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我還以為……我一直擔心……」喬叔公喘著粗氣，示意他去水槽取些水來。
　　耶格連忙去接了一杯水。
　　老人伸手接了過去，哆哆嗦嗦地送到嘴邊，一杯水有一半灑在了餐桌上。等他再次與耶格四目相遇，眼中再也不見了從前的生氣。他四下瞥了一眼屋內，彷彿這地方鬧鬼，彷彿他絞盡腦汁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回到這裡、現在，回到當下。
　　「你究竟從哪裡拍來的？」他指著手機上的照片，壓著嗓子說，「別，別，你別說！我擔心這一天終究要來。但沒想到是你拿來的，孩子，不用問，你受苦了……」
　　他心煩意亂，目光落到屋內一個角落。
　　耶格不知從何說起。他不想讓這位老人家不安，不想帶給他煩惱。在他垂暮之年，自己有什麼權利這樣做？
　　「孩子，你最好隨我到書房來，」喬叔公回過神來說，「我不想叫埃塞爾聽……呃，聽到這個。她雖踏雪去了，但身體大不如前，我們都老了。」
　　他站起身，指著水杯。「能給我接些水嗎？」
　　說完，他轉身去了書房，跟在他身後的耶格覺得他彷彿變了個人，彎腰駝背，頭幾乎要垂到地面，彷彿肩上壓著全世界的煩惱。
　　喬叔公深深地嘆了口氣，那聲音彷彿山中獵獵的乾燥的風。「你瞧，我們以為要把祕密帶進棺材了。你祖父、我，還有別人，都是有功之人，知道……懂……密碼的人，都是軍人，明白自己職責的軍人。」
　　他們把書房反鎖。喬叔公要他把事情從頭到尾、一絲不漏地說給他聽聽。耶格說完，老人一聲不響，陷入了沉思。
　　他最終打破了沉默，聽著彷彿在自言自語，或是對著書房內的某個人，某個早已不在人世的幽魂說話。
　　「我們以為……我們原想……作惡多端的人已死，」他小聲說，「我們就能各自心安理得、問心無愧地長眠了。我們自以為盡了力，早已盡了力。」
　　他們在一對舒適的舊扶手椅上相對而坐，四面的牆上掛著戰爭紀念品。有喬叔公一身戎裝的黑白照片、破舊的旗幟、徽章、喬叔公的軍刀、米黃色的舊軍帽。
　　只有幾件物品與戰爭無關。喬叔公與埃塞爾膝下無子，二老將耶格、露絲和盧克視同兒孫。寫字臺上亂糟糟地放著幾張照片，多半是耶格帶一家人到小屋度假時照的，外加一本顯眼卻又與戰爭氣氛格格不入的書。
　　又是一本《伏尼契手稿》，看著與放在泰德爺爺行李箱裡的那本一模一樣。
　　「接著這孩子來了，這個可愛的孩子，」喬叔公接著說，「帶著……帶著那個。帝國之鷹！」老人盯著耶格的手機，憤怒地吐出最後兩個字，「該死的東西！聽這孩子的說法，壞人好像又轉世了……遇到這種情況，我是不是該打破沉默了？」
　　這個問題在空中縈繞。小屋厚實的隔音牆能吸收任何聲音，但室內似乎仍迴盪著一個陰森森的警告。
　　「喬叔公，我不是來打聽——」耶格剛開口，老人就抬手示意他別出聲。
　　他心一橫，思緒又回到了現在。「孩子，我不能兜底兒告訴你，」他喃喃地說，「你祖父，他就絕不贊成，除非迫不得已。但你有權了解一些。問吧。你到我這裡來，肯定有問題要問。問吧，看我能不能回答你。」
　　耶格點了點頭。「您和我爺爺『二戰』期間是什麼身分？他在世的時候，我問過他，但他隻字不提。你們是什麼身分，他才掌握了那種文件？」他指了指手機說。
　　「要了解我們『二戰』期間的身分，你首先要了解我們面臨著什麼，」喬叔公平靜地說，「過了這些年，好些都忘了。希特勒就一句話，但駭人聽聞。」
　　「記得希特勒的口號是：Denn heute gehort uns Deutschland, Und morgen die ganze Welt.意思是『今天德國屬於我們，明天世界將匍匐在我們腳下』。千年帝國要做真正的全球帝國。他要學羅馬帝國，將柏林更名為日耳曼尼亞，做全世界的首都。
　　「希特勒狡辯說，日耳曼人優人一等，雅利安是優等民族。他們採取種族優生，淨化德國的優等民族，消滅劣等民族，這樣才能戰無不勝。劣等人要被盤剝、奴役，最後趕盡殺絕。有八百萬、一千萬，還是一千二百萬，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滅絕了多少人。」
　　「我們當初以為他說的只是猶太人，」喬叔公接著說，「我們錯了，他們說的是除了優等民族以外的一切民族。Mischlings，就是混血兒或一半猶太血統的人。同性戀、共產主義者、知識分子、非白色人種，這個概念包括波蘭人、俄國人、南歐人、亞洲人……Einsatgruppen，黨衛軍的別動隊著手要將他們統統消滅。」
　　「接著又是Lebensunwertes Leben，意為『不配活的人』，殘障人士和精神病人。納粹按T4計劃，對他們展開了屠殺。你想想！殘障人士哪，他們要把社會上最脆弱的人趕盡殺絕。你知道他們使出這一手的手段嗎？他們以這樣那樣的藉口把『不配活的人』哄上一輛特製的車，把他們送到城外，就在他們好奇地向窗外張望的時候，向車裡充進毒氣。」
　　老人瞥了一眼耶格，臉上掠過迷離的神色。「你祖父和我親眼見到許多這樣的場景。」
　　他喝了一口水，強作鎮定地說：「但不僅僅是種族滅絕。集中營大門上方都掛著一幅標語，寫著Arbeit macht frei，勞動讓你自由。不用說，沒一句真話。希特勒的帝國是Zwangswirtschaft，勞改經濟。他在劣等人中奴役了一大批勞工，活活累死的人不計其數。」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麼？」他壓著嗓子說，「它成功了。用希特勒的話說，至少這個計劃見到了眉目，成績不言而喻。無與倫比的火箭技術、尖端的制導飛彈、巡航飛彈、超一流的航空技術、噴射式戰鬥機、隱形潛艇、聞所未聞的生化武器、夜視儀，德國人在各個領域取得了一系列的第一，遙遙領先全世界許多年。」
　　「希特勒痴迷技術，」他自顧自說道，「記得，記得他們靠V2第一個把火箭送上了太空，不是俄國人，而我們如今普遍認為是俄國人的成績。希特勒深信，科技能助他們一臂之力，贏得那場戰爭。相信我，去除核競賽的因素，我們能贏，靠的全是運氣，不是計謀，到一九四五年，他險些大功告成。」
　　「就拿XXI級隱形潛艇來說，它領先了幾十年，近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們還在千方百計地模仿和追趕它的設計。如果有三百艘XXI潛艇，他們就能箝制英國，逼我們投降。截至『二戰』結束，希特勒已經有一百六十艘這種潛艇在各地出沒。
　　「再比如V7火箭，與它相比，V2就如同小孩子的玩具。V7的射程高達三千英里，裝備他們研製的祕密神經毒氣沙林或塔崩，他們能將死神空投到我們的各大城市。
　　「我說得千真萬確，威廉，他們即將得逞，要是打不贏這場戰爭，實現帝國的『千秋大業』，他們起碼能逼盟軍求和。如果是這樣，就意味著希特勒、納粹主義，這個大魔頭能逃過一劫，捲土重來。希特勒與手下那幫狂徒一心想保住他們的千秋帝國，統治一千年。他們就快得逞了……」
　　老人疲倦地嘆了口氣。「我們的任務，你祖父和我的任務就是千方百計地不讓他們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