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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二歐元的小費──在十二月冷得讓人發抖的星期天算是頗豐富的收入了。莉莉剛剛帶領一個旅行團參觀羅馬廣場；與遊客們揮手說再見的時候，她感覺到冰冷的雨滴打在臉上。她抬頭一看，烏雲不祥地壓得甚低，她因此打了個寒顫。明天她絕對需要穿雨衣。

　　口袋裡裝著剛賺來的一把鈔票，莉莉立刻前往羅馬每個錙銖必較的學生最喜歡的購物地點──越臺伯河區的波特澤門跳蚤市場。現在已是下午一點，小販應該正準備收攤，不過她也許還來得及檢個便宜。當她來到市場，天空正飄著毛毛細雨。波特澤門廣場上裝箱的聲音此起彼落。莉莉毫不浪費時間地用三歐元買了一件二手毛衣。毛衣散發出濃濃的菸臭味，但只要好好洗一洗就行了。她又花了兩歐元買了只沾有一條油漬的連帽雨衣。她現在穿著暖洋洋的新衣服，口袋裡還有鈔票，不禁沉浸在東看西逛的奢侈中。

　　莉莉沿著條狹窄的走道閒逛。兩側都是攤販，她停下來翻找一桶桶人造珠寶和偽造羅馬古幣，然後往伊波托尼佛廣場和賣古董的攤子走去。每個星期天，她似乎總會來到市場裡的這個區域，因為她真正有興趣的是老東西，是古董。一小塊中世紀的織錦畫或僅僅一枚銅幣都可以讓她的心跳加速。當莉莉來到古董區，多數攤販已經將商品裝了箱，只看見幾個攤子還開著，任由貨品暴露在毛毛細雨中。她漫步走過各式各樣粗劣的商品與疲倦、悶悶不樂的小販。正當她準備離開廣場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小木盒。她停下腳步，定睛看著。

　　盒蓋上刻了三個倒十字。

　　莉莉突然感覺被雨水打濕的臉像蒙上了一層冰霜。接著她發現到面向自己的是盒子的背面。她帶著怯懦的笑容將盒子轉成適當的方向，十字架因此變成正向。當你太刻意尋找邪惡，邪惡便隨處可見，即使它根本不在身邊。

　　「妳要找宗教用品嗎？」小販用義大利語問道。

　　她抬頭看見小販佈滿皺紋的臉，他的眼睛幾乎消失在皮膚的皺摺中。「我只是看看而已，謝謝。」

　　「來。這裡還有。」他將一個箱子滑到她面前，裡面裝著糾纏著的玫瑰念珠、一座木雕聖母像，以及幾本書頁因潮氣而捲曲的舊書。「來，來！慢慢看。」

　　乍看之下，莉莉看不出箱子裡有什麼讓她感興趣的東西，接著她留意到一本書的書脊，皮革上燙金著書名《以諾書》。

　　她拿起書，翻到版權頁。這是R‧H‧查爾斯的英文翻譯版，一九一二年由牛津大學出版。兩年前在巴黎的一家博物館，她曾經看過一份數世紀之久、翻譯成衣索比亞文的殘篇。《以諾書》是本古代典籍，屬於偽經典文獻。

　　「這本書很舊了。」小販說。

　　「是的。」她喃喃地說，「的確很舊了。」

　　「上面寫的出版日期是一九一二年。」

　　裡面的文字更加古老，莉莉一面翻閱著泛黃的書頁，一面想著。這部典籍是在基督誕生前兩百年出現的，裡面所寫的故事發生在挪亞方舟、瑪土撒拉①之前的時代。她快速翻閱，直到看見一段畫線的文字而停住。

　　惡鬼出自他們的身體，因為他們乃由人所生，神聖的守望者是他們的起始與根源；他們將成為地上的惡鬼，世人亦將稱他們為惡鬼。

　　①《聖經》〈創世紀〉記載，以諾生瑪土撒拉，而後者是聖經中最長壽的人。

　　「我還有很多他的東西。」小販說。

　　她抬起頭。「誰的東西？」

　　「就是那本書原來的主人：這些都是他的。」他揮手指著幾個箱子，「他上個月過世，現在他的東西全都要賣掉。要是妳對這種書有興趣，我這裡還有一本類似的。」他彎下腰在另外一只箱子裡翻來翻去，拿出一本薄薄的皮面精裝書，書皮破損髒污。「是同一位作者。R‧H‧查爾斯。」

　　這兩本書不是同一位作者，她心想，而是同一位譯者。這是一九一三年版的《禧年書》，也是一部基督紀元前的聖典。儘管她很熟悉這個書名，卻從沒讀過這本書。她打開封面，翻到第十章第五節，這段話下方也畫了線：

　　汝悉汝等守望者，這些惡靈之父，在吾之時的所作所為：至於現今活著的那些惡鬼，囚禁他們，將其牢困在萬劫不復之地，不教他們將毀滅降於汝僕人的子孫身上，我主；因他們乃是邪惡的，為毀滅而創造的。

　　有人在書頁邊緣用同樣的墨水草草寫了幾個字：塞特的兒子，該隱的女兒。

　　莉莉闔起書本，突然發現皮製封面上有咖啡色的污漬。是血嗎？

　　「妳要買嗎？」

　　她抬起頭。「這個人怎麼了？這些書原來的主人？」

　　「我剛才說過，他死了。」

　　「怎麼死的？」

　　小販聳聳肩。「他一個人獨居。年紀很大了，個性古怪。他們發現他被困在自家公寓裡，所有的書堆起來擋住了門口，所以他根本出不去。瘋狂吧？」

　　或者是害怕可能跑進來的東西，她心想。

　　「我可以算妳便宜一點，要不要？」

　　莉莉看著第二本書，想到書的主人受困並陳屍在凌亂的公寓裡，而她幾乎能聞到腐屍的味道從書頁間飄出來。儘管書皮上的污漬令她反感，她還是想買下這本書。她想知道它的主人為什麼要在書頁邊緣寫下那些話，以及他還寫了些什麼。

　　「五歐元。」小販說。

　　莉莉破天荒地沒有和對方討價還價，直接付出了對方要求的價格，然後將書帶走。

　　等她爬上自家公寓潮濕的樓梯井時，雨勢滂沱。整個下午都在下雨，而她坐在窗邊就著昏暗的雨天光線閱讀。她讀到塞特的故事。塞特是亞當的第三個兒子，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該南。後來的族長雅列和以諾、瑪土撒拉和挪亞，都來自同樣崇高的血統。不過這個血脈也生下墮落的兒子、邪惡的子孫，他們與嗜殺的祖先所生下的女兒交合。

　　該隱的女兒。

　　莉莉在另一段畫線的經文停了下來；很久以前有個人也曾標示過這段話，此人現在似乎陰魂不散地徘徊在她身後，急著想分享他的祕密，輕聲訴說他的警告。

　　地上不法的事增多，凡有血氣的在地上都敗壞，舉凡人、牲畜、走獸、飛鳥與所有在地上行走之物，他們全都敗壞了行為與紀律，他們開始互相呑嗟，而地上不法的事增多，因此人終日所思想的盡都是惡。

　　天色漸暗，雙腿因久坐而發麻。雨水繼續打在窗戶上，羅馬的街道傳來車水馬龍與喇叭聲。但是在這兒，在她的房間裡，她麻木地坐在寂靜中。在基督誕生前的一個世紀，在使徒出現之前，這些文字就已經十分古老，描寫著一種現今人類已不復記憶、已無法察覺其存在的古老恐懼。

　　莉莉再次低頭，看著《禧年書》，看著挪亞對他的兒子所說的不祥之語：

　　就我所看，看哪，惡魔已開始誘惑你們和你們的子孫，現在我為你們擔憂，憂心我死後，你們會在地上流人血，而你們亦將從地上被剷除。

　　惡魔依然在我們當中，她心想，而且殺戮已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