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耶格慢步走向客廳的另一頭，推開一道雙扇門，進了一家人戲稱的「音樂廳」。一面牆的隔板上放著一疊疊CD。他挑了一張莫札特的安魂曲，放上光碟，輕擊按鈕，CD轉了起來。
　　輕快的旋律掀開了記憶的閘門，往事湧上心頭，歷歷在目。有一刻，他與從前多少次一樣強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他不能放開聲痛哭一回。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回來，是為了別的事，非常非常棘手的事。
　　他從樂譜架下拖出鋼製的舊行李箱。他盯著印在箱蓋上的W.E.耶格幾個字看了好一會兒。威廉·愛德華·耶格，暱稱「泰德」。這個隨祖父出征的箱子，是祖父臨終前送給他的禮物。
　　安魂曲漸漸進入高潮，耶格的思緒又回到當年泰德爺爺悄悄地把他帶進書房，讓他抽一口自己的菸斗，祖孫兩人在這個箱子裡翻來找去，享受著天倫之樂的場景。
　　泰德爺爺始終菸斗不離嘴。海軍切片煙和瀰漫著威士忌的菸絲味彷彿還在，祖父偶爾吐一個煙圈，煙圈在臺燈的燈光下翩翩起舞。
　　耶格掀開搭鉤，打開笨重的箱蓋。最上面放著一件他愛不釋手的紀念品，一個皮面的文件夾，封面燙著幾個褪了色的紅字：機密。下面寫著：第206聯絡部隊指揮官用。
　　耶格始終覺得可笑，文件的內容言過其實，與封面上的警告根本不符。
　　裡面記錄著一些「二戰」無線電頻率，主戰坦克圖，汽輪機、羅經和機器藍圖。這些東西讓小時候的耶格著迷，但他成年後，卻發現裡面的內容與文件夾封面不符，或者用不著這樣保密。
　　就好像爺爺蒐羅了這一文件夾的東西，為的是嚇唬和逗這個少年似的，並沒有洩露任何敏感問題或真實祕密。
　　爺爺去世後，耶格多方調查第206聯絡部隊，追根溯源。可惜一無所獲。國家檔案館、皇家戰爭博物館、海軍部，按某種形式記錄的檔案，還有戰爭日記，都隻字未提。
　　就好像第206聯絡部隊從來沒存在過，就好像這是一個幽靈部隊。
　　再後來，他看出了端倪。
　　確切地說，是盧克看出的。
　　他八歲的兒子竟然與他一樣痴迷箱子裡的東西，太爺爺沉甸甸的戰刀、太爺爺戴舊了的軍帽、太爺爺用舊了的磁鐵指南針。有一天，兒子的小手用力地往裡掏，掏到了箱底，掏出了塵封已久的物品。
　　耶格也與兒子當時一樣，把箱子裡的東西一下子都翻到地板上。箱子裡有許多有著納粹標誌的紀念品：一枚黨衛軍死神徽章，死神的骷髏上定格著迷一般的微笑；一把希特勒青年團匕首，匕首柄上刻著元首的肖像；一個狼人領結，「狼人」是「二戰」結束之際成立的一個極右納粹抵抗組織。
　　耶格時而也懷疑，祖父與納粹政權是否過從甚密，從他保存的這麼多紀念品來看。不論他在「二戰」期間做過什麼，納粹是否險些將他變成惡魔？納粹是否滲入他的內心，吸納他進了納粹組織？耶格都不相信。
　　耶格不信，可惜祖父突然去世前，祖孫兩人始終沒聊過這方面的話題。
　　他停下來定定地望著一本模樣別緻的書，險些忘了箱子裡還裝著它。這是一部《伏尼契手稿》的珍藏本，這本全部用神祕文字書寫的中世紀的書圖文並茂。奇怪的是，它始終放在祖父書房的書桌上，後來也隨箱子裡的物品歸到了耶格的名下。
　　這又是一件他從沒問過祖父的事：他為什麼會痴迷於一本晦澀難解的中世紀手抄本？
　　耶格拿開這本厚厚的書，露出裝在箱子上的木活底。他始終想不明白，祖父是無意中將文件放在那裡，還是有意為之，希望孫子有朝一日發現這個密函。
　　無意也好，有意也罷，它都藏在一堆戰爭紀念品中間，等著三十年後被他發現。
　　耶格將手指摳到木板下，摸到了密函的插銷，拔開，接著又摸出一個厚厚的泛黃的信封，用一雙顫抖的手捧在眼前。他不想看，但又非看不可。
　　他抽出文件。
　　列印稿，沿一邊釘得整整齊齊，與他記憶中的一樣。封面上用粗黑體大寫字母寫著與希特勒納粹政權類似的一個詞：KRIEGSENTSCHEIDEND。
　　耶格的德語都還給了老師，但藉著一本德英詞典，他總算譯出了文件封面上的幾個字。KRIEGSENTSCHEIDEND是納粹授予的最高保密層級，相當於「保密層級高於機密——超級機密」。
　　下面一行字是：Aktion Werwolf——狼人行動。
　　再下面一行是一個日期，不需要翻譯：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二日。
　　最後一行是「Nur für Augen Sicherheitsdienst Standortwechsel kommando」。僅限Sicherheitsdienst Standortwechsel kommando參閱。
　　Sicherheitsdienst是黨衛軍與納粹黨下屬的保安局，十惡不赦的魔頭。Standortwechsel kommando翻譯過來是遣散突擊隊，耶格看不明白。他用英語和德語在網際網路上搜索了「狼人行動」和「遣散突擊隊」這兩個謎一般的詞。
　　結果一無所獲。
　　網路上沒有提到隻言片語。
　　猶如耶格千辛萬苦地調查，他飛往比奧科，不久就斷了頭緒。但這顯然是一份戰時極其敏感的文件，不知為何落到了祖父的手中。
　　不過，勾起他記憶的是翻開的一頁，將他從倫敦帶到威爾特郡，帶到自己空蕩蕩的家。
　　他帶著一種強烈的預感掀開封面。
　　扉頁上用黑戳蓋的一個醒目的圖像刺著他的眼睛。耶格盯著它，腦袋一陣眩暈。怕鬼有鬼，他記得沒錯，或者記憶沒有騙他。
　　黑色的圖案是一隻尾巴朝下站著的鷹，展開的雙翅間有一個凶狠的尖鉤鷹嘴，鷹爪抓著一個字跡模糊不清的圓形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