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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俱樂部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7 18:39
珍開車進入哈佛大學,然後車子停在柯南特大樓後方,這時午後陽光已經變得黯淡陰沉。停車場近乎空蕩,當她下車走進寒風中時,看了一眼這些彷彿早已廢棄的古老紅磚建築,以及在人行道上紛飛的細雪花。她知道當她完成來此的任務時,天應該已經黑了。
伊芙‧卡索維茲也是個警察,卻沒有發現死亡就在眼前。
珍扣好外套領子上的釦子,舉步朝大學博物館走去。再過幾天,學生將放完寒假回來,校園將再次熱鬧起來。不過在這個寒冷的午後,珍獨自走在路上,刺骨寒風吹得她瞇起了眼睛。她走到博物館側門,發現門上了鎖。這並不意外;現在是星期天下午。她步履艱難地沿著從髒雪中鏟出的路徑繞到大門。
她在牛津街的入口處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這棟雄偉的磚砌大樓。大門正上方標示著「比較動物學博物館」。
珍爬上花崗岩階梯走進大樓,同時也走進了另一個時代。木質地板在腳底下嘎吱作響,她聞到經年累月的灰塵味,還有老舊電暖爐的味道,並且看到一排又一排的木製展示櫃。
可是這裡一個人影也沒有,門廳裡空空蕩蕩。
她繼續朝建築內部走去。經過玻璃標本箱時,她駐足觀看各式各樣用大頭針固定著的昆蟲;巨大甲蟲的蝥隨時準備夾住柔軟的皮膚;還有長了翅膀、甲殼發光的蟑螂。珍打了個寒顫,繼續往前走,經過猶如珠寶般華麗的蝴蝶、一櫃永遠無法孵化的鳥蛋,以及製成標本、再也無法吟唱的雀鳥。
咯吱的腳步聲讓她得知自己並非獨自一人。
她轉過身,望向兩只高聳櫃子間的狹窄走道,一名男子背著從窗戶照進來的冬日陽光。她只看到一個背脊佝僂、五官模糊的側影正拖著沉重的腳步朝自己走來。當他漸漸走近,從灰塵滿布的暗處現身時,珍才看清楚那張滿是皺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臉,而扭曲變形的藍眼睛自厚重的鏡片後方注視著她。
「妳該不會就是警方派來的那個女人吧?」
「瑪席勒博士嗎?我是瑞卓利警探。」
「我就知道一定是妳,其他人不會這麼晚了還跑進來閒晃。這個時候大門通常已經鎖了,所以今天妳有幸做了點私人參觀啦。」他眨眨眼睛,彷彿示意珍在沒有大軍壓境的情況下色瞇瞇地看著死昆蟲和標本鳥兒是個難得的機會,而這個特別禮遇應該當作兩個人之間的小祕密。「那麼,妳把東西帶來了嗎?」
「在這兒。」她從口袋裡拿出證物袋,看到裝在透明塑膠袋裡的東西,馮席勒的眼睛為之一亮。
「那就來吧!上樓到我的辦公室去,讓我用放大鏡好好看一看,我的視力已經大不如前。我討厭樓上的日光燈,不過要看這種東西實在少不了它。」
珍跟著馮席勒朝樓梯井走去,並且配合著他那令人不耐的緩慢腳步。這傢伙還能教書嗎?他似乎老得連樓梯都爬不了了。但是當她打電話給比較動物學系的時候,對方向她推薦的人選正是馮席勒。馮席勒剛才看到珍放在口袋裡的東西時,眼中所露出的興奮的光芒也是無庸置疑的;他真的等不及想趕快親自檢視這個東西。
「妳對貝殼了解嗎,警探?」馮席勒伸出粗糙的手緊緊抓住雕花欄杆,緩緩爬著樓梯。
「我只知道怎麼吃蛤蜊。」
「妳的意思是,妳從來沒有收集過貝殼?」他回頭看了一眼。「妳知道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生①說過,『若懂得收集貝殼的樂趣,恐比生下來就是百萬富翁人更加幸運』?」
①Robert Louis Stevenson,一八五〇年〜一八九四年,蘇格蘭小說家、詩人與旅遊作家,代表作有《金銀島》以及《化身博士》等。
「他這麼說過嗎?」我想我還是寧願當百萬富翁。
「我從小就非常喜歡收集貝殼。我的父母每年都會帶我們到南義大利的阿瑪菲海岸。我的臥室裡擺了一箱又一箱的貝殼,幾乎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那些貝殼到現在我都還留著呢。其中有個美麗的海獅螺標本,相當罕見,我在十二歲的時候買的。當時可花了我不少錢吶,但我總覺得花錢買貝殼是種投資。這是大自然最精緻的藝術。」
「看過我用電子郵件寄給你的照片了嗎?」
「喔,看過了。我把照片轉寄給我的老朋友,史帝芬諾‧魯菲尼。他在一家叫Medshells的公司擔任顧問。他們蒐羅全球各地稀有的標本,賣給有錢的收藏家。對於妳手上的貝殼可能的來源,我們兩人的看法一致。」
「所以這是什麼貝殼?」
馮席勒笑著回頭看了她一眼。「妳以為我會不經過親自檢驗,就告訴妳最終的答案嗎?」
「你好像已經知道了。」
「我只能說,我把範圍縮小了。」他繼續爬著樓梯,「這個貝殼屬於腹足綱。」然後爬上另一層階梯,「新進腹足超目。」又一層階梯,「蛾螺超科。」
「對不起。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妳那枚小貝殼。首先,屬於腹足綱,也就是白話說的肚子腳,和蝸牛或帽貝之類的軟體動物屬於同一綱。牠們是單殼軟體動物,有一片肌肉腹足。」
「這是這個貝殼的名字嗎?」
「不是,那只是物種親緣上的分類。全球至少有五萬多種不一樣的腹足綱動物,而且不是全都為海棲生物。例如常見的蛞蝓就是腹足綱動物,儘管牠沒有甲殼。」他來到樓梯最上層,領路穿過展示廳;這裡有更多的展示櫃,儼然是座無聲動物園,而這些動物以呆滯的眼睛不悅地看著珍。被注視的感覺如此強烈,讓她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展示間,看著一櫃又一櫃的標本。
除了這些被我們殺死的動物,這裡沒有別人。
她轉身想跟上馮席勒。他卻已不見蹤影。
有那麼一會兒,珍獨自站在這個偌大的展示廳裡,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感覺那些被困在玻璃後方的無數生物充滿敵意的眼神。「馮席勒博士?」她喊道,聲音彷彿迴盪在一個又一個的廳堂間。
他的頭從一個櫃子後方冒了出來。「妳不來嗎?我的辦公室在這裡。」
「辦公室」一詞對於他使用的那個空間而言實在言過其實。門上的名牌寫著:榮譽教授,亨利‧馮席勒博士。門後是一個比掃具間大不了多少的隱蔽角落,裡面塞了書桌、兩把椅子,除此之外便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他啪地打開牆壁上的開關,刺眼的日光燈讓他瞇起了眼睛。
「來吧,讓我瞧瞧。」他熱切地奪過珍遞出來的夾鏈袋。「妳說妳在某個犯罪現場找到的這個東西啊?」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單單回了一句:「是的。」她沒說出口的是,這東西被塞在一名女死者的喉嚨裡。
「為什麼妳覺得它會有重要的意涵呢?」
「我正希望你能告訴我。」
「可以把它拿出來嗎?」
「如果真的有這個必要的話,可以。」
馮席勒打開塑膠袋,用患了關節炎的手指將貝殼取出。「哦,太好了。」他喃喃地說,並側身擠到書桌後方,坐在嘎吱作響的椅子上。他打開了鵝頸燈,拿出放大鏡和尺。「對,跟我想的一樣。看起來大概有……二十一公釐長。不是特別好的一個樣本,部分紋路不是很漂亮,上面還有些缺口,看到沒?可能是個在業餘收藏者的收藏箱裡滾來滾去所造成的。」他抬起頭,眼鏡後方的藍眼睛水汪汪的。「斑紋蛾螺。」
「那是它的名字嗎?」
「對。」
「你確定?」
他砰地放下放大鏡,站起身。「妳不相信我?」他厲聲說道,「那就跟我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妳就是這個意思。」馮席勒匆匆走出辦公室,珍萬萬沒想到他的步伐竟能如此快速。他滿腔怒火並且急切地想為自己辯護。他穿過一間間的展示廳,帶著珍穿梭在陰暗的標本櫃迷宮中,經過無數了無生氣的凝視,來到堆放在建築最深處的一排展示箱前。顯然,這個展區少有人來參觀。用打字機製作的說明標籤因年代久遠而泛黃,玻璃箱上也蒙有灰塵。馮席勒擠進櫃子間的狹窄走道,拉開一只抽屜,拿出標本盒。
「來。」他打開盒子,拿出一把貝殼,然後一個個擺放在玻璃箱上面。「斑紋蛾螺。這裡有另一個,還有一個。而這個是妳的。」他以一名受辱學者的眼神看著她。「怎麼樣?」
珍一一看過所有的貝殼,它們全都有著同樣優雅的弧線,同樣的螺旋紋路。「看起來的確很像。」
「當然像啦!它們是同種貝殼。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這是我的研究領域,警探。」
這個研究領域還真有用啊,珍一面想,一面取出筆記本。「你剛才說它叫什麼名字?」
「本子給我。」馮席勒一把搶走筆記本,她看著他沉著臉寫下貝殼名稱。他可不是個慈祥老人啊,難怪校方要把他藏在掃具間。
他將筆記本遞還。「拿去。寫得清清楚楚。」
「這當中有什麼意思嗎?」
「這是它的名字。」
「不,我的意思是說,這種貝殼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它應該要有什麼特別之處嗎?妳是現代人,這是斑紋蛾螺。就是這樣。」
「這種貝殼,稀有嗎?」
「一點也不稀有。在網路上輕易就可以買得到,不知道有多少賣家呢。」
那就很難用來追查兇手了。珍嘆了一口氣,收起筆記本。
「在地中海一帶相當普遍。」
她抬起頭來。「地中海?」
「還有亞速群島。」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亞速群島在哪裡。」
瑪席勒不敢置信地看了珍一眼。然後揮手示意她到其中一個展示著十幾種貝殼的玻璃箱前,旁邊有張褪色的地中海沿岸地圖。「妳看。」他以手指指著說,「就是西班牙西邊的這些群島。斑紋蛾螺分佈在這整個地區,從亞速群島到地中海沿岸。」
「其他地方呢?美洲呢?」
「我剛剛已經告訴妳它的分佈範圍啦。我拿給妳看的那些貝殼──是在義大利蒐集到的。」她沉默一會兒,雙眼依然注視著展示箱裡的地圖。她記不得自己最後一次研究地中海地圖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畢竟波士頓才是她的世界;一旦跨越州界線,就等同出國。兇手為什麼要放一枚貝殼呢?為什麼特別挑這種貝殼?
她的目光焦點落在地中海東端的賽普勒斯島上。
紅赭土、貝殼。兇手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
「哦。」馮席勒說,「我不知道還有人在這兒。」
珍沒聽到任何腳步聲,即便會嘎吱作響的木頭地板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轉身看見一個年輕人陰森地隱約出現在自己的正後方。從皺巴巴的襯衫與藍色牛仔褲看來,很有可能是研究生。而他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臉上毫無血色,看起來確實像一名學者。他不發一語地站在原地,珍不禁懷疑此人是否會說話。
然後,他開口了,但口吃得十分嚴重,讓人聽起來頗為費力。「馮席勒教、教授。關、關、關門的時、時間到、到了。」
「我們剛結束,馬爾康。我想給瑞卓利警探看幾個蛾螺標本。」馮席勒將貝殼放回盒子裡,「我會鎖門的。」
「但、但、但、是這是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就只是因為我年紀大了,所以大家都認為我連簡單的轉鑰匙也不會。這樣吧,我辦公桌上還有文件要整理。何不由你送警探出去?我保證走的時候一定鎖門。」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彷彿是思索著該怎麼表達抗議。然後只是嘆了口氣,然後點點頭。
珍把裝著貝殼的證物袋放回口袋。「謝謝你幫忙,馮席勒博±。」不過老人已經拖著腳離開,將放有貝殼的盒子放回抽屜。
年輕人不發一語地領著珍穿過陰暗的展示廳,行經囚困在玻璃箱裡的動物,他的運動鞋幾乎毫無聲響地踩在木地板上。這裡照理說不是年輕人會想在此度過週日夜晚的地方,珍心想著,與化石和蝴蝶標本為伴。
出了博物館,在黃昏陰暗的光線裡,珍吃力地踏過砂礫般的積雪,走到停車場,鞋子嘎扎作響。半路上,她放慢腳步,然後停下。她轉身掃視一片黑暗的建築物,街燈照射出的一圈圈光暈。沒有人影,沒有動靜。
伊芙‧卡索維茲遇害的那個晚上,她可曾看見兇手出現呢?
她已將鑰匙抓在手上,然後加快腳步走向停車場裡唯一的車子。一直等到上了車,鎖好門,她才卸下防備。這個案子真的嚇死我了,她心想,就連走在停車場,我都覺得背後有鬼。
而且越靠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