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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俱樂部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7 18:39

  莫拉透過觀察窗看著吉間穿上一件鉛圍裙,然後把準直儀對準腹腔。星期一早晨,有些人進辦公室的時候最怕看到桌上有疊新的文件或便條紙。然而在這個星期一早晨等著莫拉的是那具躺在解剖檯上、一絲不掛的女人。莫拉看到吉間從鉛屏幕後方走出來,取出片匣準備沖洗。他抬眼並點點頭。

  莫拉推門回到解剖室。

  那天晚上在安東尼‧桑索尼家的花園,莫拉顫抖地蹲在地上時,只以手電筒的光線檢視過這具屍體。今天,伊芙‧卡索維茲警探赤裸裸地躺在她面前,刺眼的燈光褪去所有的陰影。血跡已經沖洗乾淨,直接露出粉紅色的傷口;頭皮上的撕裂傷、胸骨下方的穿刺傷,以及那雙沒了眼皮的眼睛。雙眼由於暴露在空氣中,角膜已變得混濁。那遭人毀傷的眼睛是唯一讓莫拉無法移開視線的地方。

  門咻地打開,宣告珍的抵達。「妳還沒開始嗎?」

  「還沒。有其他人要來嗎?」

  「今天只有我一個人。」珍忙著繫好身上的長袍,但是頓了頓,視線突然牢牢盯著解剖檯,看著她已故同僚的臉孔。「我當初應該站出來聲援她的。」她靜靜地說,「組裡那些混蛋開那些愚蠢的玩笑時,我應該立刻制止的。」

  「應該覺得內疚的是他們,珍,不是妳。」

  「但是我自己是過來人,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珍一直低頭看著暴露在外面的角膜。「葬禮的時候應該沒辦法修飾這雙眼睛了。」

  「到時只得把棺木蓋起來。」

  「荷魯斯之眼。」珍輕輕地說。

  「什麼?」

  「桑索尼的門上所畫的圖案。那是種古老的符號,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時代,叫做烏加特之眼,全能之眼。」

  「是誰告訴妳的?」

  「桑索尼的一位賓客。」她看著莫拉,「這些人──桑索尼和他那幫朋友──他們很奇怪。對他們的了解越多,越是讓我毛骨悚然,尤其是桑索尼。」

  吉間從沖洗室出來,手上拿著一捆剛洗好的膠片。當他把片子夾在燈箱上的時候,膠卷發出琴弦般的彈撥聲。

  莫拉拿尺測量頭皮上的傷口,然後在寫字板上記下尺寸。「妳知道嗎,那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她沒有抬眼,「想確定我安全到家了。」

  「桑索尼?」

  莫拉這才抬頭看了珍一眼。「妳認為他是嫌疑犯嗎?」

  「妳想想看,他們發現屍體之後,妳知道桑索尼做了什麼事嗎?在他報警之前,他拿相機拍了幾張照片,第二天早上叫他的管家送去給他的朋友們。這還不夠古怪的嗎?」

  「但是妳認為他是嫌疑犯嗎?」

  珍頓了頓,然後坦言:「不。而且要是我這麼想的話,麻煩就大了。」

  「為什麼?」

  「嘉柏瑞設法替我做了點調查,他到處打電話詢問關於這個人的事。他只不過問了幾個問題,然後突然到處都碰釘子。調查局、國際刑警隊,沒有人願意談桑索尼這個人。顯然他在高層有些朋友,他們已經準備要保護他了。」

  莫拉想起畢肯山的房子、管家、屋子裡的古董。「大概是因為他有的是錢。」

  「那全都是繼承來的。在波士頓學院教中世紀歷史當然不可能賺這麼多。」

  「他到底有錢到什麼程度?」

  「畢肯山的那棟房子?對他來說,那只是貧民窟等級。他在倫敦和巴黎都有住家,外加義大利的一座家族莊園。這傢伙是鑽石王老五,他的荷包滿滿,長相俊俏,但是從來沒有出現在報紙的社交版上。他不參加慈善舞會,不出席正式募款活動,就像個百分之百的隱士。」

  「我不覺得他像是會到處參加派對的那種人。」

  「妳對他還有什麼看法?」

  「我們並沒有聊很久。」

  「但是那天晚上你們的確談了話。」

  「那天晚上外面冷得要命,他請我進去喝杯咖啡。」

  「那不是有點奇怪嗎?」

  「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特地邀請妳進屋啊?」

  「我很感謝他的好意。而且我要鄭重聲明,出來請我進去的是管家。」

  「妳,只有妳一人耶?他知道妳是誰?」

  莫拉猶豫了一下。「知道。」

  「他找妳做什麼,醫生?」

  莫拉移動腳步到軀幹部位,動手測量胸口的刀傷,接著將數據記在寫字板上。珍的問題越來越尖銳,而她不喜歡提問背後的影射──她會任由自己被安東尼‧桑索尼所利用。

  「我沒有透露任何重要的案情,珍,如果妳要問的是這個的話。」

  「但是妳確實跟他談了這個案子吧?」

  「談了一些。而且沒錯,他想知道我的看法。這不令人意外,畢竟屍體是在他家花園發現的,不難理解他會感到好奇。也或許他這個人是有點古怪。」她對上珍的眼光,發現後者探究的眼神令自己很不自在。莫拉將注意力轉回屍體上,回到不像珍的問題那樣讓她困擾的傷口上。

  「古怪?妳只能想到這個形容詞?」

  莫拉想起桑索尼那晚如何端詳研究她,他的眼睛如何映照著火光。這時她的心裡冒出了其他的形容詞。聰明、魅力十足、懾人。

  「妳不覺得他有點讓人毛骨悚然嗎?」珍問道,「因為我就有這種感覺。」

  「為什麼?」

  「妳看過他的房子啦,好像走進時光隧道一樣。妳沒機會看到其他的房間,一大堆肖像從牆上盯著妳看。根本就像走進吸血鬼德古拉的古堡。」

  「他是歷史教授。」

  「以前是。他現在已經沒教書了。」

  「那些大概是祖傳的,無價之寶。顯然他很重視自己的家族遺產。」

  「哦,是啊,家族遺產,這就是他走運的地方。他是第四代的信託基金受益人。」

  「但他卻有志追求學術上的成就,這一點妳得肯定他,他並沒有變成無所事事的花花公子。」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這個家族信託基金是由他的曾祖父於一九〇五年成立的。猜猜看這個基金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

  「叫做梅菲斯特基金。」

  莫拉驚訝地抬起頭。「梅菲斯特?」她喃喃地說。

  「這讓人不得不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家族遺產會取這樣的名字?」

  吉間問:「梅菲斯特這個名字有什麼特別的嗎?」

  「我查過了。」珍說,「是梅菲斯特菲利斯的簡稱。艾爾思醫生大概知道這是何方神聖。」

  「這個名稱出自浮士德的傳說。」莫拉說。

  「誰?」吉間問。

  「浮士德畫神祕符號召喚魔鬼,結果出現一個叫梅菲斯特菲利斯的魔鬼,主動表示要和他交易。」

  「什麼樣的交易?」

  「浮士德將他的靈魂賣給魔鬼,便可以得到一切關於魔法的知識。」

  「這麼說梅菲斯特是……」

  「撒旦的僕人。」

  對講機突然傳出聲音。「艾爾思醫生。」莫拉的祕書露薏絲說,「一線有妳的外線電話,是一位桑索尼先生打來的。妳要接嗎?還是我幫妳留言?」

  說曹操曹操就到。

  莫拉和珍對望一眼,珍迅速地點了個頭。

  「我接這通電話。」莫拉脫下手套,拿起牆壁上的話筒。「桑索尼先生嗎?」

  「希望我沒有打擾到妳。」他說。

  她看看解剖檯上的屍體。伊芙‧卡索維茲不會介意,她想,死者是最有耐性的。「我只能談一會兒。」

  「這個星期六,我將在我家舉辦晚宴。希望妳能賞光。」

  莫拉頓了頓,敏感地意識到珍正看著她。「我得考慮考慮。」

  「相信妳一定在懷疑我為什麼要舉辦這場晚宴。」

  「老實說,是的。」

  「我保證不會打聽調查的事。」

  「反正我不能談論案情,這一點你很清楚。」

  「了解。那不是我邀請妳的原因。」

  「那是為什麼?」這個問題既不禮貌,也欠缺優雅,但她非問不可。

  「我們有共同的利益,共同關注的問題。」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星期六跟我們一塊吃飯吧,大概七點鐘。到時候我們再談。」

  「我要先看看我的行程表,稍後再通知你。」她掛上電話。

  「到底是怎麼回事?」珍問道。

  「他邀請我去他家吃晚餐。」

  「他對妳有所求。」

  「他說他不會打聽什麼。」莫拉走到櫃子前拿起一副新手套。戴手套的時候,雖然她的雙手平穩,她卻能感覺到自己臉頰泛紅,脈搏在指尖跳動。

  「妳相信他的話?」

  「當然不信。所以我沒打算要去。」

  珍靜靜地說:「也許妳應該去。」

  莫拉轉頭看著她。「妳在開玩笑吧?」

  「我想多了解一下梅菲斯特俱樂部。這些人到底是誰?在祕密集會時做些什麼?我恐怕沒辦法從其他管道查到任何相關訊息。」

  「所以妳要我幫妳調查?」

  「我只是說,妳去赴宴也未必是件壞事,只要小心就行了。」

  莫拉走到解剖檯前,低頭凝視著伊芙‧卡索維茲,心想,這個女人是名身懷武器的警察,然而連她也不夠小心。莫拉拿起刀開始解剖。

  她用刀子在軀幹上劃一個Y字形,切口從兩側肩膀延伸,在胸骨下方交會;位置比平常更低,目的是為了保留刺傷。在剪開肋骨、打開胸腔之前,她已知道會在裡面找到什麼。她可以從掛在燈箱上的胸部X光片上看得出來──球狀的心臟輪廓,遠比健康年輕女子的心臟來得大。她掀開胸骨和肋骨,然後仔細看著胸腔,接著把手伸滑到腫脹的心包①下方。

  ①包覆在心臟外層的纖維結締組織。

  感覺像一個充血的袋子。

  「心包填塞。」她抬頭對珍說,「她的血流進包覆著心臟的膜囊裡。因為膜囊是密閉的,所以變得非常緊繃而使心臟無法跳動,或者是刺傷引起致命的心律不整。無論如何,下手都非常乾淨俐落。不過兇手必須知道刀子要瞄準什麼地方。」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或者只是運氣好。」她指著傷口,「妳可以看到刀子剛好從劍突下方刺進去。只要稍微往上一點,心臟就會被胸骨和肋骨好好地保護著。不過要是從這個傷口的位置刺進去,刀子的角度正確……」

  「就會刺中心臟?」

  「這並不難。我在急診室實習的時候做過。當然,用的是針頭。」

  「希望妳是插在死人身上。」

  「不,她還活著。但是我們聽不到她的心跳,她的血壓急速下降,胸部X光片照出球狀心臟。我得想辦法。」

  「所以妳刺了她一針?」

  「用的是一根強心針。從膜囊排出足夠的血量,讓她可以繼續活著撐到動手術的時候。」

  「很像那本間諜小說《針之眼》②。」吉間說,「兇手一刀插進受害者的心臟,讓他們快速死亡,幾乎沒流什麼血,因此讓謀殺非常乾淨俐落。」

  ②英國懸疑、歷史小說家肯‧弗雷特(Ken Follett)之作。

  「謝謝你提供這麼有用的殺人小祕訣。」珍說。

  「其實吉間提到一個重點。」莫拉說,「兇手選擇快速的手法殺害伊芙‧卡索維茲,可是對付羅莉安‧塔克的時候,他不疾不徐地砍下手掌、手臂和頭部,然後畫下符號。但是他卻沒有浪費多少時間處理這名受害者,因此我認為兇手殺害伊芙是基於更實際的理由。也許她出其不意地冒了出來,他必須立即擺脫她,因此他盡可能以最快的方式解決她。先是重擊頭部,然後給予心臟迅速的一刀。」

  「他花時間在門上畫那些符號。」

  「我們怎麼知道他不是先畫了那些符號呢?以搭配他送到門階上的包裹?」

  「妳是說那隻手。」

  莫拉點點頭。「他的獻禮。」

  她回到解剖樓,又割又劃。她將肺臟取出,放進一個不鏽鋼盆,內臟隨即變成一團海綿狀的東西。看看粉紅色的表面,在兩片肺葉各劃幾刀,她因此知道這是一個不吸菸的人所有的健康肺臟,原可以服務它們的主人到老。莫拉接著解剖腹腔,把戴了手套的雙手伸入體腔,切除胃部、胰臟和肝臟。伊芙‧卡索維茲的腹部平坦得令人嫉妒,無疑是長時間辛苦做仰臥起坐和腹部消脂運動的成果。只要一把手術刀,所有的努力多麼容易就化成了切開的肌肉與張開的皮膚。盆子慢慢擺滿了各種器官,一圈圈如糾結的鰻魚並且閃閃發光的小腸、肝臟和脾臟血淋淋地堆在一起。所有的器官都很健康,健康得不得了。她解剖至後腹腔,摘下如絲絨般光滑的腎臟,並切下幾小塊,丟進樣本玻璃罐。一塊塊腎臟切片拖著一圈圈血絲,沉進福馬林裡。

  莫拉站直身子,看著吉間。「現在把頭部的照片放上去,看看拍到了什麼。」

  他撤下軀幹X光片,放上一組她尚未檢視過的新片子;頭部的片子在看片箱上發光。她專注地看著頭皮撕裂傷下方的骨頭表面,沿著頭蓋骨的輪廓尋找她未觸摸到的細微骨裂或凹陷,但是她一無所獲。即使沒有骨折,那一下重擊依然可能足以打昏受害者,使其無力反抗,兇手進而有足夠的時間扯開她的外套、掀起她的毛衣。

  然後將刀子插進她的心臟。

  剛開始,莫拉全神貫注地看著頭蓋骨。接著她將注意力轉移到從側面;的片子上,專心地檢視頸部,然後目光停留在舌骨。舌骨後面有個她從未見過的錐狀不透明物體。她蹙眉走近燈箱,站在那兒仔細端詳這個異物。在正面拍攝的X光片上,異物幾乎被密度較高的頸椎遮蔽,不過從側面的片子上就可清楚看見,而且這東西不是骨骼結構的一部分。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喃喃自語。

  珍走到她身邊。「妳在看什麼?」

  「這裡的這個東西,不是骨頭,不是正常頸部的一部分。」

  「是不是在她的喉嚨裡?」

  莫拉轉身回到解剖檯,同時對吉間說:「能不能幫我把喉鏡拿來?」

  莫拉站在解剖檯前端,抬起死者的下巴。她在醫學院就讀四年級時,試著為一個停止呼吸的男子置入氣管內管而第一次使用喉鏡。當時四周亂烘烘,病人心搏停止,她的指導住院醫生只給莫拉一次插管的機會。「妳有十秒鐘的時間。」他說,「要是妳不行的話,就由我接手。」她將喉管滑進去,探看喉嚨並尋找著聲帶,但是她只看見舌頭和黏膜。時間一秒秒流逝,護士正在按壓病人的胸部,急救小組在一旁待命,莫拉與喉鏡搏鬥著,同時心裡明白病人每缺氧一秒鐘,就會有更多的腦細胞死亡。住院醫生最後從她手中拿走工具,用手肘將她推至一旁,自己親自動手,證明了莫拉的無能。

  死人不需要這種分秒必爭的介入干預。她把喉頭鏡滑進受害者的嘴裡,沒有心跳監控器的尖銳聲響,沒有急救小組在旁盯望著她,沒有任何人命在旦夕。伊芙‧卡索維茲是個很有耐性的解剖對象,任由莫拉翹起喉管片,拉起舌頭。她彎腰看進喉嚨內部。死者的頸部相當修長,莫拉輕易地找到聲帶;聲帶像淡粉紅色的帶子,位在氣管的兩側;兩片聲帶間有個發著閃光的東西。

  「鑷子。」她伸出手。吉間將工具擺在她手上。

  「妳看到了嗎?」珍問。

  「看到了。」

  莫拉將那個東西夾住並慢慢地抽出來,然後把取出的異物丟在托盤上,不鏽鋼盤面發出噹啷響聲。

  「那個東西和我想的一樣嗎?」珍說。

  莫拉將異物翻過來,這個東西在熾亮的燈光下就像珍珠般耀眼。

  是個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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