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天邊剛剛現出魚肚白，他們就準備好了離開阿瑪胡阿卡村莊。除了耶格和隊員們，還有二十四個印第安武士，其中包括酋長的小兒子普魯韋胡阿和大兒子，也就是那個與眾不同的武士頭人，他叫吉瓦伊胡迪加，在阿瑪胡阿卡的語言中，意為「野豬群中最大的一隻」。
　　耶格覺得這名字真是太適合他了：野豬是叢林中最珍貴、最可怕的野獸。阿瑪胡阿卡部落的男人只有降伏野豬，並將之殺死，才能算是真正的武士。
　　到了現在，吉瓦伊胡迪加似乎接受了他的父親，也就是部落酋長的命令，再也不想用長矛扎死耶格和他的人了，事實上，他倒是希望他們趕快趕到飛機殘骸那裡，一路護送他們不受傷害。
　　耶格很高興看到酋長的大兒子依舊保持著旺盛的鬥志，當然，這鬥志是針對敵人的。他帶著長矛、弓箭、吹管和棍棒，脖子上戴著一圈短羽毛。普魯韋胡阿說那些羽毛叫哥瓦拉格瓦加，每根羽毛都代表在戰鬥中殺死了一個敵人。他說這和白人槍上的刻痕一樣，他住在外面時在電影裡見過。
　　耶格的小隊在最後時刻出現了一個意外變化。萊迪希亞·桑托斯最後還是決定和大家一起去。她為人衝動，又重感情，是個徹頭徹尾的熱血拉丁美洲人，所以沒辦法忍受看著其他人準備離開，自己卻留在後方。
　　那天早晨早些時候，耶格接受了戴爾、克拉爾的短暫採訪，好幫助他們記錄最後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情。這是史蒂芬·克拉爾為他們進行的最後拍攝。在收拾好攝影機和三腳架後，這個斯洛伐克人提出和耶格私下裡聊兩句。
　　克拉爾簡要解釋了他不參加探險的理由。他說他真不該接受現在的契約。他比戴爾大幾歲，在偏遠地區攝影方面的經驗要豐富很多，而他之所以屈居人下，是因為他需要錢。
　　「想想看吧，」克拉爾這樣說，「明明知道我自己更優秀，更專業，卻要在戴爾手下工作。換成是你，你受得了嗎？」
　　「這在軍隊裡是平常事。」耶格告訴他，「軍銜比能力重要。有時候，除了逆來順受，也沒別的辦法。」
　　耶格不是不喜歡克拉爾，可事實上，他不跟去倒是讓他鬆了一口氣。他們這位斯洛伐克籍攝影師像是老想跟人打架似的，耶格覺得他不去反倒更好。戴爾這下就得一個人攝影了，可一個人總比兩個人老是吵來吵去的要好。
　　他們中必須要有一個人留下，為了拍攝好影片，這個人最好是斯洛伐克人。
　　「從這一刻開始，不管探險吉凶如何，」克拉爾解釋，「我想你都知道我有苦衷，不管發生什麼都一樣。或者說，你起碼知道我的大多數原因。」
　　「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耶格追問，「現在你不用跟著我們了，所以大可有話直說。」
　　克拉爾搖搖頭。「沒什麼可說的。不管你選哪條路，都祝你好運。你明白我為什麼不和你們一起去就好。」
　　兩個男人友好地道別，耶格答應克拉爾，等這事完了，他會和他一起去倫敦喝啤酒。
　　很多阿瑪胡阿卡人都來給他們送行，像是整個部落都出動了。可就在耶格帶領隊員走向漆黑叢林的邊緣之際，有件事給他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克拉爾臉上的表情讓人感覺很不安。
　　他已經習慣這個斯洛伐克人似有若無、略帶奇怪的笑容，有時候他還捕捉到他用無比怨毒的目光盯著戴爾。可此時此刻，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半睜半閉，閃爍著得意揚揚的異常目光。
　　耶格根本就沒時間去思考那個表情，也無法細想它背後的深意。他們面前出現了一條小路，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很快，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叢林裡。但這件事一直困擾著他。
　　之前，在幾個交界處，特別是在回到河邊的時候，克拉爾說戴爾在拍攝時暗地裡做了一些古怪舉動，耶格當時就覺得哪裡不對勁。而現在，他想明白了。克拉爾一直表現得自以為是，還老是叫嚷著什麼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而他的這種態度肯定有問題。克拉爾的義憤填膺表現得太過火了，像是在偽裝。
　　而偽裝之下是什麼，耶格還不知道。
　　他強迫自己暫時不去想克拉爾那令人不安的表情。
　　他們一走進叢林，他就意識到阿瑪胡阿卡武士的步伐簡直能要人命。一開始，他們是在慢跑，一邊前進，一邊用深沉有節奏的喉音唱歌。耶格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跟上他們。
　　他看了一眼走在他身邊的普魯韋胡阿。「你的名字怎麼講？」
　　普魯韋胡阿咧開嘴笑了。「普魯韋胡阿的意思是紅褐色的大青蛙，渾身滑溜溜，帶有黑白色斑點。在我媽生我之前，一隻這樣的肥青蛙跳過來趴在我媽的肚子上。」他聳聳肩，「我們習慣根據這樣的事給孩子們命名。」
　　耶格笑了。「這麼說，在你媽生你哥吉瓦伊胡迪加之前，有隻大野豬跳過來趴在你媽媽的肚子上了？」
　　普魯韋胡阿哈哈笑了起來。「我媽媽年輕時是個優秀的獵手。她曾和野豬大戰了一場，最後她用長矛把野豬殺了。她希望她的第一個孩子能具有那隻野豬的精神。」他看了一眼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大哥，「吉瓦伊胡迪加果然沒有辜負媽媽的期望。」
　　「那青蛙呢？就是和你的名字有關的那隻？那隻青蛙怎麼樣了？」
　　普魯韋胡阿用憂鬱空茫的眼神看了耶格一眼。「我媽當時餓了，所以就把那傢伙宰了吃了。」
　　他們默默地走了幾分鐘，跟著，普魯韋胡阿一指高高樹頂上的一個東西。「看那隻綠鸚鵡正在吃果子，這種鳥兒叫圖伊蒂古胡伊亞。人們會養來當寵物。它們能學會說話，要是美洲豹來攻擊村莊了，它們還能發警報。」
　　「真是好鳥兒。」耶格說，「怎麼才能馴服它們？」
　　「先得找到一種名叫卡里利波哈嘎的灌木叢，摘些葉子，用葉子抽打幾次鸚鵡的臉。這樣它們就聽你的了。」
　　耶格揚起一邊眉毛：「這麼簡單？」
　　普魯韋胡阿哈哈笑：「當然啦！只要了解叢林的規則，很多事就能變得很簡單。」
　　他們繼續推進，途中遇到一根爛木頭。普魯韋胡阿用一隻手摸了摸上面一種紅黑色的真菌，跟著把手指湊到鼻子邊上。「這是格瓦伊佩瓦，它有種特別的氣味。」他拍拍肚子，「能讓你有個好胃口。」
　　他拉住樹根，把爛木頭抽出來，放進他一直扛在肩上的編織袋裡。
　　走出幾步後，他指著一種又黑又大的昆蟲，那蟲子落在附近一棵樹的樹幹上。「那是圖庫魯瓦帕阿拉，蚱蜢之王，它能把那棵樹啃倒。」
　　就在他們從那棵樹邊走過的時候，普魯韋胡阿提醒耶格要小心，因為他們腳下有種纏繞的藤蔓。「它們叫格瓦卡格瓦伊瓦，是一種長有尖刺的水藤。我們用它們的皮編繩子，再用繩子編吊床。它們的種莢是香蕉形狀的，種莢開裂後，種子就能隨風飄蕩。」
　　耶格深深地迷上了叢林。他一向都以為叢林非友非敵，可是，對於它的神祕，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是覺得它是你的盟友和朋友。
　　沒過多久，普魯韋胡阿用一隻手握成杯狀，放在耳邊。「你聽，撲稜、撲稜、撲稜、撲稜。聽到了嗎？那是格瓦勒伊阿，是一種棕色大蜂鳥，肚子是白的，尾巴很長。它們只在看到野豬的時候才會唱歌。」他伸手去拿箭，「村子裡有吃的了……」
　　就在耶格去摸槍的當兒，他發現普魯韋胡阿搖身一變，再也不是那個翻譯，而是變成了一個獵人，只見他把箭上弦，而那張弓幾乎和他一樣高。普魯韋胡阿和他的武士兄長一般高，肩膀一樣寬，一樣有力。
　　戰鬥開始了，耶格覺得普魯韋胡阿這隻青蛙絕不會允許自己輕易成為別人的盤中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