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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命戰機 by 貝爾·吉羅斯
2020-1-7 18:41
威廉·耶格慢慢地睜開眼睛。
睫毛一根一根地分開,掙脫連成一片的厚血痂。每掙脫一根睫毛,都要崩出一塊血痂,充血的眼睛彷彿破裂了的玻璃。光線火炬似的灼著他的眼角膜,彷彿一束雷射射向他的眼睛。是誰?敵人是誰?……是誰在折磨他?他們到底在哪裡?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今天星期幾了?又是哪一年?他怎麼來的?這到底是哪裡?
陽光刺得眼睛生痛,但他至少一點點地恢復了視力。
耶格注意到的第一個東西是一隻蟑螂。它闖入他的視線,張牙舞爪,怪模怪樣,看不清楚,卻充斥著他的視線。
他感覺自己的頭似乎側著貼在水泥地上。頭上蒙著厚厚的一層褐色泡沫。他的頭呈這個角度,爬過來的蟑螂眼見就要鑽進他的左眼窩。
這隻昆蟲伸出觸角,試探了他一下,但在最後一刻忽地一閃,爬過了他的鼻尖。
蟑螂在他左太陽穴附近停下了腳步,而那個部位遠離地面,無遮無攔。
它伸出前腿和大牙到處試探,如同搜索著什麼東西,有滋有味地品嚐著什麼。
耶格感覺它正張開大嘴,啃咬他的軀體,昆蟲越咬越深。他能聽到蟑螂鋸齒形的下顎撕扯著一塊塊腐肉時發出的沉悶的噝噝聲。他失聲驚呼,但動了動嘴唇,卻喊不出聲,接著就覺得幾十隻蟑螂蜂擁而至……彷彿他已死去多時。
耶格強忍住一陣陣的噁心,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為什麼聽不到自己驚叫?
他使出渾身力氣,抬起右手。
雖說只動了一點,但他還是覺得身體如同灌了鉛一樣。他掙扎著,手臂每抬起一公分,肩關節和肘關節都會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他硬撐著使出一點力氣,肌肉就會一陣痙攣。
他覺得自己成了廢人。
他到底怎麼了?
他們把他怎麼了?
他咯咯地咬緊牙關,全憑著一股毅力,抽出手臂,挪向自己的頭,接著又將手挪到耳朵,拚命地抓著、搔著。他的手指碰到了幾條腿——是幾隻生有鱗片和尖刺,正在又撕又咬的昆蟲。這會兒,蟑螂掙扎著,要鑽進他的耳朵眼。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他覺得一陣噁心,可惜肚中空空如也。他只剩下一副瀕臨死亡、乾巴巴的軀殼,包裹著他的胃壁、喉嚨、嘴,甚至他的鼻孔。
噢,見鬼!還有鼻孔。蟑螂也拚命地往裡面鑽!
耶格又大喊起來。這一次喊得更長,更加絕望。我不要這樣死。老天,行行好,別這樣……
他用手指一遍遍地搔著自己的七竅,從上面把蟑螂弄走,搞得它們憤怒地又蹬又踢,噝噝聲不絕於耳。
過了許久,他終於漸漸恢復了聽覺。一開始是他自己一聲聲的慘叫在血肉模糊的耳朵中迴盪,繼而又注意到了別的聲音,比幾十隻執意要拿他的腦髓一飽口福的昆蟲更令人膽寒。
是一個人的聲音。
這個聲音低沉、猙獰,以別人的痛苦為樂。
是監獄的看守。
這個聲音頓時讓他如夢方醒。這裡是黑沙灘監獄,一座遠在天涯海角的監獄。人若是到了這裡,就會遭到慘無人道的拷打,被折磨至死。他們奉命給耶格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把他投進了這所監獄,但耶格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相比在這個地獄醒過來,耶格認為倒不如人事不省,畢竟那時候有種說不出的寧靜,不管是什麼,都比陷在這個鬼地方幾個星期要強,這裡雖叫監獄,其實卻是墳墓。
耶格恨不得再昏睡過去,回到容他藏身的那個安逸、無形、變幻不定的灰暗世界,但沒容他多想,他已被拉回這苦不堪言的世界。
他慢慢地停下手臂的動作。
他的手臂又垂到地上。
他任由蟑螂啃噬他的腦袋。
連這也比面對現實要好。
接著,「叫醒」他的人又行動了,一股冰冷的液體潑到了他的臉上,如同海裡迎面拍過來的大浪。只可惜味道不一樣,沒有海浪那般清涼,也沒有令人精神為之一爽的海腥味。是一股刺鼻的惡臭,如同幾年都沒清洗過的尿盆的尿臊味。
打手又開始哈哈大笑。
這真是個好消遣。
拿自己撒在尿盆裡的尿澆犯人的臉,恐怕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玩的了。
耶格吐出散發著惡臭的尿液,又眨了眨火辣辣的眼睛,擠掉眼睛裡的尿液。這盆散發著惡臭的尿液起碼趕走了蟑螂。他搜腸刮肚想找些話,劈頭蓋臉把看守臭罵一頓,由此證明他還活著,還能反抗。
「去你……」
耶格張嘴,啞著嗓子罵了一句,這句罵一定又要招來一頓暴打,而用來打他的那根軟管,早就令他聞風喪膽了。
但要是不反抗,他就只能受死。除了反抗,他沒有別的選擇。
但他的話只說了一半。
另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這聲音很熟悉,再親切不過了,有很長一段時間,耶格都以為自己在做夢。這段疊句一開始輕柔,但漸漸雄渾響亮,這是一段節奏明快、給人以絕處逢生的希望的戰歌……
我死,我死,我生,我生。
我死,我死,我生,我生!
不管到了哪裡,耶格都能聽出這是誰的聲音。
是塔卡瓦西·拉法拉,他怎麼來了?
他們是在英國陸軍打橄欖球的隊友,而這段比賽前的毛利人戰舞,領頭的一向是拉夫。他常常一把扯下襯衫,握緊拳頭,邁著舞步,在隊友的簇擁下,敲打結實的胸口。他邁著立柱一樣的腿,揮舞著攻城錘一樣的手臂,無所畏懼地與對手較勁,似乎勢不可擋。
拉夫雙目圓睜,伸著舌頭,擺出一副武士下戰書式的猙獰面孔,似乎要將對手嚇得落荒而逃。
「我死,我死,我生,我生!」我會死嗎?我會死嗎?我能活嗎?我能活嗎?
戰場上並肩作戰,拉夫不屈不撓,是生死與共的戰友。拉夫是毛利人,命中註定是一名皇家海軍陸戰隊隊員,當兵後他與耶格去過世界各地,也是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耶格轉動眼珠,循聲向右邊望去。
通過眼角的餘光,他能清楚地看到站在牢房另一頭牢門後的身影。那人身材魁梧,連看守都被他比了下去。他臉上掛著的微笑彷彿漫長、暗無天日的暴風雨過後,一束穿雲破霧的陽光。
「不錯,是我。」那個帶著笑臉的人說,「你這副狼狽樣倒是少見。就像上次把你從阿姆斯特丹酒吧拖回去似的。還有,你最好收拾一下。我們這就坐英國航空公司的航班飛往倫敦,可是頭等艙喲。」
耶格沒有答話。他能說什麼?拉夫怎麼到這種地方來了,竟然還近在眼前?
「別拖拖拉拉了。」拉夫催道,「趁莫喬少校還沒改變主意。」
「不賴啊,巴布·馬利!」打手在拉夫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兩條縫似的眼睛凶狠無比,擠出一絲假笑,「巴布·馬利,你真會開玩笑,朋友。」
拉夫咧著一張大嘴笑了。
耶格只知道拉夫在對別人笑的同時還能讓對方膽寒。稱呼他「巴布·馬利」,一定指的是拉夫的髮型,那頭長髮辮是毛利人的傳統打扮。不少人在球場上了解到,誰要膽敢對拉夫的髮型說三道四,一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把牢門打開。」拉夫咬著牙說,「我和我的朋友耶格先生現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