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吊
希波克拉底的憂鬱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8:54
1
「我回來了。」
一進自己的房間,若宮茜便對相框裡笑盈盈的姊姊說。這項回家後的儀式,從開始到現在即將滿三個月了。
放下書包,將制服換成居家服的時候,茜也繼續和姊姊說話。
「今天呀,美咲跑來跟我們報告說有人跟她告白了。大家都好嗨。而且啊,告白的竟然是那個高樹同學,害我們又被嚇到一次。因為他明明就一直跟博美在一起。男生真的以為這種事情不會傳到別的女生耳裡嗎?美咲說她告訴他『我還沒有落魄到要當小三』,當場拒絕了。可是這個也是齁(台灣常用的語助詞)——。因為,美咲自己的前男友和現任的也有一段時間是重疊的呀。我倒是覺得他們半斤八兩。」
不可思議的是,心中模糊不清的情緒一化為語言,就有了明確的形狀。一明確,就容易判斷是非。
回想起來,姊姊涼音還在這個家的時候,她們也常這樣聊。涼音雖然不會對茜的話一一點評,但和姊姊說話就能去除心裡的疙瘩,所以茜都自顧自地說。涼音一定也很清楚自己擔任傾聽者的功用吧。
「我是覺得美咲其實不必特地來找我們商量那些,不過她是獨生女,講話的對象就只有媽媽……」
啊啊,對嘛。
自己因為有涼音這個傾聽者,所以煩惱也少。大自己七歲的姊姊無論舉止還是想法都很成熟,是茜最貼身、最信賴的前輩。
涼音平常都不會插嘴評論茜,只有一次否定了茜的想法。茜絕不會忘記,就是在國二升國三那時。
茜班上霸淩越來越盛行。一個昧著良心也稱不上可愛的愛看書的女生,受到一個女生小團體的精神虐待。被霸淩的對像是沒有所謂的基準的。誰膽敢舉旗反霸淩,一秒就成為下個標的。所以和那個女生沒什麼來往的茜決定當個旁觀者。
而涼音卻叱責了她的態度。旁觀者就是霸淩的幫凶。看妳是要保護她還是幫她投訴那群霸淩團體都可以,不然姊姊就和妳斷絕姊妹關係——
茜問起姊姊為什麼這麼生氣,姊姊說,就只有霸淩別人的人才會不把霸淩當一回事,霸淩就是這麼蠻橫不講理,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成為自殺的原因。
妳和同學同班頂多也才幾年,但和姊姊的關係可是一輩子的事。這一點,妳最好想清楚。
由於涼音的威脅,茜決定成為那女孩的後盾。雖然有一段時間被那群小團體當作敵人,但在升上三年級的同時,敵意也無疾而終,茜和那女孩結為死黨。如果在那個階段一直守著旁觀者的身分,後來一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茜對涼音真是感激不盡。涼音開始上班以後,依然是茜的指南針。
而涼音卻在三月自殺了。
她在公園的森林裡上吊,是附近晨跑的居民發現的。
茜是放學回家之後才得知這件事的。母親鐵青著臉告訴她這件事,茜這才知道所謂面無血色原來是什麼樣子。只不過對母親而言,茜也是驚惶得面無血色。
顧不得換衣服便趕往警署,涼音的遺體已經安置在太平間了。驗屍的手續也已完成,負責的刑警說已判斷沒有他殺嫌疑,請家屬儘快領回遺體。
雙親提出異議。他們主張涼音不是那種會自殺的女兒。茜也持相同意見。那個堅強得不知絕望為何物的姊姊不可能會做出自絕性命的事。
然而負責的刑警卻當著茜一家人的面說起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並且告訴他們警方推論這就是自殺的原因。
警方宣告的事實令茜一家人錯愕不已。因為太過離譜,父母與茜激動萬分,但刑警一臉過意不去地解釋他們有證據。
總之,涼音的死被當作自殺處理,遺體火化了。由於自殺的原因不光彩,前來弔唁的人很少,葬禮悲傷又冷清。香煙裊裊中,茜心中種種思緒錯亂,幾欲爆炸。
死者當然不應該遭到這樣的對待。這樣涼音太可憐了。
然而,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再怎麽縱聲高呼,警方和社會也充耳不聞。於是百感交集的心情又加上了自怨自艾。
照片裡的涼音一直笑著。
望著她,視野漸漸模糊。
※※※
「在開始解剖之前,請先向大體老師行禮。」
真琴一這麼宣佈,怯怯地俯視老人遺體的醫學生們便趕緊鞠躬。
十個人進了解剖學教室,教室就爆滿了。真琴不禁想像起要是冷氣因為這樣不夠冷,會蘊釀出什麼樣的臭味。
「那麼,開始了。」
凱西宣佈執刀,聲音中的自豪只有深知這位副教授個性的人才聽得出來。平常司法解剖都是由光崎主刀,但司法解剖的參觀和解剖學實習則是由凱西帶頭指揮。今天,凱西與真琴受解剖學教授之請,來當解剖學實習的救火隊。凡是醫學生,誰都必須通過解剖學實習這一關。
「大體老師是八十七歲的男性。在執刀之前,首先要以目視的方式確認體表特徵。好,那邊那個戴耳環的人。」
「我、我嗎?」
「直接將大體老師的上半身扶起來,確認背部有無異狀。」
「我、我嗎?」
「這裡面戴了耳環的就只有妳一個。除了必須謹慎的作業之外的重複確認,會被懷疑理解能力低落,請大家多加注意。」
一開始就給下馬威呀——真琴暗自佩服,只是佩服的點不太對。
被指名的女學生臉都歪了,朝遺體伸出手。碰到遺體的那一瞬間,就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腰部薦椎和腳跟的變色是褥瘡。褥瘡是持續性的壓力造成組織缺血狀態而引起的壞死,由此可知,大體老師在臨死之前是長期臥床的。OK,請恢復原狀。」
凱西的手術刀刀尖抵住遺體的胸口,在一瞬猶豫之後,拉出了漂亮的直線。雖然不如光崎,仍是個美麗的Y字。
可惜的是,在場的學生不懂得手術技巧的好壞,只顧著看切開部分浮現的血珠。喔喔,挺專心的嘛。
然而,他們的專心也只到遺體的身體被打開為止。等內部從切開的部分露出來,好幾個學生就被釋放出來的腐臭味嚇得後退半步。
「嗚呃!」
「怎麼這麼臭!」
凱西的聲音帶著作弄的意味:
「Oh,unbelievable。這內部氣體只是前菜而已。這樣就被嚇得腿軟,無法享用接下來的全餐喲。」
面對神情愉快地握著手術刀的凱西,學生們早已驚慌失措。
「好,那邊那位娃娃臉的男同學。」
「我、我嗎?」
「大體老師的死因是肺癌,請實際切除肺部,敘述病灶的症狀。快呀,把雙手伸進去。」
「咿咿咿!」
往生者好心提供了大體,怎麼可以怕成這樣——真琴雖然這麼認為,但只要想到自己一開始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就心生同情,覺得難怪他們害怕。而且有,件事是絕對不能說的,那就是銀髮族的大體捐贈最近供給過剩,說實話有點吃不消了。
銀髮族的大體捐贈是這十年才開始增加的。
罹患重病的老人或是為了報恩而登記,或是熱心於社會貢獻自告奮勇,其遺體將會提供給醫學系、牙醫學系的學生用於解剖學實習。一九五〇〜六〇年代,隨著有志於醫學的學生增加,實習所需的遺體不足,重視此一現象的慈善家便呼籲社會大眾登記大體捐贈,登記捐贈制度應運而生,有了前人的耕耘,如今已有相當數量的人們登記捐贈遺體。
然而最近大增的狀況,原因卻有別於感恩與善行。主要原因是銀髮族的增加與觀念的改變,但其中有些無依無靠的高齡人士,或是不願在死後麻煩家人的長輩,為了節省喪葬費而希望捐贈遺體。實習後,使用過的遺體將送交火葬,費用由大學支付。若無人領取,也會安置於大學的靈骨塔。
無論是基於慈善還是別有用心,屍體一樣是屍體,但一旦知道了這背後的內情,感恩之心多少還是會減少幾分。不,如果是這樣也還好,但現在事態又更加複雜了。
浦和醫大今年已經有三百個人登錄。但是由於無人領取的遺體眾多,火葬與安置的費用已成為大學方面的重擔。尤其是現在解剖費用因「修正者」而耗竭,這筆意外的支出對浦和醫大的荷包無異是雪上加霜。
這種狀況再持續下去,就算是縣警再怎麽申請報驗,本年度的司法解剖遲早也必須叫停。全面信賴光崎解剖的古手川等人想必會很懊惱,但唯有錢的問題不是心直口快能夠解決的。
留下遺憾、死因不明的屍體,與精打細算、以節省費用為目的的大體。同樣是屍體,但這樣希波克拉底還會叫我們平等對待雙方嗎?
看著學生的狼狽與恐慌,真琴忽然思考起這些。
實習一結束,學生們面色如土地離開了解剖實習室。
「嗚嘔嘔嘔。」
「我暫時不敢吃牛丼了。」
「還好我的志願是內科……」
「解剖學實習我當掉算了。」
一回到法醫學教室,緊接著古手川就進來了。
「哦,剛才在解剖實習嗎?」
「古手川先生怎麼知道的?」
「我進來之前和一群學生擦身而過,他們有那種獨特的味道。而且明明就要吃中飯了,卻每個都一臉沒食欲的樣子。」
觀察得還真仔細——真琴心想。
「真琴醫師是不是覺得很懷念?」
「為什麼?」
「妳頭一次看光崎醫師解剖完,臉色也跟他們一模一樣。難不成妳已經忘了?」
剛才的收回。
真是白佩服他了。
「今天有什麼事呢?」
這時候,收拾好解剖室出來的凱西眼尖發現了古手川。
「Hello,古手川刑警。又來申請解剖嗎?」
「不是,今天是……」
「不是啊。那是來找真琴約會嗎?」
兩人同時大叫「凱西醫師!」
「我是因為有實在找不出答案的難題,才來這裡商量的。」
「女孩兒的心不是那麼容易就找得到答案的。」
「不是那個啦!我是想問,要怎麼樣才能解剖已經火葬的屍體。」
這回換真琴和凱西同時出聲了。
「還以為你要問什麼呢。」
「古手川刑警,你該不會把法醫學當成詭異的中世紀魔術了吧?」
「不是啦,妳們聽我把話說完。其實這也是和『修正者』有關的案子,只是順序被排到後面了。」
一聽之下,原來案子本身發生於今年三月。都三個月前的案子了,也難怪屍體已經火化。
「這個案子『修正者』也留了言,可是為時已晚,屍體早就化成灰了。正想著手調查的時候,又陸續發生了比嘉美禮小妹妹和其他的案子,所以才把屍體已經不存在的這個案子往後移。和『修正者』有關的案子大致都解決了,現在才總算能夠處理這個舊案。」
三月二十八日,埼玉縣朝霞市的城山公園樹林裡,發現了一具年輕女性的自殺屍體。死者是若宮涼音,二十三歲。涼音在高約二公尺的樹枝上掛了繩索,套住了脖子。
「屍體發現於三月二十八日,『修正者』的留言是三月三十一日。晚了一步,屍體已經送進火葬場了。雖說就結果而言,專案小組是在佐倉亞由美的案子以後才把『修正者』的留言當真,但若宮涼音之所以被乾脆地當成自殺來處理,是因為還有別的原因。」
凱西似乎很感興趣,走到古手川面前。
「Please,古手川刑警,請繼續說。」
「從死者身上的衣物發現了本人的錢包和手機,手機裡有本人的遺書。遺書的內容很簡潔:『是我盜領了客戶的錢。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
「盜領客戶的錢?」
「若宮涼音在銀行上班,調查之後發現,她從四十個客戶的銀行帳戶裡提領了總計約四百萬的存款,存在某個空頭帳戶裡。這個空頭帳戶的所有人就是若宮涼音。」
涼音持續每天都把一些錢轉進這個空頭帳戶。遭到盜領的帳戶所有人都是金錢出入頻繁的高所得者,因此很晚才發現。
「手法很巧妙。一個帳戶一週才領五萬圓左右,而且是透過電腦來操作,讓戶頭看起來像是從ATM領錢。帳戶的所有人大多是資金充裕的客戶,所以對一次五萬圓的出入不會細查。」
但雖然只是少數,還是有客戶對這筆用途不明的提款感到懷疑。銀行方面同時接到好幾筆同樣的詢問,一調查,發現帳戶出入資料的確有遭到竄改的痕跡。於是才發現存款被盜領了。
「所以總行決定進行特別監查,預定執行的那一天,若宮涼音無故缺勤。接到通報的縣警二課去搜索她的行蹤,第三天屍體就被人發現了……事情就是這樣。」
「特別監查的結果怎麼樣?」
「沒有冤枉她。資料竄改都是從她的電腦操作的。」
「所以她手邊有四百萬?」
「沒有。無論是空頭帳戶還是她房間都沒有找到現金。只不過銀行從電腦找到她操作的痕跡,又從她房間找到空頭帳戶的存摺,所以專案小組斷定盜領的犯人是若宮涼音。自殺的理由也像遺書裡寫的一樣不是嗎。空頭帳戶被發現,又得知要進行特別監査,她就決心自殺……這是專案小組的推論。」
「而這時候出現了『修正者』的留言是吧?」
「對。因為案子已經結案,若宮涼音的遺體本身也已經不存在了。『修正者』的暗示應該是叫我們懷疑若宮涼音是否真的上吊自殺。」
「驗屍是誰負責的?」
「看記錄是鷲見檢視官。因為盜領案公諸於世,屍體的狀況怎麼看都是自殺,所以沒有進行司法解剖。我也是因為這樣才來請教光崎醫師的意見的。」
「這問題非常難呀。」
凱西雙手環胸陷入深思,
「只剩下文件,其餘本人的組織或部分肉體又都不存在。」
「很遺憾。連一根頭髮都不剩。剩下的就只有驗屍報告書和死亡證明而已。」
「這樣就實在沒辦法了。」
真琴介入了兩人之間。
「光崎教授再怎麼權威,要他解剖已經不存在的屍體,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啊,」
古手川完全是辯解的語氣,
「可是過去再怎麼強人所難醫師也都做到了啊。所以這次我也期待他能發揮通天的本領。我可要先聲明,最先出這個主意的不是我,是我們組長。」
若是以前,真琴一定很想賞他一巴掌叫他不要亂來,但現在卻神奇地感到同情。被那惡鬼般的長相一聲令下,再怎麼不願意也會立刻飛奔到法醫學教室吧。
「我把全部文件都拿來了,能不能請妳們先看看?」
說完,古手川從背在肩上的包包裡取出了一疊紙。
2
驗屍報告書列舉了以下九點鑑別點。
⑴索溝=索痕
⑵臉部瘀血
⑶結膜點狀出血
⑷屍斑
⑸皮下出血
⑹糞尿失禁
⑺懸吊位置
⑻腐敗
⑼骨折
若宮涼音是上吊自殺,也就是縊死,驗屍報告書針對前八點的記述如下:
首先「⑴索痕往斜上方,沒有交叉處,經過喉部上方」。縊死所造成的索痕會以承受體重最多的部分為最低點,由此往上方沿伸。通常都是由前頸部沿伸至後上方,所以吻合條件。
「⑵無瘀血」。流向頭部、顏面的血液是透過內外頸動脈、椎動脈運輸。若是徒手扼殺或以繩狀物勒斃,靜脈的血流會遭到阻礙,但動脈卻仍維持流通,因此會因單方面血液流通而形成瘀血。涼音是自縊,沒有瘀血很合理。
「⑶結膜無點狀出血」。這也與⑵有關,當臉部瘀血,微血管便會破裂而形成點狀出血。結膜的點狀出血也是其中之一,但這具屍體沒有瘀血,所以當然結膜也沒有點狀出血。
「⑷屍斑集中於下半部」。屍體懸掛了整整兩天才被發現。屍班集中在手腳前端和下腹部,這也是理所應當。
「⑸無皮下出血」。若是扼死或勒斃,死者為了試圖去除對方的手或繩索,指甲會留下防衛性創傷,但自殺屍體沒有。
「⑹失禁僅約沾染衣著」。人死亡時由於括約肌鬆弛會出現糞尿失禁的狀況。因而上吊時屍體正下方普遍會殘留糞尿。但是,涼音的失禁只有些許排泄物,亦可作為自殺解釋。在現今的資訊社會,人死了會失禁廣為人知。年輕女子不願讓人看到死後不得體的模樣,在自殺之前先上過廁所也不足為奇。
「⑺懸吊處可見繩索造成的凹陷」。這也與鑑識的報告內容一致。
「⑻腐敗」。因已死亡兩日,部分遺體已開始腐敗。
「⑼無明顯骨折」。
真琴覺得奇怪。只有這一點引起她的注意。或許是發現她的臉色變化,古手川朝她靠過來。
「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這個骨折的地方……」
這裡所說的骨折指的是舌骨、甲狀軟骨的骨折。這些骨頭位於縊死、勒死、扼死所壓迫的部位略略上方,經常因壓迫而發生骨折。
真琴的疑點並沒有大到足以推翻自殺判定。然而,考慮到自己莽撞的發言可能給古手川和專案小組帶錯方向,真琴就不敢輕易開口。
正在猶豫,凱西忽然從背後探出頭來:
「真琴,這怎麼行呢。古手川刑警是以專家的身分來問真琴意見的。真琴也必須以專家的身分來回答。」
沒錯——真琴甩開怯懦重新面對古手川。會這樣幫腔,可見得凱西一定也注意到同一件事了。
「在縊死的情況下臉部為什麼沒有瘀血,是因為不僅流過頸部的動脈和靜脈受到壓迫,椎動脈也同時受到壓迫,反過來也就意味著,壓迫的力量非常大。」
「哦,我明白了,真琴醫師。」
古手川恍然大悟般捶了一下手心,
「如果是上吊自殺的話,舌骨和甲狀軟骨沒有骨折就很奇怪,是嗎?」
「雖然不見得每個案例都會發生,但頻率很高。」
「可是,除了這一點之外,症狀全都指向縊死。就驗屍報告書上所看到的,除了索痕之外也沒有外傷。」
「這純粹是可能性,不過假如是因為壓迫頸動脈以外的原因窒息,接著馬上從脖子吊起來的話呢?這樣屍斑也不會移動,也能夠滿足其他條件。」
「要是遺體還在,解剖之後就能判斷是自殺還是他殺嗎?」
「我的話不敢保證,但光崎教授一定查得出來。」
古手川萬分遺憾地低低唔了一聲。
「不知道能不能從遺骨上查出來喔?」
「如果有骨頭還有可能,但骨頭已經燒成灰了吧。」
凱西無情地搖頭。
「Boss雖然是個超凡入聖的法醫學者,卻不是魔術師。」
「只能靠司法解剖以外的辦法來查了。」
「可是古手川刑警,若宮涼音的房間警方應該已經查搜索了吧?」
「當初的搜索是以自殺為前提。如果以他殺為前提來看的話,可能會有不同的發現。」
喔喔,這句話說得很像一回事嘛——!真琴正佩服時,矛頭便指向自己。
「那麼,真琴醫師,能不能請妳同行?」
「咦!為什麼找我?」
「那是年輕女性的房間啊。我想,我不會去注意的,也許真琴醫師會注意到。凱西醫師,可以借用一下真琴醫師嗎?」
只見凱西露出萬分遺憾的表情:
「既然這樣,我也想一起去。」
「凱西醫師的興趣嗜好太過偏頗,完全無法作為參考。這方面,真琴醫師還好一點。」
什麼叫作還好一點——雖然有點生氣,但至少還算是被當成正常婦女看待,所以真琴倒也沒有不高興。
坐上巡邏車的時候,古手川以一聲「抱歉」道歉。
「果然是有其他的理由啊。」
「被害者家有個我應付不來的家人。非常痛恨警察,包括我在內。如果要找一個與辦案有關又不是警官的人,我想真琴醫師是絕佳人選。」
「……要付我加班費哦。」
真琴是開玩笑的,但沒想到古手川竟然僵住了。接著他吐出來的話,換真琴僵住了。
「我帶妳去吃好吃的,這樣能不能扯平?」
聽他說得差點咬到舌頭,馬上就知道這不是他平常會說的話。
「我、我會考慮。」
這句話讓兩個人都更加僵硬了。
車子在尷尬中行駛了一個小時左右,抵達了朝霞市的若宮家。時間已過傍晚,所以除了母親,名叫茜的妹妹也在家。
「警察這時候來找我們有什麼事?」
看到來到門口的母親菊枝的反應,真琴就明白古手川說應付不來的家人便是她。面對警官她不但不害怕,連門檻都不讓進去。身旁的茜不知所措她也不管。
「能讓我們到令千金的房間看看嗎?」
古手川一臉嚴肅地拜託,菊枝根本不聽。
「你是上次和朝霞署的刑警先生一起來的人吧。這時候又有什麼事?」
「為了辦案又再次前來拜訪。」
「辦什麼案!說什麼涼音盜用銀行的錢,眼看事跡敗露就自殺了。這種胡說八道虧你們說得出來。」
菊枝在門口就緊咬古手川不放。一副要是敢試著把腳踩進來,就要把人一腳踹下去的氣勢。
「那孩子怎麼可能盜領別人的錢。更不可能不和我跟她爸爸商量一句就跑去自殺。我可沒有養過那種不學好又軟弱的孩子。我說了那麼多,警察不是什麼都不肯聽嗎。結、結果,那孩子的葬禮真的好冷清。朋友連一半都沒到。親戚也幾乎都不肯來。現在鄰居還在我們背後指指點點,說我們養出犯了罪的女兒。這一切的一切,還不都是因為警察把涼音當犯人才造成的嗎!事到如今說什麼再調查?開、開什麼玩笑!」
菊枝的口水也噴到真琴臉上。她的氣勢太過淩厲,真琴什麼也不敢說。默默聽著,彷彿連自己也成了警方的一員。
「不管是在太平間還是在問訊的時候,我一直一直跟你們警察說,你們卻一次都不肯聽。還說什麼在家裡很乖的孩子出了門就會變一個樣子,拿這種莫名其妙的歪理來應付我們。涼、涼音她已經變成灰了,在土裡安眠了。現在是要怎麼調查,你說啊!」
母親因難以接受的理由失去女兒,她的心情真琴能夠理解。好友病死之際,她的母親是多麼驚慌失措、六神無主,真琴仍記憶猶新。
無意間將視線轉往站在旁邊的茜,只見她好像有話要說般,輪流注視著母親和古手川。
真琴的直覺告訴她:
這孩子會是突破點。
「茜同學,妳叫茜沒錯吧?」
真琴頭一次出聲,菊枝和茜都吃了一驚往這邊看。
「妳覺得呢?妳也想趕走這個為了想重新調查而來拜訪的刑警先生嗎?」
菊枝臉色很難看地插進來:
「等一下。妳懷柔這孩子也……」
「回答我,茜同學。妳要讓妳姊姊永遠背著盜領的汙名嗎?讓大家一直以為她就像警察公佈的那樣,是畏罪自殺嗎?」
「不要。」
茜毫不遲疑地回答,
「姊姊才不是會盜用別人的錢的人,也不是那種不明不白就去自殺的人。這我比誰都清楚。」
「那就讓我們調査。」
真琴把古手川推到菊枝和茜面前,
「這位刑警先生雖然有些思慮短淺的地方,但他最討厭扭曲和謊言了。所以如果妳姊姊真的不是會盜領、會自殺的人,他一定會認真找到證據的。我雖然不是警方的人,但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說完,真琴就後悔應該有別的更好的說法。回頭看她的古手川一臉非抗議不可的樣子。
「我明白了。你們可以去查姊姊的房間。」
「茜!」
「有什麼關係呢,之前就被調查過了。而且這兩個人好像可以相信。」
有了茜居中調停,菊枝不情不願地讓兩人進去。
涼音的房間就在茜的房間隔壁。
「所以講手機什麼的,說話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還有看影片的聲音也是。」
「案發前一晚,妳姊姊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完全沒有……所以我更無法接受。」
房間據說維持著涼音過世時的原樣。如果是真的,那麼涼音這個人就非常愛乾淨。房間約四坪左右,完全沒有散亂的衣服,零星的小東西全都收在架上,化妝台也整整齊齊。牆上掛了一幅名畫家的複製畫,但完全不會給人雜亂的印象。和真琴亂糟糟的房間大不相同。
雖然房間的整潔與否並不能代表一個人的精神狀態,但實在不像是被逼上絕路的OL的房間。
「收拾得好乾淨喔。是不是每個在銀行上班的人都這麼有條理啊?」
「姊姊說不是。她說,在銀行上班的人以B型的人佔壓倒性的多數,她也看過幾個公司同事的房間,大多數都很誇張。」
書架上擺著金融業務專業書籍和小說類的書,閱讀傾向看來也不像偏向某個類別。
「有沒有什麼東西被扣押?」
真琴問,古手川搖頭。
「沒有任何特別的。也沒有記事本這類的東西,所有的資訊好像全都在她口袋的手機裡。」
「我看一下喔。」
真琴向佇在門前的茜打過招呼走進去,打開化妝台的抽屜。裡面有耳環、戒指等飾品,但都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接著也看了衣櫃。春季的衣物整整齊齊地掛在裡面,風衣有兩件,但也不是名牌,都是大賣場買得到的。
真琴覺得奇怪。根據古手川給的資料,涼音盜領了多達四百萬日幣的金額。這樣的話,應該有些昂貴的衣飾才對,卻什麼都沒看到。
忽然想到還沒有看化妝品,於是真琴再度檢視化妝台。
在化妝品中,有兩種香水。但這樣的組合令人不解。
「香水怎麼了嗎?」
看到真琴的舉動,古手川出聲問。
「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這個,一瓶是日本產的古龍水,裝在小容器裡,看起來像是每天用的,另一瓶則是香奈兒的香精,而且是新上市的。這一瓶就要四萬圓。」
果不其然,古手川一臉有聽沒有懂的樣子。
「抱歉。我不太懂古龍水和香精有什麼不同。」
「香水因賦香率(香水主要由香精油、酒精與固定劑組成,根據香精與酒精的比例不同,香水的持久度也會有些許差異,而這個比例,就是賦香率),也就是香料的濃度的不同,由高至低分為香精、香水、淡香水和古龍水四種。因為陚香率不同,維持的時間也不同,古龍水頂多只有二小時,而香精可以維持長達七個小時。」
「那,這有什麼奇怪的?」
「就算是堅持只擁有一項奢華的東西,比例也太奇怪。古龍水我想一定是平常上班時用的,但這香奈兒應該不是。茜同學,想請問妳一下。」
「什麼事?」
「妳姊姊什麼時候會用這瓶香精?」
真琴朝茜的手腕按了一下香水讓她聞。
「這個,是姊姊假日外出的時候會擦的香水。平常上班的時候是這邊的古龍水。」
果然沒猜錯。
「問妳喔……妳姊姊是不是有男朋友?」
「什麼!」
古手川一副吃驚的樣子,茜卻以認真的眼神看著真琴:
「……也許有。」
「但妳也不確定?」
「這方面的事姊姊不會告訴我。不過,她只有放假出門的時候才會擦這瓶香水,所以我想她大概是去和男生見面。」
「古手川先生,在捜查階段有訊問過這樣的人嗎?」
「沒有,沒見到她的男朋友。連她有男朋友都不知道。」
古手川的臉色沉下來了。大概是還來不及大讚真琴從香水種類就聞出男人的存在,就對自己的知識貧乏生起氣來了。
「手機裡也沒有這類男性的名字。」
「那個一下就能刪除了吧。通話記錄和簡訊也是。」
真琴越說,古手川的臉色就越難看。如果從手機查出關鍵男性的存在是刻意被刪除的,此案便出現了本人以外的相關人物。換句話說,這便意味著必須懷疑是否有他人涉入了死者所留下的遺書。
「再找找吧。看看這次有沒有東西可以證明男友的存在。」
在古手川的提議下,茜也加入他們,展開搜索。但是找了近一個鐘頭,連一張相關的照片、一封信都沒找到。
真琴心想,也許這是當然的。大學事務或工作方面的來往不算,個人的互動和資訊交換等日常的交流她大多都是用LINE或社群網路來解決。記錄全都在網路上,不存在手摸得到的東西。
儘管捜索以徒勞告終,卻點燃了古手川的幹勁。
「再借一下死者的手機,拜託鑑識分析。」古手川說。
然後也不忘對茜的關心。
「幸虧有妳,讓我們發現了調查的漏洞。雖然現在還不知道情況如何,但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自己也好想說說看這句話啊——
有那麼一瞬間,真琴這麽想。
3
古手川再度拿到涼音的手機,立刻拜託鑑識將刪除的資訊復原。
「當初在初步調查的階段就判斷為自殺,所以調査就被往後延。」
「如果當初查了,就不會這麼費事了。」
「別這麼說啊,真琴醫師。要是連檢視官判斷沒有他殺嫌疑的案子都要調查背後的關係,有再多刑警都不夠。這一點司法解剖不也一樣嗎?」
「話是沒錯啦……」
光崎和凱西都不在,法醫學教室裡只有古手川和真琴兩人。像這種時候大可談談案子以外的事,但談案子就能安心的心理也同時在運作。
「一復原,果然跑出來了。在死者死去的前一天還頻繁聯絡的。一個叫赤塚武司的男人。通話記錄和聯絡資料都被刪除了。」
「你是說,是在她本人死後才刪除的?」
這麼一來,手機裡的遺書是不是本人寫的就很可疑了。
「今天我來這裡,是有事想請教真琴醫師。上次妳不是說,偽裝自殺的手法之一,是設法用壓迫頸動脈以外的辦法讓人窒息之後,立刻把脖子吊起來。」
「那純粹是舉例……」
「我們會深入去查的就只有自己的案子,可是法醫學教室的醫師們處理過各種屍體吧。像是表面上看不出來的窒息而死的案例。最容易騙人的是什麼樣的症狀?」
真琴露出略加思索的樣子。看來是自認為模稜兩可的答案是不會被接受的。
「首先,最方便的一氧化碳中毒。」
真琴仔細解釋。根據她的說明,人體吸收了一氧化碳之後,會與血液中的血紅素結合,因而降低血紅素的運氧量。體內失去氧氣的供給,使人頭暈想吐,最後造成意識不清、心臟機能、呼吸停止。
「如果是這樣的話,表面上既沒有明顯的臉部瘀血,屍斑也不明顯,除非驗血測出血紅素值,否則很難辨識。」
「一氧化碳中毒的意外倒是很常聽說。」
「像瓦斯暖爐或石油暖爐這類開放型暖氣燃燒的是室內的空氣,廢氣也是直接排在室內,密閉空間裡一氧化碳的濃度當然會變高,而且空氣中的氧氣濃度降低,所以會造成不完全燃燒。因為有這樣的危險性,所以暖氣製造商也提醒使用者要經常通風換氣。」
「如果說是在密閉的室內,死亡率大概多少?」
「要看空間大小,不過當空氣中的一氧化碳濃度達到百分之零點一六,兩個小時便會死亡。」
「二小時……怎麼這麼快。說到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我只會想到引廢氣到車內。」
「死亡,其實就在我們身邊啊。」
這一點古手川也有同感。從事刑警這種看盡人世百態的工作,天天都有感觸。有屍體的情景平常就到處都是。只是被警方和媒體巧妙掩蓋,一般人難以窺見而已。
「話說回來,你現在問偽裝的辦法幹嘛?這不是案子查到某個程度才做的推理嗎?」
「當作預備知識先學起來也不錯啊。有沒有這個知識,問話的方向也會不同。」
「預備知識?那……」
「我等會要去找赤塚武司。昨天還不太想理我的課長。一知道手機裡有東西被刪掉,就積極起來了。只不過就案子而言,只是重查被當作自殺處理的案子而已,不能說是正規的辦案。所以我是單獨行動。」
「你們渡瀨先生不一起嗎?」
真琴問起那個名字,古手川聳聳肩:
「組長在查『修正者』。一個『修正者』就害縣警大亂,我們大叔忙著管理交通秩序。」
平常讓人有點心煩的人,一不在了卻莫名像少了些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呢?
「那個赤塚是個什麽樣的人?」
「不太清楚。」
「不清楚你就要去找人家?」
「不是啦,身分是已經先查好了。他在東京都上班,三十歲。住在杉並區一棟蠻時髦的豪華公寓裡,職業是證券業務,沒結過婚,老家在栃木,雙親健在,沒有手足。」
「……都知道這麼多了,有什麼好不清楚的?」
「與若宮涼音的接點。赤塚是證券從業人員,而涼音是銀行女行員。雖然都是金融業,可是兩個人上班的地點離很遠,出身地和學校都不同。目前找不到任何接點。而最重要的一點是……」
「是什麼?」
「一個三十歲能幹的證券員又沒結過婚。以一般社會標準而言,算是單身貴族,可是這樣一個人為什麼非殺銀行女行員不可?完全看不到動機。不過,我去找他就是為了看清這一點。」
被派到搜査一課一晃眼就好幾年了,學到的東西不勝枚舉,而其中之一就是出其不意。
即使是單純的訪查,也絕不會搞什麼事前預約。在對方準備抗辯、武裝之前,就一口咬住他的死穴。
古手川之所以突然找上赤塚的職場,完全是為了制敵機先。如果把資料從涼音手機裡刪除的真的是赤塚,刑警毫無預兆就找上門,他的心情一定會受到影響。再來就是針對他的破綻發動問題攻勢,自制力再怎麼強的人也會有所動搖。
在會客室被晾了十五分鐘。正當古手川要失去耐性時,目標總算出現了。
「你好,讓你久等了。」
赤塚武司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無懈可擊。
一身剪裁得宜的西裝,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打招呼的方式也很老練,就是精明幹練的寫照。
「我是埼玉縣警刑事部的古手川。」
明明遞出名片就夠了,古手川卻偏偏出示了警察手冊。這也是給對方造成威壓的技巧之一。
「聽櫃台說來了警方的人,我嚇了一跳。不知道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等著瞧。我馬上就扒下你這張故作冷靜的面具。
「你心裡沒有線索嗎?」
「沒有啊,完全沒有。」
「我是為了若宮涼音小姐的事來的。」
古手川注視著赤塚的表情說。在那裡出現的會是驚愕,還是不安——
「哦,若宮小姐啊。她怎麼了嗎?」
赤塚彷彿談天氣般,說得泰然自若。
「你不知道嗎?涼音小姐這個三月過世了。」
「咦咦!」
赤塚身子往前探,低聲驚呼。一副從來沒聽說的樣子,如果是演技,那真是可以拿金像獎了。
「過世了……請問,是在哪裡?」
「你真的不知道嗎?在公園的樹林裡。被發現上吊身亡。」
「那麼,是自殺了?」
「還不確定。所以現在也還在進行調查。」
「這樣啊。都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啊……。哎,我們證券業關心的新聞都有點偏,對社會新聞啦,娛樂新聞這些都很疏離。」
「但你認識涼音小姐吧。三個月都沒聯絡,你都不覺得奇怪嗎?」
「因為我們又不會常聯絡。」
「不,就在涼音小姐過世前,好像經常和你聯絡……」
話說出口,古手川才想到:完了。
這張牌出得太早了。
「哦,手機有來電記錄嘛。」
赤塚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點點頭,
「原來如此。只要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向電信公司查詢,就能查出簽約時填的住址。一知道住址,問了大樓的管理公司也就知道我的上班地點。所以才找上我的,是嗎?」
聽著赤塚這一連串順暢無比的話,古手川暗自咬牙。因為古手川實際上就是這樣找到他的。
「你和涼音小姐是什麼關係?」
「還不算客戶吧?」
「這是什麼意思?」
「我照時間順序來說吧。我第一次見到她是今年二月,聯誼的時候。我同事認識涼音小姐的同事。所以各自找了單身的人辦了一次聯誼。」
「那麼,後來你們便開始交往了?」
「不不不,當場只是交換了名片,說過幾句話而已。連約會都沒有過。」
「這不是很奇怪嗎?你為什麼要和這樣的對象頻繁地聯絡?」
「原因就在於還不算客戶啊。聯誼之後過了一陣子,她主動跟我聯絡,說她考慮要做投資,問我能不能讓她諮詢一下。也就是說,還沒有談戀愛就先談資金運用。對我而言,多一個客戶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還不算客戶,意思她沒有成為你的正式客戶嗎?」
「是的。本來我們的規定是要客人開戶之後,才能以正式的客戶身分洽談的,但奇怪的是,她不肯。就是一直叫我告訴她哪些股票會漲……怎麼說呢,她就是跟我要這類形同內線交易之類的消息。」
赤塚失望地搖頭。
「明明不是客戶,不,就算是客戶,我也不能這麼做。要是我敢做這種事,我會因為背信馬上被開除。所以我婉拒了,但涼音小姐還是不死心一直跟我聯絡。說她就是急需一大筆錢。不籌出這一大筆錢,她就毀了。」
那時候,涼音從客戶的存款帳戶裡領出了四百萬圓的鉅款。如果她是為了填補這些空缺,要在短時間內籌到錢,那麼赤塚的話就十分吻合。
只不過,前提是這個男人的話可信。
「但她沒有明確地告訴我她為什麼需要那麼一大筆錢。我們這一行做久了,可以從對方的舉止看出端倪。從她走頭無路的樣子看來,我猜她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理由。所以我儘可能不想和她扯上關係,但她的電話攻勢不斷。我也拜託她放過我,但她就是不饒人。不過大概過了一個月吧,她就沒有再跟我聯絡了。我正安心,想說她終於死心了啊,沒想到她竟然自殺了。」
「警方還沒有斷定是自殺。」
「可是她是在樹林裡上吊的不是嗎。有什麼令人懷疑她不是自殺的嗎?」
這傢夥,竟然還主動探消息。誰會上你的當。
「就像我最先說的,我們針對自殺與他殺兩方面進行調查。」
「可是,都已經過了三個月了,不是嗎?我倒是覺得,也未免太慎重了。」
雖然不耐煩,但最後關頭古手川想起了渡瀨的一句老話。
「太過慎重對警察來說才是剛剛好,你不認為嗎?」
「這個嘛,的確是言之有理……」
「涼音小姐持有的手機裡,與你的通話記錄全都被刪除了。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這拿來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她大概不願意別人知道自己設法籌錢吧。要是有人來問我,她想在短期內靠股票獲利的事實就瞞不住了。一定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原因吧。」
真想把這套回答當成模範解答表框掛起來。
「這年頭FX(買賣外國貨幣以獲取利益的金融商品)廣為人知,人人口耳相傳,金額小也能投資股票,處處可見炒股獲利的報導。當然這些報導並沒有錯,但有人靠股票賺錢,就一定也有人大賠。在景氣看好的時候,賠錢的人的聲音就不會受到重視。」
「涼音小姐也是其中之一嗎?」
「像涼音小姐這麼年輕的人,因為資金週轉不靈而走上絕路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我們做這一行的,那種例子看多聽多了。」
「你們在聯誼中認識了之後,就一直只以電話聯繫嗎?」
「不,有二、三次被叫到咖啡店去碰面。地點都是對方指定的,去哪裡我也記憶模糊了。」
「這個回答完全沒有明確回答重點,而且事後要怎麼撇清都可以呢。」
古手川明顯語帶諷刺,但赤塚卻不以為意。
「我的說法讓你不舒服嗎?真是抱歉。買了負責窗口建議的股票大賠,客戶就會來抱怨,所以我們講話會很小心不留下語病,久了就變成這樣了……喔,後市就要開始了。如果沒有別的問題,我想回自己的崗位了。」
看著抬眼請示的赤塚,古手川咬了嘴唇。
對方比自己高明了不止兩、三段。沒什麼。就是自己會問什麼、怎麼問,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應該要捜集更多材料再進擊才對。
「三月二十七日晚上到二十八日早上,你人在哪裡?」
「咦,三個月前嗎。唔——!一週之前的話我還記得,但三個月之前就沒辦法了。就算在哪家店喝到天亮,店家還記不記得也很難說。」
「……以後如果有問題,會再來請教。」
古手川頂多也只能咒罵般留下這句話。
※※※
看相框裡的涼音笑得似乎比平常更燦爛,茜鬆了一口氣。
姊姊,警方的人終於認真出動了。
當然這樣還遠遠不夠。若不將兇手繩之以法,無法洗刷涼音的冤屈。
竟然殺了那樣正氣凜然的姊姊,還讓她背上盜領的汙名。那種人,怎能這樣就放過。
那個名叫古手川的年輕刑警看來雖然思慮短淺,但給人一種直腸子的印象。光是這一點,就和朝霞署的刑警大不相同。先觀察一陣子再說吧。要是沒有進展,再想對策就好。
看著涼音的照片時,LINE的提示音響起。取出手機一看,是他傳來的。
「如何?」
劈頭就問。他果然也很關心。茜也透過LINE回答。
「來了一個刑警,不是朝霞署的,是縣警的,說要重新調查。」
「縣警嗎?看樣子終於認真起來了。」
「他問姊姊有沒有男朋友。」
「是茜回答的?」
「我說也許有。」
「這樣很好。涼音姊姊的手機裡被刪除的資料復原之後,一定會出現那個人的名字。茜最好還是不要多說。」
「不過,一切都照計畫進行呢。都是你的功勞,『修正者』。」
4
「我就是不爽他那麼沉著。」
話說到一半,古手川氣得臉都歪了。他在光崎面前再失態也不會露出這種表情,所以至少和那個老教授相比,他在自己面前算是比較放得開吧?
「那傢夥,都被刑警懷疑是兇手了,眉毛卻連動都不動一下。」
「這不就表示他是完全清白的嗎?」
「我很不想這麼說,但警察這個行業,就算再怎麽清白的人都會提防的。可是赤塚該怎麽說啊,感覺就是很習慣。簡直就像老早就料到會有刑警找上門。」
真琴漸漸明白古手川想說什麼了。
「你說的習慣,意思是這不是第一次?」
「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但……他是慣犯。竊盜、強暴、縱火。雖然次數不是那麼多,但重犯同樣一種罪行的人會養成一種特別的適應能力。我不太會形容,就是有種已經走向犯罪那一方的人的獨特味道。」
法醫學教室裡只有真琴和古手川兩個人。動不動就要插嘴說句風涼話的凱西不在,簡直像把毒舌當自己的存在意義的光崎也不在。
可是,這個木頭人卻一個勁兒講案子的事。
「其實我是有東西想請真琴醫……想請法醫學教室的大家看看。」
古手川似乎完全沒有察覺真琴的煩躁,從自己的包包裡拿出了資料夾。
「若宮涼音的案子發生在三月二十八日。我去翻那陣子有沒有發生類似的案子,結果找到了這個。」
古手川遞出來的資料夾裡夾的是驗屍報告書。
「今年二月二日,和光市內一個名叫時枝夏帆的不動產公司OL,同樣被發現在公園裡上吊。」
看到報告裡記錄的九點鑑別點,真琴吃了一驚。因為內容簡直是複製了若宮涼音的報告。
「古手川先生,這是……」
「所以我才說是類似的案子啊。而且時枝夏帆是帶著侵佔公司回饋金的嫌疑死的。可是,一直到現在那三千萬都不知所蹤。據她的同事說,她有一個交往中的男友,但卻一個字都沒透露過他是哪來的什麼人。遺書是打在手機裡,轄區為了謹慎起見查了通話記錄,也沒有找到特定的男性。」
越聽雷同的地方越多。
不,這根本可以說是同一個案子了吧。
「可是,你為什麽只跟我一個人說?」
真琴懷著一絲期待問,但待到的答案卻讓她大失所望。
「我想把已當作遺物歸還的手機再借出來分析。所以事先和家屬聯絡,結果被死者的父親抗議說為什麼不早點調查。」
連這也和涼音那時候一樣啊。
「還說,當初轄區處理的時候,明明就一直說她不是那種會自殺的人,要求徹底調查,結果卻一下就被當作自殺處理,現在有什麼好說的。」
家屬的心情真琴很能理解。
「我解釋說現在不管是解剖醫師還是經費設備都不足,而且不是只有司法解剖是這樣,結果對方說既然如此,就叫實際從事解剖的人去跟他解釋。」
「所以……才來找我?」
「抱歉啊。」
沒錯,你是該抱歉。
最應該為你提出這件事的時機抱歉。
「我也有拒絕的權利吧?」
「當然有,可是希望妳不要。拒絕了對浦和醫大的名聲不好。」
「怎麼說?」
「我人面不夠廣,能夠拜託的法醫學人士就只有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的幾位了。」
那就去拜託其他兩個啊——真琴本來要這麼說,但馬上就懂了。
「拜託凱西醫師,一定會和家屬發生衝突。拜託光崎醫師的話,還沒發生衝突就會被罵為什麼當初不通知他。不管找誰,都有損法醫學教室的形象。」
「……不知情的人聽了不知道會怎麼想。」
「知情的人聽了應該會認為合情合理吧。」
真琴嘆了一口氣。看樣子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利。
一到時枝夏帆家,果然不出所料,在門口便受到其父的斥責。
「那時候我們再怎麼拜託警察什麼都不肯做。現在怎麼又反過來說要拿夏帆的東西?話都是你們在說的。」
夏帆的父親時枝弘之讓古手川和真琴站在門口,抱怨個沒完。從他的態度便能窺知當初他受到轄區多麼冷漠的對待。
「所以我們才又再來拜訪。」
不太擅長向人低頭的古手川態度值得嘉許。
「不能否認初步調査時人手不夠。所以更希望現在補充調查能確實地進行。若令千金不是自殺的話,想必您也一定很想找出真相吧。」
儘管態度誠懇,但話說得不對,也無法說服對方。真琴在旁聽得擔心起來,臨時決定出面掩護,
「責任不能說都在警方。」
「妳說什麼?那妳倒是說來聽聽啊。」
「說來俗氣得緊,但死亡意外並不是全數都能解剖。國家預算欠缺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解剖費用要由各警察署負責,當然也必須顧及比例分配。解剖醫師也完全不夠。」
「是嗎。昨天的報紙才剛報導現在日本的醫生和律師都超額了,不是嗎?」
「那是因為這兩種人都集中在條件好的組織和地方而已。」
你可知解剖醫師所處的環境條件有多差嗎——幾近抗議的不平不滿湧上心頭,但真琴也知道就算訴諸時枝也沒有意義。
「那些全都是你們的藉口吧。根本不是不願花錢花時間為我們夏帆解剖的理由。警察的工作是除暴安良,而醫生的工作是查出病因死因。你們公務員永遠都是這副德性。自己怠慢工作,就立刻推到組織和預算上。只要你們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不就沒事了嗎?」
時枝的話又死纏上來。有些人一看到公務員就挑毛病,而時技因為女兒的死沒有受到嚴謹的處理懷恨在心,更是變本加厲。
真琴倒是認為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不應有私人公家之分,而私人企業裡也有工作沒做好而推到組織、預算上的人。問題並不在於組織的屬性和預算的出處。
大概是覺得真琴受到責備,古手川介入時枝與真琴之間。
「有另一位小姐也死於類似的狀況。」
「是嗎?」
「假如這是連續命案之一,很可能會再發生同樣的案子。」
「就算抓到兇手,夏帆也不會活過來了。」
大概是實在嚥不下這口氣了,古手川的臉色頓時變了。
千萬別在這時候發脾氣。
就在真琴正要制止古手川的時候。
「夠了吧,爸。」
時枝身後站著一個看似國中生的男孩。
「繼男……」
「難看死了,一直這樣唸個沒完。」
「你給我閉嘴。」
「姊姊的手機,已經給我當作紀念,所以是我的了。我要借刑警先生還是怎樣都是我的自由。」
「繼男!」
「還有,要讓誰進我房間也是我的自由吧。好了,刑警先生們。站在那裡也沒辦法好好說話,到我房間來吧。不過沒茶喝就是了。」
繼男瞪了父親一眼,轉身就走。真琴雖然不愛管別人家的閒事,但看來父親和兒子之間的權力關係十分微妙。眼見古手川抓緊機會跟著繼男進了屋,真琴也跟上去。
上了樓的左首就是繼男的房間。
「另一邊是姊姊的房間,不要隨便進去。去那裡要經過爸爸媽媽的同意。」
冷冰冰的話語,不知是針對真琴他們,還是針對父母。
「若查出夏帆小姐不是自殺的話,這個房間我們也必須調查。」
「之前就查過一次了。說什麼沒有異狀,一下子就走了。」
繼男的房間是一般國中男生的房間。架上擺著許多公仔和週邊商品。讓人覺得十分專業的電腦和週邊設備也算最近國中男生的標準配備嗎?
真琴大致掃視了一圈,但房裡連一張繼男和姊姊的合照都沒有。不,真琴自己的照片也都存在手機裡,繼男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就更不用說了吧。
「『修正者』的留言威力這麼大嗎?」繼男突然這麼說。
「聽說縣內每次出現屍體,他就在縣警的網站上現身,讓刑警忙得不可開交。」
「這你是聽誰說的?」
「網路上大家都在傳啊。現在之所以重查夏帆姊姊的案子,也是因為火燒屁股吧。」
「你很不滿是吧。」
「雖然我剛剛跟爸爸那樣說。但之前你們不肯好好調查,我一樣是懷恨在心的。在家裡我和姊姊最談得來,感情也很好。」
古手川漸漸在空氣中營造出不安的氣氛。
「你是為了個別抗議,才叫我們進來的嗎?」
繼男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個裝了紅色保護殼的手機。
「我說的都是真的。只是希望你們記住,有人因為家人的死被隨便看待,心裡存著一口怨氣。」
繼男隨手把手機遞過來。也不知是在賭什麼氣,古手川也有點粗魯地一把搶過來。
真琴差點失笑。姑且不論外表,這兩個人精神年齡根本一樣嘛。
「夏帆小姐有男朋友嗎?」
「我不知道。」
「你們感情不是很好嗎?」
「感情再好也有很多事不會說啊。同樣是家人,兄弟和姊妹也不一樣吧。」
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真琴有似曾相識之感,同時也想起了在若宮家與茜之間的對話。
相似的狀況和相似的家庭關係。然而,在察覺死者的男女關係方面,茜的能力就高出許多。也許這和男生女生有關,也和精神年齡有關。
「等分析完了,會馬上歸還。」
「不用馬上還也沒關係。只要你們確實逮捕兇手就好。」
「又還不確定是他殺。」
「不可能是自殺的。」
「你怎麼知道?你知道的只是在家裡的夏帆小姐吧。大人在外面會有不同的面貌和立場。」
「因為她超強的。」
「啊?」
「她生命力強到,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這樣的姊姊,哪會因為偷了公司的錢被發現就去自殺啊。要是姊姊真的盜領公司的錢,不是買東西買到爽再去自首,就是遠走高飛到國外去逍遙。」
雖然不知道他這番話是褒是眨,但顯然對警方的制式看法心存不滿。
「……我會當作她的個人特色記下來。」
「還有另一件事,也希望你記住。」
「還有?」
「要是你們肯認真調查夏帆姊姊的案子,也就不發生下一起案子了吧?」
繼男的眼睛盯著他們兩人,動也不動。
若是連續殺人案,繼男的指責再正當不過,古手川所代表的警方毫無辯解的餘地。這和組織、預算一點關係也沒有。
古手川只是緊閉著嘴,一言不發。
※※※
向繼男借來的手機,古手川立刻轉交縣警本部的鑑識課。然後一得知結果,便立刻再度前往赤塚的職場。
要衝鋒陷陣就得準備好最起碼的武器——平常渡瀨就常叮嚀,但對於「最起碼」的看法,上司與自己有雲泥之別。
那個有個性的上司認為要斷了敵人所有的退路,刀、箭、槍、暗器,連大砲都出動才算最起碼,但對古手川而言,最起碼就是一把匕首。與敵人相對的那一剎那,一刀讓對方致命就行了。在證券公司的會客室等著,赤塚照例頂著一張毫無陰影的臉進來。
「哦,我記得你是古手川先生沒錯吧。若宮小姐的事還有什麼要查的地方嗎?」
「不,我今天是為了另一件事來的。赤塚先生,你認識時枝夏帆這位小姐吧?」
分析夏帆的手機,結果果然和涼音那時候一樣,近期的通話記綠都是赤塚。
古手川的直覺命中了。這兩名女子酷似的死亡背後,都有赤塚武司的影子。
「哦,時枝小姐嗎。認識啊。」
赤塚乾脆招認。這也在古手川預料之中。
「好像是二月初吧,聽她朋友說她自殺了。我跟她不是很熟,沒有去參加葬禮就是了。」
「一邊是證券公司的業務員,一邊是在不動產上班的OL。你們兩位的接點到底是什麼?」
「時枝小姐的同事是我大學的學妹。就只是這種程度的關係啊。」
「這種程度的關係,卻密切聯絡。」
「和若宮小姐那時候一樣啊。一交換名片,就說她想投資股票,要我告訴她哪一支股票一定會漲。要是知道我們何必這麼辛苦,再說那根本就是內線交易。她之所以會頻繁地和我聯絡,為的就是這種單方面的要求。」
赤塚一副萬分困擾的樣子搔搔頭,
「若宮小姐也好,時枝小姐也好,看樣子我好像只有這方面的魅力,真叫人洩氣。會接近我的女性全都這樣。」
「而且兩個都上吊了。」
「我聽說,時枝小姐也是動用了公司的錢,為這件事發愁。為錢所困的女性,就只有賣身或以死謝罪這兩個選擇了吧。」
讓世上女性聽了都會火冒三丈的話,他倒是說得面不改色。
「就巧合而言,共通點太多了。這次的被害者手機裡與你的通話記錄也被刪得乾乾淨淨。」
「所以,之前我就說過了,那是她們為了隱瞞曾經考慮如何填補自己盜領的公款的事實。沒有別的意思。」
「這是你的說法,但所謂時枝夏帆盜領的三千萬現在卻還不知道在哪裡。」
「這年頭的年輕女孩有了三千萬,不到一個月就會花光。不然,刑警先生不妨到男公關倶樂部去查訪查訪啊。」
古手川由衷感謝自己那稍微堅強了一點點的自制力。否則還沒聽完他的屁話恐怕就已經先動手了。
「這兩個案子唯一的交集就是你。」
「那是因為你們硬要扯上關係啊。上吊這種事,每天都有人在做。只要定一個要因,一定會跑出共同點或關聯性。這次也是巧合。坦白說,我實在是不堪其擾。」
「就辦案調査這一方而言,無法輕易歸咎於純粹的巧合。」
「話是沒錯啦。但是,拜託你行行好,不要因為提不出不在場證明就拿我當嫌犯好嗎?只有繭居族和住院患者才拿得出四個月之前的不在場證明吧。更何況,」
赤塚露出別有意味的笑容,
「最重要的屍體,現在連影子都沒有了啊。」
5
「所以說,只要一查絕對中。」
在縣警本部的辦公室裡,古手川加強語氣強調,但他面前的渡瀨卻嗤之以鼻。
「挪用公款最後上吊自殺。而且兩個女人都認識同一個人……你以為光憑這些理由就拿得到搜索票嗎?」
「『修正者』也針對這兩個人的死留言。只要查他家,或是用來搬運屍體的車,絕對會查出物證。」
「這三個月『修正者』有多少留言你知道嗎。縣警本部和各轄區,還有光崎醫師他們全都被拖下水,結果有多少成果?」
渡瀨以一副隨時都會開扁的樣子瞪著古手川。這就是為什麼大家在背地裡說渡瀨不像捜查一課而像組織犯罪對策部的,而且更可怕的是這種情形可是家常便飯。
「可是也不全都是空包彈啊。佐倉亞由美和比嘉美禮的案子不都破了嗎?」
「那你反過來算算有多少空包彈。以打擊率來算不到一成,如果是職棒,不被下放二軍就要偷笑,搞不好還會被解約。」
這麼一講。古手川也無話可說,但也不願撤回自己的主張。
赤塚武司絕對脫不了關係——古手川的直覺這樣告訴他。被發派到捜查一課這幾年,雖然還遠遠不及渡瀨,但至少他遍嘗虛偽與絕望的滋味,以此為代價換來了身為警官的嗅覺。
只要不是逮捕現行犯的現場,要進行捜索就必須要有捜索票。然而依規定,只有警部以上的職級才能向法院申請搜索票。換句話說,古手川身為一介巡查長,再怎麼吵鬧都是狗吠火車。
「平常我唸你唸得嘴巴都酸了,你卻一點都沒改。你心裡想的全都寫在臉上了。」
「呃!」
「只要我點頭,明明馬上就能領到捜索票的——你心裡是這麼想的吧?」
被說中了。
「我看起來像是憑直覺和氣勢就會掏出手銬逮人的人嗎?」
「……不像。」
才被派在渡瀨底下沒多久,古手川就知道渡瀨沒那麼單細胞。粗野暴力只是外表,內心老奸巨猾、深謀遠慮,根本是個怪物。
「你也太沒把法院看在眼裡了。申請搜索票要附證明其必要性的資料。要是無法說服法官,法官是不會在搜索票上蓋章的。」
這古手川也知道。可是,最關鍵的屍體已經化成灰了,又無法解剖,要怎麼說服法官?
「赤塚有動機嗎?」
渡瀨的語氣忽然變了,
「若宮涼音的四百萬,時枝夏帆的三千萬。兩者都有本人盜領的事實,卻都查不出錢的去向。要是赤塚有動機,金錢方面是最合理的。你有想過要去查赤塚有沒有大筆負債,或是收到大錢的跡象嗎?你該不會給我個藉口,說要等搜索票才要去查他的資產吧?」
「現在盡了全力就只能查到銀行。可是還是沒查到大筆的金錢進出。」
「他是玩股票的,經常動用大筆款項。他本人需要大筆資金的理由隨便找都有。照你的假設,都已經有兩個人被一氧化碳中毒給毒死了。他必須有適當的設備,所以只要進行徹底搜索,查出什麼物證也不足為奇。」
「所以啊……」
「但是,如果只是他本人缺錢是說服不了法官的。」
渡瀨的眼神更凶了,
「若宮涼音和時枝夏帆都是曾經被當作自殺處理的案子。要撤銷再以殺人立案,在檔上寫她們共同認識的人缺錢這種程度的事實,只會笑掉別人的大牙。必須在沒屍體沒解剖的狀況下,說服法官她們那種狀態不是自殺。」
從別人嘴裡說出來,更深切感受到自己要做的事有多麼困難。
「那簡直就像要從帽子裡變出鴿子來。」
「對,沒錯。但是既然你要我去申請捜索票,就給我想想要怎麼把魔術變出來。腦袋不是長好看的,偶爾也要拿來用。」
※※※
「好想要屍體啊。」
古手川一出現在法醫學教室,便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站在他正對面的真琴不禁皺起眉頭,而坐在椅子上的凱西彷彿找到知音般雙手合十。
「拜託,古手川先生,會說這種嚇人的話的人一個就夠多了。」
「一點也不嚇人,沒有屍體就抓不住那男的的小辮子啊。」
古手川把第二次訪查赤塚的內容告訴她們。本人大概自以為很冷靜,但一字一句都聽得出他的不甘。
「我知道,現在才說這種話,就像計算死去的孩子的年紀一樣。可是啊,現在問題是,要請法官發搜索票,證據太少了。難得真琴醫師都針對驗屍報告給了意見,可是他們也可以解釋成九個鑑別點中只有一點特異。」
聽著聽著,真琴覺得古手川說的沒錯。沒有解剖就挑驗屍報告的毛病,等於是只看目錄沒看書就寫讀書心得。
凱西仰天長嘆。
「Oh,遇到這樣的事情,就知道日本火葬這個習俗對法醫學者而言,有百害而無一利呀。如果是土葬,事後要挖幾次墳都有得挖。」
「墳不是拿來亂挖的。」
真琴加以糾正,但凱西只聳聳肩,一點也沒有反省的樣子。
「可是呀,真琴,拿破崙和貝多芬這些歷史人物的死因之所以今天還是話題,就是因為他們的遺體還在。從這個觀點來看,古手川刑警想要屍體的發言,就一個policeman而言是非常非常自然的欲求。」
「先不管自不自然,再這樣下去赤塚就要逍遙法外了。這絕對天理難容。」
雖然覺得他還是一樣有話直說、正義感強,但接下來的話倒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否則,一定會出現第三名犧牲者。」
「怎麼會……古手川先生已經去盯了他兩次了啊。」
「沒有明確的證據,以後是不可能一直監視他的。調查員的人數也有限。真琴醫師,妳要知道,他相信他兩次偽裝自殺都成功了。嚐過成功滋味的人,一定會再犯第三次、第四次。殺人會變成習慣的。」
「等第三個犧牲者一出現就馬上進行解剖的話……」
「凱西醫師!」
兩個人同時大叫。
但真琴大叫之後陷入沉思。凱西的話雖然太過直接,卻正中紅心。要指出若宮涼音和時枝夏帆是死於他殺的可能性,最有效的便是解剖,但要解剖無論如何都需要屍體。可是就算是魔術師,也沒無法將兩個人的屍體從過去召喚回來。
「可是真琴,」
凱西的語氣莫名掃興,
「既然實際上並沒有屍體,我們法醫學教室的人就不能參與。這是古手川刑警的工作。」
「話是沒錯……」
邊回答邊偷看,古手川大概也有自覺吧,一臉難為情的樣子。
拜託。
平常得意忘形的人,不要沒事露出這種表情好不好。很犯規欸你。
總之最迫切的問題是,要找出足以說服古手川的上司去申請捜索票的材料。
有沒有辦法呢?有沒有古手川、甚至是古手川都沒有注意到的線索呢?
但,無論真琴再怎麼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什麼妙招。
到了第十天,事情才有了進展。
法醫學教室裡只有真琴一個人,桌上電話的內線燈閃燦著。電話是打到法醫學教室隔壁的大體捐贈團體的。一直沒有人接,真琴便按了內線鍵接起了那通電話。是草加警察署來電詢問。說是在浦和醫大登錄捐獻的人死了。真琴心不在焉地聽著對方的聲音,準備說明負責團體現在沒人在,但一聽到大體的狀況便大聲說:
「死因確定是那樣沒錯?」
然後她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
這想法連自己都傻眼,一開始想置之一笑,但越想越覺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掛了電話再行斟酌,一在心中演練計畫,就可以想見這麼做,有太多會讓光崎和校長他們暴跳如雷的問題。
即使如此,真琴還是無法拋下剛才想到的這個主意,還是下定決心,把古手川叫出來。
「情況緊急,請你現在立刻開運屍車到法醫學敎室來。」
「情況緊急是怎麼回事?我現在正在忙別的……」
「如果我說也許可以拿到偽裝自殺案的捜索票呢?」
「我十五分鐘就到,等我。」
「啊,在那之前,還有東西想請你準備。」
古手川依約於十五分鐘整之後到達。
「我照妳說的開運屍車來了。縣警又沒有提出申請,到底是怎麼回事?難不成要開運屍車去兜風嗎?」
「這樣兜風也挺酷的。我們要到草加市。我在路上再跟你解釋,總之快走吧。」
古手川迫於真琴的氣勢,坐上了駕駛座。
「那,目的地?」
「草加警察署。」
運屍車一上高速公路,古手川一副「現在總可以說了吧」的樣子開口:
「平常我們都靠法醫學教室幫忙,我相信至少真琴醫師是處事比我更慎重的人,所以我也沒有細問。現在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現在要去草加署領取一具遺體。負責的檢視官從現場的狀況和死者的遺書,判斷是沒有他殺嫌疑的自殺。自殺的是一名五十多歲的女性,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在自家車上引廢氣自殺。」
「喂,這是……」
「這名死者生前就表明要捐贈大體。可是,就算檢視官判斷沒有他殺嫌疑,非自然死亡的屍體是無法捐贈的。」
「難道……妳打算用她來代替若宮涼音和時枝夏帆?」
「對。要把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的屍體佈置成上吊自殺的狀態。如果症狀與那兩人的驗屍報告相似,不就可以用來請渡瀨先生申請搜索票嗎?」
既然實物不存在,就採用近似的東西作為資料——就想法而言雖然沒錯,但對像是屍體則又另當別論。別的不說。這樣的例子根本前所未聞。
「自殺的死者無親無故。她應該是考慮到後事和喪葬費用,才會向大體單位登錄的吧。」
「……妳也太亂來了,真琴醫師。我被妳嚇得下巴都掉下來了。」
「還不都是因為待在光崎教授底下的關係。」
「我想這不是唯一的理由吧。」
「解剖和埋葬所需的費用當然必須由我們這邊負擔,可是這次的狀況,解剖費用能從捜查費裡撥出來嗎?」
古手川的嘴角往下撇。
「我們連運屍車都出了。事到如今,還有拒絕的餘地嗎?真是的,這個軍師也太亂來了。」
「凡是想得到的問題,我是希望少一個算一個。」
「也是啦。就算草加署那邊沒問題,但我們署卻是得從本來就已經見底的解剖費用裡再生出一筆來。只會看預算和上級臉色的課長就算了,可是組長那邊要怎麽解釋啊!」
「你會怕嗎?」
「只有死人才不怕他吧。」
「請一定要說服他。因為古手川先生已經是共犯了。」
唉——古手川輕輕嘆了一口氣。
「既然妳說是受到光崎醫師的薰陶,我也不得不接受,部下又不能選上司啊。」
「這一點是彼此互相吧。」
一到草加署,由於事先已經說好,交割遺體的手續順利辦妥。
自殺的女子獨居,無依無靠。本來在郊外的家電量販店上班,卻被和她搞外遇的上司宣告分手,於是形同報復般選擇了死亡這條路。自發現屍體已過二十四小時,是死後僵直最嚴重的時候,再拖下去,時間過得越久,就越偏離涼音和夏帆所處的條件。
在必要文件上簽名之後,真琴向負責刑警再三確認:
「這樣,這具屍體就是由浦和醫大管理了?」
「嗯,是啊。」
「不好意思,我想確認屍體,可以麻煩您迴避一下嗎?」
負責刑警一退出,停屍間裡就只剩真琴和古手川。
真的很對不起。我們要用您的身體來協助辦案。這樣亂來是為了不讓更多人犧牲,還請您見諒——!
真琴向屍體合掌一拜之後,取出了自己帶來的繩子。
「麻煩你了,古手川先生。」
「這下真的成了共犯了。」
古手川邊發牢騒邊爬上空擔架,把滑輪裝在天花板上。滑輪和裝設滑輪的工具都是真琴叫他事先準備好的。
「這樣就行了。」
古手川試過裝好的滑輪的強度,便從真琴手中接過繩子,在前端做出一個套環。這是項令人提不起勁的工作,但不做就失去領取這具屍體的意義。
將屍體連同擔架一起推過來之後,把繩子套在屍體的脖子上。
「接下來我一個人動手就好,真琴醫師看是要出去,還是轉過身不要看。」
這一連串的作業是為了證明偽裝工作能否由一名男子獨力完成,也帶有他要一肩承擔的意味。
「不行。」
真琴當即拒絕,
「出主意的人是我,全程我都要親眼看著,我不想逃避責任。」
古手川輕輕點頭,意示他明白了。
將繩子的另一端穿過滑輪,慢慢拉動。屍體漸漸被繩子吊著抬起上半身,當繩子全數拉下,整個人便從天花板垂掛下來。低垂的脖子承受了全身的重量,發出受壓的聲音。古手川露出不舒服到極點的表情。
「真琴醫師。」
「是。」
「做了之後我才知道,幹得出這種事的人,體內流的一定不是人血。」
讓屍體處於上吊狀態約二小時後,響起了敲門聲。
「差不多該撤了。」
古手川和真琴慢慢放下屍體,迅速收拾了滑輪和繩子。儘管是為了辦案,但看在旁人眼中是如假包換的犯罪行為,心中還是會有沉重的罪惡感。
然而,這麼做,便幾乎複製了赤塚進行過的偽裝作業。躺在那裡的,是一具遇害手法與涼音和夏帆如出一轍的屍體。
兩人將屍體搬上運屍車,離開了草加署。從後照鏡再也看不到警署的那一刻,腋下冷汗同時狂噴。
「剛才古手川先生的話,我百分之兩百贊成。」
「嗯?」
「能夠做出這種事而不以為意的人,絕對不正常。」
一回到浦和醫大,閻羅王已經在法醫學教室裡等他們了。
「你們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嗎?」
光崎的聲音比平常低了好幾度。少了抑揚頓錯,更令人感覺到他的震怒。從他的語氣聽來,顯然已經看穿真琴的餿主意了。
將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屍體吊起來。首先光是這樣的行為就可能會被控以毀損屍體罪。死去的女性沒有親人是不幸中的大幸,即使如此仍觸犯法律。
「主意是我出的。一切責任全都在我……」
「不,光崎醫師。在瞭解一切之後將屍體從草加署運過來的是我。所以是交割屍體的我應該負責。」
「少在那裡爭你們負不起的責任。個個都是笨蛋。」
光崎一句話堵死兩人的辯解,走近擔架,俯視屍袋。
「真琴醫師,死後幾小時了?」
「約二十六小時。」
「哼。還在死後僵直最嚴重的時候嗎。快送進解剖室。」
「教授,那麼……」
「妳的獨斷獨行事後再慢慢拷問。現在要趁屍體還沒有泡湯之前把該做的事做好。再拖磨下去,那個迷糊蛋的上司就要來礙事了。」
古手川和真琴兩人一使眼色,便立刻將載有屍體的擔架送進解剖室。背後聲音再度響起:「由真琴醫師執刀。」
真琴錯愕回頭。
「你們都莽撞到這個地步了,就靠你們自己來把事情看清楚。」
6
解剖室裡不但有古手川和凱西,連光崎都現身了。真琴不禁問:
「為什麼連教授都來了?」
「我不會動手也不會開口,就當我不在。」
最近真琴雖然也會帶著研究生執刀,但在光崎面前動刀還是頭一遭。叫真琴不要在意根本是強人所難。
「怎麼了?不要佇在那裡,先敘述所見。」
「啊,是。」
一催之下,手指開始發抖。真琴用力握緊雙手,止住顫抖。
「遺遺體是五十多歲的女性。頸部有索痕,索痕部分可見表皮剝落。索痕的方向由前頸部朝後向上方延伸,消失於後頸部,顯示為典型的縊頸。有糞尿失禁的跡象。屍斑呈鮮紅色,集中於下腹部。無皮下出血的跡象,懸吊處可見因繩索形成的凹陷。雖然沒有臉部瘀血與結膜點狀出血,但反過來可以說,這樣才與縊死的所見吻合……」
「動刀之前不用多說。還沒動刀就發表先入為主的觀點算什麽?」
「對、對不起。」
「有空道歉,還不快動刀。」
「……手術刀。」
從自告奮勇當助手的凱西手中接過手術刀,從喉嚨下刀。感覺很硬,多半是因為死後二十六小時正值死後僵直最嚴重的時候吧。觸感與印象都和土黃色的大體老師不同。
腦海中突然唐突地浮現賞味期限這四個字。以賞味論屍體非常無禮,但屍體畢竟也是活著的。隨著時間過去,內部會溶解,組織會變質。過得越久,死因越會隨著腐敗消失。像這樣實際握著手術刀,就能深切體會光崎片刻都不肯浪費的理由。
下刀後,出現了頸動脈。還未變色,保持著生前的狀態。
真琴偷瞄了光崎一眼,這位老教授雙臂環胸,仍瞪著解剖臺上的屍體。
「接著開胸。」
手術刀劃出了略嫌不平整的Y字。手術刀經過後血珠立刻浮現,是因為刀走得太慢。在光崎的手術當中。切開到出血通常會有一小段間隔。
傻瓜,有什麼好比的。
邊斥喝自己邊動手。打開皮膚之後出現的內臓和組織都還維持著生物的色彩。
「內臓和血液與屍斑同樣呈鮮紅色。與縊頸造成的窒息死亡明顯不同。各內臓散見瘀血,還有肺水腫的狀況,因此要採血檢驗。」
真琴親手從血管中抽了血,交給凱西作為檢查血液。檢驗方式有好幾種,但若懷疑是一氧化碳中毒,以吸光度測定法最為簡便,凱西也進行了這個檢驗。
將檢查血液以碳酸鈉溶液稀釋,加上低亞硫酸鈉溶解,測量吸光度。然後以波長538nm與555nm計算出吸光度,由檢量線求出血中一氧化碳血紅素濃度。
過了一會兒,凱西乾澀的聲音在解剖室中響起。
「血紅素濃度百分之七十八。」
一般而言,當血紅素濃度超過百分之六十,人就會陷入昏睡狀態,超過百分之七十呼吸便會停止。
「屍體表面的症狀雖可視為縊頸,但經解剖與血液檢查,證明死因為一氧化碳中毒。沒有臉部瘀血也沒有結膜點狀出血,是因為在死後二十四小時之後才勒頸。因此……」
「所以,妳要說之前發生的兩起自殺案未必見得就是縊頸嗎?」
光崎的話穿透真琴全身。姑且不論沒有說明真正的用意就從草加署領回屍體的事實,苦宮涼音和時枝夏帆的事是誰洩露的?驚慌之下朝古手川看,他也吃驚地搖頭。難不成是凱西?視線一移過去,紅髮碧眼的副教授就明顯地別過視線。
「就算要當作比較的對象,你們想翻案的是二十多歲的女性。但這具屍體卻是五十多歲,而且死後已經二十六個小時。為什麼不找條件更近似的遺體?既然要亂來,就要連細節都要徹底講究。不要亂用寶貴的遺體。」
「可是,實在沒有條件吻合的遺體……」
「那就等啊。既然不是分秒必爭的案子,就不要輕舉妄動。這就叫作只求快不求好。」
被指責之處無不在理,真琴無話可說。像個挨老師罵的學生般乖乖聽訓。果然還沒罵完。
「要確認的都確認了,就趕快縫合。」
儘管下了不小的決心,自己的行為依舊是徒勞一場嗎——敗北之感讓手臂越來越沉重。
「喂,小子。」
「什麼事?」
「你本來是打算拿這次的解剖報告書當參考資料附上去嗎?」
「啊,是啊。雖然這樣能說服我們組長多少還是個未知數就是了。」
「真琴醫師,報告寫好之後先交給我。」
「咦!」
「我要加補充意見。這小子的上司怪僻到了家,是個把年輕人的意見當放屁的權威主義者。只掛真琴醫師的名字他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請問,毀損遺體的事……」
「哼!一份報告就能讓兩個案子翻案,那個權威主義者搞不好就會放個水。不然我手上多的是捜查一課的弱點。」
聽到這句話,真琴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雖然不願承認,但這個老教授的一字一句的確左右著自己的歡喜和憂愁。
真琴心想,總有一天,一定要解開這個詛咒。只不過,至少那不會是現在。
※※※
赤塚的住家搜索由渡瀨陪同進行。古手川雖然早已習慣與上司搭檔,但只有今天怎麼也沉不住氣。
原因在於法院剛發下來的捜索票。那是渡瀨親自前往法院爭取來的,但他的臉還是一樣臭。
「附上與案件沒有任何關係的解剖事例作為參考資料,是前所未有的事。那當然了。沒有幾個人會想得出那麼異想天開的主意。」
即使如此,還是憑蠻力說服了重視先例的法官,驚人的交涉能力令人佩服。只不過那位法官和渡瀨據說是老朋友了。
「是誰提出來的?是你,還是那個姓栂野的年輕醫生?」
古手川不希望責任被栽在真琴頭上,所以默不作聲。他很清楚反正說了謊也鐵定會被拆穿。
「刑警和法醫學者走得近是無妨,但要選對人。」
這話讓古手川無法不追問。
「怎麼說?」
「所謂的搭檔呢,一個負責踩油門,另一個就得負責踩煞車。你想想看,要是兩個人都猛踩油門會怎麼樣?大暴走啊。正好就像你們兩個現在這樣。」
「組長只見過真琴醫師一次吧。」
「只要看一眼就夠了。她是那種明明沒自信,但一認定就暴衝的人。跟你一樣。」
古手川心知肚明,所以對此也無話可說。
「光崎醫師也兜圈子發出警告。」
渡瀨苦著臉說,
「說什麼,不要來拐我們家的年輕人。害我覺得自己好像不良學生的監護人。感覺有夠差。」
赤塚的住處是一棟時髦高級公寓裡的一個單位。地下室用來作為住戶的停車場,已確認赤塚的車也停在裡面。調查員跟在渡瀨與古手川身後。
時間是晚間十一點三十分。他們知道這個時間赤塚在家。
「赤塚武司,我們要來調查你的住處和其他物品。這是捜索扣押票。」
赤塚緊盯著渡瀨拿到他面前的搜索票直看,簡直要把紙給看穿。
「好久沒遇到看捜索票看得這麼用力的人了。」
「不會吧……明明沒有證據,怎麼會發這種東西?」
「你說的沒錯。這可不像違反交通規則的紅單,要拿到可不簡單。所以既然發下來了,自然會期待有相當的成果。」
渡瀨邀赤塚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自己坐在對面。
「不好意思,一下來了這麼一大群人。也沒什麼啦,我想你每天上班的職場一定更忙碌吧。你就忍耐一下。」
眼看著調查員翻箱倒櫃,赤塚顯得神色不安。反應和他以前在職場上的模樣完全相反。
所以,之前是認定警方絕對不會調查到自己頭上來,才那麼從容的嗎。那兩個人的屍體都已經化成了灰,即使會受到懷疑,他也萬萬想不到會發下搜索票吧。
但赤塚還是沒有放棄抵抗。
「警方竟敢強制捜查,萬一什麼都沒搜到,埼玉縣警要怎麼負責?」
「負責啊。」
渡瀨說完,將胸膛一挺。這傲慢至極的態度,也是故意讓赤塚焦躁的演技。
「房間是翻得挺亂的,不過都沒有損傷到傢俱和物品。扣押的東西一調查完就會奉還。所以物質上的損失為零。」
「難道不是冤罪嗎?」
「如果是以嫌犯的身分送檢被冠上了什麼罪名的話,那的確是,不過目前還在調査階段。要是你真的是清白的,有什麼好怕的呢。」
「光是被套上嫌疑就有損我的信用。」
「只是調查而已,又不會開記者會。這公寓附近也沒看到媒體之類的人。調查完要是證明瞭你的清白,當然也不會再來煩你。如果這樣你還是覺得精神上的折磨難以忍受。看你是要請求損害賠償,還是精神賠償都隨便你。」
渡瀨以他半開半閉的眼睛看著赤塚。那雙彷彿懷疑深重、俯視髒東西般半開半閉的眼睛,是透過精心計算,為的是要造成對方莫大的不安。
「然而,我們這邊大陣仗上門,也是有我們的理由的。如果你能打消我的疑問,我也可以馬上把調查員撤走。」
赤塚的眼中燃起了一道微微的希望之光。然而,這不過是渡瀨的另一招談判技巧罷了。
「你是不是缺過錢?以百萬、千萬為單位的。」
「我是務實派的,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奢侈得超出自己的能力。」
「即使沒有打腫臉充胖子,有時候也會失手。爬得高,跌得重啊。」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以為,」渡瀨說著,揮揮手中的那張搜索票,
「我們會光靠這薄薄的一張紙,在這裡乾瞪眼?沒有捜索票能做的搜查多的是。其中之一就是你的工作狀況。赤塚先生,聽說你負責客戶的資產運用吧?」
「是啊。」
「也聽說你是個非常優秀的交易員。」
「我的評價是還不錯。」
「可是,也會有栽跟頭的時候。一月吧,你大舉買進,結果卻出乎意料大跌。而且竟然是未經客戶同意擅自做的買賣不是嗎?」
他們無法取得買賣資料,只不過是從赤塚的同事那裡聽來的傳聞。但是,這樣就足以得到讓赤塚嚇得肩頭一縮的效果了。
「沒有顧客資金大減的事實。」
「那當然了。就算有損失,只要立刻填補就不會被發現。只是呢,既然緊接著時枝夏帆就捲款三千萬現金,最後還上吊,那就不能怪我們懷疑了。更別說那三千萬至今仍不知去向。而且,同樣的事也發生在若宮涼音身上。」
「這些,全都是傳聞罷了。」
「因為沒有證據啊。反過來說的話,只要有證據,馬上就變得像真的一樣。我告訴你,搜索票的適用範圍可不止你家。當然也包括了你公司的資料。這樣,你還要堅稱你沒有缺過錢嗎?」
赤塚臉上再度出現恐慌之色。而在他開口不知是要辯解,還是反駁的那一剎那,一名調查員跑過來向渡瀨耳語了幾句。
「赤塚先生,有得你開心了。這對你來說可是好消息。用不著請求損害賠償和精神賠償了。」
「咦!」
「你停在地下停車場的車我們也查過了。你大概是因為怕委託業者會留下什麼證據,連內部清潔都自己來,不過我對DIY倒是持懷疑的態度。剛才,在你車上中控台的地方採到了汽車廢氣的粒子。」
赤塚的下巴頓時掉下來。
「你好像用酒精還是什麼仔仔細細擦過了,不過東西是殘留在擦不到的地方。讓不省人事的人坐上副駕駛座,直接前往你事先想好的地點。從外面引進汽車廢氣,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就把人吊在樹上。手法是很單純,你以為,只要不留下證據事情就不會敗露嗎?」
「可、可是,汽車廢氣有時候會迴流啊。像是尾管被雪塞住的時候。」
「你這一年曾經開車到尾管會被雪塞住的豪雪地帶嗎?好吧,就算這件事你能解釋好了,另一個殘留物質諒你就沒辦法了。我們從副駕駛座的座椅內部採到了像是體液的東西。如果這是那兩位死者中的哪一位失禁所留下來的,這次就真的要換你上絞架了。」
第二天傍晚過後,古手川帶著真琴再度造訪時枝家。大概是前一天新聞報導了赤塚被捕的消息,兩人很快便獲准進屋。
一打開房間的門,就看到繼男坐在床上。看樣子他早就料到兩人會再訪,並沒有驚認的神色。
「我看到新聞了。你們終於抓到人了。」
他的表情柔和,彷彿放下了重擔。
「我來歸還妳姊姊的手機。還有……」
「我知道,是來逮捕我的吧。」
「……你怎麽會這麽想?」
「從我房間看得到車子。如果只是來還手機的話,不需要用到兩輛巡邏車。你帶這位姐姐來,也是想照顧我爸的心情吧。」
這孩子聰明得連這些都想到了。不,在他採取行動為姊姊報仇的那一刻,就不能把他當孩子看待了。
「你承認你就是『修正者』了?」
「你們上次來的時候,一直看放在那裡的電腦那些不是嗎?我就想:啊啊,被懷疑了。」
「我們請警察廳的虛擬犯罪對策課幫忙,針對三個月以前『修正者』最早的留言,堅持不懈地追査IP位址。最後找到的就是你的位址。」
「哦。我經過的伺服器數量還不少,還以為這樣就安全了呢。」
雖然他乖乖地低著頭,但並不打算就此結束。
「但如果你是『修正者』,有一點還是無法解釋。夏帆小姐的遺體狀況如何你當然知道,但第二位被害者若宮涼音小姐的詳細資料你這個外人怎麼會知道?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涼音小姐身邊的人提供了資料。」
於是,繼男的臉色立刻變了。
「其實,我們來這裡之前,去見過她妹妹若宮茜了。她的手機裡留下了和你的LINE通話記錄。」
「……她怎麼說?」
「目前什麼都沒說。大概是為了跟你講義氣吧。可是,有這麽多的證據,說不說都一樣。你認為夏帆小姐的死疑點重重,對警方不肯行動大為煩躁。這時候茜找上了你。是不是這樣?」
繼男的眼中又恢復了反抗的神色,但其中卻帶著苦澀。
「我在推特上罵警察無能,得到不少回應。其中,也有個女生和我有相同的處境……」
「那就是你和茜的接點嗎?」
「對。」
其餘的就不需要說明瞭。他們兩人都知道自己的姊姊的死和同一個男人有關。
「既然如此,又何必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
「兩個國高中生去投訴赤塚可疑,會被當真才怪。我和茜都不相信只肯草草做一次形式上的調查的警察。赤塚既然能騙過那麽剛正不阿的姊姊,一樣能騙過警方。可是,如果有身分不明的人一直留言,說這兩個人的死有問題,為什麼不深入調查,也許警方就會考慮重啟調查了。」
所以才創造出「修正者」這個怪人嗎?
將縣警本部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犯人竟然是個國中生——古手川想像著明天的報紙頭條,不禁洩了氣。與他對望的真琴也是一臉困惑,肯定是有同樣的想法。
然而結局再怎麼出人意表,「修正者」的案子也總算落幕了。
「必須請你跟我們到警局。」
「那個……雖然都到這個地步了,請問罪會很重嗎?」
「這就難說了,大概是威力業務妨害2或偽計業務妨害3吧。畢竟『修正者』害得縣警本部和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的機能一度癱瘓。雖然是國中生,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吧。走吧。」
在古手川的催促之下,繼男懶洋洋地站起來。
「才幾則留言,就要被逮捕喔。」
繼男丟下的這句話,不知為何縈繞在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