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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俱樂部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7 18:39
喬伊絲‧歐唐娜門廊上的燈是亮的,但是沒有人應門。
桑索尼扭動門把。「門上鎖了。」他拿出手機,「我再打一次電話給她試試看。」
當他撥號的時候,莫拉退出門廊,站在走道上,抬頭望著歐唐娜的住家,看著二樓的一扇窗戶在黑暗中投射出愉悅的燈光。她依稀聽見屋裡的電話鈴聲,接著一切重歸寂靜。
桑索尼切斷電話。「電話轉進答錄機了。」
「我想是該打電話通知瑞卓利了。」
「不,還不用。」他拿出手電筒,沿著鏟過雪的走道朝房子的側面走去。
「你要去哪裡?」
桑索尼繼續走向車道,黑色的外套融入陰影中。手電筒的光束掠過石板路,消失在轉角處。莫拉獨自站在前院,聽著樹枝上的枯葉在頭上沙沙作響。「桑索尼?」她喊了一聲。他沒有回應,莫拉只聽見自己撲通的心跳聲。她隨著他的路線繞過屋角,在無人的車道上停住,前方依稀可見車庫的影子。她再度開口喊喚,但某個東西讓她噤聲。她毛骨悚然地意識到有人在監視她、跟蹤她。莫拉轉過身,迅速掃視整條街。她看見一張紙被風吹得在路上翻滾,猶如一抹飄動的鬼魂。
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
莫拉倒抽一口氣,踉蹌地退開,發現桑索尼無聲地出現在自己身後。
「她的車還在車庫裡。」
「那她人呢?」
「我要繞到後面看看。」
這回莫拉不再讓桑索尼離開視線。她緊跟在他身後,一同穿過側院,踏過車庫旁高高堆起、尚未鏟除的積雪。當兩人來到後院時,她的褲子已經濕透,融化的雪水滲進鞋子裡,凍僵了她的腳。手電筒的光線掠過樹叢和摺疊椅,白雪如鵝絨毯一般覆蓋其上。沒有腳印,積雪也沒有被弄亂的跡象。一面爬滿藤蔓的牆壁將院子鄰舍隔離成完全私人的空間。而她獨自在此,與一名她幾乎不認識的男人在一起。
但是桑索尼的心思不在莫拉身上。他的注意力放在那扇打不開的廚房後門上。他盯著門看了一會兒,思索著下一步,然後他望向莫拉。
「妳知道瑞卓利警探的號碼嗎?打電話給她。」
莫拉拿出手機,移動到光線較足的廚房窗戶前。正當要撥號時,她突然瞪大了眼,看著窗戶裡的廚房水槽。
「桑索尼。」她低聲地說。
「什麼事?」
「有血跡──在排水管附近。」
桑索尼看了一眼,而他接下來的舉動讓她大吃一驚。他抓起摺疊椅,朝窗戶扔過去。玻璃應聲碎裂,向廚房內部紛飛。他爬進廚房,幾秒鐘後,門被打開。
「這裡的地板上也有血。」
莫拉低頭看著奶油色磁磚地上的一條條紅色血痕。桑索尼衝出廚房,黑色的外套像斗篷般在身後飛舞。他的動作極快,當她來到樓梯下方時,他已經爬上了二樓的樓梯平臺。她低頭看見更多的血沿著橡木樓梯的護牆板一直延伸,看起來像屍體被拖上樓時,已被皮破血流的手或腳從牆壁擦過去而留下的血跡。
「莫拉!」桑索尼高喊。
她火速衝上二樓平臺,看到走廊上的血跡猶如發亮的雪橇痕跡。然後她聽到某種像是潛水換氣管進水的咯咯聲響。即便在踏進浴室之前,她已經料想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情況──不是已斷氣的受害者,而是奮力掙扎求生的人。
喬伊絲‧歐唐娜躺在地上,瞪大的眼睛透露出凡人的惶恐,一陣陣紅色液體從她的脖子噴湧而出,肺部因積血而發出咕嚕聲響。她吁吁喘著氣並且不斷咳嗽從喉嚨噴出陣陣鮮紅,灑濺在俯身在一旁的桑索尼身上。
「交給我處理!快去打電話報警!」莫拉一面指示,一面跪下,並用手指按住裂開的傷口。她向來接觸的都是已死的肉體而非活人;流淌在手上的血液是如此嚇人地溫熱。ABC①,她在腦中想著;這些是救命術的首要原則:呼吸道、呼吸、循環。但是喉嚨遭受如此殘暴的割傷,行兇者已經破壞了這個三原則的功效。我是醫生,卻束手無策,無法救她一命。
①基礎救命術的三大原則:呼吸道airway、呼吸breathing,與循環circulation。
桑索尼打完電話。「救護車馬上就來。我能幫什麼忙?」
「幫我拿些毛巾來,我得替她止血!」
歐唐娜突然恐慌地一把握住莫拉的手腕。她的皮膚濕滑,莫拉的手指從傷口上滑開,鮮血再次往外湧出。她又喘了一口氣,接著咳嗽,血液從割開的氣管噴了出來。歐唐娜即將溺斃;每一次呼吸,她便吸進更多自己的血。鮮血在她的氣管裡咕嚕作響,在肺胞裡形成泡沫。莫拉曾經檢查過喉嚨遭割斷的死者肺部;她很清楚這樣的死亡過程。
現在我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卻無能為力。
桑索尼拿著毛巾衝回臥房,莫拉將浴巾壓在她的脖子上,白色的毛織品瞬間染紅。歐唐娜將莫拉的手腕抓得更緊,嘴唇動了一下,但無法說出任何字,唯有空氣在血液中冒泡的聲音。
「沒事的,沒事的。」莫拉說,「救護車就快到了。」
歐唐娜開始發抖,手腳像痙攣發作似地不停顫動,但是她的眼睛透露出她的意識清醒,並且牢牢地看著莫拉。她從我的眼中看出來了嗎?看出我知道她命不久矣?
聽見遠處傳來的警笛聲,莫拉抬起頭。
「他們來了。」桑索尼說。
「前門鎖住了!」
「我下去跟他們會合。」他匆忙站起身,莫拉聽到他跑下樓梯時的砰然腳步聲。
歐唐娜依然充滿警戒地瞪大了眼。此時她的嘴唇動得更快,手指像隻爪子似地越抓越緊。屋外的警笛聲越來越近,但是在這個房間裡,只有一個垂死女人咯咯的喘氣聲。
「撐下去,喬伊絲!」莫拉鼓勵地說,「我知道妳可以的!」
歐唐娜猛地一拉莫拉的手腕,驚慌的拉扯令莫拉差一點鬆開了按著傷口的手。每喘一口氣,鮮紅色的血便從她的喉嚨噴出來。她瞠大了眼,彷彿瞥見黑暗在自己面前鋪展開來。不,她無聲地說。不。
就在這一剎那,莫拉意識到這個女人不再看著她,而是她身後的什麼東西。直到這時,她才聽見地板嘎嚓的聲響。
行兇者從未離開這棟房子,他還在這裡,在這個房間裡。
就在莫拉轉頭的同時,有人一拳朝她揮來。她覺得黑暗如同蝙蝠般飛撲而至,然後她癱倒在地。她的臉猛然撞在地板上,令她暈頭轉向,眼前一片漆黑。但莫拉能感覺到地板傳過來的腳步聲;這是逃亡的步伐,宛若房子本身的心跳,在她的臉頰旁跳動。痛楚一陣陣傳進她的腦裡,逐漸變成穩定的敲擊,似乎正把釘子打進她的頭顱裡。
她沒有聽見喬伊絲‧歐唐娜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時一隻手抓住她的肩膀。莫拉在頓時的驚慌中,盲目地向攻擊她的人不住揮拳,捍衛自己的生命。
「莫拉,住手。莫拉!」
桑索尼捉住她的雙手,她無力地掙扎了幾下。接著她的視線恢復清晰,看見桑索尼正注視著她。她聽見其他人的聲音,瞥見擔架的金屬反光。她轉過頭,專注地看著蹲在喬伊絲‧歐唐娜屍體旁邊的兩名急救人員。
「我摸不到脈搏,沒有呼吸了。」
「靜脈注射已經開到最大了。」
「天哪,看她流了這麼多血。」
「另外那位女士怎麼樣了?」急救人員看著莫拉。
桑索尼說:「她似乎沒事。我想她剛才只是昏倒而已。」
「不。」莫拉低聲地說,並且抓住他的手臂,「他剛才在這裡。」
「什麼?」
「他剛才還在這裡,就在這個房間裡!」
桑索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帶著一臉震驚的表情退了退身,並且趕忙站起來。
「不──等警察過來再說!」
但桑索尼已經衝出門去。
莫拉掙扎著坐起身,左搖又晃;她的視線模糊,隨時可能歸於灰暗。當房間終於明亮起來時,她看見兩個急救人員跪在喬伊絲‧歐唐娜的血泊中,身邊散置著儀器裝備和丟棄的紗布。示波器顯示著心跳。
一條直線。
◆
珍滑進巡邏車的後座,坐在莫拉身邊,然後關上車門。冷空氣咻地一聲吹散了車上的暖氣,莫拉再度開始發抖。
「妳確定妳真的沒事嗎?也許我們該送妳到急診室去。」
「我想回家。」莫拉說,「我不能現在就回家嗎?」
「妳記得些什麼嗎?有沒有想起任何其他細節?」
「我跟妳說過了,我沒看見兇手的臉。」
「只看見一身黑衣。」
「黑色的某種東西。」
「某種東西?妳說的究竟是人還是動物啊?」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
「安東尼‧桑索尼就穿著一身黑啊。」
「不是他。他當時不在房間裡,到樓下接救護車了。」
「是啊,他也是這麼說的。」
對街的巡邏車燈光襯托出珍的臉龐輪廓。警方例行的護衛車輛已經抵達,封鎖線在前院的兩根樁柱間不斷飄蕩。莫拉在這輛車裡坐了許久,外套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布料變得如羊皮紙一般僵硬。她必須丟棄這套;以後她再也不想穿了。
她看著現已燈火通明的這棟房子。「我們來的時候門是鎖的。他是怎麼進來的?」
「沒有強行進入的跡象,只有廚房的窗戶破了。」
「我們不得不破窗而入,我們看到水槽裡的鮮血。」
「桑索尼一直都跟妳在一起?」
「我們整個晚上都在一起,珍。」
「除了他跑出去追兇手的時候。他說他在外面沒有看見任何人。他在房子外頭搜索的時候,把地上的雪踩得亂七八糟,把所有可能成為線索的鞋印都毀掉了。」
「他不是嫌犯。」
「我沒有說他是。」
莫拉頓了頓,突然想起珍剛才說過的一句話──沒有強行進入的跡象。「是喬伊絲‧歐唐娜開門讓他進來的。」她看著珍,「她開門讓兇手進到自己的家。」
「或者是她忘了鎖門。」
「她當然會鎖門。她可不是笨蛋。」
「她也不盡然是個謹慎行事的人。當你跟怪物一同共事,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怪物會跟蹤你回家。這幾件兇殺案一直跟她有關,醫生。兇手犯下第一起案子的時候打過電話給她,藉此引起她的注意。第二件兇殺案就發生在她用餐的屋子外頭。這些全都是為了今天做準備。這才是重頭戲。」
「她為什麼會讓他進門呢?」
「也許是因為她以為自己控制得了他。妳想想她去過多少監獄,訪問過多少像華倫‧霍伊特和阿莫希亞‧藍克這樣的人。她和每個人都有近距離的接觸。」
珍提到她的母親時,莫拉本能地縮了一下身子,但一句話也沒說。
「她就像馬戲團的馴獸師,整天和獅子為伍,漸漸開始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以為每次只要啪地一揮鞭子,牠們就會像乖巧的小貓似地跳起來,甚至可能認為牠們愛你。然後有一天當你轉過身,獅子就咬著你的脖子不放。」
「我知道妳一向不喜歡她。」莫拉說,「但是如果當時妳在裡面──如果妳眼睜睜看著她斷氣──」她看著珍,「她真的嚇壞了。」
「我不會因為她死了就開始喜歡她。現在她是受害者,所以我有義務盡全力為她查出真兇。可是我還是覺得她是自作自受。」
有人敲了敲玻璃,珍搖下車窗。一名警員對她們說:「桑索尼先生想知道妳對他的問話是否已經結束。」
「還沒,叫他繼續等。」
「法醫準備要走了,妳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有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他。」
透過車窗,莫拉看見她的同事艾伯‧布里斯托醫生從房子裡走出來。艾伯將負責為歐唐娜解剖驗屍。如果屋裡的景象嚇著了他,那麼他並沒有表露出來。他站在門廊上,冷靜地扣好外套,一邊和警察聊天,一邊戴上溫暖的手套。艾伯無須親眼看著歐唐娜斷氣,莫拉心想,他的外套也沒有沾上她的血。
珍推開車門,又是一陣冷風灌進來。「來,醫生。」她下車時說,「我們送妳回家。」
「我的車還停在畢肯山。」
「妳不用擔心妳的車子。我找了人送妳回家。」珍轉頭喊了一聲,「布洛菲神父,她準備走了。」
這時候莫拉才發現他站在對街的陰影下。他朝她們走來,雖然高大的身影清晰可見,但是他的五官在閃爍的巡邏車警示燈光裡忽隱忽現。「妳真的確定沒事嗎?」他扶莫拉下車時問道,「妳不想到醫院去檢查一下?」
「拜託,開車送我回去就行了。」
雖然丹尼爾主動伸出扶持的臂彎,但她沒有接受這個好意,而是將兩隻手插在口袋裡。兩人一同走向他的車,而她可以感覺到四周警察們的視線。艾爾思醫生和那個神父又走在一起了。還有哪個人沒有注意到,沒有懷疑他們的關係呢?
根本沒什麼好懷疑的。
當他發動引擎時,莫拉坐進車子的前座,凝視著前方。「謝謝你。」
「妳知道我很願意送妳回家。」
「珍打電話給你的?」
「我很慶幸她打了這通電話。今晚妳需要朋友送妳回家,而不是某個素昧平生的警察。」他把車子從路旁駛離,身後救護車刺眼的燈光漸漸消失。「今晚太驚險了。」他輕聲地說。
「相信我,我也不想這樣。」
「妳根本不該進屋,應該先報警才對。」
「我們能不能不要談這件事?」
「還有什麼事是我們可以談的,莫拉?還是從今以後就這個樣子?妳不來看我,也不接我的電話?」
她終於轉頭注視著他。「我已經不年輕了,丹尼爾。我今年四十一歲,唯一經歷過的婚姻是一場天大的災難,而且我老是陷入無望的感情裡。我想結婚。我想得到幸福,我已經沒有本錢和時間可以浪費在毫無未來的感情上。」
「即使這份友誼、這些感情都是真的?」
「友誼經常破碎,人的心也一樣。」
「是沒錯。」丹尼爾嘆了口氣,「沒錯。」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他說:「我從沒想過要讓妳心碎。」
「你的確沒有。」
「但我已經傷害了妳。我知道。」
「我們彼此傷害,這是沒辦法的事。」莫拉頓了一下,然後語氣刻薄地說:「這是你那位萬能的上主所要求的,不是嗎?」她故意說這些話來刺傷他,而他突然陷入沉默。莫拉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丹尼爾默默驅車來到她的住家附近,然後開上她的車道,然後關掉。他乾坐了一會兒後才轉頭面向她。
「妳說得對。我的上帝他媽的要求太多了。」然後伸手將她抱進懷裡。
她應該拒絕;她應該推開他,並且下車。但她沒有這麼做,因為她渴望這個擁抱、這個吻已久。還有更多、更多。這太瘋狂了;不會有好結果的。但兩人之間再也容不下什麼常識,也容不下他的上帝。
不教我們遇見試探。他們一路從車上吻到她的家門前。救我們脫離凶惡①。微不足道的話語,如同沙子構築的城堡,禁不起一波波洶湧的浪潮。他們走進屋裡。莫拉沒有開燈。他們站在幽暗的玄關裡,黑暗似乎放大了他們劇烈的呼吸聲、外套毛料的摩挲聲。她脫下染血的外套,任其掉落在地,變成一團黑影。走廊上只有窗戶灑進來的微光。沒有任何燈光照亮他們所犯的罪,沒有任何眼睛目睹他們的墮落。
①「不教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凶惡。」引用《聖經》〈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三節。
莫拉領著丹尼爾走進臥室,躺上她的床。
這一年來,他們相互周旋,一步一步走到這一刻。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思,他也明白她的心意,但他的身體就像陌生人一樣,從沒有人碰觸過、沒有人品嚐過。她的手指輕撫他溫暖的肌膚,沿著背脊的弧度往下移動,這些都是她亟欲探索的新領域。
他們的最後一件衣服從身上滑落,勒馬回頭的最後機會已經消逝。「莫拉。」他一面輕聲呼喚,一面吻著她的頸子、她的胸口。「我的莫拉。」他的話語輕柔如禱告,但祈禱的對象不是他的主,而是她。莫拉打開雙臂將丹尼爾擁進懷裡時,一點也不感到罪惡與愧疚。他們所違背的不是她的誓言,受譴責的也不是她的良心。當丹尼爾在她的身上發出呻吟、當她用雙腿緊緊夾住他、折磨他、鼓舞他的時候,她沉醉在勝利的快感中,並且想著:今晚,上帝啊,就這一刻,他是屬於我的。我擁有的是祢──上帝──永遠無法給他的東西。我將他從祢身邊搶走。我得到他了。去吧,只管把祢的惡魔都叫來;我他媽的一點也不在乎。
今天晚上,丹尼爾也不在乎。
最後,他們的身體得到釋放,他倒在她的懷裡。兩人靜靜地躺著好一段時間。透過窗外照進來的光線,她看見他的眼中閃爍微光,凝視著黑暗。他沒有入睡,而是在沉思。也許是懊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再也無法忍受靜默。
「你後悔嗎?」她終於問道。
「沒有。」他輕聲地說。手指滑過她的手臂。
「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沒有被說服?」
「妳需要被說服嗎?」
「我希望你能開心,我們只是順其自然而已,這是人性。」她頓了頓,嘆了一口氣說,「但也許這只是為了我們的罪所找的差勁藉口。」
「這根本不是我在想的事情。」
「那你在想什麼?」
丹尼爾在莫拉的額頭上印下一吻,他的氣息溫暖了她的髮絲。「我在想接下來呢?」
「你希望怎麼樣?」
「我不想失去妳。」
「你可以不用失去我,全看你如何選擇。」
「我如何選擇。」他淡淡地說,「這就像要我在吸氣和呼氣之間做選擇一樣。」他翻身仰躺在床上,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想我曾經告訴過妳,當年我是怎麼投入神職工作的。」
「你說你妹妹病危,得了白血病。」
「所以我和上帝談條件,一筆交易。祂遵守諾言,蘇菲活下來了,而我也實踐了我的承諾。」
「當時你只有十四歲。還太年幼,不該為自己往後的人生做下承諾。」
「但我的確做了承諾。我可以為上帝做很多事,莫拉。在信守承諾的日子裡,我一直很快樂。」
「然後你遇見了我。」
他嘆了一口氣。「然後我遇見了妳。」
「你得做抉擇,丹尼爾。」
「否則妳就會走出我的生命,我知道。」
「我不想離開你。」
他看著她。「那就不要走,莫拉!求求妳。這幾個月沒見到妳,我就像迷失在荒野中一樣,妳的渴望讓我充滿了罪惡感,但是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妳。」
「如果我留在你身邊,又該如何自處呢?你可以保住你的教會,但我得到什麼?」她抬頭凝著黑暗。「其實一切都沒有改變,對吧?」
「一切都變了。」他握著她的手,「我愛妳。」
可是愛得不夠深,比不上你對上帝的愛。
然而她任由他再次將自己拉進懷裡。她回應著他的親吻。這一次,他們的性愛並不是溫柔的結合;兩人激烈地交合,身體相互撞擊。不是愛,而是懲罰。今晚他們利用彼此。如果她得不到他的愛,至少讓她獲得他的慾望。讓他留下永難忘懷的回憶,在上帝無法滿足他的夜裡,讓這些回憶繼續縈繞他的心頭。這就是你離開我所必須放棄的,這就是你將背離的天堂。
丹尼爾果然在黎明之前離開了。莫拉感覺到他在自己身邊醒來,然後慢慢起身坐在床邊,開始著裝。想當然;現在是星期天早晨,他需要照顧如羊群般的會眾。
他俯身吻她的頭髮。「我得走了。」他輕聲細語地說。
「我知道。」
「我愛妳,莫拉。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對一個女人說這句話,但是我現在說了。」他輕撫她的臉,她撇過頭,免得他看見自己眼中流出的淚水。
「我幫你煮咖啡。」她準備起身。
「不,妳留在溫暖的被窩裡吧。不用送我了。」他再次吻了她一下,然後站起來。她聽見他走進客廳,接著前門關起。
事情終究發生了,現在她也成了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成了拿著蘋果的夏娃、引誘聖者犯罪的妖婦。這一回,引誘他們的毒蛇不是撒旦,而是他們自己寂寞的心靈。你想找魔鬼,桑索尼先生,把目光朝向我就對了。
把目光朝向我們就對了。
天色漸亮成寒冷而明亮的清晨。莫拉推開棉被,溫暖的床單散發出他們先前做愛後留下的氣味──令人暈陶陶的犯罪氣味。她沒有洗去身上的味道,單單套上一件睡袍,穿上拖鞋,來到廚房煮咖啡。她站在水槽前將水壺裝滿,望著窗外結冰的鐵線蓮藤蔓,還有葉子被壓得低垂的杜鵑花。用不著看溫度計,也知道今天的天氣嚴寒。她想像丹尼爾的教友們緊緊抓著外套,下車走向聖母榮光教堂,在寒風刺骨的星期天,前去聆聽布洛菲神父啟迪人心的講道。他今天早上會對他們說些什麼呢?會不會向他的羊群告解,就連他──他們的牧羊人──也已經迷失了方向?
莫拉打開咖啡機,然後到前門拿取報紙。當她踏出大門,寒冷的氣溫隨即讓她大吃一驚。冷空氣凍得她的喉嚨發疼,也刺痛了鼻腔。她火速拿起前門走道上的報紙,小跑步地爬上門廊階梯。正要伸手握住門把時,突然呆若木雞,兩眼直盯著前門。
看著門上潦草的文字,與符號。
她隨即轉身,慌亂地掃視街道。她只看到結霜的人行道反射出來的陽光,耳中只聽見星期天早上特有的寂靜。
她匆忙衝回屋子,砰地一聲關上門,並扣緊門閂。然後她跑到電話機前,撥號給珍‧瑞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