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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俱樂部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7 18:39
有人在莉莉意識的邊緣輕叩著,希望能獲准進入她夢中的祕密情境。她在黑暗中醒來,身邊的一切都如此陌生,令她感到一陣恐慌。接著她看到明亮的月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她凝視著窗外無比耀眼的白雪。暴風雪已經平息,現在月光照耀著純白的大地,顯得寧靜而神奇。好幾個月來,她第一次有了安全感。我再也不是孤獨一人了,她心想,現在我身邊的人了解我的恐懼,他們會保護我。
莉莉聽到喀嗒喀嗒的聲響從房門口經過,然後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只是其中一隻杜賓狗罷了,她心想。巴庫和巴蘭,真難聽的名字。她躺在床上,聆聽狗的再次喀嗒地走過門前,但是這次牠們並沒有往回走。
還好。因為她要上廁所,她可不想在走廊撞見牠們。
莉莉下床走到門口,探頭查看了一下走廊,但沒有看見牠們的蹤影,也沒有聽到爪子輕點地面的聲音。從樓梯散發出來的薄弱光線足以引導她沿著走廊走到浴室。她踏出門檻時,赤腳踩到了某種濕濕的東西。她低頭看見一灘液體隱約發光,立刻嫌惡地抽回腳。一定是那兩隻狗。牠們在地板上還留下什麼意外的驚喜嗎?她可不想踩到更噁心的東西。
莉莉在牆上摸索到電燈開關並打開燈,然後掃視地面。她看到更多灘液體,但也發現這不是那兩隻狗所留下的;這些是一塊塊鞋印狀的融雪。有人到外面走動,再把雪踩進屋子裡。她抬眼往鏡子裡一看,望著自己凹陷的惺忪睡眼。同時,她也看到另一個讓她寒毛直豎的東西──鏡子映照出畫在身後牆壁上的紅色圖案。
三個倒十字架。
莉莉倒抽一口氣,踉蹌地往後逃離浴室。她驚慌地在走廊上狂奔,光腳滑過潮濕的地板,衝進最近的一扇門。這是莫拉的臥室。
「醒醒!」她在莫拉的耳邊輕喊。「妳得醒醒!」她大力搖晃著這個沉睡的女人,床頭板嘎吱作響,彈簣床墊也發出抗議。莫拉只是嘆了一聲,但沒有醒過來。
妳是怎麼了?為什麼怎麼也叫不醒妳?
有東西在走廊發出嘎吱的聲響。莉莉立刻轉頭看著房門。當她回到房門口的時候,她感覺心臟劇烈地跳動,彷彿要從肋骨爆裂出來似的。她豎起耳朵,想聽聽除了自己強烈的心跳聲外有什麼動靜。
什麼也沒有。
她的頭慢慢繞過門框,往走廊窺視。走廊一片空蕩。
叫醒其他人。得讓他們知道他在屋裡!
莉莉悄悄溜進走廊,光著腳急忙跑向珍的房間。她伸手抓著門把,卻發現房門深鎖,她挫敗地呻吟了一聲。我應該用力敲門叫醒她嗎?我有膽子發出任何聲響嗎?接著她聽見狗吠聲,狗爪在樓下的大房間走動時輕點著地板。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樓梯,從欄杆往下看,然後差點鬆了口氣地笑了出來。
樓下的壁爐燃燒著。面向火焰坐在沙發上的人是艾溫娜‧費爾維。
莉莉急忙衝下樓梯時,那兩隻杜賓狗抬起頭,其中一隻咆哮一聲以示警告。莉莉嚇呆了地站在樓梯底層。
「好了,好了,巴蘭。」艾溫娜說,「是什麼嚇著你了?」
「艾溫娜!」莉莉輕輕叫了一聲。
艾溫娜轉頭看著她。「哦,妳醒啦。我正要添些柴火呢。」
莉莉看了一眼已經相當旺盛的爐火,火舌跳動地呑噬一堆疊得高高的木頭。「聽我說,」莉莉往前一步,低聲說道,然而一隻狗齜牙咧嘴地站起來,她因此再度停下步伐。「他在屋子裡!我們得叫醒所有人!」
艾溫娜冷靜地拿起兩塊木柴,丟進早已熊熊燃燒的火焰中,助長了火勢。「我注意到妳今晚幾乎沒有喝酒,莉莉。」
「多明尼哥在這裡!」
「妳本來可以和其他人一樣睡得不省人事,渾然不覺所發生的事情。不過妳醒來了,反而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妳說什麼?」
杜賓狗又吠了一聲,莉頭看著牠們在火焰照耀下泛著橘光的牙齒。那兩隻狗,她突然想到,今晚牠們沒有吠叫,一次也沒有;有個闖入者偷偷溜進屋裡,留下滿地的濕鞋印,杜賓狗卻沒有發出任何警告。
因為那兩隻狗認識他。
艾溫娜轉過身,莉莉一個箭步奪過壁爐旁的撥火棍。「是妳把他引來的。」她一邊說一邊往後退,揮動撥火棍自衛,「是妳告訴他的。」
「哦,我根本用不著告訴他。他早就在山上等我們了。」
「他在哪裡?」
「時候到了,多明尼哥自然會出現。」
「去妳的!」莉莉大喝一聲,將手中的撥火棍握得更緊。「他躲在哪裡?」
等她注意到狗兒的攻勢時為時已晚。她聽見一聲咆哮,爪子劈哩啪啦地踏過木頭地板,然後往旁邊一看,兩個一模一樣的黑影正向她撲來。牠們將她撞倒在地,撥火棍應聲掉落。杜賓狗咬住她的手臂,當獠牙插進肌肉時,她尖聲叫喊。
「巴蘭!巴庫!放開。」
下令的不是艾溫娜的聲音,而另有其人;是莉莉夢魘中的聲音。狗兒鬆開口並退下,留下負傷而且震驚的她。她試圖撐起自己,但杜賓狗強而有力的顎骨咬傷了肌腱,令她的左手軟弱無力。莉莉呻吟一聲,側身倒在地上,看著自己的血在地上流成一灘。血泊前方,她看見一雙男人的鞋子朝她走來。她的呼吸已經成了聲聲啜泣,她撐起上身坐起來。他在壁爐邊停佇,火焰從他的背後投射出火光,宛如來自地獄的黑影。他低頭看著她。
「妳總是很有辦法,莉莉。每次都是妳給我添麻煩。」
莉莉向後爬行,直到肩膀撞到椅子,再也退無可退。她僵在原地,抬頭看著多明尼哥,看著長大成人的他。他依然留著金髮,依然擁有迷人的藍眼。但他長高了,肩膀更加寬闊,原本如天使般的臉孔也變得有稜有角。
「十二年前,妳殺了我,現在我要以牙還牙。」
「你要小心她喔,」艾溫娜說,「她的手腳很快。」
「我不是告訴過妳了嗎,媽?」
莉莉的目光立刻轉向艾溫娜,接著再看看多明尼哥。同樣的身高,同樣的眼睛。
多明尼哥看著她震驚的臉。「十五歲的男孩遇上麻煩的時候還能找誰呢?我從落水的車裡爬出來,除了身上的衣物以外一無所有。我不得不繼續裝死,銷聲匿跡,否則妳一定會向警方告發我。妳讓我別無選擇,莉莉。我只有一條路可走。」
他的母親。
「我的信過了好幾個月才寄到她手上。我不是總說她會來接我的嗎?而妳爸媽從來不相信。」
艾溫娜伸手撫摸兒子的臉。「但你知道我一定會來的。」
他微微一笑。「妳一向說到做到。」
「這次我也做到了,不是嗎?我把她帶來了。你只需要耐著性子,完成你的訓練。」
莉莉瞪著艾溫娜。「可是妳是梅菲斯特俱樂部的成員。」
「而且我知道該怎麼利用他們。」艾溫娜說,「我很清楚該怎麼引誘他們入局。妳以為這一切都是為了妳嗎,莉莉?其實他們才是真正的目標。為了報復他們多年來對我們的迫害,我們要殲滅這群人。」她看看爐火。「我們需要更多木柴。我去外面再拿一些。」
「我看沒有這個必要。」多明尼哥說,「這棟房子乾燥得像個引火盒,只要一點火花就會整個起火燃燒。」
莉莉搖搖頭。「你們要把他們全都殺了……」
「計畫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啊。」艾溫娜說,「他們會在睡夢中活活被燒死。」
「雖然一點也不像殺害喬伊絲‧歐唐娜那麼有趣。」多明尼哥說,「但至少妳可以清醒著享受整個過程,莉莉。」他拾起撥火棍,將尖端深深插進火堆中。「用火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可以把屍體燒得一乾二淨,只留下燒成焦炭的骸骨。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妳到底是怎麼死的,因為他們永遠找不到刀傷,而只看到燒焦的痕跡。他們會以為妳和其他人一樣在睡夢中死亡。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只有我母親僥倖生還。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妳叫嚷了好幾個小時才斷氣。」他從爐火裡抽出撥火棍。
莉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鮮血沿著她的手流了下來。她衝向大門,可是還來不及跑到門口,兩隻杜賓狗便迅速衝到她面前。她僵在原地,看著兩個齜牙咧嘴的畜生。
艾溫娜用雙手抓著莉莉的手臂,將她拖回壁爐邊。莉莉尖叫著,轉身盲目地拳打腳踢;當拳頭砰地一聲打中艾溫娜的臉頰,她覺得一陣得意。
將莉莉再次撂倒的依然是狗兒。兩隻杜賓狗飛撲在她的背上,將她撞倒在地。
「放開!」多明尼哥喝令道。
兩隻狗退下。艾溫娜摀著瘀青的臉,朝莉莉的肋骨重重一踢,後者在地上滾了滾,痛到連氣都喘不過來。在一陣痛楚中,她看見多明尼哥的鞋子逐漸靠近,同時感覺到艾溫娜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按在地上。莉莉仰頭注視著多明尼哥,看著他那映照著熊熊火光、宛如炙炭的雙眼。
「歡迎來到地獄。」他手裡拿著灼熱的撥火棍。
莉莉尖叫掙扎著,企圖掙脫束縛,但艾溫娜緊緊抓住她。當多明尼哥準備揮下撥火棍時,她撇過頭,臉頰貼著地面,緊閉雙眼等待即將感受到的痛楚。
一陣爆裂將溫熱的液體噴灑在她的臉上。她聽見艾溫娜倒抽一口氣,然後撥火棍砰地一聲掉落。突然間,莉莉的雙手重獲自由。
她睜開眼睛,看見兩隻杜賓狗朝房間另一頭的珍‧瑞卓利衝過去。珍舉起武器再開了一槍,其中一隻狗摔落在地,但另外一隻早已如同黑色火箭一躍而起。狗兒迎面朝珍飛撲,她擊發最後一槍。人狗雙雙倒地,槍也隨之掉落並滑至一旁;珍使勁抓住受傷的杜賓狗。
「不!」艾溫娜嗚咽呻吟著。她跪在倒地的兒子身邊,用手托住他的臉龐,輕撫他的頭髮。「你不能死!你是被揀選的啊。」
莉莉費勁地坐起來,頓時感覺房間一陣晃動。在飢餓的火舌旁,她看見艾溫娜像復仇天使般站起身。她看見這名女子彎腰伸手拾起珍的槍。
當莉莉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感覺房間旋轉得更加劇烈。迴旋的影像怎麼也無法定格。火焰、艾溫娜,多明尼哥身下逐漸擴大的血泊在火光中閃耀。
還有那根撥火棍。
狗兒抽搐了一下,終於斷氣,然後珍將其用力推至一旁。舌頭垂在外頭的狗屍撲地倒在地上。直到這時,珍才看到站在眼前的艾溫娜,以及她手上閃閃發光的武器。
「今晚,一切就將到此為止。」艾溫娜說,「妳,還有梅菲斯特俱樂部。」艾溫娜舉起槍,緊緊握著,手臂的肌肉隨之緊繃。她全副的注意力都在珍身上,而沒有看見死亡正迎頭痛擊。
撥火棍猛力戳進艾溫娜的頭蓋骨,莉莉感覺到骨頭的碎裂透過鑄鐵直接傳遞到手上。艾溫娜無聲地倒地不起。莉莉鬆開手,撥火棍鏗鏘地摔落在木造地板上。她低頭看著自己剛才所做的事,看著艾溫娜凹陷的頭部,看著鮮血汩汩流出,宛如黑河。轉眼間,房間一片漆黑,她的腿不停顫抖,滑坐在地上,然後將頭埋在雙膝間,失去了知覺。沒有痛苦,四肢麻痺;她正靈魂出竅地飄浮在黑暗的邊緣。
「莉莉。」珍拍拍她的肩膀,「莉莉,妳流血了。讓我看看妳的手臂。」
她喘了一口氣。房間恢復光明。她慢慢抬起頭,專注地看著珍。「我殺了她。」她喃喃地說。
「不要看她就好了,行嗎?來,我扶妳到沙發上去。」珍伸手攙起莉莉。這時她突然僵住不動,握著莉莉手臂的指頭突然緊繃。
莉莉也聽到了低語聲,全身的血液隨之凍結。她看著多明尼哥,發現他的眼睛並未闔上,意識也尚未消失。他的嘴唇動了幾下,說話氣若游絲,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不……不……」
珍在他身邊彎下腰,聆聽他想說些什麼。莉莉不敢往前靠近半步,深怕多明尼哥會像眼鏡蛇一樣突然撲向她來。她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殺死他,但他總是會回來。他永遠死不了。
邪惡永遠不死。
地上逐漸擴散的血泊映照著火光,彷彿火焰本身竄燒到整片地板;這是以多明尼哥為源頭、向外擴張的業火。
他的嘴唇又動了幾下。「我們不是……」
「說。」珍說,「告訴我。」
「我們不是……唯一……的。」
「什麼?」珍跪在地上,抓住多明尼哥的肩膀猛力地搖晃。「還有誰?」
多明尼哥吐出肺裡的最後一口氣後,下巴無力地微張,臉上的線條像融化的蠟一樣漸漸平滑。珍放開他的身體,挺起身。然後她看著莉莉。「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莉莉看著多明尼哥失焦的眼睛,此刻他的臉變得鬆垮而了無生氣。「他剛剛告訴我們,一切尚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