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摔 - 希波克拉底的憂鬱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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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摔

希波克拉底的憂鬱 by 中山七里

2020-1-8 18:54

  
1
  
  「大家——!謝謝你們來到AAYC的春季演唱會!」
  唱完開場曲的佐倉亞由美從舞臺上向觀眾大喊。
  「AAYC!」
  「AAYU!」
  埼玉超級競技場幾乎滿座的觀眾以呼喊回應亞由美,舞臺底部隨之微微震動。震動的大小,與人氣的高低直接成正比。
  「今天,正好是AAYU出道三週年——!」
  「喔喔喔——!」
  「恭禧——!」
  「三年前的出道演唱會——!來了十五個觀眾——。現在——,有這麼多人來看AAYU——,AAYU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演唱會模式的埼玉超級競技場約可容納三萬六千五百名觀眾,今天的演唱會大約九成滿,估計吸引了三萬二千人。
  出道三年能吸引這麼多的觀眾,意義非凡。日本每年有約二千名偶像出道,幾乎全數會在兩年內消失。換句話說,第三年還能夠吸引這麼多歌迷,代表亞由美打贏了這場偶像生存戰,而且暫時可望人氣不墜。這場演唱會也是亞由美與經紀公司,以及歌迷們的慶功宴。
  時值偶像團體當道,個人偶像一開始便處於劣勢。除非特色鮮明,否則會埋沒在星海之中。在這個狀況下,佐倉亞由美的成功也令娛樂記者刮目相看。她既沒有出眾的美貌或優異的歌喉,但無論是在戲劇中軋的小角色還是綜藝節目裡被整,她都盡全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因此博得了眾人好感。最近在節目中絆倒跌倒的迷糊勁兒,也為她加分。
  CD銷售量低迷不振已久。網路下載和YouTube等多重管道拓展了音樂欣賞形態的同時,CD的銷售量一路下滑,前陣子曾風靡一世的天后級歌手推出的CD賣不到四千張,震驚業界。
  如此蕭條中,佐倉亞由美的CD銷售量也對業界有所貢獻。儘管有買CD附贈握手券這個前提,但在推出當週便大賣二萬張的偶像仍屬難能可貴。估且不論唱功如何,光憑這份銷售力便有莫大的存在價值。
  「雖然——這天空讓人分不清是晴天還是陰天——!AAYU今天也很開心——!」
  「喔喔——!」
  「是大晴天啊——!」
  「啊哈哈哈——!總而言之——!我要大聲唱,唱掉所有的煩惱和不愉快,大家也要跟上來哦——!」
  「我跟——!」
  「那麽,第二首——〈Try Again〉!」
  全場氣氛頓時熱烈起來。〈Try Again〉正是讓亞由美一炮而紅的暢銷快歌,同時也是炒熱演唱會氣氛的必唱金曲。
  當貝斯開始演奏,第一下鼓聲敲響的同時,舞臺側的大砲也射出金屬彩帶。
  「喔喔——!」
  噴發而出的兩百條彩帶反射燈光,將會場點綴得光彩奪目。
  亞由美朝舞臺前方跑。在舞臺邊緣勁歌熱舞,是亞由美的招牌表演方式。
  然而就在這時候,發生了誰也始料未及的事。
  才邁出一步,亞由美便大大顛了幾下往前撲。
  而且偏偏就這樣一路滾,從邊緣跳下了舞臺。
  在舞臺裝翻飛中,亞由美跌落十五公尺高的舞臺。在最前排的觀眾眼中,這一切宛如慢動作。啪喳!亞由美的耳麥如實傳遞了肉被壓扁的聲音。在演奏中斷的無聲之中,唯有尖銳的高頻雜音直劈觀眾的耳朵。
  緊接著會場響起尖叫。
  亞由美的身體就在舞臺正下方的鷹架附近。手腳折向不自然的角度。眼看事情不對勁,保全和工作人員立刻趕來。
  然而已經太遲了。
  亞由美當場死亡。
  
  ※※※
  
  每當櫻花花瓣片片飄落時分,校圍中的新面孔便格外醒目。每張臉上都寫著期待與不安,但想必每一所大學都一樣吧。
  自己也曾經有過那個時期啊——栂野真琴咀嚼著有幾分羞怯的心情走進校舍。
  今天,四月一日,是真琴正式登錄為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助教的日子。不是像之前為了調整人數而寄籍,也不是被當成客人,而是正式的大學職員。是她與光崎教授和凱西副教授共同擔起重責大任的第一天。
  雖然才短短幾個月,但她在法醫學教室獲益良多。不僅僅是知識面,也學習了將來以醫師為業時應有的心態。既然正式成為法醫學教室的一員,當然要從那個冷面老教授身上吸取更多、更多的知識。
  在教室前站定,以清新的心做了一個深呼吸。滿懷幹勁準備踏出全新的第一步而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映入眼簾的卻是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唷,真琴醫師。」
  無所事事的古手川朝她舉起一隻手。
  埼玉縣警刑事部搜查一課,古手川和也刑警。由於真琴她們的法醫學教室一手包辦埼玉縣的司法解剖,他常往這裡跑。這個人,等於是沒神經和好勝心,繫了領帶到處走的一個人,也是在邁出嶄新第一步的紀念日實在不太想見到的人。
  大概是心裡想的表現在臉上了吧。只見古手川皺起眉頭瞪了真琴一眼:
  「看妳一臉嫌棄的樣子。」
  「不是嫌棄的樣子,就是嫌棄。」
  真琴斬釘截地說。對這個人,諷刺和委婉的說法都不管用。
  「古手川先生每次來都會增加額外的解剖。每次額外的解剖一增加,不止法醫學教室,連浦和醫大的預算都會被吃掉。」
  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遷怒,而是事實。每件司法解剖的費用約二十五萬圓,而警方支付的司法解剖費、司法解剖鑑定報告製作費、屍體解剖外部委託檢查費加起來,經常不及必須的支出。換句話說,要徹底解剖就會出現赤字,而這部分就直接消耗法醫學教室的經費。
  「醫乃仁術,而非算術,不是有這句諺語嗎?真琴。」
  從教室後面出聲的是凱西‧潘道頓副教授。她在哥倫比亞醫大時對法醫學開了眼,為受教於斯界權威光崎教授前來留學,是個怪胎,偶爾會搬出連日本人自己都不用的成語俗語把四周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凱西醫師。」
  「大學的預算,是用來增長學生和我們的知識的。從這個觀點來看,縣警申請解剖不是一石二鳥嗎?再說,古手川刑警這次不是來申請解剖的。」
  「那是有什麼事……」
  「我是來問『修正者』的。想說也許凱西醫師或光崎醫師會知道些什麼。」
  「『修正者』?那是什麼?」
  「昨天,有人在縣警網站的留言板留言。因為很像惡作劇,負責的同仁立刻就刪除了。留言內容是這樣。」
  古手川遞出來的B5紙上列印了留言板的一部分。
  「以前好像也有過同樣的留言。縣警的留言板是公開的,縣民有什麼要求或不滿,都可以自由留言……」
  列印出來的內容極其簡潔:
  
  『並非所有的死亡都會進行解剖,這對我來說再好不過。琦玉縣警最好擦亮眼睛,仔細看看今後縣內發生的自然死亡、意外死亡中是否暗藏企圖。我的名字是修正者。』
  
  乍看之下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從字面上也感覺不出善意惡意。
  只知道這位留言的人瞭解日本解剖的現狀。例如,光就東京都而言,前年發生的非自然死亡屍體便有二萬一千具左右。其中送交解剖的只有三千八百具,不到全部的兩成。就連有監察醫制度的東京都都是這種狀況了,其他行政區可想而知。
  「這是新型態的社會嘲諷嗎?」
  真琴誠心發問。
  「如果真的以為是單純的社會嘲諷或民怨,我才不會特地跑來這種地方。」
  這人嘴巴還是一樣壞。
  「這種地方是什麼意思?什麽叫這種地方?」
  「啊啊,都怪我的字彙太少了。我是想說,要是光崎醫師和凱西醫師這兩位,也許能提供一些意見。」
  「為什麼?」
  「對於非自然死亡的屍體進行司法解剖的數量偏少,這在警方和法醫學者之間雖然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一般民眾並不知情。我是希望,如果醫師們對於可能會在推特之類的地方發布關於這方面的留言的人有什麼線索,不管是基於義憤也好,還是牢騒也好,希望醫師們能夠告訴我。」
  「等一下,古手川先生。」
  聽著聽著,天生的好勝心就抬頭了。
  「這不就是在懷疑我們醫院的醫師嗎?你是暗示光崎教授或凱西副教授因為分配給解剖的人手和預算太少,就匿名去告發……」
  「怎麼可能!」
  「可是……」
  「拜託,真琴醫師。那兩個寧願不吃飯也要去挖人家肚子的人,怎麼可能對現狀不滿到去警方的留言板留言?」
  「那,難不成你是懷疑我?」
  「錯。真琴醫師在做那種麻煩事之前,一定會先找我理論。」
  這倒也是——真琴同意。
  「可是,這份留言值得古手川先生這麼在意嗎?就我看到的,這只是第一線的解剖醫師在發牢騷啊。」
  報請浦和醫大驗屍的案子的確特別多,但浦和醫大並非負責縣內發生的所有案件。因此案子有時也會落到其他醫大和開業醫師頭上。在真琴印象中,這些外部委託的執刀醫師的確對現狀有所不滿和擔憂。
  「真琴,古手川刑警好像不是這麼想哦。」凱西插進兩人的對話,
  「古手川刑警從這段留言裡感覺出危險。其中一點應該是修正者這個名字吧。」
  「修正者……」
  「既然自稱修正者,就會親自動手改正錯誤,所以要減少原因不明的非自然死亡……也可以這麼看吧。如何,古手川刑警?」
  真琴大吃一驚。
  那豈不是可以當成犯罪聲明了嗎?
  被點名的古手川抓著頭露出苦笑:
  「哎,也不是沒有前例啦。當然純粹基於惡作劇寫這種留言的人多如繁星。只是,那個……這篇留言偏偏用了『修正者』這個一般人不熟悉的名字,讓我很不順眼。怎麼說啊,就是有獨特的味道。」
  「味道?古手川先生,你是狗嗎?」
  真琴試著說笑,但古手川不理。
  「我不止一次對付過發出這類犯罪聲明的凶惡罪犯。每次案情都很嚴重,犧牲者都不止一個。也都造成社會不安。這篇留言,就有和那些人同樣的味道。」
  想說笑的心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古手川平日吊兒郎當的神情此刻卻完全是一派刑警模樣。
  「當事人埼玉縣警怎麼看?」
  「除了我和某人之外,都當成一般的惡作劇。」
  所謂的某人,恐怕就是古手川常掛在嘴邊的上司吧。
  「可是古手川刑警,很抱歉,我不曉得有誰會這樣去告發。我的領域只有這個教室,不像光崎教授人脈那麼廣。」
  「光崎醫師也很少離開教室啊。那個人連骨髓都染上了消毒水味。」
  「No,再怎麼說,光崎教授連在我的祖國都大名鼎鼎呀。教授的人脈比古手川刑警以為的更深更廣。」
  到這時候,真琴才想起教室的主人不在。
  「對了,教授呢?」
  「去開新任內科教授上任後的第一場教授會議。剛才大罵一頓之後出門了。」
  那情景真琴完全可以想見,她很同情凱西。
  「那麼,在光崎醫師回來之前我只能再繼續等了。」
  你這麼閒嗎?——正要這樣吐槽的時候,古手川胸前響起了電子鈴響。
  古手川拿出手機貼在耳邊。
  「喂,我古手川……哪有,我才沒有摸魚,我在等光崎醫師來啊。本來就是組長自己說醫師對『修正者』應該會有點頭緒的……是啊,醫師去開會還沒見到……咦,佐倉亞由美?留言板?真的嗎……我知道了。這邊我也會轉達的。」
  說完電話,古手川的表情又變得嚴肅起來。只見他滑著手機,專心看。
  「才剛說完就出事了……」
  還沒問怎麼了,古手川就轉向真琴,
  「就是剛才提到的縣警的留言板。『修正者』那傢夥,馬上就來了。」
  「佐倉亞由美,不就是昨天跌下舞臺摔死的那個……可是,新聞說那是意外。」
  古手川默默把手機畫面拿到真琴面前。
  
  「昨天死亡的佐倉亞由美是頭部落地頸椎受損、頭蓋骨骨折,以及內臟破裂。浦和西警察署判定為墜落意外。但真的是意外嗎?『修正者』期盼修正。」
  
  「我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了,從那個高度跌下來傷勢當然會這麼嚴重啊。我覺得沒有什麼可疑的。」
  「浦和西署向媒體發表的只有墜落意外死亡這個事實而已,完全沒有提到受傷的地方。」
  「可是,既然是頭部著地,主要傷勢就是那三個地方。」
  「目擊她從頭部落地的只有演唱會會場的人而已。所以妳的意思是自稱『修正者』的這個人正好是佐倉亞由美的歌迷?」
  「也許是在會場目擊狀況的人覺得好玩,就自稱『修正者』。」
  真琴說著也有點覺得自己是為假設而假設。她刻意不去提及可怕的可能性。
  「『修正者』最早的留言很快就被刪除了。在有限的時間內看到這則留言的人剛好去了佐倉亞由美的演唱會?佐倉亞由美的歌迷覺得好玩,試圖把她的死誤導成謀殺?不行啊,真琴醫師。要以巧合來解釋,需要的條件太多了。」
  古手川端正姿勢,面向凱西,
  「剛才,埼玉縣警決定與浦和西署共同偵辦佐倉亞由美的失足死亡案。因此要報請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相驗。」
  結果還是要驗屍。
  真琴有種一腳踩進泥濘中的厭惡感,但這感覺瞬間就消失了。
  真琴雖然對偶像不怎麼感興趣,但連她也知道佐倉亞由美這個名字。一個以天真無邪的笑容與全力以赴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的十六歲女孩。一個不可思議地也頗得同性喜愛的女孩。
  若是單純的意外死亡真琴只會深感同情,但若是謀殺,事情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凡能力與判斷之所及,必以病家為上——教室門口掛的「希波克拉底的誓言」裡的話在腦海中閃現。查出不為人知的死因,說出死者想說的話,正是自己的職責所在。
  一聽到正式報驗,凱西的動作就很快了。
  「真琴,光崎教授看來是趕不上了。我們留言給教授,先去驗屍吧。古手川刑警,遺體現在在哪裡?」
  「應該還安置在浦和西署裡。我也一起去嗎?」
  「Of course。等等可能要你幫忙調車運送遺體,請你要有心理準備。」
  凱西一馬當先衝出教室。古手川和真琴對看一眼,立刻跟上。
  
  
  
  


2
  
  三人到了浦和西署,在停屍間前遇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神經質的瘦臉和深深的雙眼皮,以及薄薄的嘴唇。那兩片嘴唇一認出一行三人便形成弧形。
  「果然是由你們出馬啊。」
  鷲見博之,埼玉縣警檢視官。他與真琴她們法醫學教室這幾位醫師因去年市內發生的案子而成為知交。鷲見檢視後認為是單純車禍的案子,經光崎解剖的結果發現並非如此。
  一般人會因傷了自尊心而憤慨,但這位檢視官的度量並沒有那麼小,對光崎的見識鄭重表示敬畏,令真琴留下了好印象。
  「哦,怎麼沒看見光崎大老呢?」
  「光崎醫師好像是因為開會無法脫身。負責為佐倉亞由美檢視的,難不成就是鷲見先生?」
  「這件事,應該算是運氣不好吧。雖然判斷為一般常見的意外,但因為『修正者』這個不知輕重的人鬧得要重驗。要是這次又被光崎教授指出錯誤,我就真的面目掃地了。」
  口中說著面目掃地,卻一副頗為愉快的樣子。
  「縣警好像已經正式向浦和醫大報驗了吧。要這就去看嗎?」
  真琴和凱西沒有異議。看兩人點頭,鷲見便打開了停屍間的門。
  「很幸運沒有馬上被送去火化。本來預定今天上午父母要來領取遺體的,但發現了『修正者』的留言,縣警本部出面喊停了。」
  一進房間,全身瞬間被一股濕滑的冷空氣包圍。之所以感覺濕,是因為空氣中混著腐臭與消毒水的味道。
  鷲見從不鏽鋼冰櫃中取出遺體。將遺體放上平臺後打開屍袋,甜餿味立刻一湧而出。
  就算是吸引青少年熱烈視線的偶像,死了也只不過就是一團肉塊。真令人感到世事無常。佐倉亞由美的身體非常纖瘦。即使以十六歲的年輕而論,她周身沒有一塊贅肉,不知是平日訓練的成果,還是與生倶來的身材?只是,從高處跌落,體形呈不自然的扭曲。
  「從外表可以明顯看出頸椎損傷與頭蓋骨骨折。不知兩位醫師怎麼看?」
  真琴與凱西對鷲見這一問輕輕點頭。
  真琴稍微讓屍體的頭前後動一下。幾乎所有的哺乳動物的頸椎都是由七塊骨頭構成的,其複雜的結構擴大了可動角度。
  「死亡是昨天下午一點過後,所以到現在是整整二十四小時。因此下顎部分的死後僵硬差不多開始緩解了。」
  用不著聽鷲見的說明。即使是扣掉屍僵的緩解,頭部能這樣晃動就是因為頸椎斷了好幾根。頭蓋骨骨折也從頭部側面略微凹陷便可輕易推側出來。鷲見的判斷絕對沒有錯。就算對法醫學不甚瞭解的調査員,多半也會做相同的判斷。
  「她從舞臺上跌落的整個過程,一共有八個地方拍到。」
  「八個地方。那是觀眾的手機嗎?」
  「這類案子發生後,好像會有人很快就把影片上傳到分享網站上,但我說的是演唱會DVD的製作公司拍的影片。既沒有搖晃,影像也很鮮明,所以浦和西署便將這些影片視為證據。就我看到的,並沒有佐倉亞由美被誰從臺上推下來的片段。她朝舞臺前方起跑的那一瞬間,好像絆到般重心不穩,就直接從舞臺邊摔下去了。」
  聽著他這番話的古手川一臉不耐:
  「從這種狀況看來,的確除了意外死亡,還是意外死亡。」
  「所以我也是這樣向浦和西署報告的。」
  疑似憤慨之情在鷲見臉上閃現。真琴認為這也是當然的。怎麼看都是意外死亡的案子,卻因為屈屈一則匿名留言而遭到質疑,叫檢視官情何以堪。
  也許這次真的沒事——真琴這麼認為,想向凱西徵求同意,卻沒想到她正钜細靡遺地觀察著遺體。
  「凱西醫師?」
  「真琴從這具遺體上發現了什麼?」
  「什麼都還沒有……」
  於是凱西的眼神顯得有些嚴肅:
  「不可以養成一直都在看有的東西的習慣。從裡面找出沒有的東西也很重要。」
  還在想這一個個日文單字的意思,鷲見就從旁插進來了。
  「哦,不愧是副教授,這麼快就注意到了啊。」
  「Oh?檢視官也知道嘛。那麼為什麼還斷定是意外死亡呢?」
  「因為雖然有疑點,但其他狀況全都指向意外死亡。而且,這樣的例子雖然罕見,卻也不是從來沒發生過。」
  「請、請問,你們兩位在說什麼?」
  「真琴,手呀,手。」
  「手?」
  「是的。從高處墜落的時候,人會反射性地保護頭部。自殺的時候就相反,不會這麼做。」
  真琴晚了好幾拍才想到。
  既然要保護頭部,手臂自然首當其衝,所以應該會留下外傷或骨折。
  真琴趕緊重看遺體的雙手。表面連一絲擦傷都沒有,當然也不像有骨折的樣子。
  換句話說,明明不是自殺,她卻沒有伸手保護頭部。
  「若是在墜落中途失去意識,也不會伸手護頭,但那是在從高樓墜落的時候。舞臺距地面只有十五公尺左右。這樣的高度,不太可能會失去意識。」
  「鷲見檢視官。」
  這次換古手川有問題了。
  「你在檢視報告裡也提了這個疑點?」
  「當然提了。」
  「但浦和西署之前卻不管,不送司法解剖……問題還是出在錢上面嗎?」
  「經費不足這個理由至少比怠職好聽吧。」
  可惡——古手川這句低聲咒罵不知是針對浦和西署,還是針對司法解剖預算長期慢性不足的現狀。
  「既然和縣警本部聯合偵辦,就不必擔這個心了。好啦,兩位,趕快著手搬運遺體吧?」
  將遺體放回屍袋,由古手川帶頭走出停屍間,劈頭便看到兩個男人站在那裡。一個是一身剪裁合宜的西裝高個男子,另一個是穿著風衣的矮個男子。
  古手川立刻盤問對方身分,高個子是佐倉亞由美的經紀人古久根誠二,矮個子則是舞臺工作人員小山田一志。
  「我是聽說亞由美的遺體今天要由父母領回,身為經紀人應該幫忙安排葬禮,便匆匆趕來……」
  「小山田先生,你呢?」
  「我是,雖然搭建的舞臺本身並沒有問題,但事情是發生在我負責的舞臺上……而且……」
  「而且?」
  「我個人是AAYU的歌迷,所以希望最後能為她盡一份心……」
  哦——古手川點點頭,然後揚起一道眉毛。真琴看過好幾次,知道這代表什麼。這是古手川對對方有所懷疑時的動作。
  「很抱歉,佐倉小姐跌落舞臺的意外現在有必要重新調查。所以遺體恐怕要日後才能歸還。」
  「重、重新調查?」
  「你是說AAYC的死不是意外?」
  「請教經紀人,最近佐倉小姐有沒有什麼古怪的地方?例如,有沒有為什麼問題煩惱……」
  「或者,」凱西插話,「健康方面有沒有變化?」
  被兩人提問的古久根好像被嚇到般往後退:
  「沒有,沒有什麼問題,健康方面也很良好。她是那種多少有點煩惱,但上臺唱過歌就不再介意的女孩。在健康方面,在演唱會的兩週前就調整到最完美的狀態。畢竟她要獨撐三小時又沒有特別來賓。我也非常注意,如果她在健康方面有任何狀況,我一定會知道。她是常被東西絆到、在樓梯跌倒,但這本來就是她的特色。」
  「我也是從排演就一直看著她,但就是平常的AAYC。沒有任何古怪的地方。」
  「這下,就更要依靠那位乖僻教授的本事了。」
  古手川自言自語般低聲說完,就要古久根和小山田退到一旁,拉了載有遺體的擔架,「回頭我還有事要請教你們兩位,但現在應該先請教本人。」
  「本人?可是亞由美已經……」
  「不是我來問。是那邊那兩位愉快的女士和一位很不開心的老先生,要從她的身上問出真相。」
  三人一回到浦和醫大,法醫學敎室裡,主人已經板起他的招牌臭臉。
  「太慢了,小子。到底要別人等多久。你還不明白對老人來說,時間比什麼都寶貴嗎?」
  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教授,光崎藤次郎。白髮往後梳得服服貼貼,端正的五官雖有書卷氣,但那雙眼睛銳利得有如盯上獵物的猛禽。只要稍微和氣點應該就能令人印象極佳,但經營好人緣這種事完全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哪有,我們是從浦和西署急著趕回來的。」
  「哼。現在這個時間從浦和西署過來應該更早到才對。你肯定是在那裡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偵訊上。」
  「怎、怎麼會無謂!拜託,我是刑警,向相關人士問話是理所當然的。」
  「我是醫師,除了看診,其他的事一概與我無關。既然把遺體送來是你的工作,優先完成才是道理,不是嗎?」
  被光崎斷然駁斥,古手川閉上了半開的嘴。無論他的抗議再怎麼正當,在這個教室裡,光崎是至高無上的君主。沒有任何人敢反抗他。可以說是穿著白衣的唯我獨尊吧。
  「在等的不是只有我。那具遺體也是。你要是有空編一些蠢藉口,不如趕快把遺體送進解剖室。」
  「問妳喔,」運送遺體途中,古手川偷偷向真琴咬耳朵,「光崎醫師最近是不是更沒耐性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雖然我聽過剩下的壽命越短、越有耐性的說法。」
  「那他豈不是命還很長了嗎。未來真令人擔憂。」
  遺體一送上解剖台,光崎便立刻宣佈執刀:
  「這就開始。遺體是十多歲的女性。體表可見頭部側面挫傷及凹陷。其餘沒有明顯外傷,但腹部明顯鼓脹。首先從損傷部分的頭皮剝離開始。手術刀。」
  真琴將切開皮膚用的圓刃手術刀遞給光崎。手術刀可大致分為切開皮膚用的圓刃手術刀,與作業用的尖刃手術刀。而且刀刃再銳利,一旦人類的脂肪附著就會變鈍,所以一般開刀每次都要準備好幾把這兩類的手術刀,但光崎從頭到尾卻只各用一把。
  原因只要看過光崎的刀法就很清楚。光崎下刀就是快。儘管他面對的是死人,但他毫不猶豫精準下刀。手法有如老練的廚師,經常讓人看得忘了呼吸。
  頭皮一轉眼就剝開了。擦掉凝固的血塊後,頭蓋骨損傷的部分便顯而易見。
  「開顱。Stryker(編按:一種醫學用途的手術刀具)。」
  光崎持電鋸俐落地切開頭蓋骨。他的動作絲毫不見滯澀,卻也沒有一丁點兒粗糙。
  所謂的職人,無論業種,技巧大概都會越來越像吧。以不同於思考的另一條線路採取機械般正確的動作,沒有多餘的動作。彷彿指尖上有另一個腦,完美記憶著必要的動作。
  不久後露出來的硬膜損傷部分明顯扭曲。取下硬膜後,被壓扁的腦髓便稠稠地溢出來。
  「損傷程度非常嚴重。若要一擊便造成這樣的損傷,需要超乎常人的臂力,不應否認遺體摔死的事實。接著,開腹。」
  有如示範解剖理論的Y字切開後,光崎的手術刀繼續俐落活動。雖然視線被手術刀的動作牽引著,但同時真琴的思緒也被成為遺體的佐倉亞由美觸動。
  她才十六歲。而且是當紅的偶像。要是活著,也許她的人生會比一般女孩更加精彩,格局也更大。而她現在卻在解剖臺上被剖腹,露出內臟。
  她一定很遺憾吧。而為了擷取她的遺憾,絕對不能錯過她遺留在身上的任何情報。
  由於是頭下腳上跌落,外表的損傷以頭部最為顯著,但由於受到數倍於體重的衝擊,內臟也免不了受損。肋骨被壓扁,有的扭曲龜裂。腹部鼓脹的症狀則是來自於變了形的內臟。
  光崎的手術刀繼續前往下腹部。然後子宮一出現,真琴便睜大了眼睛。
  子宮是膨脹的。不是不自然的膨脹。她在資料照片看過多次。這正是懷孕的形狀。
  「寶寶……」
  對真琴的低語有反應的,是遠遠觀察解剖的古手川。
  「妳說什麼?」
  真琴所知的少得可憐的娛樂新聞在心中飛快轉動,卻想不起任何一則十六歲偶像的花邊新聞。
  「外野的,很吵哦。」
  「可是佐倉亞由美怎麼可能懷孕?」
  「她是具有生殖能力的女性,懷孕有什麼好奇怪的。」
  光崎的手術刀切開子宮。從中出現的,是如假包換的胎兒。
  「由胎兒的成長程度推測為懷孕第八週。子宮沒有損傷,但胎兒已死亡。其他內臟雖破裂而出血,但均屬輕微,直接的死因可判斷為頭蓋骨骨折引起的腦挫傷。」
  死因和鷲見檢視官的判斷一致。但佐倉亞由美懷孕的事實比她的死因更驚人。看來打擊最大的古手川也不怕光崎罵,出聲問:
  「光崎醫師,被害者由頭部墜落卻沒有伸手護頭。原因就是……」
  「手下意識抱著肚子保護胎兒。這個可能性很大。凱西醫師,給胎兒的組織採樣。」
  「瞭解。」
  古手川的表情依然很僵:
  「要做DNA鑑定嗎,光崎醫師?」
  「遺體是學生嗎?」
  「她才十六歲,當然有作為學生的一面,但身為藝人的時間應該更多。這是我從娛樂新聞看來的,她好像是最近難得一見的個人偶像。」
  這件事真琴也聽說過。偶像的存在至今仍為演藝圈帶來活力,但幾乎都是偶像團體,個人偶像的缺席早已非一朝一夕。佐倉亞由美正是打破此現狀的明日之星,業界對她寄予厚望。
  「就算是演藝圈的人,一個才十六歲的小丫頭生活圈大不到哪裡去。要找出與胎兒的DNA一致的對象想必也不難。」
  「這倒是真的。」
  才說完,古手川便走向解剖室的門,「我去找所有的相關人士。」
  然後便走了。多半是打算去採集相關人士的毛髮、口腔細胞之類的吧。古手川的用意真琴也能理解。胎兒的父親是誰?其結果如何,可能會讓意外的樣貌為之丕變。然而,光崎的聲音打斷了真琴的思緒。
  「妳在看哪裡,真琴醫師?」
  「啊,是?」
  「解剖還沒有結束。」
  「我立刻縫合。」
  「不是。還有地方要看啊。」
  光崎看也不看真琴一眼,
  「這具遺體的話還沒說完。可那小子還是一樣沉不住氣。」
  
  
  
  


3
  
  佐倉亞由美所屬的萊莎經紀公司辦公室位於北青山。這間辦公室除了門上、牆上都貼了偶像的宣傳海報之外沒有任何特色,真琴不免有點失望。
  「怎麼了,真琴醫師?妳好像很失望啊?」
  「沒這回事。」
  「妳該不會以為櫃台那邊會聚著一大群帥哥偶像?」
  「……沒這回事。」
  古手川以一張忍著笑的臉向櫃台的女性告知來意。他們很快就被帶往古久根等候的房間。
  「今天有什麼事呢?突然上門。我們也有我們的安排,就算是辦案,也要麻煩你們事先約好。」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只是有一件事情必須緊急向古久根先生確認。」
  「到底是什麼事?」
  「這位真……拇野醫師所代表的浦和醫大法醫學教室進行了司法解剖,結果發現一項極具深意的事實。佐倉亞由美懷孕兩個月了。」
  一聽這話,坐在沙發上的古久根差點站起來。
  「兩個月?」
  「哦,你驚訝的是這一點嗎?我還以為讓你震驚的會是懷孕的事實呢。」
  「不,不是的,我是很驚訝。」
  「難不成,你對懷孕這件事心裡已經有譜了?」
  「你有什麼證據這麼說?」
  古久根面露怒氣,古手川將一張紙放在他眼前。
  「這是?」
  「DNA的鑑定結果。這也是請法醫學教室做的鑑定。照這上面說的,古久根先生,她肚子裡的胎兒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機率是你的孩子。」
  古久根像個惡作劇被發現的孩子般撇過頭。
  「上次,我請你讓我採了你嘴裡的細胞不是嗎。不過,你也沒否認嘛。」
  「既然DNA都鑑定出來了,否認也沒有意義吧。」
  「換句話說,你是心裡有譜了。但是你為何對懷孕的事實顯得很意外?」
  「因為我不知道兩個月了。要是知道的話,就會暫停演唱會,也會安排好如何應付媒體。不,在那之前……」
  「你是要她退出演藝圈,還是拿掉小孩?」
  古手川的逼問毫不留情。真琴聽過他問話好幾次,也知道這麼做的目的是故意激怒對方,但還是覺得實在過於挑釁。
  果然,古久根以一副隨時都會撲上去勒住領口的神情瞪著古手川。
  「我對她是認真的。怎麼會叫她拿掉小孩……兩個月是吧。肚子也還不太明顯,恐怕她本人也還沒發現吧。」
  這回真琴的反應比古手川還快:
  「請別說傻話了。」
  她對於古久根彷彿事不關己般的說法非常生氣。
  「懷孕第四週就會遇到本來的生理週期,但懷孕了自然就不會有。雖然也有人把著床出血誤以為是生理期,但一旦懷孕,子宮就會變大,身體狀況也會發生變化。到了第八週是害喜最嚴重的時期。說什麼本人沒有自覺症狀,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到了第八週,市售的驗孕試劑就能輕易驗出是否懷孕。」
  「……醫師是這麼說的。因此只有兩個可能,就是佐倉小姐在得知懷孕後告訴了你,或是沒有告訴你。」
  「我沒聽她說。剛才我不也這麼說了嗎。」
  「你能證明嗎?」
  「證明?呃,這……」
  古久根大感為難,閉口不語。真琴認為也難怪他。事實發生過可以證明,但要證明沒發生過就難了。這便是所謂惡魔的證明。在這個場合下,古久根若是知道她懷孕當然會設法檢查,這就會留下痕跡。但反過來,卻無法證明古久根不知道懷孕這件事。古久根說他若知道就會暫停亞由美的演唱會,但這種話愛怎麼說都可以。
  「要是你知道佐倉小姐懷孕,那麼你就有動機。當紅偶像懷孕,而且才十六歲。這對偶像是最致命的醜聞。演唱會和電視節目全部都不得不暫停吧。還有天文數字的違約金。不,在那之前,你就會被經紀公司追究責任。也許違約金會直接跟你要。」
  「所以我殺了亞由美?」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莫名其妙!虧你想得出這種事。」
  「但是你和佐倉小姐發生關係的那一刻,你身為經紀人,就應該充分考慮被追究責任的可能性才對。不過純粹是可能性就是了。」
  「如果你們從發現亞由美懷孕那一刻就懷疑我,那無論我再怎麼說都沒有意義。」
  「沒這回事。警方也是會考慮心證的。正當的辯解我們當然不會置之不理。」
  「那個……這麼說很不得體,但我等於是佔用了要賣的商品……」
  真的是很不得體。什麼叫作我對她是認真的。結果還不是把她當東西看待。真琴雖然無意批評年齡差距的問題,但亞由美才十六歲,古久根大了她一倍不止。就算是亞由美主動的,古久根也應該拿出大人的自制才對。
  「就算我們對感情的事再怎麼認真,這個世界也不會輕易容許的。所謂的偶像,對歌迷而言就等於是女神。」
  「女神不會戀愛,更不會做愛。你是這個意思嗎?」
  古久根恨恨地看著古手川,但真琴真想鼓掌喝采。雖然不是不明白把偶像神化的心情,但從女性的觀點來看實在可笑。也許因為身為同性,真琴的看法更加嚴厲,但一個女孩到了十六歲,女性的原型就已經完全成形了。會有汙點,也會有性欲。現在卻把這樣一個女孩子重新歸零,塑造成無垢的女神,再來作為欲望的對象,這再怎麼善意解釋,也不過就是男人扭曲的創意。而明知她是歌迷的偶像,卻把她當作自己做愛的對象,古久根至少在身為經紀人方面是失職了,而一邊與她發生親密關係,一邊又讓她成為不特定多數欲望的標的,身為男友也有問題。但是,亞由美的歌迷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
  想到這裡,真琴忽然想到別的動機。
  她連忙往旁邊一看,古手川也出現非常吃驚的表情。
  「古手川先生……」
  「嗯,我知道妳想說什麼。我也是現在才發現。」
  
  第二天,兩人前往演唱會會場埼玉超級競技場。
  古手川借了中控室,將亞由美從舞臺上跌落的那一瞬間在螢幕上播映出來。
  「不過這影片是用DVD製作公司拍到的去加工的。」
  「加工?」
  他在螢幕前的椅子上坐下,細聽古手川說明。
  「本來是從舞臺側拍攝中央。當然這樣什麼都看不出來,所以我們把佐倉小姐跌倒從舞臺墜落的那一瞬間,焦點對準她的腳放大。那麼,請看。」
  開始播放影片。
  亞由美的腳全力起跑,朝舞臺前方前進。當然,原本背景音樂是快板的演奏,但由於消了音,也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所以一連串的動作看起來非常危險。
  「在前奏期間,佐倉小姐為了回應觀眾的呼聲,會移動到舞臺前方。由於舞臺沒有架設欄杆,所以在前一公尺的地方貼了螢光膠帶。也就是提醒她不要跨過這條線。實際上,在正式開演前舉行的排練中,佐倉小姐就停在這條線內。然而,」
  說到這裡,古手川敲了鍵盤,以慢動作播放影片。
  可以看出螢光膠帶前有一個一公尺見方的框框。
  「我想你也知道,這是升降舞臺,歌手經常會在演唱會開始時,搭這個升降舞臺從下面出現。這次佐倉小姐的舞臺並沒有用到,是吧?」
  「是的。她的表演模式沒有那麼誇張,強調的是她活潑的形象,像是從舞臺側邊全力跑過來之類的。」
  「所以佐倉小姐對升降舞臺的那個框框不太在意。就算知道那裡會往下陷,但表面是平面,而且實際上並不會用到,當然也就不會多加注意。」
  接下來的影片緊緊抓住了古手川與真琴,以及另一個人的視線。
  亞由美的右腳在升降舞臺之中著地的前一刻,那個地方向下降了五公分左右。
  升降舞臺微微下降了。但遠景拍攝實在無法明確捕捉到那段落差。是經過鑑識的圖元解析處理,才總算能夠辨識的。
  由於地板比預期的低五公分,右腳以不自然的形態著地。亞由美失去平衡,眼看著就要在舞臺上跌倒。
  「一般人在跌倒的時候,會伸手出來減輕身體的衝擊。這相當於條件反射。但是佐倉小姐的手卻要伸不伸的,實在無法支撐她整個身體。而且明明升降舞臺的一公尺之外就是舞臺邊緣了,佐倉小姐的腳卻踩空了似的一連顛了四步。」
  正如古手川所解說的,亞由美在失去平衡的狀態下顛了四步,被升降舞臺與地板的落差絆到向前倒。倒下的位置已經是舞臺邊緣了。亞由美的身體帶著跌倒的衝力在地上滾,然後被向外拋——!
  影片在這裡停止。注視著蛋幕的三人暫時都沒有開口。
  古手川打破了這陣沉默。
  「請注意這下降五公分的升降舞臺。」
  畫面右下方的計時器數字飛快地跳動。而在亞由美墜落舞臺後過了二十秒,升降舞臺上昇回到與地板同高。
  「正如畫面所顯示的,地板因為升降舞臺的上下產生了落差,佐倉小姐因此而跌倒、墜落舞臺。緊接著升降舞臺又回到原位,所以很顯然這一連串的動作是有人故意為之。」
  他嘴唇顔抖著抬頭看古手川。古手川一副時候到了的樣子,語氣一變:
  「升降舞臺是由那邊那個按鈕來控制的。換句話說,不是那個按鈕就無法操作升降舞臺。而我們也已經從其他舞臺工作人員那裡證實,發生意外時,坐在那裡、能夠觸碰到昇降按鈕的就只有你一人。移動了那個升降舞臺的就是你吧?」
  「我、我、我……」
  「回答是Yes還是No?」
  古手川的臉一下逼近,小山田像被逼得走投無路般猛點頭。
  「是、是的。是我移動了升降舞臺。」
  「你一開始就打算讓她從舞臺上摔死嗎?」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讓她在舞臺上稍微摔一跤就好。」
  「稍微摔一跤……你希望會有什麼結果?」
  「我希望她會流產……」
  在頹喪的小山田面前,古手川與真琴對看一眼。這男的果然也知道亞由美懷孕了。
  「你是怎麼知道她懷孕的?」
  「大概兩週前,AAYU在這個會場舉行了好幾次排練……我去翻她剛用過的廁所,找到市售的驗孕棒……而且是陽性反應。」
  真琴的背上突然爬過一陣惡寒。翻廁所的垃圾?別鬧了!
  「所以我就在AAYU身邊打探,確定她和經紀人是那種關係……我無法接受。AAYU是大家的偶像,是天使。AAYU怎麼可以懷那種人的孩子?絕對絕對不可以!」
  真叫人懷疑:去翻那個天使上過的廁所的垃圾的又是誰?這根本不是歌迷而是跟蹤狂了。
  扭曲的歌迷心理——這正是真琴想到的新動機,但一旦真的猜中,卻沒有半分痛快,只覺得腳底陣陣發麻。
  看著小山田的臉,只覺得不舒服。也許偶像的歌迷並不盡然全是如此,但真琴覺得自己好像會因此而產生負面的先入為主。
  古手川不知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想法,眉間的皺紋隨著談話越來越深。
  「所以你才設計讓升降舞臺下降害她跌倒嗎。然後看事情演變成大慘案就嚇得魂飛魄散。也因此隔了二十秒才把升降舞臺復原是不是?」
  「可、可是,我完全沒想到她會那樣跌倒。才五公分的差距,頂多是絆一下,當場跌倒而已……所以我、我、我完全沒有要殺她的意思!只是想她小跌一跤就會流產。我完全是為了AAYU才這麽做的。要是她那時候流產,就可以一直保持清新的形象,可以一直繼續當偶像了……」
  「而殺死那個偶像的就是你。」
  古手川這樣一論罪,小山田的肩膀便像瘧疾發寒般震了一下。
  「我不管你有沒有殺意,也不知道能不能證明,但至少殺死佐倉亞由美這個十六歲少女的人就是你。用不著動刀動槍也能殺人。以你的狀況是只動了一根手指,照樣能殺人。你就好好在夜裡作惡夢吧。」
  小山田的說法完全是自我本位、自以為是,而且卑鄙。而古手川這個人對卑鄙無恥的人真的毫不留情。對小山田來說,自己殺死偶像的事實恐怕遠比被法院判處徒刑更令他難過。
  「……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才五公分的落差怎麼會跌得那麼慘。」
  「那是有別的原因的。」
  「別的原因?」
  「這也是法醫學教室的人找出來的。佐倉小姐的身體除了懷孕之外還有別的異變。」
  古手川停下來。這是要換人說明的暗號。真琴只好接下去:
  「司法解剖的結果,發現佐倉小姐患有視網膜色素病變。」
  「視網膜色素……那是什麼樣的病?」
  「視覺障礙的一種。視網膜的視覺細胞退化,引起漸進性夜盲或管狀視野,但因為惡化緩慢,很多患者都沒有自覺症狀。視野變小的患者也因為是從周邊以甜甜圈狀逐漸減退,所以本人也難以分辨。而且害喜造成的身體不適也可能使症狀惡化。」
  「看得見正面卻少了周邊的視野。這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吧?」
  小山田眼睛睜得好大。
  「聽說佐倉小姐生前就常撞到東西、常被樓梯絆倒是吧。也許是與生俱來的,但也很可能是管狀視野所造成的。在只看得到正面的狀況下被五公分的差距絆倒了,當然會大大搖晃,在下一個差距也無法保持平衡。而且又無法判斷往哪邊倒才安全。」
  「怎麼會……怎麼會……」
  「你以為只會造成一點點小意外,對她來說卻等於是被推入地獄的鍋爐。而,揭起鍋蓋的就是你。」
  小山田突然從椅子趴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以野獸般的嚎聲開始嗚咽。
  怎麼看都不是痛心亞由美的死。只不過是畏懼自己所鑄下的大錯罷了。
  古手川一定也沒料到他會出現這樣的醜態吧。只見他一臉困惑地抓著頭,彎下腰。
  「最後問你一件事。在埼玉縣警網站上以『修正者』的名義留言的,是你嗎?」
  「你、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連移動升降舞臺都招認了的人,沒有理由隱瞞這種小錯。在嗚咽之間吐出的話應該不是謊言。
  古手川與真琴對看一眼。
  其實他們也問過古久根同一個問題,但古久根也堅持對「修正者」一無所知。那麼「修正者」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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