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就在天邊露出第一抹曙光的時候，印第安人押著耶格和隊員們進了他們的村子，不過村子裡空蕩蕩的。
　　村子裡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棟清晰可見的建築，是一棟很大的環形公共會堂。屋頂上鋪的蘆葦茅草都快要垂到地上了，一縷細細的灰色炊煙從會堂中心的開口盤旋而上。
　　這幢中心建築周圍都是樹，所以從空中是看不到的。有那麼一刻，耶格特別想知道那些村民到底住在什麼地方，跟著，有聲音從上方傳來。他抬頭一看，找到了答案。這個部落竟然把家安在樹頂，而這很可能是出於防禦目的。
　　他們在六十來英尺的參天大樹上蓋了很多矩形小屋，最高處的枝椏為小屋提供了天然屏障。藤梯一直垂到地面，小屋之間有空中走廊，但看起來跟快塌了似的。
　　對於這樣的居住形式，耶格倒是早有耳聞。他曾去巴布亞紐幾內亞探險，當地的卡羅威人就以住在樹頂而聞名。顯而易見，他們不只是因為愛好而住在遠離叢林地面的高處。
　　長長的隊伍停了下來。
　　到處都有眼睛盯著他們。
　　成年男性倒是還算鎮定，可女人們都掉頭就走，年輕人把緊握的拳頭放在胸口，一副自衛的姿態。孩子們渾身赤裸，髒兮兮的，一方面很好奇，另一方面嚇得目瞪口呆，都從樹後偷偷向外瞧，流露出驚奇和恐懼的眼神。
　　這時候來了個老者，瘦骨嶙峋，滿臉都是皺紋。
　　他直起腰，走到耶格面前，兩個人的臉近在咫尺，他看著耶格的眼睛，像是可以看到耶格的骨子裡一樣。他又盯著他看了幾秒，便抽身離開，哈哈笑了起來。這樣的行為叫人異常不安，幾乎可以算是侵犯了。不管這個上了年紀的印第安人在他眼裡看到了什麼，都讓耶格在迷惑不解的同時又感覺心緒不寧。
　　武士們這會兒從四處擁了過來，全都帶著長矛和吹管，把耶格和隊員們團團圍住。有個人走上前來，這也是個老人，頭髮都斑白了。聽到這個老人開始說話，耶格便意識到此人莊嚴睿智，地位很高。
　　老人的話聽起來很奇怪，像極了鳥鳴和野獸的吼叫，聲音尖銳奇怪，有點像嘰嘰聲，又有點像喀嚓聲，還有點像吠叫聲。不管這裡將要發生什麼事，耶格都有種不安的感覺：他和隊員們肯定沒好果子吃。
　　過了漫長的兩分鐘，酋長終於不再說話。他邊上的那個年輕人轉身面對耶格他們。
　　「歡迎你們。」那個人緩緩地說，他的英語雖不甚流利，卻完全可以聽得懂，「我們的酋長說了，如果你們是為了和平而來，那我們十分歡迎。可如果你們心中充滿憤怒，想要傷害我們，或是破壞我們的叢林家園，那麼，你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耶格拚盡全力讓自己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這個部落不是從來都沒和外界聯繫過嗎，怎麼可能有年輕人會說英語？肯定有人對他們說謊，至少也是給了他們錯誤的資訊。
　　「我們有點驚訝，請原諒。」耶格道，「可有人告訴我們，你們的部落從來不和外界交流。距離此處四天腳程的地方有架飛機，估計應該是戰爭時在這裡墜毀的，應該是七十年前的事。我們是來找那架飛機的，進行鑑定之後把飛機弄走。我們踏入貴寶地只有這一個目的，希望能和平離開。」
　　年輕人翻譯了他的話，部落酋長說了幾句，年輕人又把這些話翻譯給耶格聽。
　　「你們就是從天上下來的隊伍？」
　　「正是。」耶格確認。
　　「剛下來時你們有多少人？沿途又折損了多少人？」
　　「我們本來有十個人。」耶格答，「剛一到，就在河裡損失了一個同伴。當天還有兩個人失蹤，轉天又不見了兩個。我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失蹤的，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可你們的一個人……」耶格用目光搜尋人群，跟著定格在那名武士頭人身上，「留下了這個。」他從背包裡拿出萊迪希亞·桑托斯的圍巾，「或許你們可以說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耶格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
　　酋長和年輕人交流了一會兒，接下來，年輕人說：「你說你們為了和平而來，那為什麼我們看到的是你們帶來了那麼多武器？」
　　「我們也要自衛。」耶格答，「林子裡的野獸很危險。還有很多危險的人，不過我們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來頭。」
　　老人眸光一閃。「如果帶你們去找金子，你們要不要？」他通過翻譯問道，「那種東西對我們沒用，又不能用來填飽肚子。可白人會為了金子大打出手。」
　　耶格知道他們是在考驗他。「我們是來找飛機的。我們只有這一個任務。至於金子嘛，應該留在這裡，留在叢林裡。不然只會給你們帶來麻煩，而那是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
　　老人笑了：「我們這裡有句俗語，只有等到砍掉了最後一棵樹，獵殺了最後一隻動物，抓到了最後一條魚，白人才能明白錢是不能當飯吃的。」
　　耶格沒說話。這句話裡無疑蘊藏著智慧，他無從辯駁。
　　「還有你們在找的那架飛機，如果你們找到了，是不是也會給我們惹麻煩？」老人問，「就和那些金子一樣，讓它留在叢林裡，就說白人找不到原本屬於他們的東西，不是最好嗎？」
　　耶格聳聳肩。「也許吧，不過我可不這麼認為。照我看，如果我們失敗了，還會有別人來。不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絕不罷休。再說了，我覺得其實碰上我們算你們走運。我們知道，那架飛機汙染了它周圍的叢林。而這裡，」耶格一指叢林，「是你們的家。不僅是家這麼簡單。你們生活在這裡。有這裡才有你們。如果我們把飛機弄走，也就沒有汙染了。」
　　耶格不再說話，任由沉默蔓延。
　　老人轉過身，指了指公共會堂。「看到靈屋裡的煙了吧？我們正在做好吃的。這麼做有兩個目的，一個是把你們當朋友，為你們接風，另一個是讓敵人吃一頓斷頭飯。」老人哈哈大笑，「那麼，讓我們來慶祝我們之間的友誼吧。」
　　耶格感謝部落酋長。他急著繼續去執行任務。但他也明白，印第安人的文化自成一格，有他們自己的規矩，要講求時機和節奏。他會入境隨俗，把一切都交給命運。他還知道，他其實沒有選擇。
　　耶格走到部落酋長身邊，這時，一群站在一邊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個他最早在河邊碰到的武士頭人也在其中。好像此人對部落酋長的審問結果一點也不滿意。耶格估摸他早就帶著他的人把長矛磨得特別鋒利，準備把敵人趕出叢林。
　　耶格只顧著出神，沒看到戴爾拿出了攝影機。等到他注意到的時候，戴爾都已經把它扛在肩上，開始錄影了。
　　「住手！」他低聲呵斥他，「扔掉那個該死的攝影機！」
　　可太遲了——損失已經造成。
　　就在印第安人注意到戴爾的舉動時，人群中忽然有銀光閃爍。耶格看到酋長轉身看著戴爾，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他下了一連串死亡指令，隨即長矛便對準了戴爾、耶格和其餘人。
　　戴爾嚇傻了，扛著攝影機一動不動，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酋長向他走了過去。他衝攝影機伸出手，戴爾把它遞了過去，滿臉驚駭的神情。酋長把攝影機掉過來，把眼睛貼在鏡頭上往裡看。良久，他就這麼翻來覆去看著攝影機的內部結構，好像是要弄明白它到底從他那裡偷走了什麼。
　　最後，酋長把攝影機交給一個武士，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面對靈屋。長矛也都放下了。
　　那個翻譯顫抖著說：「別再這麼做了，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耶格向後退了一兩步，走到戴爾身邊。「要是你再把那玩意兒拿出來，我就把你的腦袋揪下來當球踢。或者，我把你的腦袋送給酋長當球踢。」
　　戴爾點點頭，又是驚又是嚇，瞳孔變得老大。他很明白，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們就都完了，這個油腔滑調的媒體人第一次覺得無話可說。
　　耶格跟著酋長走進煙霧繚繞的靈屋。這裡沒有牆壁，只有幾根柱子支撐屋頂，茅草都快耷拉到地面上了，所以裡面黑咕隆咚的。過了好一會兒，耶格的眼睛才適應過來。
　　還沒等到他們完全適應過來，一個聽來異常熟悉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把我的刀還給我。」
　　耶格馬上僵在了那裡。他告訴過自己，他這輩子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了，可現在這個聲音像是在從陰間對他說話。
　　他剛一調整好視線，就清清楚楚看到一個人坐在地上，耶格思緒萬千，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在這裡，更不明白她為什麼還活著。
　　竟然是伊麗娜·納洛芙，他原以為這個女人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