑。但她的笑法卻讓古手川感到不太對勁。
雪繪和古手川是同一梯次進縣警本部赴任的同期,兩人莫名投契。搜查一課與交通課,所屬單位雖然不同,對上司的不平不滿卻差不多,所以過去常在酒席上互吐苦水吐到忘了男女之別。
本來雪繪就很男孩子氣,跟她說話完全不覺得是異性。她臂力也很強,在縣警本部主辦的柔道大賽遇上時,還被她以有效判定獲勝。正因為彼此部門不同,一見面就會隨口互相報告近狀。
「可是,搜一最近比較平靜了吧。那個叫『修正者』還是什麼的愉快犯,不是抓到了嗎?」
「哦,算是吧。」
「算是?怎麽說?」
「因為本人還沒有全招。」
「哦,這樣啊。犯人是國中生嘛。被抓嚇壞了,以至於供詞前後對不上嗎?」
「不是。不僅沒嚇壞,還冷靜得很。大概是知道以他自己的年紀,不會被判什麼大罪。而且對答如流。」
「那還有什麼問題?」
「供述內容和部分事實不合。」
「會不會是想儘量減輕自己的罪行?」
「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小孩。」
古手川邊說邊想起時枝繼男的臉。雖然是個以忤逆大人為己任的孩子,但不時能窺見對亡姊的敬愛。即使會虛張聲勢,卻不會隱瞞心情。就古手川所見,不像是打定主意要賣關子慢慢吐實。古手川夾帶著自己的想法這樣說完,雪繪便貌似理解般點頭:
「既然你這麼想,很可能真的是。你對女人的心思一竅不通,對國中小鬼的心理倒是看得很準。一定是因為精神年齡很接近吧。」
「妳喔。」
「你那個法醫學教室的女朋友,你到現在都還沒有跟人家約會過吧?」
古手川差點嗆到。
「妳是聽誰說的!」
「啊——!果然只有本人被蒙在鼓裡啊。我跟你說,屍臭衝天的法醫學教室裡來了一個年輕可愛的女生,當然會引人注目。然後,那女生出現的時候,絕大多數都和搜查一課那個一條腸子通到底的傢夥在一起,當然免不了會有這種傳聞啦。」
「那是工作,沒辦法。」
「要搬出這種老套的藉口,先把撲克臉練起來再說。真的,你這個人就是太不懂得暗算和心機了。好歹向你們渡瀨組長看齊啊。不然以後會很難混哦。」
「我倒是覺得看齊了之後,世界會變得更小。」
「你到現在還在跟你上司爾虞我詐?真好,職場環境隨時緊張刺激。」
「那妳自己呢?」
「咦!」
「有時間說別人,自己還不趕快找個對象。警察的工時長,不趕快趁現在找,聽說過了三十就會銷不出去哦。」
「你這種話是性騷擾。」
「女的講男的就可以,男的講女的就不可以喔?」
「所謂的性騷擾就是這樣。你可要好——好記住。」
雪繪在鬥嘴中佔盡上風,但緊接著卻按住了嘴彎下腰。
「怎麼了?」
「……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有點拉肚子。」
原來不太對勁的原因出在這裡啊。
聲音少了平常的氣勢,鬥嘴也不夠精采。臉色也很差。
「更年期障礙嗎?」
「我告訴你,就算是二十多歲的女生,你這樣也是性騷擾。小心點。會笑著不跟你一般見識的,就只有我了。」
「好好好。妳也一樣,小心點,別一句無心的話就讓男生的純情體無完膚。」
雪繪離去的背影,還是透出疲態。也許交通課的工作繁重超乎古手川的想像。
下次再找她出來喝吧——邊想邊走向偵訊室,卻在電梯附近又遇到另一張熟面孔。
「哦,古手川。辛苦了。」
鷲見一臉嚴肅地看古手川。這位檢視官平常就是這張臉,所以很難從他的表情中看出情緒。
「搜一還是一樣忙啊。」
「您剛去過我們辦公室嗎?」
「因為有部分驗屍報告需要說明。啊,說到這,『修正者』不是抓到了嗎?」
「檢視官也有興趣嗎?」
「當然。就為了他一個人,埼玉縣警被耍得團團轉啊。一般的意外也要送解剖、不得不查,比平常多被折騰了好幾倍不是嗎。」
「後遺症到現在還在發威呢。」
這不僅是古手川個人的感想,全搜查一課都這麼認為。儘管縣警本部的資源多少比一般轄區來得充裕,但人員和預算畢竟有限。本來能夠以單純的意外和自殺處理的案子,就因為「修正者」留了言,調查員疲於奔命,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等承辦司法解剖的各大學也不得不全體動員。距離年度結束還有不少日子,解剖預算就已見底,解剖團隊也難掩倦色。
「不過犯人竟然是國中生,倒是叫人意外。留言的出處掩飾得那麼巧妙,我還以為一定是成年的愉快犯4搞的鬼。」
「不能小看這年頭的國中生啊。畢竟他們是數位原民,等於是銜著USB出生的啊。」
「透過國外伺服器對他們來說算小事一椿,是嗎。那現在由類比世代坐鎮指揮的搜查一課也很辛苦啊。」
鷲見嘴裡說對這次的犯人很感興趣,但語氣聽起來卻像事不關己。
仔細想想也難怪,搜查一課的刑警和法醫學教室的人是被「修正者」拖累,但鷲見等檢視官不管有沒有被牽連,他們的工作本來就是相驗所有非自然死亡的屍體,所以工作量並沒有變化。
在「修正者」作亂的這三個月仍維持以往的正常運作,也因此並沒有像古手川和真琴她們那樣累得筋疲力盡。
「話說回來,竟然是個國中生啊。和我大兒子差不多,實在無法置身事外。」
這才是你無法置身事外的點嗎?話說回來,平常倒是難得有機會把同事或上司當作某個家的家庭成員來看。
「難不成,檢視官的大兒子也有可能做出像『修正者』這樣的事嗎?」
「孩子的管教我全都靠老婆在管。問我是不是瞭解兒子的一切,我恐怕答不上來。這個國中犯人在思想背景等方面,有犯罪的確盤動機嗎?」
「現在還在調査,不過並沒有奇特的思想或是中二病之類的氣氛。是很常見的那種人小鬼大的屁孩。」
「現代的病理就是,這種少年將來會成為擾亂縣警本部的智慧犯。你不覺得嗎?」
鷲見說得煞有介事,但這對古手川來說才真的是事不關己。他才沒有那個閒功夫去管什麼現代病理。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弄出「修正者」的口供。
「我現在正要去偵訊您所謂的現代病理。」
「哦,原來如此。抱歉,耽誤你的時間。」
從他立刻道歉這點看來,儘管欠缺當事人意識,但仍是個職業意識嚴謹的人。古手川行了一禮,直接走向偵訊室。
「修正者」時枝繼男的態度,從被逮捕時起都不見變化。不卑不亢,以這個年紀的男孩才有的賭氣般的眼神瞪著古手川。
「好了,我們開始吧。」
古手川以這句話代替招呼,繼男便立刻反駁:
「你再問多少次,我的回答都不會變。」
「這我倒是很懷疑。常常會有一下子想不出來的事情,過了一段時間才想起來。同一個問題我們會問很多次就是這個緣故。」
「不覺得很沒效率嗎?」
「人類本來就很沒效率啊。」
「麻煩死了。」
「想替姊姊報仇的你也是其中之一。要有自覺。」
「我就是有自覺,所以該說的都說了啊。」
「但你沒全說。你提到的就只有你姊姊時枝夏帆和若宮涼音的案子,後來的一百五十三筆留言你都一直說你一無所知。」
「我就真的不知道啊。我的電腦你們不是找一堆人查了嗎?」
繼男說的古手川只能承認。拘留他之後,鑑識立刻徹底分析了扣押的電腦,結果卻沒有任何進展。只查出兩筆繼男透過國外伺服器上縣警網站的記錄。
只不過鑑識課中有個人這麼說:
「既然有這麼強的知識和能力,該不會連上過縣警網站的記錄都刪掉了吧?」
在技術上並非不可能,所以捜查一課也如此懷疑,但奉命負責偵訊的古手川心中卻有疑問。那便是關於屍體的詳細資料。
「你姊姊的遺體是什麼狀況,你身為家屬當然知道。若宮涼音的屍體這方面,從她妹妹若宮茜那裡問出詳情也可以解決。但是關於其他案件,你是怎麼取得資料的?」
「修正者」的留言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發現屍體的時間,以及屍體的損壞狀態。若是謀殺,都是只有兇手才可能會知道的資料。所以搜查本部的人才會每次看到「修正者」的留言就不得不重新調查。
「我都說了,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想為姊姊報仇,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到赤塚那邊而已。請小茜幫忙,也是因為我知道她姊姊也被同一個男人騙了的關係。我又何必去管別的自殺和意外?」
「因為愉快犯就是以引起不必要的紛爭為樂。捜查本部裡也有不少人持這類意見。」
「笨死了。做那種事自己半點好處都沒有,而且做的事跟善惡不分的三歲小孩沒有兩樣。」
「對,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就是有比你大上一輪、兩輪的反社會人士做這種沒有半點好處的三歲小孩的惡作劇做得很高興。這就是現實。」
有一瞬間,繼男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但立刻又回到原來不滿的神情。
「你們把我跟那種人混為一談?為了洗刷姊姊的冤屈的一片苦心,竟然被當作跟那種中二病一直沒好的人同等級?真是夠了!」
被一個國中生罵中二病,到底會是什麼心情?——古手川試著想像。
「你剛才說,『搜查本部裡也有不少人持這類意見』是嗎?」
「對,我說了。」
「古手川先生怎麼想?」
將調查員的個人意見告知嫌犯本人絕非上策。因為等於是將警方的辦案方針告訴罪犯本人。但看著坐在眼前的繼男,古手川不禁忘記刑警的立場,想助他一臂之力。
「你在你家被逮捕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嗎?『才這麼幾句留言就要被抓喔』。這句話一直卡在我心上。」
「我是說真的。我也不過才留了兩筆留言,這樣縣警本部就要逮捕我,根本就是一齣鬧劇。」
逮捕之際不經意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古手川相信不會是謊言。而且,他們也沒有證據能證明繼男握有時枝夏帆與若宮涼音以外的案情。有的,只有捜查本部的打算:只要追查餘罪,遲早會吐實。栗棲課長這樣說的時候,人在旁邊的渡瀨都故意以讓他聽得到的聲音暗諷:「是啊,這是最令人安心的結論嘛。」可見至少那位上司對捜查本部的樂觀期待不屑一顧。
沒錯。說「修正者」一連串的留言全都是出自繼男的手筆,不過是搜查本部的樂觀期待。這幾個月以來,被「修正者」亂攪一通的不滿和疲累,讓捜查本部傾向於簡便的結果。
即使在這種時候,不,正因為是這種時候,渡瀨特地在古手川進行偵訊前來對他說:
「聽好了。如果你想好好做好偵訊,就不要像個不成材的記者那樣以既定結論的方式來思考。別被有利的說法牽著鼻子走。凡事有一方有利,就一定有另一方不利。不要被預設立場給迷惑了。要單就事實和邏輯來思考。」
依舊是宛如參公案般的長篇大論,但要以事實和邏輯來思考這句話,不可思議地打動了古手川。因為這正是他在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裡的親身體驗。
不要為體表的狀態所惑,打開身體,確認內臟的損壞程度,以邏輯探討死因——這正是現代科學辦案所提倡的精神。
「別的不說,古手川先生,姊姊和小茜的姊姊不算,其他案子的案情我要怎麼知道?」
這也是古手川本身在搜查會議上提出來的疑點。然而,栗棲課長的回答乾脆到極點。
「既然他技術那麼高超,也有可能駭進縣警本部的主機吧。」
把栗棲的話原封不動轉告,繼男露出打從心裡傻眼的表情。
「他是說真的嗎?拜託,透過好幾個伺服器讓人追蹤不到IP位址,和駭進固若金湯的政府主機程度完全不同好嗎。警方連這都不懂嗎?」
自然也有懂的人,但都不在能夠下判斷的位階吧——平常古手川就有這種感覺,但他當然不會在繼男面前提。
「見微知著囉。會從事電腦犯罪的人天天練功,提升自己的本事。畢竟他們是沒有工作的米蟲,多的是時間可以練。」
「……這是誰的看法?」
「不知。是社會上流傳的一般論,或是對駭客的印象吧。」
「現在到底是在講幾百年前的事?拜託,現在的駭客才不是那樣!他們為了等企業、甚至是國家來挖角,可是絞盡腦汁、想盡辦法!」
繼男半申訴地說完,又再次板起了臭臉。
「真是白白被捕了。」
「嗯?」
「要是我知道警察這麼沒見識,就不會乖乖就捕了。」
真想讓栗標課長那群人聽聽這句話。
「我還以為只要說實話,你們就會相信的。」
「這倒是抱歉了。但是雖然你是為了姊姊,卻搞得縣警本部人仰馬翻是事實。你暫時就當作是天譴,要怨就怨天吧。」
「暫時是多久?」
「你班上的同學都是笨蛋嗎?」
「怎麼突然跳這麼遠……沒有啊,雖然有笨蛋,不過只有一小部分。」
「所謂的警察,是非常龐大的組織。光是埼玉縣警,就有一萬一千名以上的警察。一萬一千人哦。其中當然有沒見識的警察,但不見得全都是那樣。」
古手川迎著繼男的視線,試著說服他。
「你別擔心。我們本部裡啊。有個最討厭先入為主、明哲保身和冤罪的昭和派刑警。」
「那,你就這樣跟人家拍胸脯了?又沒有能查清疑點的線索。」
聽了古手川的話,真琴一臉不敢置信地雙臂環胸。
「明明什麼證據都沒有,不怕讓人家空歡喜一場?」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有自信。」
「哪來的自信?」
「至少我看得出小鬼有沒有說謊。我不會硬逼一個國中生認他根本沒犯的罪。」
「那古手川先生幹嘛跑到法醫學教室來?」
「我想找點提示。」
「啊?」
「我認為繼男的供述是真的。這個假設成立的話,若宮涼音的案子以後的留言,就是第二個『修正者』寫的了。也就是模仿犯。而這個模仿犯對我們轄區內發生的不自然死亡屍體知之甚詳。反過來說,就是『修正者』就隱身在瞭解屍體狀況的相關人士當中。」
「古手川刑警,」
一直聽著兩人對話的凱西插嘴,
「你的意思是,你懷疑縣警裡的人?」
「無法排除這個可能性。只不過,這種話不能在縣警內部大聲說啊。」
「關於這一點,古手川刑警的Bess怎麼說?」
「說了最基本的事項。」
古手川嘟起嘴,站在正面的真琴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姑且不論可能性如何,想想這一連串的案子對誰最有好處。」
「至理名言。」
「所以我想過了。『修正者』開始留言以後發生了哪些事?而這些事又有誰從中得利?我立刻想到的就是解剖數量劇增。解剖數量劇增,當然就是……」
真琴中途打斷古手川:、
「古手川先生,你該不會是懷疑我們法醫學教室的人吧?」
「我當然不是懷疑真琴醫師妳們啊。縣警報驗的又不止浦和醫大。」
「無論哪家醫大狀況都差不多。雖然說不上是當志工,但每解剖一次,會產生多少赤字,這古手川先生也知道吧?解剖得越多,就越壓迫大學的預算。要是警方願意拿出充分的預算,我們也不至於……」
眼看著話題就要偏了,古手川連忙試著修正軌道:
「所以,我來是想要提示啊。司法解剖變多了,誰有好處?我想真琴醫師妳們應該比較有線索。的確,也許每家醫大在費用進出方面都差不多,但會不會有人因為解剖實務經驗增加而獲得有形無形的好處?」
古手川提問,但真琴和凱西也只是面面相覷,提不出有用的意見。
要是問了這兩位還是沒有收穫,只好拿同樣的問題去問光崎了。雖然明知道問了只會被他用一成不變的語氣罵回來。
好了,該如何開口呢。
古手川開始沙盤推演,但結果開口的時機往後延了。兩天後,發生了埼玉縣警自殺案。
上午七點四十分。交通課服務的姬川雪繪巡查部長自縣警本部附近的單身宿舍屋頂上跳樓自殺。
2
接獲來自渡瀨的第一手通知時,古手川還以為是開玩笑。
「姬川跳樓自殺?騙人的吧,怎麼可能。我前天才在本部的走廊上遇到她呢。那時候她一點也看不出有要尋死的跡象。」
「你以為我會為了好玩,開這種玩笑?」
單身宿舍與縣警本部近在咫尺。古手川放下一切趕往現場。
埼玉縣警在縣內有四十座宿舍,雪繪住的是女子宿舍。因此雖然離本部很近,古手川卻一步都沒踏進去過。
即使遠遠的,也一眼就看得出雪繪墜樓的地點。那裡已經圍起了藍色的布幕。
先行抵達的調查員個個神情嚴肅。也許這是當然的。因為躺在眼前的屍體和自己一樣是警察。
鑽過藍色布幕,淒慘的光景便映入眼簾。柏油路上好大一攤積血。柏油不會吸血,因此出血量看來會相對較多,但即使扣掉這一點,出血量還是很驚人。
雪繪的身體被赤棵裸地擺在布上。
「到得真快啊。」
回頭看他的是降谷檢視官。他身段柔軟、言語客氣,從事檢視官的資歷也超過十年。是古手川他們捜査一課全面信賴的檢視官之一。
古手川連合掌行禮都嫌多餘,匆匆奔向屍體。
那不是夢,也不是誤報。躺在布上的正是雪繪,如假包換。
由於才剛被發現,肌膚還帶有紅暈。但頭部的損傷卻令人束手無策。從後腦到側腦出現了柘榴般的龜裂。腦漿也溢出不少。
古手川視了她的死相好一陣子,才雙手合十。
平常心不知被轟到哪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前天看到的雪繪的笑容。
能那樣說笑、相處那樣自在的同期,如今只剩下一具淒慘的屍骸。儘管數度面臨親朋好友的死,至今仍無法習慣這種衝擊。胸口開了一個大洞這個說法真是太貼切了,沒有多少東西能夠填補這種失落吧。
他在這裡難過失落時,體溫也不斷從雪繪身上散逸。看著她死去的容顏,只覺得連自己的體溫都降低了。
「……降谷先生,死因是什麼?」
「就像你所看到的,是頭蓋骨骨折造成的腦挫傷。沒有其他外傷。幾乎是垂直從八樓屋頂墜落。也沒有保護自己頭部的形跡。是蓄意自殺。」
「沒有喪失意識之後被推落的可能嗎?」
降谷為難地搔搔頭,招手把古手川帶到布幕外。在熱辣辣的陽光下,降谷指著積血正上方的宿舍屋頂。
屋頂四面都拉上了防止失足的鐵絲網。
「你都看到了。那鐵絲網的高度少說也有兩公尺吧。就算是女性比較輕,但要背著她爬過那道鐵絲網是非常困難的。而且,有人目擊到是她本人主動跳下來的。」
「是誰?」
「這個要請你去問其他人了。」
古手川從忙忙碌碌地出入宿舍的調查員中,攔下了同是渡瀨組的菅田。
「古手川。你也來了啊。啊,對喔,姬川雪繪和你是同梯的嘛。」
「是自殺沒錯嗎?」
「正要來出勤的署員目擊她本人爬過鐵絲網,直接跳下來。鐵絲網後也有她本人的親筆遺書。」
這樣說完之後,菅田露出後悔的表情,顯然是為自己這番說法沒有照顧到古手川情緒懊惱。
「遺書,你要看嗎?不過我剛交給鑑識了。」
「麻煩了。」
依照菅田給的資料,來到雪繪所住的五〇四號。那個房間的門是打開的,鑑識和調查員正頻繁出入。
往房間裡一看,古手川大感意外。雪繪很男孩子氣,但起居室的佈置完全就是二十多歲女孩子的寫照。造形小熊娃娃更是令人吃驚。彷彿窺見同事秘密的罪惡感與意外,讓古手川收斂起平日的厚臉皮。
只不過房間給人的印象和她本人一樣,明亮又溫和。古手川努力壓抑個人情感冷靜觀察,但從哪裡都感覺不出死亡的氣息。
「喔,我們來借看遺書。」
鑑識聽到菅田的聲音,回頭遞出一個裝了一張紙的塑膠袋。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
那張紙是印有花朵圖案的信紙。
「大家:
我愛上了不該愛上的人。我想這是對我的處罰。謝謝大家過去對我的好。無法報答大家。
真的很抱歉。
對不起。
對不起。
姬川雪繪」
字體顯得纖弱不安。
「這封好像是給警察同仁的。另外還有給父母的遺書。旁邊整齊地擺著包鞋。是標準的自殺。可能是因為穿著包鞋很難爬過鐵絲網吧。」
「是她本人的筆跡嗎?」
「交通課的文件有她親筆寫的字,現在已經請人鑑定筆跡了。只是,就連沒受過專業訓練的外行人來看,十有八九也像是本人的筆跡。」
「確定是用筆寫的嗎?」
「廚房餐桌上放著一枝筆。好像就是用那枝筆寫的。不是印的。」
古手川的視線再次落在那段文字上。
我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如果就字面而言,那麼她就是和別人外遇之後尋死的。
外遇?
在古手川心中,活潑開朗的雪繪的容顏又與遺書的內容重疊在一起。製造出突兀得不能再突兀的突兀感。如果遺書是真的,那自己就完全沒有看人的眼光,是個睜眼瞎子。
不,本來女人的心思就不是男人能夠瞭解的吧。
古手川有如勉力推動別人的腿般吃力地上了屋頂。這裡也有調查員和鑑識人員不斷來去。
靠馬路那一側的鐵絲網正下方,原本擺著包鞋的地方以粉筆圈了起來。包鞋本身大概也送鑑識了吧。
仰望鐵絲網,的確很高。簡單說就是預防失足,但如果不是真的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是不會想爬過去的。這並不是看景色看得呆了,一不小心就跳下去的景點。
調査員正忙著自己的工作,古手川只覺一陣孤獨襲來。突然間,虛無在日常之中擴大,彷彿要吞噬全身的恐懼包圍了他。
古手川剛發派到捜查一課不久時,因為負責的案件的關係,認識了一個國小男童。兩個人很合得來,古手川有時候會到他家陪他吃晚飯,有時候在打架時為他助陣。也許是因為古手川沒有兄弟,甚至把男童當親生弟弟看待。
然而,這名少年卻成了下一樁案子的被害者。死狀淒慘,完全感受不到兇手對人的一絲敬意。就在那時候,古手川心中的某個部分確確實實壞掉了。
「讓被害者死得瞑目。但不要靠得太近。一被感情蒙蔽,本來看得見的東西都看不見了。」
這是某次渡瀨對他說的話。自從那個少年出事以來,每次要勸諫動不動就失控暴走的自己時就會回想起這句話。一回想起來,不可思議地,就能找回冷靜。
但有時候也會失效。現在就是那個時候。
知心好友的死原來竟是令人感到如此空虛嗎?
曾經共同歡笑的人死了,原來竟能讓人精神如此脆弱嗎?
古手川在那裡佇立了良久。
一回到縣警本部,同仁早已開始收集雪繪的相關資料。儘管大家分屬不同單位,那依舊是自己人的案子。調查員的動作比平常更加迅速。
從她的宿舍捜羅來的個人物品、文件、指紋、毛髮,以及遺留在職場上的東西都作為證物一字排開。渡瀨正以冷冽的目光俯視這些物品。
「是自殺沒錯。」
也許這句話是自言自語,但古手川無法聽過就算了。
「就組長而言,結論下得真快。」
「啊啊?」
「光憑物證就決定嗎。不去問問家庭關係、人際關係、目擊者的說法嗎?」
渡瀨半張著眼死盯著古手川。對不認識的人而言,這怎麼看都是威脅恫喝,但其實這是一般正常模式,只不過是在探尋對方真正的心意而已。
果然,渡瀨露出一副要打人的臉。
「我還以為你最近已經好了,結果老毛病又犯了。」
「我沒有。」
「目擊姬川巡查部長跳樓那一瞬間的不止一個人。有三個趕往縣警本部的人同時目擊了現場。順便再告訴你一聲,這三個人的視力全都通過錄取考,而且是不知看過多少意外和犯罪現場的老手。雖然事出突然,但證詞出錯的可能性很低。目擊時,姬川巡查部長的衣著、行動,以及之後四周的反應,三人的證詞全部一致。鐵絲網也驗出了本人腳趾的指紋。既不是被人搬過去的,也不是被人推下去的。是她本人以自己的意願爬過了鐵絲網。」
彷彿為了引起古手川的注意般,這回他指向排好的物證。
「遺書鑑識已經驗過是本人親筆了。而且也訪談了交通課的同事,並沒有出現她對職場環境有什麼煩惱的事實。沒有任何材料可以否認她在遺書裡暗示的,因為和別人外遇而自殺。」
「寫給父母的遺書上說了什麼?」
「和給同事的差不多。愛上了不該愛的人。這就是尋死的原因……最後道歉的話更長、更悲切。如果想滿足你低級的好奇心,我可以給你看。」
「不……不用了。」
「你是在不滿什麼?」
「姬川和我是常一起互吐苦水的同梯……我實在無法接受她和別人外遇。」
「她本人昨天的行動,就已經證實了一部分。」
「昨天的行動?」
「她昨天請了休假。不過是前一天臨時請的。平常她不是會這樣請假的人,所以課長也覺得奇怪。這樣一個人突然請假去了哪裡呢?這就是答案。」
粗大的手指指著死者的某件私人物品。
「診療收據……婦產科?」
「向醫院一問,果然中了。姬川巡查部長在那裡動了墮胎手術。手術是下午五點結束的。她在床病上休息了兩個小時之後,回到宿舍。那時候是晚間七點半多。考慮醫院到宿舍的距離,她中途應該沒有繞道。」
「可是,光是這樣……」
「為了沒有結果的愛情墮胎。如果只是這樣,作為自殺的動機的確是太薄弱了。但她墮胎是基於別的倫理上的原因。不對,應該說是生物學上的原因才對。在她的子宮裡的,不幸是個畸型兒。」
古手川說不出話來。
「由於是懷孕第十五週,是透過腹部超音波發現的。當然超音波也不是百分之百準確,但這個胎兒另當別論。超音波照出來非常清楚,因為少了半個頭。」
「頭、頭?」
「是一種叫作無腦症的病。她本人決定墮胎,一動手術,果真沒錯。孩子幾乎少了一整個大腦,就算足月出生,存活率也極低。你不認為要把懷著外遇對象的孩子的她逼上死路,這個理由夠充分了嗎?既然你們是互吐苦水的同伴,你應該也瞭解她的個性吧。姬川巡查部長難道不是個責任感很強、有時候會太過自責的人嗎?」
渡瀨的話一字一句都像長槍一槍槍往心頭刺。說到姬川的自責,渡瀨說的一點也沒錯,後進的過失和交通課的問題她常會當成自己的事來煩惱。平常的豪爽等於是自行否認這個弱點的多面鏡。這樣的一個女孩一旦知道自己懷了不健康的胎兒,也難怪會絕望想詛咒自己。
「實際上,看到超音波影像,她當場發了瘋似的哭喊。而手術結束之後,像個幽魂般離開了醫院。」
「……不用再說了。我已經瞭解得夠多了。」
有這麼多證據擺在眼前,古手川也不得不承認事實。雖然過去也曾有過,但此時他再次對這個上司產生了一絲厭惡與莫大的敬畏。
「瞭解得夠多了?喂,你才幾歲,什麼時候變這麼淡定了?」
「自殺這件事很清楚了。」
「人是自殺的,動機是如此這般。這樣你就打算結案了嗎?好一個不可靠的同梯啊。她在陰間也對你失望透頂哦。男方是誰,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渡瀨得意地笑了,但在不認識的人看來,怎麼看都像在耍狠。
「工作現在才要開始。」
警察也是人,女警也是女人。因此和一般民眾一樣會戀愛,心靈脆弱的同樣也會考慮自殺。然而在警察的組織當中,這項常識似乎不怎麽管用。事發當天本部長便下達指示,勒令案情不得外洩。雖然並未採用文書的形式,而是由各部部長口頭傳達,但未以文書留下形跡,反而更加強調了重要性與機密性。
捜查一課是由栗棲課長宣佈,但在座的調查同仁之間早就充斥著士氣低迷的氣氛。
「女警自殺,有這麼見不得人嗎?」
古手川的話不禁有點帶刺。
「聽課長講起來,簡直當成醜聞在處理。」
「是醜聞沒錯啊。」
渡瀨在聽的時候,連看都不看栗棲的臉。
「這次的事和外遇是綁在一起的。要是被八掛雜誌探出什麼端倪,本來沒事都會被寫出事來。」
「沒事變有事,是嗎?」
「你稍微想想就知道。警察是值勤時間很長的工作。這也不限於警察和公務員,無論哪一行都差不多,凡是上班時間長,會認識異性當然都是透過工作。」
古手川明白渡瀨的言外之意了。
「意思是,姬川的外遇對象也是警察?」
「無論事實如何,縣警高層怕的就是這個可能性。警察之間外遇加自殺,媒體一定會拿來大作文章。他們其實是希望趁事情還沒鬧大之前,趕快結案。」
不久,渡瀨說的就成真了。
當天姬川巡查部長的死就以自殺處理,沒有成立專案小組便宣告結案。
她所屬的交通課就不用說了,負責案件的捜查一課當然也大表不滿。古手川也是其中之一。
「墮胎的女方以自殺結案,那播種的男方就不用罰嗎?」
古手川逼問剛宣佈結案的栗棲。因情緒太過激動,什麼明哲保身、上意下達的原則完全拋到九霄雲外。
「你在一頭熱什麼?」
栗棲一瞬間皺起了眉頭,但立刻露出冷笑。
「驗屍和鑑識,結果都無法推翻自殺這個事實。警方沒有東西要調查了。」
「男方呢?從扣押的姬川的手機裡,應該能找到。」
「無論男方對姬川巡查部長採取什麼樣的態度,都不是刑法能夠追究的。這真的就是狗不理的情侶吵架。」
這番話儘管又酸又刺,但在道理上是講得通的。警察的工作是取締外在的不法行為,而非矯正內在的心念善惡。
即使如此,古手川還是無法控制自己。
「自殺也是非自然死亡吧。至少應該送司法解剖不是嗎?」
「你是聽不懂人話的小孩嗎。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非自然死亡無法全數送解剖的苦衷。尤其是這次因為『修正者』害得本來不需要解剖的案子都送了解剖,預算已經見底了。別的不說,驗屍的降谷檢視官就判斷不需司法解剖。沒有你區區一介刑警懷疑檢視官判斷的餘地。」
這也合理。是否需要司法解剖的決定權在檢視官手中。刑事訴訟法有明文規定。
「你不要再管了。把事情搞得更複雜算哪一齣。」
所謂越說越錯就是這麼一回事。就現狀而言,要將姬川雪繪的死當成單純的自殺來處理,是有問題的。所以要嚴守保持沉默這個主旨。
無論是在道理上還是現狀上,古手川都束手無策。憑他一個小角色也沒有本事推翻搜查本部的方針。再加上上級的決定是絕對的。
但這種種加起來,古手川還是無法接受。再這樣下去,眼看著他遲早會出言不遜,觸怒栗棲。然而腦子明明知道,身體和嘴巴卻率先行動。
住手——正當另一個自己開口警告的時候。
「哎,先等一等,課長。」
渡瀨又粗又啞的聲音,讓古手川的話在喉嚨停下來。
「這個案子的確他殺嫌疑薄弱,降谷檢視官所下的判斷也很妥當。但是,這個笨蛋也言之有理。雖然有理的就只有『非自然死亡應送解剖』這一點。當然我們不是忽視檢視官的判斷,但至少原則上是這樣。」
「可是,渡瀨組長,就像我剛才說的,縣警分配給司法解剖的預算已經見底了。你口口聲聲原則原則,你明知道只靠原則縣警是不可能順利運行的。」
「是啊,我知道。同樣死得很慘很無辜,但因為時機等原因,有的案情可以真相大白,有的卻石沉海底。換句話說,一個人能不能死得瞑目,終究是要看有錢沒錢。決定解剖預算分配的人不知被多少怨靈懷恨在心啊。天曉得晚上睡覺時有多少遊魂站在他枕邊。」
一聽這話,栗棲的臉色馬上就變得很難看。這也難怪,因為申請解剖相關預算,正是搜查一課長栗棲的職務。
「拜託你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無論如何,這件事到此為止。姬川巡查部長的案子就以自殺結案。」
「可是,卻有偏執的意見不這麼認為。」
「渡瀨組長,我提醒過你多少次了,請你千萬注意,少有擾亂捜查本部的言行……」
「這偏執的意見可不是我,是專家的意見。」
「專家?難不成……」
「你猜對了。我把屍體的照片傳給有法醫學權威美譽的人物。」
古手川的耳朵立刻有所反應。
原來已經連那邊都安排好了嗎。剛才心中的那一絲厭惡立刻一筆勾消。
「對方的回答既迅速又明快。『需要司法解剖』。降谷檢視官的判斷當然也很重要,但斯界權威光崎藤次郎教授的意見我們也無法全然忽視吧。」
一聽到光崎的名字,栗棲就一臉吃到什麽難吃的東西的表情。
3
「Oh!I see。古手川刑警的Boss會突然傳屍體的照片過來,原來是有這些緣故啊。」
來到法醫學教室的古手川解釋了原由,凱西便生氣勃勃地說起話來。看來對於能夠執行與命案有關的解剖讓她特別開心。
「因為縣警預算的關係,報驗突然就中斷了,我正發愁呢,我們Boss和古手川刑警的老闆果真是嵌燈相照的夥伴啊。」
真琴心想,她應該想說肝膽相照吧,但沒說出來。仔細想想,凱西的誤會也不算錯得多離譜。可是啊——古手川的反應卻不如預期,
「光崎醫師的功績和對埼玉縣警的貢獻誰都不能否定,但上面就是緊咬著沒有預算這一點。」
「Money、Money、Money。這個問題真的跟人種、國籍無關啊。我的母校也有同樣的問題。每一州預算各異,所以還是會對多少案子能送解剖造成影響。」凱西聳聳肩,
「明明應該要為所有的死者查明死因,結果卻因為有錢沒錢產生了階級差異。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說的就是這種事吧。」
真琴覺得這句俗語用得很恰當。
真琴將渡瀨傳給光崎的照片再次拿出來看。
照片全部一共九張。是躺在藍布上的屍體的全身乃至於各部位的特寫。也許是平常勤於鍛鍊,看得出幾乎沒有贅肉。二十八歲,所以比自己年長幾歲,但這模特兒身材有點令人羨慕。側腹上像濕疹的紅斑也很可愛,不難想像她生前膚色白皙。這就令人更為她頭部嚴重的損傷感到遺憾。
據古手川說,她名叫姬川雪繪。是隸屬於交通課的女警,常和古手川一起互吐苦水。
這個再也不會說話的女子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古手川——一這麼想,敵意油然而生,令真琴大為錯愕。
我幹嘛對她產生敵意啊!
臉好像發熱了,為了掩飾,真琴向古手川確認:
「光崎醫師只看了這九張照片,就判斷必須司法解剖,對吧。沒有提到具體的疑點嗎?」
「不是我直接問的啊。組長是說,照片傳過去五分鐘就接到電話。而且也只說了一句:『讓我解剖。』我們組長全面信任光崎醫師,所以這樣一句話就夠了,不然搞不好可能會吵起來。」
「知己是不需要言語的。」
「……凱西醫師,妳這種說法會讓人誤會,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說?」
「可是古手川刑警,既然縣警對司法解剖態度消極,那屍體到底怎麼處置?」
「這就是靠我們組長的威嚴,不,應該是威脅了。而且又有光崎醫師的意見,所以現在屍體停放在署裡。沒辦法讓特地趕來的姬川家父母領回,對他們很過意不去就是了。」
「有屍體。有名義。卻沒有錢。Money、Money、Money。」
凱西難得說重話,
「像我這樣的外國人說這種話是管太多了,但日本是全球數一數二的經濟大國不是嗎?每年有近百兆日幣的國家預算不是嗎?那一具遺體區區二十五萬圓的解剖費用為什麼拿不出來?這個國家的官員就把死者的權益看得那麼不值嗎?老實說,我認為人們對死者的敬意非常淡薄。」
凱西憤慨有理,所以真琴和古手川都無話可回。
事事合理,人人公平,這是美好的理想,但社會體制和權益不均卻不容許。吃虧的,永遠都是聲音小、缺乏獲利能力的人們。完全失去聲音的死者就更不用說了。天底下哪有對喪失投票權的死者送秋波的政治家?
氣氛越來越沉悶,真琴便改變話題:
「這位姬川女警官有個秘密交往的人吧?這樣的話,手機裡不是會有通話記錄嗎?」
「有啊,都留著。聯絡不算很頻繁,大概三天一次。不過對方只登錄了『他』而已。我們試著撥這個電話,完全沒有回應。搜查本部懷疑那是為私會另行準備的手機。」
「為什麼要這麼做?手機不是很私密的東西嗎?為什麼還要在手機裡隱藏對方的身分?」
「這就是警察和一般企業不同的地方了。縣警本部有時候會進行捜身檢查。」
突然出現一個不合時宜的詞,真琴無法立即領會這個詞的意思。
「最近警察不是醜聞不斷嗎。所以大概一個月一次,會檢查有沒有人把違法物品帶進職場,或是反過來,有沒有把職場的東西帶出去,也要查和反社會勢力有沒有接觸。公務用的手機和私人手機也在檢查範圍內。我想姬川避用對方的名字,就是為了提防捜身檢查。當然,也很可能是男方要她這麼做的。」
「那,男方是?」
「我們組長說,上班時間長的工作,認識的異性都侷限在工作關係上。姬川的狀況對方是外遇,而且她又刻意不提名字,所以這方面的嫌疑就更重了。對方就是職場上大家都知道的人。所以姬川才不得不隱瞞他的名字。」
「這個他自己出面……不可能喔。」
「死人不會說話。這句話說得真好。而且死人都好心好意幫忙隱藏了自己的名字了。既然是外遇,這個『他』當然是有家室的。他應該不會冒著破壞家庭和諧的風險,和死人講義氣吧。」
她肚子裡的新生命得不到歡迎就被葬送在黑暗中,挺身保護的對象卻不屑一顧。
多麽悲痛的人生啊。
真琴雖然沒有生產的經驗,但不難想像一個女人得知懷孕的心情。這恐怕是母性所帶來的共通的初始記憶。
新生命,對自己的分身的愛無從與其他比較。一定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寧可與世界為敵也要守護。
當她被告知這寶貴的生命無法生存時,是多大的衝擊與心痛?聽說姬川雪繪在醫院發了狂似地哭叫,令人不忍。一想到若自己易地而處,真琴便因為恐懼和傷痛難過得難以呼吸。
而同時也突顯了男方的自私。若一如古手川和渡瀨的推測,對像是警察,那麼他不但早已知道雪繪的死訊,也應該知道她墮胎的事實。然而至今他仍裝聾作啞。
「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從通話記錄追蹤嗎?」
「現在人頭門號也很容易買到。如果對方存心隱瞞身分,光靠電話號碼要找人幾近於不可能。還有另一件惱人的事就是,降谷檢視官做出了不需進行司法解剖的判斷。就算有光崎醫師的那句話,要推翻檢視官的判斷也不容易。」
古手川的聲音聽起來遺憾萬分。一想到他也有同樣的想法,真琴的焦躁略微平息。
「對了,真琴醫師,主角光崎醫師呢?還在上課嗎?」
「其實我也是一整天都沒看到他。」
真琴與古手川幾乎同時朝凱西看,但這位紅髮碧眼的副教授也為難地猛搖頭。
「我也和真琴一樣,今天一整天都沒看到他。優秀的人總是非常忙碌。」
「這就傷腦筋了。我今天來打擾,是想真接請教光崎醫師對屍體照片哪裡感到可疑。」
「Sorry,古手川刑警。可是,那位Boss在你要找他的時候總是神出鬼沒。實在不是我和真琴能夠掌握的人。」
「哎,這個妳不用成語我也知道。這九張照片,兩位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凱西靠過來,所以真琴也湊過來一起看照片。可是,無論看多少次,就只有加深初見的印象而已,並沒有看出特別奇怪的地方。凱西也是一雙眼睛又是睜又是瞇的看了好半天,還是沒有發現異狀。
本來,光崎的說法本身就令人納悶。目擊者的證詞與屍體的損壞狀況完全一致。跳樓前還活著的人從八樓的屋頂上跳下來,頭蓋骨骨折而造成腦挫傷。由頭部的損傷狀況看來,除了當場死亡沒有第二種可能。用不著司法解剖直接死因一目了然。然而,為什麼光崎還堅持要司法解剖?真琴很清楚光崎的言行都是出自於堅定的信念。這次的事,光崎一定也有他的想法。可是一旦對他的用意完全沒有頭緒,真琴難免感到不安。
但凱西則不然。過了一會兒,只見她死了心視線離開了照片,對古手川露出燦爛的笑容:
「完全看不出所以然。」
「……我想,這個場面應該回答得更遺憾一點。」
「我不覺得遺憾。因為這讓我確定我的知識還遠遠不及光崎教授的水準。」
「這值得高興嗎?」
「Of course。障礙越高,越能激發跳躍能力。」
這份積極正面是來自於國民性,還是凱西本身的個性呢?真琴認為多半兩者皆是吧。
「倒是古手川刑警,你是不是該說真話了?」
「咦!」
「你認識光崎教授這麼久了,應該早就知道我們老闆在沒打開屍體之前是絕口不提結論的。可是你照樣跑來,應該是有別的目的吧?」
古手川一臉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哎呀呀,看樣子是被說中了。
「真是敵不過凱西醫師。」
「No,是古手川刑警太單純了。」
真琴都忘了。凱西的積極正面與她的直言不諱是成套的。
「呃,其實是這樣的。老實說,我來是為了解剖方面的費用,想請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的各位幫忙……」
看他莫名拘謹的態度,真琴忽然想起學生時代,被女性朋友借錢的往事。古手川的動作和那時候的朋友一模一樣,真琴忍不住差點笑出來。
「我想妳也知道,埼玉縣警撥給司法解剖的預算已經見底,假使申請姬川的解剖,也付不出給法醫學教室的報酬。」
Oh!——凱西誇張地高叫。
「古手川刑警,你該不會要我們做義工吧?」
「不是啦,說做義工有點語病。若幾位肯考慮到是光崎醫師的一句話辦案才喊停的,縣警本部也很感激……」
古手川一直吞吞吐吐的,但他也受不了了。
「啊啊!所以不應該叫我來交涉的啊!」
說完,就甩開惶恐,變回平常的古手川。凱西則是露出賊相,不懷好意地笑了。
「果然被指派了倒楣的爛工作啊。」
「凱西醫師猜的一點也沒錯。是工作上的命令:你在那裡混得很熟,比較好開口吧。」
「下這個厚顏無恥、不負責任、純官僚作風的命令的,是你們家渡瀨先生嗎?」
「不是的,是更上一級的上司。渡瀨組長什麼都沒說就離座了。」
「Sorry,古手川刑警。奉命執行這個你不熟悉的任務,我想你一定很辛苦,但我們法醫學教室的經濟狀況也相去不遠。由於『修正者」的活躍,我們的解剖件數也比平常增加了許多。而一具屍體的解剖費用是二十五萬圓,所以每次都會出現赤字。解剖増加我個人是開心都來不及,但法醫學教室的預算也同樣見底了。因此,無法答應埼玉縣警的陳情。」
「啊——!我想也是。是啊,我當然明白。其實用不著凱西醫師明說,縣警和法醫學敎室雙方的赤字體質我聽多了。」
古手川一副不知該賠罪才是,還是該看開才是的樣子。讓真琴不禁有點想同情他。
「可是,那要怎麽辦呢?古手川先生。縣警也好。浦和醫大也好,不從哪裡拉點預算出來,姬川小姐的遺體遲早是要火化的。」
「二十五萬圓。」
古手川以憤憤不平的語氣說,「連這麼一點錢都生不出來,實在太丟臉了。我嫌麻煩,想自掏腰包,但被組長制止了。他說,一旦開了先例,組織就很可能會以此為由,要個人負責,叫我別這麼做。」
「非常、非常正確。」
凱西含蓄地拍手,「這就叫作公私不分。」
「我回去會轉告組長的……可是,彼此的經濟狀況光崎醫師應該早就知道了,為什麼還會不加說明就說要解剖呢。」
「追求真相當前,錢的問題是nonsense。」
凱西不知為何顯得十分自豪,但真琴的看法則略有不同。
光崎醉心於追求真相,這一點凱西的確沒說錯。但她不相信那個老狐狸會因此就對金錢問題全然的漫不經心。再怎麼我行我素最終仍要有圓滿收場的本事,否則不可能一直任性妄為的,難道不是嗎?
古手川不希望輕忽死者的意念和遺憾,他的心情真琴只有贊成的分。而她對患者因為經濟上的理由,被分為能與不能受惠於醫生也感到強烈的排斥。
「……凡入人家,必全心以病家為念,決無任何危害妄為之意圖。」
她細細咀嚼如今已經能背誦的「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其中一節。無論死者生者,都是患者。
而只要是患者,就應公平對待,無關經濟。
聲音自然而然自口中響起。
「我去和大學那邊談談。」
在古手川自告奮勇同行下,真琴敲了大學經營企劃課的門。應答的是會計組的床嶋先生。
真琴解釋了緣由,由古手川補充。也就是法醫學教室與縣警聯手交涉,但果然不出所料,床嶋從頭到尾板著一張臉。
「根本不像話啊,栂野醫師。」
床嶋猛搖頭,
「查明死因雖然是崇高的使命,但我實在不明白。都已經苦苦拿不出給活著的患者的費用了,大學的錢為什麼還得花在死人身上不可?我當然知道法醫學的重要性,但這些事情應該自有其優先順序才對吧。」
「醫療上的優先順序。只有症狀的輕重緩急。生者與死者之間沒有所謂的優先順序。」
「也許你們法醫學的看法是這樣,但錢這件事就非常現實了。一具二十五萬圓,絕非一筆小錢。和栂野醫師一個月的薪水差不多吧?換句話說,這就意味著一具屍體的解剖費用就足以支付一位醫師的薪水。這樣兩位明白了吧。」
由於床嶋黏著性的說話方式以及所說的內容,讓他的話帶著噁膩感纏上來。
「我想栂野醫師也知道,我們大學學生人數年年下降。在少子化與醫科創設潮的雙重打擊下,我們浦和醫大的經濟狀況非常吃緊。」
「這我知道……」
「不,很抱歉,您們醫師對成本效益完全沒有概念。我當然不是說要您在教室裡也要意識到這一點,但大學營運絕不能小看金錢問題。我實在不太想說這種話,但我們大學如果沒有政府的補助早就倒了。栂野醫師明知知道,卻還要叫我們為毫無回報的解剖費用刪減其他預算?」
就算是醫大的職員,凡是從事會計的人心裡有的就是成本效益。在大學收益備受壓迫的今日更是如此。床嶋一臉不耐地拒絕真琴她們的要求,正因為真琴能夠理解他的立場,聽著就更加難受。站在旁邊的古手川又不能插嘴管大學的營運方針,只能默默低頭。
「再說,既然是犯罪調查的一環,照道理費用不是應該由埼玉縣警出嗎?竟然要大學墊付,不覺得丟臉嗎?」
床嶋的語氣漸漸開始情緒化。也許這是管理組織經濟的人必然的反應。大概是意識到如此吧,古手川平時的威勢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一味地平身低頭。
原來他也懂得一個成熟的大人該有的應對進退啊一一這麼想,就無法不幫他說話。
「那個,說到為什麼古手川……為什麼縣警的刑警先生會在這裡。是因為本來說這件事有解剖的必要的,是我們光崎教授。」
一聽到光崎的名號,床嶋就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既然這樣,請光崎教授或法醫學教室的有志之士去募款如何?我們和警方不同,若有人願意贊助研究費,我們在這方面是沒有任何限制的。」
這種說法貿在令人生氣。
「我就趁這個機會老實說了,平常法醫學教室亂來就讓我們難以應付。你們不但不像其他科有住院費、治療費、手術費等收入,只有支出一年比一年多。別科努力賺來的錢都被妳們一一丟進水溝裡。你們就是動搖我們經營基礎的A級戰犯。要是以為靠斯界權威這個頭銜能囂張跋扈一輩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您說囂張跋扈就太過分了。光崎醫師沒有這個意思。」
「我不管他有沒有這個意思還是有什麼別的意思,總之光崎教授的舉止壓迫大學經營是不爭的事實。我們經營企劃課不知請他重審預算多少次,他不但不聽,還不知從過去的錯誤學習,甚至要求比前年度更高的預算。大家都說醫者仁心,但醫師又不是仙人,總不能餐風宿露。法醫學教室的稼動率上升卻無法增加人手的原因我想妳也知道吧。無論你們的工作增加多少,都不可能增加你們的預算,人手當然無法增加。這一點請你們一定要有自覺。」
這番話實在太失禮,真琴的禮貌眼看就要崩盤。
這時候門突然開了,恐怖大王駕臨。
「你以為那種程度的算術我不會嗎?」
當著突如其來的光崎。床嶋的表情凍結了。
「要說法醫學教室的直接收入,的確就只有跟學生搶劫來的學費,但也有無形的回報。還請你不要忘了拿我的虛名當捕蚊燈勸誘青年學子入學的事實。」
「不是的,那個,我說的不是醫生的成就……」
「不能餐風宿露這我倒是很贊成。經營企劃課的人也想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吧。既然這樣,不如拍賣這屋裡豪華得莫名其妙的客桌椅如何。絕對夠讓每個人吃上一份鰻魚飯哦。」
「不是的,那個,大學應該要有相稱的設備……」
「想要這麼氣派的設備,不如用你的私房錢來買啊?以職員的心意來補足不夠的部分,這方面也沒有任何限制吧。」
床嶋像個洩了氣的氣球般茫然失措中,光崎朝真琴與古手川瞪了一眼。
「哼!偏偏兩個都是迷糊蛋。你們知道什麼叫不合時宜嗎?就是你們現在這副德性。」
「不是的,光崎醫師,真琴醫師是想幫忙解決縣警本部的難題。」
「那早就解決了。」
兩人同時驚叫一聲。
「喂,小子。你現在立刻去把屍體給我送過來。真琴醫師準備執刀。動作快,慢吞吞的,烏龜都比你行。」
真琴與古手川簡直像被拖著離開了那裡。真琴跟在光崎身後,先問了該問的事。
「教授,剛才您說費用的問題已經解決了,費用是從哪裡來的呢?難道是教授的零用錢嗎?」
「檢察廳。」
「咦!」
「埼玉地檢有個姓刑部的檢察官。是他判斷有司法解剖的必要,向浦和醫大申請解剖。所以解剖費用由地檢出。」
原來如此——在後面的古手川喃喃地說。
「古手川先生,什麼意思?」
「刑事訴訟法第二二九條啊。非自然死亡的驗屍一般是司法警察檢視官的工作,但這完全是代為行事,依條文應該是由檢察官擔任。換句話說,檢察官的決定權在檢視官之上。而且……」
「還沒完?」
「那位刑部檢察官和我們組長也很有交情。所以真琴醫師,這十之八九是組長寫的劇本啊。」
「可是,虧他有本事把檢察廳也扯進來。」
「我完全可以想像渡瀨組長是怎麼跟刑部檢事說的。」
古手川傻眼地說,
「一定是用威脅的。說什麼姬川的自殺不僅是外遇,而且還暗藏著凶險的災難。如果不是司法主動破解,事後反而更難收拾……」
簡單地說,就是老奸巨猾的渡瀨寫了劇本,而同樣老奸巨猾的光崎配合演出。
真琴匆匆趕往法醫學教室。一邊苦笑著:多可怕的一對搭檔啊。
4
送進解剖室、由蒼白的燈光照亮的姬川雪繪的身體已經腐敗到一個程度。雖以冷藏滅菌保存,仍難以阻止體內常在菌的侵蝕。發現當時雪白的肌膚,此刻從常在菌叢生的下腹部到全身都爬滿了樹枝狀的變色。這叫作腐敗血管網,因血管內細菌增生發生溶血,血紅素和硫化血紅素浸潤血管壁,使較粗的皮下靜脈呈現褐色。
頭部還是維持原樣。即使擦掉了噴出的血液和腦漿,由於頭蓋骨大幅破裂,不像生物的頭部,更像被壓爛的果實。
常和她一起互吐苦水的古手川半張臉被口罩蓋住看不出表情。但從他的眼神,不難想像他悲愴的神情。
真琴也曾有過認識的人在眼前被解剖的經歷。一下刀,屍體往兩側打開時噴出的腐味無情地踩躍她與死者之間的回憶。那一瞬間,過去曾交談的人成為靜物的事實被硬生生攤在眼前。
古手川能夠承受嗎?
一定沒問題的。既然他站在這裡,就應該是不怕面對事實。
凱西興沖沖地準備好一套解剖用具,迫不及待地等候光崎出場。雖然免不了不夠莊重之嫌,但真琴深知她心中有的是對真實的追尋,因此也無意責怪。
用具一放在鐵盤上,就此悄然無聲。
空氣在寂靜中緊繃。只剩下三人的呼吸聲與空調的聲音。沉靜的緊張自丹田擴散開來。
終於,這個房間的主人現身了。
身穿解剖衣的光崎腳步猶如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口罩上方露出來的雙眸綻放出哲人的光芒。真琴每次都不禁為之心折,但也許對他來說,解剖衣是一種開關。平常一個心眼壞、滿口譏諷的老人一穿上解剖衣,頓時變身為令人肅然起敬的醫者。
「那麼,開始。屍體為二十多歲的女性,頭蓋骨自後腦至側腦有嚴重損傷。上半身有數處擦傷,但應為墜落時與柏油路的磨擦所造成的。左腹部有紅斑。死後僵直已緩解。首先,打開眼皮。」
第一句話就讓真琴大吃一驚。過去她參與過多次解剖,但宣佈由眼睛看起卻是第一次。無論屍體的損壞程度如何,光崎對待屍體的方式都不變。滑也似地一手按住頭,撥開眼皮。混濁的角膜活像有瑕疵的玻璃彈珠。
些微的異狀讓真琴目不轉睛。
屍體的眼球有點充血。但頭部損壞不可能是充血的直接原因。
光崎似乎早就料到,滿意地微微點頭。
「接著開腹。手術刀。」
從輔助的真琴手中接過手術刀,光崎的手立刻就動了。
在胸部中央Y字切開。拿著手術刀的手依舊如常,沒有絲毫遲疑,動作宛如精密機械般迅速、正確。
身體左右打開的那一瞬間,腐敗氣體頓時擴散開來。然而,古手川仍維持雙臂環胸的姿勢,動也不動。他一直佇立在房間一角,看著光崎等人的行動。
「肋骨剪。」
接著光崎迅速在暴露出來的肋骨與肋軟骨之間進行部分切除。
最近真琴也會在研究生面前動刀,但實際執刀之後就明白有多難。難的不是下刀,而是下刀的力道,而且切割的地方不同,切出來的樣子也不同。
對此,光崎只說過一句「順勢而為」。
組織各有各的走向。沿著走向下刀便不至於太過費力,但垂直下刀就會耗費許多力氣。而即使是同樣的部位,厚度不同,刀刃行進的狀況也有所不同。
這就是光崎動作快的原因之一。不需要無謂的力氣,以最短、最小的施力來處理。以又小又短的方式切割,需要的時間當然會變短。要做到這個程度,就必須正確掌握人體從頭頂到腳每一條肌肉、組織是什麼走向。
一想到這裡,真琴打了一個寒顫。
人體裡到底有多少肌肉與組織、各自又是以什麼走向組成的呢?當然,醫學書籍上並沒有明文記載。全憑醫師個人的實戰經驗。一想到要獲得光崎那種程度的智識,必須解剖多少具遺體,真琴就覺得快昏倒。
不久,切除了數根肋骨,腐臭味也來到最強。也有一絲臭味穿過口罩入侵,刺激真琴的胃袋。但好歹她也已有了抵抗力,不會像一開始那樣會反胃想吐,但局外人只怕撐不住。
即使如此,古手川仍睜大雙眼緊盯著雪繪的體內。真琴只能佩服他強大的自制力。
肋骨切除了,內臟便露出來。光崎的手彷彿老早就決定好目的地般,滑向腸胃。
「胃腸黏膜瘀血。」
一點也沒錯。
光崎所指的黏膜部分有明顯的瘀血,也有水腫。真琴差點出聲問怎麼會這樣,但光崎卻像不許任何人在執刀中發問般,雙手持續動作。
「手術刀。」
接著,光崎的手伸向小腸。這個部分還沒有變色,維持著淡粉紅色。
然而,有奇異的鼓漲。與其他內臟比較起來,鼓漲的程度很不尋常。光崎的手術刀無聲無息地迅速切開有如明太子般的小腸。從中出現的,是洗米水狀的糞便。
「小腸內有血性滲液。」
光崎的手指沒有停竭。直接切除部分小腸黏膜,放在不鏽鋼盤上。
「凱西醫師。做ICP-MS(感應耦合電漿質譜儀)。也要從毛髮和指甲採樣。」
一直到ICP-MS出現的那一瞬間,真琴才總算明白光崎的想法。大概是該確認的都確認了,光崎迅速進行縫合。
這時候古手川再也忍不住般靠過來。
「光崎醫師,那個IC什麼的,是什麼的簡稱?請用我能理解的方式說明一下。」
光崎狠瞪一眼。在這個場合下若要再起爭執,沒人受得了。真琴急著想介入,不料光崎說話了:
「那我就跳過很多東西,用你的頭腦也能理解的方式說明給你聽。那是檢驗砷的方法之一。」
「砷?」
「你窩在那裡全都看到了吧。腹部的紅斑、結膜炎、腸胃黏膜瘀血、小腸內血性滲液。這些全都是砷中毒引起的症狀。而且不是慢性的,是相對急性。」
光崎一邊說,縫合的手沒停過。
「相對急性的意思,是這幾個月慢慢累積下來的砷。詳情等分析結果出來就知道了,如果是慢性,皮膚應該會發生色素沉澱。但這具屍體沒有。」
砷是一種會累積的毒素。若由食用攝取,會與體內的組織、酵素的SH基結合而沉澱。結果會引起多重器官衰竭。
「聽說你最近見過這位警官。那時候,她有沒有什麼異狀?」
「她想吐。然後還說她拉肚子……」
「兩者都是砷中毒的症狀。這也就能推測她不得不墮胎的原因了。」
「砷和墮胎有什麼關係?」
「她是第十五週墮胎的吧。懷孕期間一直攝取砷,當然也會影響胎兒。目前雖然尚未確知無腦兒發生的原因,但若母體中毒症狀如此嚴重,畸型的機率也很高。」
「所以她是被殺的,」
古手川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
「早在她自己跳樓之前,就有人在殺她了。」
「你這個說法不完全正確,但就算她自己不尋死,中毒症狀遲早也會惡化。」
古手川靜靜守候在一旁,等雪繪的身體縫合。
縫合一完成,光崎便開始仔細修復損壞的頭部。一旦解剖結束,便儘可能讓死者恢復生前的模樣,而且不止是還原他自己動過刀的地方。這是光崎做事的方式。
直到光崎的作業全部結束,真琴等人都不發一語。
兩天後,一位檢視官來到渡瀨、古手川,以及真琴等候的刑警辦公室。
「聽說姬川巡查部長的案子破了?」
對此,由渡瀨以平時的樸克臉回應。
「是啊。剛剛科搜研的分析結果出來了。」
「這真是太好了。可是,為什麼要把我叫來?」
「案子是怎麼破的,你沒有興趣嗎?」
「不會啊,我當然有興趣。可是說破案,她不是跳樓自殺嗎?怎麼現在又……」
這時候,渡瀨打開光崎親手寫的司法解剖報告。其後的ICP-MS分析結果。證明姬川雪繪砷中毒。
「砷這種毒物真是再方便也不過了。尤其是毒性強的無機砷是無臭無味的。明明是劇毒,卻被人輕易用在白蟻驅除劑和滅鼠藥中,所以很容易就拿得到。姬川巡查部長每次和情人幽會的時候,都被下一點毒。在咖啡店裡趁她離座時在飲料裡加入砷。因為量少又無臭無味,不會被發現。一次又一次下來,砷就漸漸在她體內累積,腐蝕內臟和器官。」
「好狠啊。不過她是自殺的啊。」
「她懷了對方的孩子。但是體內累積的毒素連子宮都不放過,發現了十五週大的胎兒是畸型兒。對她而言,這等於是被宣判死刑。她做完墮胎手術,回到宿舍就寫了遺書,第二天早上,從屋頂上跳樓。直接的死因是高處墜落造成的頭蓋骨骨折。然而,在那之前的殺人未遂是成立的。」
「真是可憐。」
「我們設法想查明這名男子的身分,但一直沒有進展。她住的是單身宿舍,不能帶男人進去。可能是防得很嚴吧,也沒有人看過她在工作之外與男人在一起。墮胎手術的同意書必須要有男方的簽名,我本來以為可以從這裡得到線索,不料她是超音波檢査發現胎兒是畸型兒而動的緊急手術,所以連簽名都沒有。」
檢視官短短嘆了一口氣。
「姬川巡查部長拚了命為男方掩飾啊。」
「大概是奉命這麼做吧。可是,無論再怎麼小心,畢竟是男女幽會。總不可能一根手指都不碰。所以我讓鑑識做了不少苦工。」
「苦工?」
「他們查過她每一件便服。然後總算找到了。在外出用的皮夾克上驗出了她本人以外的指紋。大概是攬住她的肩的時候,不小心留下的吧。我們從一開始就猜測男方是職場上的人。而檢視官,你也知道。所有警官的指紋全都登錄在案。所以一查馬上就查出來了。留在她皮夾克上的指紋就是你的啊,鷲見檢視官。」
那一瞬間,鷲見的臉色變了。
「鷲見檢視官,你現在正拚命在想對不對?在交通課服務的姬川巡查部長和身為檢視官的自己如果在職場外有接點的話,可能是什麽狀況?這一點你就不用擔心了。為了省下你找藉口的工夫,我們已經幫你查好了。也已經證明她拿掉的胎兒是你的孩子。」
「孩子早就拿掉了啊。」
「調査員雖然是在動了引產手術的第二天才趕到那家婦產科,但幸好胎兒還沒處理掉。所以我們立刻就採了樣。等一下也會跟你要樣本。一經DNA鑑定,你們父子就能相認了。」
「我拒絕。」
「這也沒關係。我忘了說,我們已經拿到了你家裡的搜索票。只要進了你的書房,那裡應該是落髮的寶庫吧。」
「就、就算我對她下了毒,她也是自己跳樓死的。」
「這如果要說是你失算呢,的確也是,不過,算是值得高興的失算吧。多虧她自殺,殺人降級成殺人未遂了。如何,開心嗎?」
然後渡瀨兇暴至極的那張臉步步往鷲見逼近。
「但是,你以為這樣就算了嗎?一進入住家搜索的那一刻,你的電腦當然也會被收押。鑑識和警察廳的虛擬犯罪對策課正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呢。他們想要的就是你連日上縣警網站的證據啊,第二代『修正者』。」
渡瀨那粗粗的食指指敲在鷲見的胸口敲了敲。鷲見個被釘死了一般動也不敢動。
「『並非所有的死亡都會進行解剖,這對我來說再好不過』,是嗎。那句話完全就是你的企圖。外遇不可能永遠圓滿。她懷孕了,是不是做出對你不利的要求呢?於是你便對姬川巡查部長一點一點下毒,計畫讓她最後中毒身亡。可是好不容易把她毒死了,只要一經司法解剖,很可能就會查出你的企圖。這時候你注意到二月和三月的『修正者』的留言。要是縣警管區內發生的非自然死亡全都送司法解剖會怎麼樣?最後預算和人力雙雙耗盡,縣警和各大學法醫學教室肯定無法正常運作。於是你就搭『修正者』的順風車,陸續在留言中提到一些奇特的資料。身為檢視官的你,要取得非自然死亡的詳細案情易如反掌。」
聽到這裡,真琴有種奇異的感覺:渡瀨簡直像早就猜到誰是兇手了。
鷲見可能有同樣的想法,看渡瀨的眼神開始露出懼色。
「不會吧?你早就懷疑我了?」
「第二個『修正者』留言提到的案子當然也包括你負責驗屍的案子在內,你以想瞭解解剖的稼動率為由去了浦和醫大好幾次。我就是從這裡開始覺得你的舉止有異。你最怕的恐怕是由光崎醫師執刀。總之就是要掌握縣內司法解剖系統當機的實況,同時繼續對她下毒,是不是?然後終於到了不可能再解剖的階段,正要對她下最後一次毒,她就選擇了自殺。對你來說應該是出乎意料,但我卻是在姬川巡查部長選擇了那種死法,才終於發現了你的最終目的。晚了一步啊。」
渡瀨抵住鷲見胸口的手指,直接刺穿般戳下去。
「這可不是一般的偽計業務妨害。罪狀和殺人未遂加在一起,法官他們的心證也會很差吧。無論如何,警察這份工作是保不住了。對小三下毒是事實,所以你還有社會上的制裁等著你。哎,真令人期待呀。總之,多虧你來這一趟,省了我不少工夫。這一點我得多謝你啊。喂,帶走。」
渡瀨一聲令下。待機的調查員抓住鷲見的雙手,拉他走。但鷲見本人似乎早已失去抵抗的氣力了。
「好,古手川。那個國中小鬼頭,可以放了。關這一次他也受到教訓了吧。」
「……好是好……」
「怎麼?看你那張臉,有什麼不滿嗎?」
往古手川一看,果然是一臉無趣的表情。
「結果,最後又被組長整碗端去了。」
「是你看人的眼光還不夠。」
「要怎麼樣才能有看人的眼光?」
「先成家定下來如何?有人一起生活,不管你想不想,都會培養出觀察力。」
下一瞬間,真琴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和古手川對上。
(完)
1 確變:日本柏青哥遊戲的一種術語。確率變動的簡稱,這個變動是指提高(提到超級高)的意思。也就是當中了奇數的連莊獎,開完獎之後就是進入確變狀態。
2 毆打或發出喧鬧,壓制他人意圖並阻礙業務的行為。
3 主要是指欺騙他人或利用他人的錯誤或無知。
4 藉由犯罪行為引發人們或社會的恐慌,然後暗中觀察這些人的反應以取樂的犯罪者。由於犯罪沒有針對特定目標,且犯人與被害人可能無利益關係,所以較難依照犯罪動機追查嫌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