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熱
希波克拉底的憂鬱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8:54
1
一打開法醫學教室的門,令全身皮膚為之收縮的寒意便立刻包圍全身。
「好冷!」
真琴不禁抱住自己的肩。冷氣太冷了。別說政府宣導的節能溫度,體感溫度簡直冷得像在冰點以了
「Good morning,真琴。」
房間裡凱西正拿著檔案夾代替團扇搧風。
「凱西醫師!這、這強力冷氣是怎麼回事?」
凱西泰然指指自己身後。一看,解剖室的門是敞開的。
解剖室為了保存遺體,室溫隨時固定在攝氏五度。這樣的冷空氣流進來,難怪寒氣逼人。
「怎麼可以這樣!這樣怎麼保存遺體?」
「此刻暫存在此處的遺體為零。因此這陣涼風僅為生者服務。」
「這時候請關掉冷氣。學校本來就對我們法醫學教室的經費透支很不滿了。」
真琴一關上解剖室的門,凱西便面露不滿。
「真琴什麼時候也倒戈到體制那邊了?」
「節約能源跟體不體制無關。」
「可是真琴,一大早就這麼熱,沒有人拿得出十足的工作表現啊。還是說真琴已經到了滅卻心頭火自涼的境界,不會覺得熱了?」
這個外國副教授到底是從哪裡學到這些日文的?——但無論如何,真琴也同意今天的確不是普通的熱。
「這……熱是很熱沒錯。」
實際上,明明才四月中,卻一連好幾天氣溫都超過三十度。中國北部三、四月的降雨量少,也沒有低氣壓通過,因此大陸氣溫上昇。這股火熱的大氣現正流入日本列島。各地的最低氣溫紛紛超過二十五度,真琴昨天也才剛從衣櫃裡翻出夏裝。
「我和真琴就算了,就怕光崎教授這樣的老人家身體會熱壞了。」
「光崎醫師都待在解剖室裡很少外出,不用擔心。」
「不見得吧?他在精神上雖然是Superman,肉體上卻是old man。就算年紀不到教授的程度,這陣子不是每天都出現了熱傷害的患者嗎。」
凱西說的沒錯,季節錯亂的高溫一開始,不僅埼玉縣,各地都有熱傷害患者被送進醫院。一方面也是因為這陣酷暑來得太不合時令,民眾對於強烈日照防備不及的關係。也有好幾個人被抬進他們浦和醫大,聽說內科一早就忙翻了。這麼說起來,可見無論生者死者都一樣怕熱啊。
這時候出現了闖入者。
「大家好……喔,好冷啊。室溫到底設定幾度?」
露臉的是古手川。
「就算再怎麼熱,和戶外溫度差這麼多,會把身體搞壞的。」
一看,古手川額上汗水粼粼。從熱得發昏的外面直接來到這裡,的確很可能會生病。
「No problem,古手川刑警。我們和警察不一樣,不會常常往外跑的。」
「不,很可能得請妳們往外跑了。」
真琴責問:
「要報驗嗎?」
「不是。是『修正者』又留言了。」
聽到這個名字,連凱西的表情都嚴肅起來。
「昨晚在縣警網站的留言板留的。而且還有暗示謀殺的文字。在查他指的是哪個案子之前,我先來請教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的意見。」
古手川邊說邊出示自己的手機。一看,上面顯示著縣警留言板的那則留言。
「季節錯亂的酷暑讓老人小孩難以調適。很多人都進了醫院。然而,犯人都是太陽嗎?難道裡面沒有一件是嫁禍給太陽的不白之冤嗎?請對不會言語的犧牲者伸出援手。修正者渴望修正。」
把同樣的東西給凱西看,她一臉不高興。
「我日文不夠道地,但該怎麼說呢,這種寫法一副話中有話的樣子。只有卡繆才會把殺人動機怪在太陽身上吧。」
古手川好像聽不懂,偷偷撞了一下真琴的手臂:
「吶,凱西醫師在說什麼?」
「法國有一本這樣的小說。」
「我們這可是現實。」
「光就這段留言來看,意思是死於熱傷害的人當中有可疑的案例吧?」
「對。事實上,氣溫超過三十度以後,就有五個人死於熱傷害。修正者所指的,多半是這五件裡的其中一件。」
「這五件是什麼樣的案例?」
「兩件在關西,一件在中部地區。其餘的兩件是東京都和埼玉市。」
照理說在埼玉縣警的網站留言的「修正者」不太可能會跑到關西或中部地區去。
「那麼,可疑的就是這兩件了。」
「東京都的案例是一位七十五歲的男性,在公園慢跑的時候突然說身體不舒服,緊急送醫,兩天後死亡。」
即使是受到同樣的陽光照射,同樣的熱氣包圍,還是有容易受到熱傷害的人和不容易的人。容易的是五歲以下的幼兒與六十五歲以上的長者、肥胖者、因腹瀉等有缺水現象者。
「另一件是埼玉市綠區的三歲女童。她是在家附近玩耍的時候失去意識,一樣是送醫急救,但在途中就確認死亡了。」
「這兩個人有什麼被謀殺的原因嗎?」
凱西插進兩人的對話。
「還說不上,我也才看了死者一覽表而已。對動機和背景都還一無所知。只不過七十五歲的老先生是警視廳的管轄,三歲的小女孩是縣警的管轄,要查比較容易。還有就是,」
古手川拎著手機晃來晃去,
「『修正者』的留言裡不是有提到『不會言語的犧牲者』嗎。老先生這邊,送急救之後都還有意識。但三歲小女孩從母親發現異狀到送醫途中確認死亡都沒有恢復意識。既然說到不會言語,我想應該是這個。」
凱西一臉贊成地點頭:
「關於這個小女孩的症狀,新聞有詳細報導過嗎?」
「只報了年齡、姓名,還有送醫途中死亡的事實而已,完全沒有提到有沒有恢復意識。」
換句話說「修正者」對於這個小女孩的死,知道相關人士才知道的事實。真琴與凱西對望一眼。
「那麼,古手川刑警認為是『修正者』殺害了這個小女孩?」
「還沒有到那個程度。我想請教兩位的是,有沒有可能以人為的方式造成熱傷害的狀態?」
真琴和凱西再度對望。要概略說明熱傷害,也許自己比日語怪怪的凱西更適任。
「首先呢,古手川先生,熱傷害有三個階段。輕度的症狀是暈眩和手腳麻痺。中度是頭痛和嘔吐。而重度則是嚴重高體溫、行走困難與意識不清。這當中輕度和中度因大量流汗導致鹽分與礦物質不足,呈現脫水狀態,到了重度則因下視丘的中樞神經麻痺喪失調節體溫的機能。換句話說,雖然有程度的差異,但都是因體溫調節不良所造成的。但是,會侵害中樞神經的並不是只有高溫而已。例如:濕度高得異常,也會使人體無法以排汗來調節體溫。」
「也就是說,很難以人為的方式造成熱傷害嗎?」
古手川苦笑著說。
「這是我的個人意見,」
凱西以這樣的前提發言,
「三歲的小朋友大部分的身體機能都還未成熟。對暴力的抵抗力也很弱。所以,只要有心,想要冒充生病加以殺害相對容易。如果動手的是身邊的親人,就更不用說了。」
凱西暗示的是來自父母的兒童虐待。萬一,這個三歲幼童是死於謀殺,那麼兇手是父母的可能性很高。這是虐童統計的相關結論之一。
聽到虐童,古手川也皺起眉頭。
「總之,我會去調査一下這個案子。可能又要麻煩法醫學教室的各位了。」
真琴有不好的預感。
因為古手川這麼說的時候,大多都會成真。
※※※
「所以啊,刑警先生。就跟你說我發現的時候,美禮已經氣若遊絲了。」
在偵訊室裡,瓜生悟志重複同樣的說詞。
「公寓的陽台是給她玩的地方。沒聽到她的聲音去看她怎麼樣了,就看她癱軟在那裡。所以就趕快和久瑠實叫了救護車。」
古手川在偵訊時仍一直盯著對方眼睛的動向。他二十七歲,所以和古手川同年。有著染成金色的布丁頭,穿著一身運動服。也許是典型小混混打扮的關係,讓他下巴留的鬍子也和那張窮酸的臉顯得非常不搭調。
瓜生於去年十月和單親媽媽比嘉久瑠實開始同居。透過共同的朋友認識的兩人一拍即合,當天瓜生就住進了比嘉母女的公寓。
瓜生的工作是建築工,但因為要跟著工地跑,所以並非每天都會回久瑠實她們的公寓過夜。
一週當中大概有一半的日子不在。
「是啦,一定會有一些人因為我和美禮沒有血緣關係,就用有色眼光來看我。我自認是美禮的父親,也是蠻疼她的啊。當然,那個叫什麼?管教義務是嗎?我也沒有疏忽啊。別看我這樣,我其實是很喜歡小孩的。可是,出事的前一天我們連夜趕工啊。我不知不覺就累得睡著了。所以才發現得太晚……」
瓜生一張嘴忙著說個不停。視線也不斷遊移,沒有定下來過。古手川心想,所謂的年輕和笨是不是如影隨形?會這樣說個不停的人只有兩種,不是落語家(單口相聲)就是想掩飾造假的人。因為經驗值低,欺瞞的手法也很差勁。
「你是說,四月十二日下午三點十二分,美禮小妹妹被送去急救之前,你和母親久瑠實一直都在公寓裡?」
「我不就一直在說嗎。誰會把那麼小的小孩丟在旁邊啊。」
瓜生的話越來越沒分寸。不知是因為看古手川跟自己年紀差不多不想讓他主導,還是想佯裝生氣以增加自己的話的可信度。
「再說啊,說什麼因為美禮是拖油瓶我一定會對她不好,這根本就是偏見。是社會的刻板印象。的確是有那種狠心的父母,但我可不是。我是真的把美禮當成親生女兒看待。」
「親生女兒,是嗎?」
「怎樣啦?這樣講是在不爽什麼意思的?不要以為你穿得人模人樣就可以瞧不起人啦。」
雖然不是要反唇相譏,但這一句話燃起了古手川的好勝心。
你也給我節制一點,少瞧不起警察。
「剛才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對啊,是要我講幾百遍。」
「那麼,就是有一邊在說謊了。」
「啊啊?」
「從你住的公寓開車十分鐘,有一家叫『洋龍』的小鋼珠店。店裡的監視攝影機啊,拍到了當天下午兩點四十分之前你和久瑠實小姐都在同一個機台前打小鋼珠的樣子。也就是說,不是你說謊,就是店裡的攝影機說謊。」
瓜生當下開始驚慌。
「根據店員的說詞,你是常客。一看到監視攝影機的影像,立刻就把你認出來了。啊,對對對,你那天還因為釘子會卡鋼珠叫了店員對吧。這件事店員也記得哦。」
剛才的囂張氣焰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只見瓜生的視線落在桌上,肩膀也跟著垂下來。
「那家小鋼珠店的防盜設備倒是很齊全。停車場也設了監視攝影機。嗯,久瑠實小姐的車是淡黃色的小車吧。你們兩個人上車的那一瞬間也都拍到了。可是奇怪了。你們兩上了車都好一陣子了,車子都沒有動。也不知道車上發生了什麼事,過了十分鐘車子才突然發動離開了停車場。這是下午兩點五十分的事。最近的醫院接到久瑠實小姐打的電話,是在十分鐘之後。從時間來計算,久瑠實小姐是一到家就叫了救護車。」
眼前瓜生的肩膀開始顫抖。不但笨,還膽小?只不過是一個謊言被揭穿就開始失控了。既然要騙警察,至少應該預備個兩重、三重謊吧。
「不過呢,最近的影片解析技術很厲害哦。以前太遠或沒對到焦就無法辨識的影片,現在經過數位處理連細部都清清楚楚。剛剛說的久瑠實小姐的車,只要過解析,連車子裡的情況都看得出來哦。」
這是騙人的。攝影機設置的角度最多就只拍到久瑠實的車子的駕駛座,後座本來就在死角。
然而對根本連有攝影機都不知道的瓜生而言,這麼單純的謊言也是威脅。他本來似乎以為光靠一個捏造的不在場證明就能開脫,所以當這個不在場證明一不成立,便形同毫無防備。
「要不要去調查一下那輛車的後座啊?」
「……咦!」
「四月十二日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埼玉市內氣溫三十一度。在密閉的車內,雖然要看條件,但高溫可達五十度以上。在那種三溫暖似的空間裡被關上將近兩個鐘頭,不必是三歲小孩也會發生脫水症狀。這就是你們兩個人做的事。」
「不、不是的。」
「熱傷害是大量排汗導致鹽分和礦物質不足而無法調節體溫的症狀。美禮小妹妹一定流了大量的汗。就算換了坐墊,只要鑑識仔細一查,馬上就驗得出來。既然你說不是,那就來試試看吧。還是說,」
古手川說到這裡中斷,把臉一下子探過去。光是這個動作,應該就會造成無路可逃的嫌犯不小的壓力。
「讓你這就去再度面對現在沉睡在醫院往生室的美禮小妹妹如何?但這次,由我在旁邊陪你一個小時。」
結果瓜生嘴裡吐出了野獸般的低吼聲。一定是出自安心和絕望吧。瓜生露出總算清醒過來的神情,開始說出一切。
內容與古手川所料想的一模一樣。
他對同居對象的拖油瓶沒有愛。累的時候和想跟久瑠實親熱的時候,美禮的哭聲吵得讓他受不了。那孩子就是不聽話,一旦開始哭就哭得像尖叫一樣。所以雖然不至於去虐待她,但他從來不陪玩也不看顧,而美禮也不親近瓜生。
小鋼珠是瓜生與久瑠實少數共同的興趣。那天也是手握資金,到了「洋龍」的停車場。但這天美禮偏偏又開始要哭了。要是直接帶進店裡讓她在裡面大哭起來,肯定三個人都會被趕出來。
把她留在車上吧——這是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意見。只要把窗戶開個手指頭粗的小縫,待在車上也不會窒息,而且反正他們打算一個小時之內就出來。
然而,一開始打就一直不斷遇到好像快「確變」1又沒成功的場面,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結果兩個人總共消費了四萬多圓才回到停車場,一打開車門就冒出一股非比尋常的熱氣。他們發現異狀,抱起趴著的美禮,但她已經意識不清,沒有任何反應。
再怎麼笨也明白他們處在什麼立場。再這樣下去,他們一定會被追究監護人的責任。
於是他們一回到公寓,便把癱軟的美禮放在房裡,立刻叫救護車。編了美禮在陽臺上玩,玩到熱傷害的劇情。至少她是熱傷害沒錯,所以應該可以順利騙過醫院和警方。
即使是在製作筆錄的時候,古手川也怒不可遏。這既不是對父母不負責任的義憤,也不是對美禮的同情。感覺是更直接的憤怒幾乎要從額頭爆開來的。
這種感覺在取得瓜生的自白之後,也遲遲無法消退。
2
翌日,來到法醫學教室的古手川表情非常難看。
之前雖然也擺過臭臉,但第一次看他在這裡露出那種表情,所以真琴十分在意。
「怎麼了嗎?古手川先生。」
「什麼怎麼了?」
看他一臉不可思議地反問,可見那扭曲的表情是下意識出現的。
「姆,你的表情好像是去看完牙醫後踩到狗大便的小孩。」
原以為他會笑的,但古手川卻確認般摸摸自己的臉,然後冒出一句:
「比喻得真好,真琴醫師。」
「咦!」
「不但治療過的地方在痛,又踩到了和狗大便一樣可怕的東西。我從昨天就一直是這種感覺。」
憤慨與失望交織的語氣真琴也是頭一次聽到。
「凱西醫師不在嗎?」
「去上法醫學的課了。」
「那麼,就只有真琴醫師一個人看家了。」
古手川顯得稍微安心了些,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要是被凱西醫師看到,不知道會被做什麼精神分析。」
「……昨天出了什麼事嗎?」
「就是一般的偵訊啊。吶,那個三歲小女孩死於熱傷害的案子。拿到母親的男友的自白了。」
古手川所說的母親的男友的自白內容,的確令人唾棄。把年僅三歲的女兒丟在車上雖然不能原諒,但聽到他們打小鋼珠打到忘了她的時候,真琴只覺義憤填膺。
「這什麼父母……」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不知看過多少豬狗不如的人,但是……」
這句話又引起了真琴的注意。對付過不少凶惡罪犯的古手川,為什麼對一個放棄監護責任的父親如此氣憤?
「把孩子丟在車上導致孩子死亡,是什麼罪?」
「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監護人遺棄致死罪,處三個月以上五年以下徒刑。另一種是重大過失致死罪,處五年以下徒刑、五年以下禁錮(日本刑罰,不需強制勞動的徒刑。但受刑人在牢房內亦不得擅自活動,隨時有人監管,受刑人精神壓力較大。有人認為比一般需強制勞動的徒刑更嚴格)、百萬圓以下罰金。」
「這兩個有什麼不同?」
「看當時的狀況和孩子的年齡吧。」
「可是,兩個都是最高五年以下的徒刑,感覺罰得很輕。」
「實際判決會更輕。過去也發生過同樣的案例,判了禁錮一年六個月,緩刑三年。等於事實上無罪。」
「那,這次的案子也……」
「嗯。很可能明明殺了一個人,判決的刑罰根本不算是刑罰。」
古手川說話時,真琴一直盯著他的臉看,簡直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個洞來。
「怎、怎麼了?」
「就只有這樣!」
「什麼叫只有這樣……我最討厭兒童被殺害了。」
看他慌張地別過頭去的樣子,真琴輕易就察覺事情不止如此。可見這個人在說謊和隱瞞方面沒有他自以為的高明。
「我跟你說,古手川先生。我雖然不像凱西副教授那麼厲害,但精神分析我也不是不會。」
聽到這句話,古手川顯得有點慌,但真琴並不想這樣就放過他。
「我可不需要。」
「記得有一次,你曾經過我說,辦案忌諱個人感情。如果古手川先生心中對特定犯罪有所偏執,這不是也算有個人感情嗎?」
「是啦,也算是啦……」
「你有心理陰影?」
「真琴醫師幹嘛擔心我有陰影?」
「……我好歹也是個醫生。要是古手川先生因為這個陰影而犯下失誤,我也會於心不安不是嗎?」
這理由實在很牽強,但古手川小小沉吟幾聲之後,死了心似地垂下頭。
「還不至於是陰影,但我才剛當上刑警的時候,曾經負責一件很離奇的命案。」
古手川終於開始敘說的過去的案件,的確很駭人。兇手一而再、再而三地極盡人體破壞之能事,也難怪這個案子會讓一整座城市都陷入恐怖的深淵。
而在偵訊當中,古手川認識了一對父子。這對父子讓學生時代就與父母切斷關係的古手川憶起了已一度忘懷的感傷。
「然而,父親卻殺了兒子。」
真琴說不出話來。
「我太瞎了。為了幫那個孩子報仇不顧一切四處奔走,卻一直到最後的最後都沒有發現真相。被我們組長一直罵我是不是沒長眼睛。」
「所以後來你就很討厭那一類的案子?」
「是啊。可是我也沒有因為這樣就半夜作惡夢,或是瞬間重歷其境,所以不到陰影那麼嚴重。只是會覺得極度不爽而已。」
真的嗎?——真琴很訝異。並不能因為沒有在半夜作惡夢就一口咬定不是心理陰影。就她所聽到的,古手川對殺子案的痛恨仍盤踞在他內心深處的可能性仍無法完全排除。
「這次的案子讓我最討厭的,是沒有動機這一點。」
「動機?」
「因為討厭小孩動手。為了錢動手。這些雖然讓人噁心反胃,但至少都還有理由。可是,比嘉美禮這個小女孩卻不為了什麼,只是不敵小鋼珠的魅力就被害死了。而且下手也不是積極的方式。只是被丟在車上。她受到的待遇,和東西沒有兩樣。」
古手川的語氣忽然變得很不痛快。
「她被關在車上長達兩小時。那天,車上的溫度隨便就會超過五十度。她就在沒有水,也幾乎沒有流動的空氣之中,一直等父母來救她等了兩小時。那麼熱,全身出汗,讓她漸漸無力。不久就連動都不能動,變得呼吸困難。這樣她還是繼續等。可是她終究沒有等到人……。一想像到她的絕望,就讓人覺得難以忍受。最多五年徒刑這種法律也讓人生氣。」
那個情景古手川一定在心裡描繪過很多次吧。他的話極有臨場感。
真琴深感不安。也許能夠描繪被害者的遺憾對警察而言是必要的資質。但太過深刻、強烈的憎恨有時會侵蝕本人。雖然也要兼顧職業意識,但被負面的熱情所驅策的行動往往沒有好結果,這樣的事真琴親身體驗過好幾次。
「可是,既然法律這樣規定,就不能再加重刑罰了吧。」
「所以更叫人生氣。」
這時候,一個熟悉的沙啞聲音插進來:
「管你生不生氣,你平常都是用這種廉價的感情在工作的嗎?」
聲音的來向,是光崎和凱西。
「還以為是誰在我的教室裡像個思慮短淺的主播似的大言不慚,果然是你。」
「思、思慮短淺的主播?」
「區區一個讀稿的,妄想發表自己的主張,才疏學淺之極,而你就和他們同列。不要把稚拙的感情帶到工作上。」
光崎這一喝,讓古手川像隻被潑了水的狗一樣畏縮起來。對憤慨得即將沸騰的頭腦帶來恰到好處的冷卻效果。
真琴想起以毒攻毒這句話。只不過本來這些話都是由凱西包辦的。
「刑警不能痛恨犯罪嗎?」
「照你的說法,你痛恨的不是犯罪,你只是痛恨犯人。」
真琴心頭一凜。
真琴以實習醫師的身分被分派到內科時,指導教授也曾給過她類似的忠告。
「不可以對一位患者投入太多感情。感情是干擾判斷的元兇。」
世上有許多工作都必須先扼殺自己的感情才能面對。其中之一便是醫療工作者。這是真琴得到的教訓。也許古手川的工作也一樣。
「讓古手川刑警變得emotional的,是三歲女童死於熱傷害的案子吧。你已經去偵訊過父母了?」
一如往常,凱西以毫不掩飾的好奇心逼問古手川。本來案子就是古手川帶來的,所以他不能不給個交代。於是古手川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重新做了一次剛才對真琴說過的說明。
「果然是很接近neglect的狀況。」
聽完說明。凱西以一臉不如我所料的神色點頭。這位副教授對一椿椿案件不會代入感情,而是直白地發揮她求知的好奇心,所以才不會觸怒光崎的吧。
「日本法醫學會也針對兒童虐待進行了抽樣調查,結果發現加害者以雙親佔絕大多數。我覺得這個傾向一年比一年嚴重。在美國,以法醫學的立場來防治兒童虐待的行動很發達,但日本似乎還差得遠,真是遺憾。」
雖然政府嘗試向各地的兒童相談所和社福單位推廣如何由外傷辨別是否虐童的知識,但目前仍很難說是全國性的推廣,與歐美相較的確起步較晚。
「那麼,古手川刑警,正式的解剖申請還沒下來嗎?」
凱西這一問,古手川一臉懊惱……
「因為同居人已經自白,我們一課長就認為沒有司法解剖的必要……檢視官也從直腸溫度和死後變化的速度很快判斷是熱傷害。」
「蠢話說夠了沒?」
光崎罵人般說,
「不管是熱傷害還是凍死,在異常環境下的死亡都缺乏突出特徵。只憑直腸溫度就判定死因還得了。現在馬上去把遺體給我送來。」
「醫師是懷疑養父的自白嗎?」
「活人會說謊,但屍體不會。還不快去跟你上司交涉。」
古手川被轟出去似地衝出了教室。
想儘快將女兒火化——比嘉久瑠實這樣希望,也有了瓜生的自白,但光崎還是要求司法解剖。縣警方面基於預算考量,雖然想省下不必要的司法解剖,但既然解剖成效驚人的光崎都表態了,也不能不理。結果是搜查一課長栗棲讓步,同意讓美禮進行司法解剖。
「可是,這下課長對我的心證就變很差了。」
搬運美禮的遺體時,古手川這樣咕噥,光崎就一眼瞪過來。
「怎麼,你工作還時時刻刻在意上司的眼光?」
「沒有啊,我早就沒有那種值得嘉許的態度了。」
「既然身為公務員,要面對的不是上司,是人民。」
「人民喔,我倒是覺得我一天到晚被迫面對各位醫師。」
擔架上的遺體即使隔著白布也看得出相當幼小。真琴再次同情那具遺體。
真琴和凱西將遺體送進解剖室,古手川也跟在她們後面。
「古手川先生,你也要旁觀?」
「是啊。」
真琴覺得不妥。古手川對殺子出現那麼嚴重的過敏反應,要是又親眼看見美禮身上有被虐待的形跡,也許無法保持平靜。
「你又何必勉強……」
「我又沒有特別喜歡或討厭小孩。」
古手川逞強般說完,進了解剖室。雖然不知道他此舉是為了更進一步激發對兇手的憎恨,還是想習慣孩童的屍體,但勇敢與自己厭惡的東西對峙的態度值得學習。
三人換上解剖衣,將遺體放上解剖台,就輪到光崎出場了。
光崎一掀開白布,美禮的遺體便曝露在照明之下。
真的是一具好小的身軀。大概是本來就很瘦,四肢像樹枝一樣。看著都讓人於心不忍,但光崎觀察屍體表面,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令人意外的是,體表沒有看到任何跌撞、擦傷之類的外傷。受到雙親虐待的嬰幼兒幾乎個個身體某處都會留下暴力的痕跡,但美禮身上沒有。即使已死去兩日,身體依舊乾乾淨淨,沒有斑痕。
「將遺體改為俯臥。」
真琴與凱西合力為遺體翻身。遺體又輕又小,一個人也辦得到,但她們不希望因一時的疏忽損傷遺體。
翻身後的身體依然白白淨淨。後腦、後頸、背、臀部仍舊沒有醒目的外傷。光崎確認後微微點頭。
將遺體轉回正面後,光崎宣佈執刀。
「這就開始。遺體是三歲女童。身體沒有外傷。相較於死亡時間,腐敗略微嚴重。驗屍報告的死因為熱中暑造成的多重器官衰竭。因而症狀極可能與猝死雷同。」
熱傷害依其症狀可分為三類。體溫並不會嚴重上升的熱痙攣與熱衰竭,以及體溫會嚴重上升的熱中暑。其中熱衰竭經過休息便可恢復,但嚴重到熱中暑便已超過人體體溫調節機能的上限,會引起多重器官衰竭。
「從開顱開始。鑽子。」
正如光崎所說,死於異常環境缺乏突出的症狀。但若死因為熱中暑,則會有顯著的腦水腫或血液濃縮。開顱便是為了加以確認。
「Stryker。」
光崎的手切開了頭蓋骨。或許因為頭蓋骨原本就屬於軟質,光崎的手術即使是在鋸骨這類的作業也保持靜謐。由於是以電鋸鋸開的手工作業,聲音會因鋸的部分與力道的強弱而有所不同。
但光崎手中的電鋸聲音維持一定,而且沒有雜音。這樣比喻或許有流於陳腔濫調之嫌,但無論如何真琴就是會想到藝術家。事實上,至今也曾有外部人士參觀光崎的手術,他們的眼耳都被他的手指動作所吸引,連咳嗽都不會咳一聲,從無例外。
不久頭蓋骨取下了,露出了由硬膜覆蓋的腦髓。硬膜是腦髓的保護膜,因此應該相當堅固,但光崎也輕而易舉地剝除了。
而當腦髓露出來時,奇異的感覺襲上了真琴。
腦髓到處都看不到水腫的情況。
這是表示死者雖然出現了熱中暑的症狀,卻還不到腦水腫的程度?
本想開口問,但光崎卻像早已料到般嚴肅地將硬膜放回。
「接著開腹。手術刀。」
一拿起凱西遞給他的手術刀,手指便像藝術家般動起來。有如在畫布上劃線般讓刀尖滑過,劃出Y字。切口遲遲沒有冒出血珠,是因為沒有多花半分多餘的力道便切開了。
真琴很快抬起頭,古手川就站在他正面。那雙看著解剖的眼睛固然沉靜,眼眸深處卻露出熾火般的暗光。
「不要看旁邊。」
在光崎的叱責下,真琴連忙收回視線。
切開皮膚之後接著切除肋骨。一股酸臭味立刻撲鼻而來,但不可思議地,感覺比成人的來得甜、淡,會是錯覺嗎?
光崎的手術刀彷彿一開始就鎖定目標般指向胃。即使考慮到三歲這個年齡,她的胃看起來容量還是很小。
一取出胃,便一刀切開胃壁,向兩側拉開。
真琴的眼睛再也離不開那裡。
胃的內部空空如也,什麼都沒剩。是消化殆盡嗎?連堪稱內容物的東西都找不到。
然而,放下手術刀換上鑷子,光崎的手指從中夾出了一個異樣的物體。
是一塊土黃色薄薄的碎片。非常仔細凝神細看,發現胃壁上還附著幾塊類似的碎片。
光崎將那碎片透著日光燈觀察許久,然後放到不鏽鋼盤上。
接著,光崎也切開了腸壁。但腸中也只有幾小塊同樣的碎片,找不到其他固形物。
「縫合。為了萬全起見,採取部分組織和血液。」
這樣就結束了嗎——真琴心中冒出無數問題,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古手川開口了:
「醫師,那些碎片到底是什麼?」
真琴也有同樣的疑問。即使猜測是未消化的部分,但怎麼看也不像是一般消化器官裡的內容物。
光崎懶懶地瞥了古手川一眼,說:
「紙。」
3
「你要問悟志啊?哦,聽說最近他同居人的孩子死了嘛。我看到報紙了。才三歲不是嗎?真可憐。悟志這個人啊,是染了金髮,外表看起來一副小混混的樣子,可是他工作很認真,在工地是很值得信賴的哦。只是呢,認真歸認真,卻沒什麼欲望。像是想爬得比別人高啦、想比別人多賺一點錢啦,這些他都不會。只要夠他一個月生活和打小鋼珠就心滿意足了。所以我雖然也在同一個工地工作,對悟志一點都不會覺得有壓力。是啦,有時候是會覺得他很無趣。像他這種草食系的藍領是很罕見,但他就是這樣。咦,四月十一日?十一日的話,他之前就跟我們一起在茨城的工地,十二日上午才解散的啊。悟志也說,解散當天就要回去好好跟老婆親熱一下。」
「哦,原來帥哥你是刑警啊。古手川先生,是嗎?要跟你談談是可以,但我們也是做生意的,得請你點個東西……。咦,可樂?因為是值勤時間?好守規矩哦。那,至少請我喝一杯威士忌加水嘛。老闆!給我們一杯威士忌加水。嗯,久瑠實的班是傍晚七點開始一直到打烊,不過她有小孩,所以不是很固定。而且,說來不好意思,也沒有常客是為了久瑠實上門的。都快三十了還有小孩,身上就是會透出生活的滄桑味呀。哪有人來都來酒店喝酒了還想沾那種味道呀。她當然留不住客人。所以呀,在我們店裡會受到什麼對待,也可想而知吧。啊,不過,久瑠實本人倒不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的人哦。她算是專情的。一認定這個人,就一頭栽進去,其他什麼別的她都看不見。說得好聽是純情。咦,說得難聽嗎?這還用問嘛。就是笨嘛,然後什麼都看不到,人肉核武。刑警先生有沒有遇到過?當然啦,要是長得漂亮,又是好人家的小姐,對自己一心一意,男人當然很高興,但被一個長相普普、又有小孩的三十歲女人一心一意,不是心煩就是可怕啊。那個叫悟志的也來過我們這裡,像他那樣的人,更可愛、願意倒貼他的女人多的是。其實,我們店裡其他小姐就對他拋媚眼,他本人人好像也蠻有那個意思的。」
「縣警的搜查一課?那真是辛苦了。呃,是比嘉美禮小妹妹的事吧。那孩子真可憐。聽說是被丟在車上對吧。我們相談所也曾經輔導過她,所以我們也覺得於心不安。是的,去年十二月曾經接受過諮商。請稍等。我這就去找記錄……對,沒錯。十二月四日,是鄰居通報,我們的員工前往住家,將孩子帶回來加以保護。哦,是因為美禮小妹妹在陽臺上哭叫。而且是半夜一點半的時候。因為季節的關係,要是一個不小心,感冒事小,糟的話可能會凍死。所以職員向母親瞭解狀況,說是小孩不聽話。所以先生為了管教把她關在陽台。是啊,當然也和她先生瓜生先生談過。結果他是說,正準備讓她進屋的時候不巧被通報了,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我們也不能對父母親的說法照單全收,但掀開美禮小妹妹身上的衣服來看,都沒找到被虐待的痕跡。如果沒有明確的虐待事實,我們兒童相談所是無法強制接管孩子的。我想社會大眾一定又要痛批相談所處置失當。但身為相談所的員工,我們希望政府能夠儘快修法,讓我們能夠在事情惡化之前強制介入。這麼做雖然不是沒有抵觸民事不介入的危險,但應該以保護孩子們的生命安全為優先啊,你不認為嗎?咦?對瓜生先生的印象嗎?這個嘛,那對男女本身,似乎是典型的薪貧族。但很神奇的是,我對瓜生先生的第一印象還不錯。怎麼說呢?雖然不太用腦,但也很難就說他是壞人吧。」
「哦,住隔壁的比嘉小姐嗎。不是,因為美禮小妹妹報警的不是我。可是呀,就算不住隔壁,附近大家都知道美禮小妹妹遭到虐待。那孩子都會哭得驚天動地。可是春天以後,就越來越少聽到她的哭聲了,我還以為他們不再虐待她了。結果你看,就為了去小鋼珠店把人丟在車上。真的好淒慘哦。最近雖然沒怎麼看到,但美禮小妹妹以前都很活潑有精神。臉蛋和手臂都圓滾滾的。大概是從比嘉小姐晚上開始上班以後變糟的。所以啊,包括我在內,很多人都很後悔怎麼沒有早點幫忙,可是這種事實在很難,畢竟是別人家的孩子。只要對方一句少管我家閒事,就沒輒了。」
訪查完相關人士,古手川在縣警本部的鑑識人員陪同之下,前往比嘉久瑠實的公寓。
踏進玄關的那一瞬間,一股微酸的腐臭味就鑽進鼻腔。但是,房間裡又沒有屍體。古手川抽動鼻子,開始尋找異臭的來源。
在玄關就感覺得到內部淩亂的程度。隨手亂丟的衣服,便利商店便當的容器、發泡酒的空罐、垃圾食物的殘渣、垃圾筒塞不下的垃圾、不知什麼液體乾掉的水漬,以及地板上堆積的灰塵毛髮。
觀察一陣之後他明白了。異臭來自這些垃圾合而為一的味道,以及自甘墮落的生活。毫無秩序與計畫性,只是日復一日無意義地虛度的貧窮發出了餿掉的味道。
「我說,古手川啊,」
比古手川資深三年的伏屋一邊打開鑑識工具,臉上一邊出現想不透的表情,
「既然是渡瀨組長的要求,我當然不會不願意出動,但這個案子不是已經以棄置車中結案了嗎?再說,這算是生活安全部的案子吧?」
「要是能當生活安全部的案子了結,我們組長才不會介入。」
「話是沒錯啦……可是,真是吃力不討好。管別人的案子要是查不出個結果要被罵,要是查出結果一樣被罵。無論如何都倒楣。」
伏屋的話直指痛處。事實上,申請這公寓的搜索票古手川就聽了不少酸言酸語。但多虧是渡瀨的意思,即使發得不情不願還是發了,但要是沒查到東西,真不知如何面對。
「當上刑警的那一刻就開始倒楣了。」
「中肯。」
古手川讓鑑識自行去採集證物,自己在門前待機。因為沒有鋪供調查員行走的防污染通路帶,他一直等到鑑識工作完畢才進去。
只不過是個兩房兩廳的公寓,因為垃圾灰塵多,採集作業比預期的還久。
「喔——!古手川,好了。」
聽到伏屋的招呼,古手川終於進了客廳。雖然已經被鑑識課徹底翻過了,但荒廢的印象還是不受影響。與此同時,也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凡是家有幼兒的家庭必有乳臭味。然後一定有地方殘留甜甜的殘渣,再加上到處都是孩子喜歡的花俏的玩具用品。
但是這些東西都沒有出現在這間客廳。有的只是頹廢生活的味道。發泡酒的空罐和廉價香菸的菸蒂想必是瓜生或久瑠實的吧。這類垃圾髒東西完全蓋過了孩子的氣息。
依照久瑠實的說法,他們把後面房間當成寢室。古手川也進了那個房間。那是個以紙門隔起來的三坪日式房間。那片紙門也處處都被撕碎,破破爛爛的。榻榻米也有好幾個地方像是被抓耙過般起了毛。內部裝潢實在無法令人感這到安心舒適,荒廢的浪潮也湧入此處。
古手川在悶痛之中想起自己的老家。古手川一家離散是在他高中的時候,那時候的古手川當然不是喝奶的孩子,但分崩離析之前的家,冒出的正是這樣的味道。所謂的家族一定是一種生物,才會在死亡之際會散發出腐臭味吧。
不,至少古手川是在有能力與世界對抗之後才脫離了家庭的幻想,可以說是幸福的。在品味孤獨與厭惡的同時,也知道了什麼是天倫之樂與愛情。然而,遇害的美禮卻只有三歲。她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和醜陋一樣多的美好,有和絕望一樣多的希望,就走了。
在法醫學教室親眼看到的那個太過削瘦的小小身體。一回想起來,一股灰暗的情緒便從丹田油然而生。雖然才剛被光崎罵過,但要靠理性來壓抑情緒是有限度的。
古手川搖搖頭甩開雜念,細看破掉的紙門。
4
美禮的遺體在司法解剖後,依照久瑠實的希望準備火葬。但在那之前,必須先完成領取遺體的手續。久瑠實正好被拘留在縣警本部的拘留所,領取遺體便順道在縣警的停屍間舉行。
在警察陪同之下來到停屍間的久瑠實,似乎對在場相關人士人數之多感到驚訝。
「請問……這些人是?」
「主動承辦妳女兒司法解剖的法醫學教室的人。」
在古手川介紹之下,真琴與凱西輕輕點頭行禮。
一直十分柔順的久瑠實態度突然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就是妳們把美禮切碎的是吧!」
她朝兩人逼近,卻被警察手中的腰繩拉住,無法走超過三步。然而當久瑠實像隻貓撲過來時,真琴有如被釘住般無法動彈。
「解剖那麼小的孩子,那麼殘忍的事虧妳們做得出來。妳們這樣也算女人嗎?」
然後觀察了真琴和凱西,繼續罵道:
「哼,看起來就是沒有孩子。那就也沒有生產的經驗了。半個女人。」
「Excuse me。」
接招的是凱西。
「妳這幾句發言有雙重的不合邏輯。One,妳又沒有確認過有無妊娠紋,光憑外表斷定有無懷孕經驗,毫無根據。Two,沒有生產經驗的女子就不是成熟女性,這個說法沒有科學根據。」
「妳說什麼!」
即使有那句Excuse me,凱西的話還是等於對久瑠實的怒氣火上加油。
「這臭外國人放什麼狗屁!」
真琴在旁邊聽得提心吊膽,但凱西卻沉著得很,絲毫不為所動。
「還不安靜點。」
古手川不得不介入兩人之間,
「本來,非自然死亡就是全數要送解剖的。」
「非自然是什麼東西?」
「至少,被關在室溫超過五十度的車裡關到熱傷害,不能叫一般的死法吧。」
古手川這一教訓,久瑠實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樣子噘起嘴:
「那個我們不是已經認錯了嗎。也反省自己做了傻事。我想說的是,都已經知道原因,也知道是誰造成那個原因了,為什麼還有解剖的必要。我只想趕快幫美禮超渡,好好送她最後一程,結果卻又要解剖……也許你們都把我們當成無血無淚的夫妻,可是你們自己還不是半斤八兩。」
大概是認為多說無益吧,古手川將載有美禮遺體的擔架從停屍間一角推過來。雖然解剖過,但縫合及其他後續處理是由光崎負責的,因此表面痕跡並不明顯。
「美禮!」
久瑠實以排山倒海之勢緊緊抓住遺體。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媽媽不好,把妳關在那種地方。妳一定很熱吧,一定很痛苦吧。真的、真的對不起……」
在與外界隔絕的停屍間裡,久瑠美的哭聲又長又響。雖然令人不忍卒聽,但古手川仍一直看著久瑠實的背影。
等到哭聲終於快停了,古手川一副這才想到的樣子,向久瑠實遞出一個手心大的盒子。
「這個也要請妳領回。」
「咦!」
「是妳女兒體內的東西。浦和醫大法醫學室的幾位幫忙仔細取出來的。」
久瑠實一打開蓋子,從中出現的是光崎自消化器官中取出的土黃色碎片。
「……這是什麼?」
「留在妳女兒的消化器官裡還沒消化的東西。顏色和形狀都變了,可能很難辨認,不過這是府上紙門的紙。」
「紙、紙門?」
「對,美禮小妹妹吃掉的。她肚子餓,妳卻什麼都不給她吃,實在餓得受不了,她就想撕碎榻榻米來吃。可是榻榻米不是一個三歲小孩的手指抓得動的。所以她撕了紙門,用紙門的碎片來充飢。紙門的成分與消化器官的內容物完全一致。我們也在房間紙門破掉的地方採取到美禮小妹妹的微量血液。她一定是拚命摳,摳到手指流血吧。」
古手川的語氣忽然激動起來。
「美禮小妹妹被關在車上導致熱中暑……但真相並非如此。這是你們安排的第二個陷阱。身為母親的妳,長達一週沒有給她任何食物,想餓死自己的親生女兒。所以以前圓潤的美禮小妹妹才會瘦得皮包骨。」
「我、我、我們怎麼會……」
「不是你們,是妳吧。」
古手川沒有表情的臉一下子湊到久瑠實面前。但熟悉古手川的真琴知道。他的面無表情是為了壓抑將自己燃燒殆盡的熊熊怒火而拚命加以掩飾的面具。
「妳叫救護車是十二日,但美禮小妹妹在那之前就已經處於絕食狀態了。瓜生一直待在茨城的工地,所以把她關在寢室裡是妳個人的行動。而十二日那天,回到家的瓜生發現美禮小妹妹已經餓死了,直接報醫妳會被控殺人罪。於是你們選擇把美禮小妹妹的屍體搬上車,到小鋼珠店,故意把她放在車上。妳自己怕瓜生不愛妳,但瓜生還是以他的方式關心妳,所以才想救妳。也許妳會被處監護人遺棄致死罪或重度過失致死罪,但這些罪的刑罰比殺人罪輕得多了。在超過五十度的室溫當中,屍體腐壞的速度與平常不同,也會具有相當的溫度。你們大可說把美禮留在車上,卻又編造了美禮小妹妹在陽臺上玩的第一個謊話,想要更完美地騙過警方。好了,說吧!最先提出計畫的是瓜生,還是妳?」
受到逼問,久瑠實的嘴唇開始發抖。
「我……我何必做那種事。」
「露出馬腳了吧。果然是瓜生照妳寫的劇本走啊。妳殺死美禮小妹妹的動機,就是對瓜生的獨占欲。妳認為只要沒有美禮小妹妹,瓜生就會和妳結婚,是不是?」
「不、不是。」
「既然妳說不是,那就不要對我說,對美禮小妹妹說啊。」
古手川揪住久瑠實的脖子,硬把她拉到美禮的遺體旁。
「剛才妳不是說媽媽怎樣又怎樣嗎。妳這種人根本不是母親。只是一個生過小孩的雌性。」
久瑠實終於開始嚎淘大哭。
「那兩個人全都招了。」
第二天,明明案子已經破了,來到法醫學教室的古手川卻顯得非常不開心。
「和我們料想的一樣。瓜生雖然和她同居,卻遲遲不肯登記。這就算了,還對年輕女孩分了心。她覺得這都是因為自己有孩子。年過三十人老珠黃的自己要是錯過這個男人,就不會有下一個了。那就只好殺了會妨礙自己結婚的女兒……」
「邏輯果然不通。」
凱西的簡評依然不留情。
「瓜生倒是對久瑠實不離不棄,所以一發現美禮小妹妹的屍體,就為了減輕久瑠實的刑罰答應了她的提議。結果只是被那女人耍得團團轉啊。」
古手川賭氣般說。真琴心想,好好一個大人簡直像個小孩。
不,不但是小孩,而且還是個憤憤不平的小孩。這麼一想,就覺得能夠原諒古手川對久瑠實說的雌性等極度無禮的話了。
「總之,這次也是多虧醫師們幫忙破了案。只是……」
「只是什麼?古手川刑警。」
「真不知道『修正者』到底是怎麼發現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