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卡車氣動煞車尖銳的聲音驚醒了莉莉‧索爾。她抬起頭，因為脖子的疼痛而發出呻吟，然後眨著惺忪的睡眼，望向窗外飛逝的鄉村景色。天剛破曉，晨霧為山坡上的葡萄園與沾滿露水的果園罩上金色薄霧。她希望可憐的保羅和喬爾喬去了一個這麼美的地方；如果要說什麼人應該上天堂，一定非他們莫屬。

　　但我不會在天堂和他們相遇。這是我唯一能置身天堂的機會。就在此時此刻：片刻的寧靜，無比的甜美，因為我知道這將稍縱即逝。

　　「妳終於醒了。」卡車司機用義大利語說道，烏黑的雙眼打量著莉莉。昨晚，當他將卡車停在佛羅倫斯城外的路邊並主動表示要載她一程時，她並沒有好好看清司機的長相。現在，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卡車的駕駛室，莉莉才看見他的五官粗獷，額頭外突，下巴長著一天沒刮的鬍碴。噢，莉莉懂他那副表情是什麼意思。要還是不要呢，小姐？美國女孩都很隨便，讓她們搭個便車、給個落腳的地方，她們就會跟你上床。

　　你做夢，莉莉心想。倒不是說她沒有跟一兩個陌生人上過床。萬不得已的時候，三個也可以。不過那些男人並不是毫無魅力，而他們也提供了莉莉在當下極度渴望的東西──不是棲身之所，而是男人安慰的臂彎，讓她得以趁機沉醉在短暫而美麗的錯覺裡，彷彿他們真的可以保護她。

　　「如果妳需要地方住，」卡車司機說，「我在城裡有間公寓。」

　　「謝謝你，不過我不需要。」

　　「妳有地方可去嗎？」

　　「我有……朋友。他們願意讓我留宿。」

　　「他們在羅馬的地址是哪裡？我開車送妳到那裡。」

　　司機知道莉莉在撒謊。他在試探她。

　　「真的，一點都不麻煩。」

　　「在火車站放我下來就行了。他們住在附近。」

　　他再度斜眼看了她的臉一眼。她不喜歡那個眼神；她在當中看見卑劣。他就像是蟠踞的蛇，眼冒精光，隨時可能發動攻勢。

　　突然間，司機聳聳肩，咧嘴一笑，絲毫無所謂的樣子。

　　「妳以前來過羅馬嗎？」

　　「來過。」

　　「妳的義大利語說得非常好。」

　　但是還不夠好，她心想，我一開口，大家就知道我是外國人。

　　「妳會在城裡待多久？」

　　「不知道。」待到這裡不再安全為止。等到我能夠計畫我的下一步。

　　「如果需要幫忙，就打電話給我。」他從襯衫口袋裡抽出名片遞給她。「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我會打電話給你的。」她把名片丟進背包裡。讓他繼續幻想吧，這樣當她下車的時候才不會刁難她。

　　在羅馬的中央車站，莉莉下了卡車並向他揮手道別。當她穿過馬路，朝火車站走去時，她一直可以感覺到司機的視線。她頭也不回地走進車站，進到建築物內，來到窗戶後方，這時她才轉頭察看卡車的動靜。她看見車子停在原處等待著。走吧，她心想，趕快離我遠一點。

　　直到卡車後方的計程車按響了刺耳的喇叭，卡車這才駛離。

　　莉莉步出車站，漫無目的地走進共和廣場。她停下腳步。人群、酷熱、噪音與廢氣讓她感到頭暈目眩。離開佛羅倫斯之前，她偶然有機會從提款機提領了三百歐元，所以現在她覺得手頭略微寬裕。如果精打細算，這筆錢足夠支撐她兩個星期──以麵包、乳酩和咖啡為三餐，住進最簡陋的觀光旅館。在這個區域可以找到廉價住宿處。大批外國觀光客在車站進進出出，她將得以輕易混在人群中。

　　不過她還是得小心謹慎。

　　莉莉在一家雜貨店前佇足，思索如何以最簡單的方法改變外表。染髮？不行。在這個滿是黑髮美女的國家裡，留著深色頭髮才是最安全的。或許改變衣著吧，把牛仔褲換成廉價洋裝，不要再一副美國人的打扮。她漫步進一家灰塵滿布的店鋪，半小時之後換上藍色棉質連身裙走了出來。

　　她突然很想奢侈一番，於是點了盤像小山似的波隆那義大利麵；這是她兩天來第一頓熱騰騰的飯菜。醬汁的味道普通，麵條濕黏而且煮過了頭，不過她還是狼呑虎嚥地吃光義大利麵，並且用不新鮮的麵包沾起所有的碎肉，把餐點吃得一乾二淨。飽足之後，白晝的熱氣壓在她的肩上；她睡眼惺忪、步履蹣跚地找尋旅館。她在一條骯髒的後巷裡找到下榻之處。狗兒在旅館門口留下發臭的紀念品，窗口飄著洗乾淨的衣物，垃圾桶堆滿了垃圾與碎玻璃，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

　　太完美了。

　　莉莉所住的房間正好可以俯瞰陰暗的內院。她一面解開洋裝的釦子，一面低頭看著院子裡一隻骨瘦如柴的貓撲向一個小得讓莉莉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一根繩子？還是一隻倒楣的老鼠？

　　脫下洋裝之後，她穿著內衣倒在高低不平的床上，聽著院子裡的窗型冷氣機運作的轟隆聲、這個永恆之城裡的喇叭聲與公車行駛的呼嘯聲。一個擁有四百萬人口的城市，應該可以讓她躲藏一陣子，她心想，沒有人可以輕易地在此找到我。

　　即使魔鬼也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