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停 - 希波克拉底的憂鬱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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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停

希波克拉底的憂鬱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8:54

  
1
  
  「啊!」
  明明沒下雨,卻有水滴在頭上。
  一擦,手上就沾了黏糊糊的鳥屎。
  「嗚哇!髒死了!」
  翔太邊甩掉鳥屎邊仰頭看頭頂上的高壓電線。視線盡頭,只見鴿子悠然停在電線上。
  接著翔太往腳邊看。柏油路面上,鴿子的糞讓那半徑一公尺的地方白了一圈。
  太大意了。在固定的地方排洩是鴿子的習性。所以千萬不要站在有鳥糞的地方——級任老師在小學裡明明教過的不是嗎?
  翔太瞪著鴿子想。說起來,都要怪家四周圍牽的電線。要不是有那些電線,鴿子就沒有地方了。
  只是,他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在他們櫻區道場這裡靠鴨川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鐵塔。高壓電線從那座塔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出,翔太家是在先有塔之後才建的,所以他沒得抱怨。即使向父母哭訴討厭鴿子大便想搬家,父母想必也不會理會。
  而且,鴿子就算停在電線上也不會觸電。看起來就像他們本能瞭解這一點,所以才悠然棲息其上。
  鴿子看起來比人還囂張——正這麼想的時候,一個人影忽然出現在視野中。
  哦,又是那個老爺爺。
  老人朝這邊緩緩走來。他身上穿的是陳舊的整套運動服加上涼鞋,所以並不是在慢跑。雙手空空,所以也不是出來買東西。
  翔太是在大約兩週前開始看到這個老人的。這大概是他新找到的散步路徑吧。每天傍晚五點一過,必定現身。幾乎都是同一時間、同一服裝,翔太自然而然就記住他了。
  話說回來,老人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呢——翔太想。為了維持健康,明明不喜歡也不得不去散步。
  翔太並沒有實際和那位老人說過話。但光看就知道他並不享受散步。他在翔太家前面走過來又走過去,像迷了路似的。大多都是臉色不豫,一副隨時都會對馬路破口大罵的樣子。
  一定是被醫生還是家人半強制地逼來散步的吧。否則不會是那種表情。翔太在運動會硬著頭皮上場跑他最怕的賽跑時,就是那種表情。全都被父親拍下來了,想不承認都不行。
  翔太進了家門,進浴室把頭上的鳥屎洗乾淨,然後回到自己二樓的房間。
  從翔太房間的窗戶可以近距離捉到停在電線上的鴿子。正在氣頭上的翔太,想到要拿橡皮筋射那隻鴿子。
  他立刻打開窗戶,果不其然,在斜上方五公尺的地方就是鴿子的身影。氣人的是,即使翔太打開窗戶,鴿子還是毫無懼色。
  把書桌上的橡皮筋在手指上纏好,瞄準鴿子。
  咻!
  但橡皮筋沒有射到鴿子所在的地方,而是劃出,道拋物線向下掉。
  嘖,失敗了。
  既然這樣,好歹要嚇嚇牠才能出出氣。
  「哇啊啊!」
  翔太大叫,但鴿子彷彿什麼都沒聽到般,脖子忙著左右轉動。
  就在這時候。
  一聲「嗚」的呻吟傳進耳中。
  就在下面。
  往下看,那個老人就倒在柏油路上。
  他看起來不是很健康的樣子。好像是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的。會不會是被翔太的聲音嚇到才出事的?
  翔太趕緊關上窗戶。
  不是我害的。
  不是我害的。
  心臟開始高速跳動。腋下冷汗直流。
  過了一陣子,他再度打開窗戶。但這次只打開手指大的縫,偷看下面。一看,有一對看似購物回來的母子,正彎腰搖著老人的肩。
  「先生?先生,你還好嗎?要不要緊?」
  無論她怎麼搖,老人的身體都軟綿綿的,看起來實在不像還活著。果然是我害的——。
  翔太再次關上窗戶,背向著外側,就這樣滑坐下來。
  然後像得了瘧疾般不斷發抖。
  
  ※※※
  
  真琴一完成這天第三具解剖,便倒在自己的辦公桌上。
  「我不行了。」
  往桌上一趴,頭髮便整片垂落。聞到頭髮的味道,真琴連忙抬起頭來。明明全程戴著帽子,甲醛和腐臭味卻牢牢吸附在頭髮上。
  「因為真琴妳每次解剖都會換解剖衣,卻沒換帽子。妳好像沒發現解剖到一半頭髮就跑出來了。」
  同樣換好衣服回來的凱西眼尖地指出問題的徵結。
  「凱西醫師既然都看到了,怎麼不告訴我?」
  「Sorry,因為我想這不是解剖時該說的事。」
  說來確實如此。要是在解剖中講這些。天曉得光崎會怎麼大發雷霆。
  「我們實在是太忙了啦——。最近從上班到回家,幾乎都在解剖、寫報告不是嗎?工作根本不是沒出閣的女孩兒家做的!」
  「真琴又說不合邏輯的話了。有沒有結婚跟工作內容的關聯在哪裡?我實在無法理解。如果是這樣的話,真琴結個婚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我想凱西醫師可能不知道,結婚是需要對象的。」
  「根據某項調查資料,據說工作時間長的人未來的配偶就在半徑十公尺以內。」
  「那真是多謝了。」
  「以真琴的狀況而言,應該以古手川刑警最符合條件吧。」
  這出其不意的攻擊方向令真琴亂了陣腳。
  「妳妳妳妳妳妳在說什麼啊!凱西醫師。我、我、我幹嘛偏偏要找一個那麼粗魯莽撞、心直口快、沒神經的人,雖然他是不會說謊,卻形同穿著木屐直闖地雷區……」
  「真琴妳幹嘛這麼狼狽?」
  「在判斷力遲鈍的時候突然提這種離譜的事,誰都會狼狽的!」
  「Oh!那就更sorry了。也就是說,真琴因為疲勞不斷累積使得判斷力遲鈍了。既然這樣,就早點說呀。」
  凱西總算恍然大悟般點頭表示同意。
  「不能否認,現狀的確是超過我們本來的承載量。我現在起床也開始覺得辛苦了。」
  「就連凱西醫師也會嗎?」
  「我不知道妳的『就連』指的是什麼,但法醫學教室的稼動率已經是去年的三倍了。差不多會想來個休假了。」
  縣警本部被「修正者」的留言耍得團團轉的這八週,送來的屍體當中雖不乏非自然死亡者,但大多數都如最初的驗屍結果所示,是病死或意外死亡。專案小組因假情報大亂,法醫學教室則是遭到池魚之殃。
  當然,光崎等人無暇處理的案件會轉往其他醫大,但目前連那裡也呈現飽和狀態。這時候會被拿出來討論的,便是解剖醫師的絕對數量太少的問題。
  不僅僅是埼玉縣,解剖醫師不足是全國性的傾向。與臨床醫師比較,收入較少;即使多年鑽研,在學術界內也難以獲得評價;因預算不足而設備老朽,無法吸引新的學生;這些都是主要原因,但放任現狀不予改善的大學與醫院也有責任,因此也開始出現呼籲改善的呼聲。
  但這些呼聲還很微弱,尚未傳到中央。而無論如何要改善最重要的便是能不能籌措出這筆經費。要為本就不見天日的法醫學爭取預算,需要人員不足以外的理由。
  「搞不好『修正者』的目的是讓法醫學教室系統升級。」
  「怎麼可能。以前我發解剖醫師的牢騒是在開玩笑啦。我覺得妳把事情想得太美了。」
  「為什麼?系統的變化,絕大多數如果不發生一些極端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如果我們法醫學者的待遇因為網路留言而獲得改善,不是應該好好感謝『修正者』嗎?」
  真琴心頭一凜。
  「凱西醫師……妳是認真認為『修正者』有可能是法醫學的相關人士嗎?」
  「有這個可能性啊。如果說憂心法醫學界現狀的相關人士為了創造話題而設法增加屍體,也不足為奇。」
  「這會不會有點流於誇大妄想了?」
  「可是真琴,『修正者』實際上做的只是在網路上留言而已,他自己從來沒有涉及任何一件殺人或損毀屍體的案子。而且至今他暗示的內容,每一則都包含了只有相關人士才可能知曉的資料。」
  經凱西這麼一提,的確如此,所以真琴無話可說。然後她突然感到不安。
  真琴被送進法醫學教室已超過半年。這期間她見識了形形色色的解剖醫師、研修醫師以及警方人士,其中對法醫學的現狀最有危機意識的,說來說去,不就是光崎和凱西嗎?
  如果僅僅在網路匿名留言就能改善現狀,這兩個人難道不會去當「修正者」而且毫無罪惡感——這個「應該不可能吧」的懷疑,轉眼便為真琴內心帶來陰影。
  訪客正好就在此時出現。
  「大家好。咦,怎麼了?真琴醫師。一臉無精打采的樣子。」
  古手川一點也不客氣地瞅著真琴的臉。
  「真琴在煩惱結婚對象。」
  腦筋的回路到底是要怎麼接,才能跳到這裡?而且偏偏古手川好像也當真了,一臉驚愕。
  「……是被家裡逼婚嗎?」
  「這是凱西醫師一如往常的擴大解釋、言過其實、諷刺加惡搞,敬請忘記,絕對別當真。這件事到此為止。那麼,古手川先生,有什麼事嗎?」
  「也是啦,我來當然不可能是來談聯誼的。」
  「古手川先生!」
  「抱歉。其實是縣警本部的留言板又有『修正者』的留言了。」
  結婚對象云云雖然也相當煩人,但這個話題同樣也讓人開心不起來。雖感到疲勞一味增加,但凱西不顧真琴的心情,挺身而出。
  「這次是什麼樣的案子?」
  「有人在埼玉市櫻區道場的住宅區昏倒。這位今年將滿七十歲的老先生名叫枚方重巳,就昏倒在馬路正中央。」
  「有什麼外傷嗎?」
  「沒有。接到通報的檢視官驗屍後認為是典型的心臟衰竭,以現狀而言,沒有他殺的嫌疑。」
  「但古手川刑警還是來到這裡,可見是有什麼疑點?」
  「一點也沒錯啊,凱西醫師。」
  古手川懶洋洋地回答。
  「要不是這樣,就可以當作又是『修正者』的惡作劇來處理了。」
  真琴也能理解古手川臉上透出的疲累。「修正者」的留言還沒整到法醫學教室就會先整到縣警本部。幾位檢視官不得不銷假上班,當然古手川他們這些調查員的工作也勢必會增加。
  「警方也正著手調查『修正者』吧?古手川刑警。」
  「這方面啊,這傢夥的留言全都是透過國外的伺服器,很難查到IP位址。本部的鑑識同仁也都卯起來查,但現在連個蛛絲馬跡都查不到。」
  「可是要透過國外的伺服器,對一般的使用者而言不是很高深的技術嗎?」
  「這很難一概而論。這種掩人耳目的技巧現在算門檻很低,就好比050開頭的網路節費電話三兩下就可以冒用,最近連交換機的密碼都被破解了。實際上抓到冒用的犯人一看,有些也沒有多少專業知識。」
  真琴對古手川這番說明感到困惑不已。真琴自認為是會滑手機、上網搜尋的一般用戶。但古手川這麼說,就表示與真琴同樣水準的用戶輕而易舉地便能擾亂、冒用IP位址。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連一般人有能力涉足這種犯罪了?
  「那麼,古手川刑警,這個案子有什麼疑點?」
  「巨額保險金。」
  古手川的眉頭微微皺起。
  「與枚方重巳同住的家人只有妻子辰子一人,他名下的保險金受益人也是辰子。如果是平常感情好的夫婦就算了,但這幾年辰子對丈夫的欺淩據說不是普通的嚴重。」
  「你的意思是,妻子對丈夫家暴嗎?」
  「是啊。家暴一般的印象受害者都是女方。但其實其中有一成丈夫才是受害者。而枚方夫婦就屬於這一成。」
  所以不僅是巨額的壽險,平日的相處模式也令人起疑囉。
  以下是古手川自轄區浦和西署得來的資料:
  
  枚方重巳與辰子有兩個兒子,兩人各自離家有了家庭。除了房貸之外沒有大筆負債,經濟上也不見特別困窘之處。
  過去一直平平凡凡的枚方夫婦出現變異是在四年前,辰子罹患了失智症之後。
  一開始只是記性變差,偶爾想不起街坊鄰居的名字而已。後來漸漸影響日常生活,並且一路惡化。
  也許是對自己的病情感到不安,這陣子辰子對重巳的虐待日趨顯著。以大得鄰居都聽得到的聲音責罵丈夫,以自己有病在身為由,洗衣煮飯就不用說了,甚至還命丈夫負起備餐、照護的責任。有時還會傳出丟東西或東西壞掉的聲音。
  其中最令人側目的是辰子「拿錢來」的罵聲。雙方都是靠年金生活。過去向來勤儉持家,但隨著失智症發病,辰子有浪費成性的傾向。她不給重巳零用錢,偶爾外出就會買根本不需要的高級化妝品,沒有現金時就用偷的,事後重巳再去道歉付錢。這樣的事情一再上演。
  當初重巳還不辭勞苦地照顧,但過了一年便顯然疲憊不堪。根據附近居民表示。他遭到家暴,在路上與他擦身而過時,身上都有新的傷。在家裡總是不斷挨罵挨打,實在無法放鬆。上個月起,重巳便逃難般經常外出。
  說外出,也不是到咖啡店或小鋼珠店殺時間。而是一味地在自家附近晃來晃去,但不久便將範圍擴展到離自家有點距離的鴨川附近。
  「枚方夫婦住在住宅區的正中央,所以走到哪裡景色都差不多吧。如果說重巳精神壓力大想看看河邊的風景,也不是什麼令人費解的事。」
  有好幾個人都看到重巳散步的身影。而且說他不像是為了維持健康,反倒像病人為了尋求去處到處徘徊。
  而六月三日這一天,重巳倒在鴨川附近的住宅區。救護隊員接獲附近居民通報趕往當地,確定當場死亡。
  「畢竟年紀也有了,家庭環境也不理想。就是不想待在家裡,硬是繼續散步。瞭解了他的情況,就能接受他是因為精神疲勞與體力透支導致心臟衰竭。只不過,在重巳死後才發現,他以前保的壽險,在上個月起更改了合約內容。每個月的保費一下子變成三倍,重巳死亡時給付的金額高達三千萬。直接提出變更的是重巳,但也許是受到辰子的暴力威脅。」
  真琴整個口乾舌燥。
  「換句話說……古手川先生懷疑是為了保險金殺人?」
  正當古手川要開口的時候,他身後的門突然打開了。
  「小子,又跑到這裡來摸魚了?」
  光崎狠狠瞪著古手川。
  
  
  
  


2
  
  「依舊是迷糊蛋一個。託你的福,連教室外面都聽得一清二楚。要是你那個小雞腦袋無法理解,我可以多說幾次,這裡是醫院,而且是在大學校園裡。音量放低點。」
  「迷、迷糊蛋……」
  古手川說不出第四個字,光崎直接從他面前走過,把檔遞給真琴。一看,原來是前一天真琴提交的報告。翻了幾頁,真琴就僵住了。到處都是被槓掉和訂正的地方。
  「迷糊蛋不止一個。我這裡當然沒有文件偏重主義,但正確性就另當別論了。」
  被一句話完封的真琴也說不出話來。
  「小子,那具屍體現在怎麼樣了?」
  「咦?」
  「就是在鴨川附近昏倒的屍體。你們該不會早早就認定沒有他殺就結掉了吧。」
  「負責的檢視官判斷沒有他殺嫌疑。只不過『修正者』留了言,所以屍體還安置在浦和西署。」
  「你有什麼看法,小子?」
  「嘿?」
  「我不是問你那個老人的死你是不是當他殺看。我是問你有沒有解剖的必要。」
  「既然是非自然死亡,所有的遺體都有解剖的必要……」
  「搞半天,原來你也懂,那還在磨菇些什麼?還不趕快到轄區去判斷到底要不要解剖啊。做事慢吞吞的,烏龜都比你快。」
  「是是是。」
  大概是連反駁的意願都沒了,古手川唯唯諾諾地聽從光崎的指示。
  「慢著,小子。」
  「還有什麼事嗎?」
  「你一個人去成得了什麼事。帶真琴醫師一起去。兩個都是半吊子,加起來正好湊個整數。」
  「咦,為什麼要我一個人去?教授,凱西醫師呢?」
  但光崎不答,逕自往教室後面走了。凱西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揮著手跟著光崎走了。
  這就意味著,要真琴一個人判斷了嗎——真琴無暇細想,去追已經離開教室的古手川。凱西不在雖然令人不安,但被委以判斷大任的興奮還是勝於一切。
  真琴一鑽進副駕駛座,就看到古手川的嘴角往下撇。
  「嗚哇!你看起來心情好差。」
  「……是很差沒錯。」
  還在想被光崎迷糊蛋、迷糊蛋地叫有這麼讓人不開心嗎,不料古手川說出了令人意外的話。
  「得了失智症亂花錢的老婆,和被這個老婆施暴的丈夫。保險理賠金額一提高那個丈夫就死了。無論死因為何,都是件讓人很不痛快的事。」
  「有痛快的命案嗎?」
  「沒有。」
  「是不是身為男人的立場讓你生理上無法接受殺夫?」
  「不會啊。一扯上錢,就連結網多年的夫妻也會產生裂痕。這樣的實例我見多了。不是什麽新鮮事。」
  於是真琴想起之前聽他說過的話。古手川還在求學的時候,一家人因為父親的負債和母親的外遇而離散。
  「也不是所有的夫妻都這樣吧。」
  「很難說。我們在案子裡看到聽到的夫妻和家庭很多都是這樣。有色眼鏡一戴上就很難摘下來了。」
  看著他的側臉,真琴終於發現這個人不是不相信女性,而是不相信母親。
  「不過,不管事後感覺是好還是不好,找出所有的真相就是警察的工作。」
  古手川以帶有幾分藉口意味的話下了結論,不久車子就開到浦和西署。
  「那是什麼?」
  正要經過大門前的時候,古手川忽然低聲這麼說。真琴不知道是什麼事物引起了古手川的注意,但一下車往前看就明白了。在大門不遠的地方,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來來回回地徘徊。古手川毫不猶豫地走向那男孩。
  「唷,怎麼了?找警察有什麼事嗎?」
  突然被問到,少年嚇得肩膀抖了一下,但古手川天羅地網般的攔法讓他逃不了。之所以看起來不像強行就範,應該是因為力道拿捏得當吧。、
  「那、那個,我……沒、沒事。」
  「沒事的人哪會在警署前亂晃。來,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像你這樣的年紀,不管做了什麼都不算犯罪。」
  古手川彎下腰來讓視線與少年的眼睛同高,把臉湊近到鼻尖幾乎碰到對方。
  「就算做了壞事,只要老實說就會被原諒。可是啊,要是瞞著不說,以後被發現的時候就會被罵得很慘。」
  語氣絕對沒有威嚇意味,而是視少年的反應來勸導。原來這個粗魯的刑警竟然還有這一手?——真琴相當意外。
  「像這種事,只要試著想想對方的心情就很能明白。要是朋友對你做了什麼很過分的事,馬上跟你道歉你很容易就原諒他吧?可是要是過了好久,而且是等到大人問起來才勉勉強強道歉,你心裡的怨氣就沒那麽容易消。都是一樣的。你懂吧?」
  少年以一副怯生生的樣子點頭。
  「很好。既然你懂了,就先跟大哥哥說說看。小小聲說就好。」
  要是在正式的地方問話,孩子無論如何都會緊張。如果古手川是考慮到這一點,那麼他真的是很會哄小孩。
  要是對女人也這麼高明就好了。
  但是看著他們兩人,真琴就明白了。他不是很會哄小孩。而是古手川自己就像個小孩,所以才能理解對方的心情。
  「我叫古手川。弟弟叫什麼名字?」
  「翔太……」
  以蚊鳴般的聲音報上名字之後,翔太就像古手川說的,開始小聲告白。接著只見默默聽著的古手川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你在屋子裡大叫一聲然後往窗外看,老爺爺就倒在地上了?」
  「嗯。」
  「是什麼樣子?」
  「有嗚了一聲。我沒有看到他倒下去的樣子。」
  「真琴醫師,一個人因心臟衰竭死亡的時候,會發出呻吟聲嗎?」
  「確實是會呼吸困難,但不一定會呻吟。」
  「那個老爺爺是在弟弟家附近昏倒的吧。他沒有求救嗎?」
  「他倒下去就不動了。」
  古手川從胸前取出手機。真琴探頭去看,他連上網路之後捜出了櫻區那一帶的衛星地圖。
  「弟弟家是哪裡?」
  翔太指著畫面說「這個」。真琴一看,是住宅林立的一角。
  「不就是問題案件發生的地點嗎?」
  古手川喃喃地說。
  「左右密密麻麻都是人家。並非無法呼救……真琴醫師,心臟衰竭一旦發生,會嚴重到無法呼救嗎?」
  「這很難一概而論。也有個人差異。」
  「該不會附近有大的聲響就會導致心臟衰竭?」
  若在靜謐的室內突然遭到大聲響的襲擊,有心臟疾患的患者多半會受到巨大的衝擊。但是否會引發心臟衰竭,這就必須視病情而定了。而且枚方是在戶外昏倒的。即使是一般日常生活,也有車子行走等噪音。
  「再怎麼想,小孩子發出的聲音都不會導致心臟停止。」
  「弟弟,你聽到了。至少老爺爺的死不是你害的。」
  古手川用力摸翔太的頭。
  「真的?」
  「怎麼,你不相信我嗎?不過你放心吧!這個姐姐會證明你是清白的。」
  翔太的視線朝著真琴投射而來。懷著期待與尊敬的眼神,反而讓承受的一方感到害羞。
  「她可是專門研究屍體的醫生,醫界的新星哦!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這個醫生。」
  古手川問了地址電話,往翔太的屁股上一拍。
  「其他的事就交給我吧!」
  翔太朝兩人揮了揮手,便跑到馬路的另一邊了。
  「好啦,真琴醫師。這下不得不解剖的理由又多了一項。」
  聽他說得大言不慚,但不知為何真琴沒有不愉快的感覺。
  兩人在負責人的帶領下前往太平間,看枚方的遺體。
  那是一具老人獨有的、四肢削瘦的肉體。死後已經過二十四小時,下腹部出現藍黑色的屍斑。體表沒有明顯外傷,但胸口殘留著些微手術疤痕。心臟衰竭的典型症狀為水腫與靜脈怒張。但遺體身上卻不見這些症狀。
  「有病例嗎?」
  負責人回答真琴的問題:
  「應檢視官的要求調來了,據說曾動過一次心臟手術。檢視官好像也是基於這個事實才判斷為心臟衰竭的。」
  「負責的檢視官是哪一位?」
  「鷲見檢視官。」
  又是鷲見負責的案子啊——這下如果解剖後又發現新的事實,就變成再次告發鷲見的疏漏了。這麼一來,很可能不止一次打鷲見的臉。
  不,不是的——真琴當下否認。自己這一年以來,不就確確實實學會了有些事比面子、體統更重要嗎?
  她伸手去拿手機,想向光崎確認是不要解剖——但,手伸到一半就停了。離開教室之際,光崎說的是去判斷是應該解剖。話雖然是對古手川說的,但同時也是對奉命同行的自己下的指示。
  真琴,要自己決定。
  經過一陣猶豫,真琴面向古手川。
  「古手川先生,有司法解剖的必要。」
  「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
  古手川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轉身面向負責人:「請把這具屍體送往浦和醫大。」
  「可是,沒有檢視官的許可……」
  「稍後我一定會拿到許可的。現在我不想白白浪費時間。」
  古手川說得理直氣壯,真琴卻是提心吊膽。過去他們沒有透過正規手續便將屍體送往解剖室的例子儘管很多,但最後的結果都是仰仗光崎的威名才得以平安無事。但這次的卻是基於真琴的判斷與古手川的獨斷獨行。萬一死因就像鷲見檢視官判斷的是心臟衰竭,要由誰來負責?這是費用與體面的問題。恐怕不是處分真琴和古手川就能息事寧人。
  但是,即使如此內心還是有聲音在下令。忽視這個聲音,就等於是忽視自己至今在法醫學教室所學習的教訓。
  就豁出去吧!
  真琴與古手川著手準備搬運遺體。若在短短一年前,真琴根本無法想像自己竟然會成為如此蠻橫專斷的人。另一個真琴不斷抱怨:至少得要有光崎那樣的自信再行動呀!
  而當他們包好遺體移到擔架上時,太平間的門打開了。
  站在那裡的不是剛才接待他們的負責人,而是個年約五十多歲,表情比武鬥派流氓更凶焊的男子。無論如何都不像是警方的人。
  然而,古手川的反應令人意外。
  「渡瀨組長……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我才要問你。聽說有『修正者』牽連在內,我就來浦和西署看看,來了就聽說有本部的人下令要把枚方的屍體運到浦和醫大。我想應該不會吧,趕來一看竟是這個場面。你該不會又自作主張了吧。」
  真琴直盯著這個一臉凶相的男子看。這就是屢屢在古手川的話中登場的那位上司渡瀨嗎。
  看起來像個不講情理的人。那一張拔扈的語氣也好、瞪死人不償命的視線也好,難怪古手川提起他時怕得要命。
  「這倒是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裡的生面孔啊。妳就是新來的栂野醫師嗎?」
  被他狠狠一瞪,真琴只能小聲回答。
  「運送屍體是檢視官要求的嗎?」
  這個問題由古手川回答:
  「不是。」
  「是你個人的判斷?」
  真琴正想回答的時候,古手川伸手制止了她。
  「對,是我個人的判斷。從狀況來考慮,實在很難相信是自然死亡。」
  「很難相信?不是因為屍體的症狀還是哪裡什麼有可疑之處?」
  古手川沉默了,這麼一來,只能由真琴代為申辯:
  「雖、雖然是消極意見,但這具遺體上心臟衰竭的獨特症狀並不明顯。就查明死因的觀點,我認為應該送交司法解剖。」
  於是渡瀨又轉頭看真琴。那雙眼睛明明睡意濃厚似地半開半閉,卻目露凶光。
  「栂野醫師的意見我知道了。但是沒有檢視官基於這個意見向醫大提出解剖申請吧。」
  「這,的確如此。」
  「總之,就是這個死腦筋的呆瓜相信了妳經驗短淺的直覺,兩個人亂搞一通是吧。」
  雖然不假辭色,但他說的都是事實,真琴也無從分辯。
  「反正是這個笨蛋搞的名堂。對轄區一定是隨便說什麼事後會取得許可就應付過去吧。這次司法解剖的預算你打算從哪裡出?浦和西署嗎?還是縣警本部?我告訴你,這兩邊能用在解剖的預算,都因為那個可恨的『修正者』要見底了。要開腸剖肚是可以,但要是什麼都沒找到,你有什麼打算?」
  「司法解剖的費用,可以從我的薪水裡扣。」
  「沒人跟你說這個。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靠錢擺平。你連這點小事都還搞不懂嗎!」
  這聲色俱厲的一喝讓真琴不由自主地僵了。往古手川一看,大概是平常就被吼慣了,態度不見變化。
  「萬一事後發現這個案子有他殺的嫌疑,就無法挽回了。火葬之後想查明死因是癡人說夢。假如是他老婆設下的保險金殺人,物證就被消滅了。要解剖就只有現在。」
  渡瀨對古手川的反駁嗤之以鼻。
  「你以為這算是正當的理由?想說服檢視官和課長,就編個更像樣點的理由,這個智障。」
  真琴聽著兩人的對話,感到濃濃的既視感。追尋這感覺的來源時,她想起來了。若在渡瀨的痛罵之中加上嘲諷,就和光崎的話一模一樣。
  換句話說,古手川在縣醫本部被渡瀨當面臭罵,到了法醫學教室繼續挨光崎的罵,這麼一想,就明白古手川為何能不屈不曉了。被這兩個人這樣罵下來,不練出一臉厚臉皮也難。
  「對了,組長。你剛說是為了『修正者』出來的吧。特地前來是為什麽?如果是概要的話,打個電話傳個簡訊就行了吧?」
  「浦和西署說把人請到了,所以一起來聽她怎麼說。」
  「把人請到了?誰?」
  「枚方的老婆辰子。」
  咦——!古手川與真琴同時驚呼。
  「辰子不是失智了嗎?」
  「失智照樣也能外出,雖然說起話來沒條理也還是能說話。轄區也不是一開始就完全捨棄他殺的可能性。不要幻想以為只有你們自己在追查真相。」
  「那結果怎麼樣呢?組長。辰子的言行有可疑之處嗎?」
  「沒什麼好可疑的,那是如假包換的失智。也有醫生白紙黑字的診斷書。失智症患者雖然出現過亂花錢、對家人施暴的前例,但是為了丈夫的保險金策劃殺人倒是前所未聞。妳聽過這種例子嗎,栂野醫師?」
  忽然被點名,真琴慌了。
  「失、失智症是智慧降低到正常以下的疾病,所以失智症患者要策劃精密的殺人計畫,是不太可能。」
  「那麼組長,有沒有偽裝成失智症的可能性?」
  「這也來請教一下栂野醫師。」
  真琴對求救般轉過頭來的古手川詳細說明:
  「失智症的診斷多半是以問答的方式進行,但更確鑿的是MRI(核磁共振成像)與SPECT(單光子電腦斷層掃描)檢查。若是阿茲海默型失智,會出現海馬迴萎縮或血流變少的現象,能夠以顯影診斷來確認這兩點。」
  「剛才提到的診斷啊,MRI和SPECT的檢查辰子都做了。是透過這兩者的顯影才診斷為失智的。只要沒有調整海馬迴大小和血液流量的本事,就沒辦法偽裝失智。」
  古手川不作聲了。
  
  
  
  


3
  
  「可是請等一下!」
  介入兩人談話的真琴發現出聲的是自己,驚慌失措。
  渡瀨朝這邊瞪過來。這位仁兄的面相越是正視越顯得兇暴,而且一副不聽人言的樣子,自己怎麼會試圖與他正面交鋒啊?
  「不管枚方太太是不是失智,屍體都要送往浦和醫大。不管經驗值淺還是不淺,我都是屍體的專家。既然我判斷有解剖的必要,就請讓我們解剖。」
  「那,要是解剖之後什麼都沒查出來,妳能負責嗎,栂野醫師?」
  平常就已經夠恐怖了,再橫眉豎目瞪上一眼,連武鬥派流氓都遜色三分。即使如此,真琴還是要說。
  「為什麼這時候要談責任?」
  「妳說什麼?」
  「現在以解剖確認死因為最優先。要追究責任,事後慢慢再追究不行嗎?」
  「果然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人會說的話。」
  「比起人情世故,我還有更多該學該懂的事。」
  「警方和大學都有自己的規範和守則。是他馬的麻煩得要命,但只要按步就班就能分散責任。反過來說,想不顧規範我行我素,就要承擔後果。這就叫作責任。」
  「如果像我這種菜鳥的頭你們也要砍,我隨時奉上。」
  真琴一這樣放話,渡瀨的眉頭就出現深得足以夾住名片的皺紋。
  「妳是說真的?」
  「我不會拿工作來開玩笑。」
  是嗎——渡瀨說完,視線轉向古手川。
  「那好,你和栂野醫師一起去等解剖的結果。」
  「……可以嗎?」
  「沒什麼可不可以的,這位年輕醫師都堅持要我行我素了。我們一課平常深受浦和醫大的照顧,除了奉陪還能怎樣?」
  留下這句話,渡瀨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平間。
  「好像一陣颱風喔。」
  真琴邊開始推擔架邊低聲這麼說,在後面推的古手川以不滿的語氣回應道:
  「妳也替每天都被那颱風颳的我想想。」
  雖然有心同情他,但想抗議的心情更強烈。
  「他幹嘛大老遠跑來轄區的停屍間?是因為古手川先生沒信用吧?」
  「哎,妳聽我說……」
  「剛才真的是嚇死我了。平常就被你形容得像凶神惡煞一樣,這次還是第一次見到本人。我還以為我會被當場掐死。」
  「……那個喔,他的眼神不是那個意思。」
  「咦!」
  「我想真琴醫師大概看不出來,那個態度是尊敬真琴醫師。」
  「那樣也算?」
  「他不是全盤接受真琴醫師的主張了嗎?」
  「如果是的話,他的情緒表達也太扭曲了。為什麼會尊敬我?」
  「因為他最喜歡和組織合不來的人了。」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跟組織合不來——本來想這麼說的,但還是算了。因為真琴覺得說了也會被原封奉還。為什麼那個乖僻教授身邊聚集的都是一些和組織格格不入的人啊。
  
  真琴與古手川抵達浦和醫大時,凱西顯然已經做好解剖的準備了。
  「Oh,真是叫我久等。」
  「凱西醫師。妳是在等我們呢,還是在等屍體?」
  「你真的想知道?」
  古手川死了心般搖著頭,把遺體送進解剖室。
  三人換好解剖衣時,簡直像是看準了時間般,光崎現身了。
  不管他是乖僻也好、脫軌也好,總之光崎就是解剖室的帝王。他踏進來的那一瞬間,便能感覺到屋內的空氣頓時緊繃。
  「那麼,開始了。屍體是七十多歲的男性。檢視官認定為心臟衰竭。體表的手術疤痕是因舊疾而進行的手術所留下的,沒有其他外傷。手術刀。」
  光崎以真琴遞過來的手術刀向屍體說話。熟悉的Y字切開,緊接著去除肋骨。不知是否因遺體脂肪少,切斷時的聲音聽起來乾了幾分。
  之所以聽到本來應該聽不到的切斷聲,是因為光崎以外的三個人看他動刀看得忘了呼吸。無論是手術刀還是肋骨剪,都只不過是一般用具,但被光崎的手指握住的那一瞬間,彷彿就變身為擁有意識的生物。刀尖抵住精準無比的點,肉沿著肌肉纖維的走向分開。這一連串的動作怎麼看也看不膩。
  總有一天自己也要主刀——最近真琴開始會這麼想,但每當看到光崎運刀的手法,決心就會動搖。因為她所體認到的力量差距無法單憑經驗值來解釋。
  而且光崎的手術充滿了對屍體的敬意。無論是溺死的屍體還是燒死的屍體,光崎絕對沒有一絲輕忽。宛如對待藝術品般慎重地切開肉體。若他對待活著的人有這十分之一的尊重,在一般人口中的風評也會好得多,但光崎本身對這種事一定不屑一顧吧。
  「肋骨剪。」
  切斷肋骨的聲音聽起來也比年輕的屍體來得輕。骨頭與組織一樣都會老化而脆弱,這本是天經地義,但透過聲音認識這個事實還是令人萬分惆悵。
  肉體是誠實的。再怎麼衝勁十足、再怎麼裝年輕,往裡面一看,該幾歲就是幾歲。肌肉變少、脂肪變薄、血液凝固。過去的不養生改變了器官的顏色與形狀。
  枚方有心臟方面的舊疾,他的肉體內在如實反應了這一點。年老與運動不足,或許還有精神壓力,使得他的每一項器官都顯得脆弱。
  「冠狀動脈沒有粥狀硬化。」
  粥狀硬化一旦破裂、受損,便會在冠狀動脈內膜形成血栓。既然沒有粥狀硬化,心肌梗塞的可能性就很低。
  接著心臟被切開。站在旁邊也看得出光崎的眼睛正精密地檢視其內部。
  「動脈、靜脈都沒有堵塞。間質沒有水腫、心肌也沒有凝固壞死的症狀。」
  光崎的話平平淡淡的,但所宣告的內容是對心臟衰竭這個看法的異議。
  「沒有心室肥大,左心室也沒有擴張。因此心肌病變的可能性也很低。心肌並未混濁,也排除心肌炎的可能。」
  聽著聽著,真琴越來越緊張。解剖的發現一一排除了器質性病變的特徵。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非病變的致死性心律不整了。
  若是枚方的死因是非病變的致死性心律不整,當然不會出現心臟衰竭的症狀。剖檢無法證明,在法醫實務上也只能診斷為猝死。換句話說,鷲見的判斷是正確的,反而真琴的判斷是錯誤的。真琴彷彿能聽到腦中的血液刷地倒流的聲音。
  頭一次被委任判斷。動員了貧乏的經驗與所有的醫學知識,強行進行司法解剖的結果竟是如此?
  生手出的大洋相——在臉色發白後,真琴也快心律不整了。在渡瀨面前誇下的海口這麼快就打臉。真琴脫不了責任。
  不,不止真琴。無論原因如何,這也是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的洋相。負責人光崎不可能倖免於難。
  怎麼辦?
  結果自己的見識短淺給這麼多人造成困擾。
  排山倒海而來的自責之念就要將真琴壓垮,而另一方面光崎的手術刀已抵達鎖骨下靜脈。
  「切開皮下囊。」
  真琴的眼晴牢牢被那部分吸引住了。
  鎖骨下出現的是一個楕圓形的心律調節器。調節器連出來的兩條引線分別從鎖骨下靜脈連接至右心房與右心室。
  心臟一天大約會收縮、擴張十萬次。控制心臓鼓動的是竇房結所產生的電流,這些電流若因某些原因傳導不順時,就會引起心律不整。
  這時候代替原有的傳導將電流傳給心肌就是心律調節器的任務。據說以前是外裝的,有微波爐那麼大,隨著小型輕量化與高性能同步並進,現在大小僅有半個拳頭左右,甚至具有配合體溫調節心博的功能。
  光崎先放下手術刀,在剪斷兩條引線之後,從皮下囊取出心律調節器。
  「凱西醫師,接上電極確認功能。」
  凱西奉命將心律調節器接上程式調節器。將前端的程式調節器頭接在心律調節器上,以高頻電波來確認內部的狀況。
  注視了程式調節器的螢幕好一會兒之後,凱西終於以沙啞的聲音說:
  「Boss,動作異常。」
  真琴不禁朝凱西看。古手川也一臉意外,但自己的表情肯定也和他相去不遠。
  「光崎醫師,那麼,枚方猝死的原因,就是心律調節器失靈嗎?」
  「你認為是剛好不巧失靈嗎?小子。你看看他的病歷。手術後也定期回診。這為的就是檢查心律調節器吧。你想想有什麼原因會讓維持定期檢查的心律調節器發生異常。」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真琴:
  「強烈的電磁波……心律調節器會因為強力磁場而錯亂。」
  聽到電磁波,一般就會想到手機和家用微波爐,但如果不是緊貼著便不至於造成影響。手機方面,政府宣導應離開十五公分。
  那麼,到底是什麼造成的?
  「還不明白嗎,小子。這具遺體是在哪裡發現的?」
  「啊啊……」
  古手川想起答案般發出呻吟,
  「現場正上方有高壓電線。」
  「他把那一帶當作散步路線有兩週左右了吧。如果說他本人早就料到在高壓電線底下來回走動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心律調節器會發生異常,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這麼說……」
  「身上植有心律調節器的患者,醫生都會詳細告知注意事項。這種事攸關性命,而且又是在身體裡植入精密機器。這麼重要的注意事項不可能會忘記的。恐怕他本人是明知危險,還走在那裡的。就算不是鐵塔的高壓電線,電磁波強的地方到處都有,很可能在路上就受到致命的影響。」
  「您的意思是,這是自殺?」
  「這就要由你們來調查了。不關我的事。」
  光崎一個轉身背向古手川,便著手縫合。
  古手川立刻如箭離弦般衝出解剖室。簡直和狗沒兩樣。
  另一方面,真琴則因為鬆了一口氣而差點腳軟。
  即使如此,她還是有事必須與光崎招認。
  「光崎教授,謝謝您。」
  她朝著看也不看這邊一眼、默默動手的光崎深深行了一禮。
  「我沒有和教授商量,就自行判斷要解剖。要是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就會給教授和浦和醫大造成莫大的困擾。」
  「要是造成莫大的困擾,妳打算怎麼辦?」
  「咦?」
  「妳以為寫上一封辭職信,順便再出個醜,事情就能擺平嗎?」
  「這……」
  「聽說妳還放話說,在談責任之前先讓妳解剖再說,是吧。縣警那個怪僻的傢夥都傻眼了,說那可不是菜鳥該撂的大話。」
  那個牛頭馬面的大叔怎麼這麼多嘴——
  「也罷。年輕的時候談什麼責任只不過是逃避的藉口。」
  現在要更珍惜別的。
  教授一定是這個意思吧。而真琴所追求的,這具遺體會教導她。
  真琴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在光崎的指尖上。
  
  「結果,錯得實在太離譜了。」
  兩天後來到法醫學教室的古手川一開口就認錯。
  「枚方重巳把散步路徑改到鴨川附近,不是因為精神壓力太大想看河邊的風景。他是沿著鐵塔沿伸出來的高壓電線走過去的。把保險金改成三倍也不是辰子指使他的。他自己企圖自殺而改的。」
  真琴問起是否掌握了自殺的證據,古手川卻緩緩搖頭。
  「沒有,沒有證據。在高壓電線底下來來回回走動多半是他本人的意思,可是不能證明這件事和心律調節器失常之間的因果關係。雖然有間接故意的殺人,卻沒聽說過間接故意的自殺。我們組長把它叫作消極的尋死就是了。」
  隨時都可以死,只是死的人是自己。這的確是很罕見的例子。
  「假設重巳的死是自殺,那麼他與辰子的夫妻關係就會產生另一種看法。重巳受到罹患失智症的辰子的虐待是事實,但重巳不僅沒有怨恨辰子,反而擔心萬一自己先走一步怎麼辦。就算不死,也深知老老照護是沉重的負擔。但要讓辰子進入收費的老人院又需要一大筆錢。」
  「所以他就提高了自己壽險的保額?」
  「嗯。然後,以絕對看不出是自殺的方式留下保險金。實際上,光靠心律調節器失常這項事實,是無法斷定他殺或自殺的。只能勉強指出『也許』的可能性。因為結果是猝死,保險公司應該會理賠。」
  這樣的話,真琴不顧一切強行司法解剖,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正因自責垂下頭時,便聽到一個比平常輕柔的聲音落在耳邊。
  「真琴醫師做的事是有意義的。」
  「不用安慰我……」
  「妳證明了這件事可能是出自善意而非惡意,不是嗎?無論表面看來如何,枚方夫婦之間是有愛情的。這不是相當有意義嗎。」
  古手川有點難為情地說。
  結總多年的夫妻之間,有的未必只是裂痕。
  當中也會衍生並留下羈絆。枚方不惜犧牲自己,表達出的正是這夫妻間的羈絆。儘管在旁人眼裡看來或許是扭曲的,但這是枚方做得到的最好的方法。
  枚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每天走在那條高壓電線底下的呢?一想到此便心痛。但是,這絕非不愉快的痛。是讓人想起原已忘懷的感情的那種、甜蜜的痛楚。
  當心頭開始感到到陣陣溫暖時,真琴想起一張討人厭的臉。
  「可是,縣警對這次的結論一定很不滿吧?尤其是那位渡瀨先生,我們不顧程式強行司法解剖,他有沒有抱怨說賠了夫人又折兵什麼的?」
  只見古手川搔搔鼻尖,語帶辯解地說:
  「抱怨是抱怨啦,不過不是針對解剖的結果,也不是針對真琴醫師。他那已經不叫抱怨,是全心全意在詛咒了。我跟他報告解剖結果的時候,還以為這次真的會被他掐死。」
  「詛咒誰?」
  「『修正者』啊。他的確是指出了不為人知的事實,卻沒有檢舉任何人。真要說的話,只是把縣警的解剖預算逼得更緊,把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耍得團團轉而已。為了查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們組長都快被逼瘋了。」
  「古手川先生平常都在渡瀨先生左右對吧?」
  聽到他回答「嗯」的時候,真琴總算心生同情。
  「不過最可怕的啊,是無論他再怎麼發火動氣,他的感情和思考都是另行運作的。雖然他罵『修正者』罵得全刑事部都聽得見,但我覺得他那雙眼睛好像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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