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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俱樂部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7 18:39
八月,義大利,錫耶納
莉莉‧索爾從沉睡中突然驚醒,上氣不接下氣地躺在紊亂的床單裡。黃昏時分,琥珀色的陽光透過半掩的百葉木窗照射進來。床鋪上方的幽暗中,一隻蒼蠅正嗡嗡地盤旋著,希冀能品嚐她濕黏的身體、她的恐懼。莉莉自薄床墊上坐起身,將糾結的頭髮撥至身後並且按摩著頭部,直到心跳減緩下來。從腋下滲出的汗水沾濕了圓領衫。她已經靠睡眠度過午後最炎熱的時光,不過房間仍舊令人喘不過氣,空氣悶熱得足以令她窒息。我不能一輩子過這種生活,她心想,不然我會發瘋。
也許我早就瘋了。
她起床走到窗戶前面,就連腳下的磁磚也散發著熱氣。推開百葉窗,她注視著外邊的小廣場,看著像石窯一樣在太陽下烘烤的建築。一團黃金色朦朧的光線讓圓頂和屋頂覆上了一層赭紅色彩。暑氣把聰明的錫耶納人趕進了室內;此時只有觀光客才會待在外頭,睜大了眼睛在狹窄的巷弄裡遊走,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爬上通往大會堂的斜坡,或在康波廣場上擺姿勢照相;灼熱的磚造地面融化了他們的鞋底,鞋底因此變得黏乎乎的。當她初到錫耶納的時候,這些觀光客所做的事她全都做過,後來她逐漸適應了當地人的生活步調,而八月份的暑氣也逐漸籠罩了這個中世紀的城市。
窗戶下方的小廣場上一個人影都沒有。不過正當她準備轉身之時,她瞥見某個門口下有陰影晃動。她一動也不動,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地方。我看不見他。他看得見我嗎?接著,躲在門口的那個人從陰影處現身,快步地穿過廣場,不見蹤影。
只是一隻狗。
她笑了一聲,轉身離開窗戶。並非每個陰影下都潛藏著一隻怪物。不過有些時候真的如此。有的陰影會跟著你,烕脅你,無論你在何處。
在狹小的浴室裡,她把溫水潑在臉上,將深色頭髮擲成馬尾。她沒有浪費時間化妝;過去這一年來,她改掉了任何會拖累行動的習慣。她靠一只小行李箱外加一個背包度日,所有的行頭只有兩雙鞋子──涼鞋和球鞋──以及足以讓她應付夏天酷熱與冬天雨雪的牛仔褲、圓領衫和毛衣。說穿了,無論是衣物或是情感防護,生存最重要的法則不外乎就是將各種事物成層堆砌,避免風吹雨打,避免感情羈絆。
確保安全。
莉莉一把抓起背包,踏出房間,來到陰暗的走廊。關門時,她依照慣例將折下的卡紙火柴棒插進下部門框。這個古老的門鎖無法防範任何人闖入,因為它跟這棟建築物一樣,大概有幾百年的歷史了。
做好面對酷熱的心理準備後,她走了出去,踏上小廣場。她停下腳步,環視這個杳無人煙的空間。時候還太早,本地人多半不會出來活動,可是大約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就會從飯後的午睡中醒來,陸續回到店家以及辦公室裡。在喬爾喬預期她回到工作崗位上之前,莉莉還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這是個好機會,可以出去走走,讓頭腦清醒,在這個她喜愛的城市裡走訪她最常流連的地方。她來到錫耶納才三個月,卻已經感覺自己離這個城市越來越遠。再過不久,她勢必得離開此地,如同她過去拋下所愛的每一個地方那般。
我已經在這裡待太久了。
她穿過廣場,走進通往方特布蘭達街的一條小巷子。這條路領她來到城裡一棟古老的噴泉之屋,經過從前是中世紀工匠店鋪、現在改成屠宰場的建築物。方特布蘭達噴泉是錫耶納的地標,作家但丁①曾經提筆大加讚美;即使過了數個世紀,噴泉依然清澈,仍舊讓人流連忘返。她曾在月圓之夜經過這裡;傳說中,狼人在變回人形之前會來此沐浴。那天晚上她沒有遇見任何狼人,只看到酒醉的觀光客。或許兩者根本就是同一種人。
①中世紀義大利詩人,以《神曲》留名後世。
她爬上山坡,堅固的涼鞋在熾熱的石板地上啪嗒作響。她走過聖凱薩琳聖堂與聖凱薩琳之家修道院。聖凱薩琳是錫耶納的守護聖徒,長期只吃聖餐過活;她曾經看見地獄、煉獄與天堂生動的景象,並且強烈渴望著殉道的榮耀與神聖的痛苦。經過長年病痛的折磨後,她只能失望地與尋常人一樣死去。莉莉費力地往山上走,心裡想著:我也曾看過地獄,但我一點也不想殉道。我要活下去。我會不計一切地活下去。
當她爬上聖多明尼克大會堂時,身上的圓領衫已經被汗水浸濕。她氣喘吁吁地站在山頂,俯瞰城市。夏天的熱氣模糊了瓦砌屋頂,這幅景象讓她心痛,因為她知道自己非離開不可。她已在錫耶納流連得超過了應有的時間,現在她能感覺到邪惡逐漸追趕而來,幾乎可以聞到它微弱的惡臭在風中飄蕩。在她四周,雙腿發軟的觀光客蜂擁成群來到山上,而她默默地獨自佇立著,宛如活人之間的一縷幽魂。我早就應該死了,她心想,對我而言,現在只是僥倖地活著。
「打擾一下,小姐?妳會講英語嗎?」
莉莉嚇了一跳,轉頭看見一對中年男女,穿著同款的賓州大學圓領衫和寬鬆的短褲。男人手上拿著一臺看起來很複雜的相機。
「需要我幫你們拍照嗎?」莉莉問。
「對,太好了!謝謝。」
莉莉接過相機。「這臺相機有什麼竅門嗎?」
「沒有,只要按下快門就行了。」
這對夫妻勾著手臂擺姿勢,身後的錫耶納景致就像延展開來的中世紀織錦掛毯。這是他們在大熱天辛苦爬上山獲得的紀念品。
「妳是美國人對吧?」莉莉把照相機還給他們時,女人說,「妳從哪裡來的?」這只是個友善的問題,無數的觀光客都會這樣互相詢問對方,藉此與其他離鄉遠行的旅人建立情感,但是這卻讓莉莉立刻提高警覺。他們的好奇心並無惡意,但我不認織這些人,所以實在說不準。
「奧勒岡。」她撒謊道。
「真的嗎?我們的兒子就住在那裡!妳住在哪個城市呢?」
「波特蘭。」
「喔,世界真小,不是嗎?他住在西北區的厄文街。妳住在那附近嗎?」
「不是。」莉莉正一步步往後退,想脫離這兩個蠻橫的人;他們接著可能會堅持要她與他們一起喝咖啡,繼續問她更多問題,探究她不想告訴別人的各種細節。「祝你們玩得愉快!」
「妳願不願意──」
「我已經約了人。」她揮揮手,快步離去。
大會堂的大門隱約就在前方,讓她可以作為躲避。她走進陰涼而寂靜的教堂,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教堂裡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幾個觀光客漫步在偌大的空間裡,而他們都謹慎地噤聲不語。她走向哥德式的拱頂,太陽透過彩繪玻璃灑下一片片如珠寶般燦爛的光點,照過兩側牆壁上一排排錫耶納貴族的墓碑。莉莉轉身走進一間小禮拜堂,駐足在鍍金的大理石祭壇前,凝視著保存在壁龕內的錫耶納聖凱薩琳頭顱。她的遺體被當成聖物,切割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身體在羅馬,腳在威尼斯。她知道自己的命運會是如此嗎?她會知道人們會將她的頭從腐爛的軀幹上扭下來,並且乾燥處理她的容顔後,展示給汗流浹背的觀光客和喋喋不休的學童們瞻仰嗎?
聖徒黝黑粗糙的眼窩從玻璃後方回看著她。這就是死亡的容貌。但妳早就知道了,不是嗎,莉莉‧索爾?
莉莉打著寒顫離開小禮拜堂,快速穿過充滿回音的教堂,回到會堂出口。再次來到戶外,熱氣幾乎讓她覺得不勝感激。不過她只想對那些觀光客避而遠之。一大堆拿著相機的陌生人,任何人都可能偷偷拍下她的照片。
她離開大會堂下山去,穿過沙林貝尼廣場,行經托勒密宮。複雜的小巷子容易令觀光客暈頭轉向,但莉莉知道如何穿越這些迂迴的小路,並且刻意加快腳步往目的地前進。她在山上逗留太久,下午的工作已經遲到了,喬爾喬一定會因此責罵她。但是她倒不害怕喬爾喬的責備,因為他的嘮叨從來不會導致什麼嚴重的後果。
所以當她晚了十五分鐘上班時,心裡絲毫不覺慌張。當她走進店裡時,門上的鈴鐺叮鈴作響,宣告她的姍姍來遲,而她呼吸一口混合著舊書、樟腦和香菸的熟悉氣味。喬爾喬和他的兒子保羅低頭坐在店鋪後方的桌子前,兩個人的頭上都戴著小型高倍數放大鏡。保羅抬起頭,一隻巨大的眼睛就像獨眼巨人似地看著莉莉。
「妳非得看看這個不可!」他用義大利文向她喊道,「剛剛才送來的。是一名以色列收藏家的東西。」
他們興奮得不得了,甚至沒注意到莉莉遲到。她將背包放在辦公桌後面,然後從古董桌和橡木製的修道院長椅之間側身擠過。一旁的羅馬石棺現在可恥地暫時堆放著各種檔案。她跨過打開的板條箱,箱子裡包裝用的木屑散落在地上,然後蹙眉看著喬爾喬桌上的東西。那是一塊雕刻過的大理石,可能是某個建築物的一部分。她注意到兩個相鄰的表面有著古樸的光澤,那是經歷數百年風吹雨打和日曬所造成的柔和光芒。這是一塊基石。
年輕的保羅脫下放大鏡,烏黑的頭髮亂翹了起來。他頂著一叢叢如耳朵般的捲髮,像是傳說中的錫耶納狼人;不過這個狼人完全無害,而且魅力十足。保羅和他父親一樣,全身上下沒有一絲暴戾之氣,而若不是因為自己終究免不了會讓他心碎,莉莉其實很樂意有他這麼一個情人。
「我想妳會喜歡這個東西。」他咧嘴微笑地看著她,同時遞出放大鏡,「妳向來對這種東西很感興趣。」
莉莉俯身看著這塊基石,研究上面所雕刻的人形圖案。圖像是直立的,腰際穿著一條裙子,手腕與腳踝戴有飾品,不過頭部並非人類的頭顱。她戴上放大鏡,傾身向前。當細部圖樣自鏡片上浮現時,她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慄。她看到突出的犬齒和長有爪子的手指,以及頭上的角。
她直起身,喉嚨乾澀,聲音聽起來奇怪地遙遠。「你剛才說這個收藏家是以色列人?」
喬爾喬點點頭,摘下頭上的高倍數放大鏡;他儼然與保羅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是較年長且臃腫而已;他們都有同樣的深色眼睛,不過眼角佈滿了魚尾紋。「這個人是第一次跟我們合作。我們不清楚他的來歷,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任他。」
「他怎麼會剛好把這件東西送到我們這裡來?」
喬爾喬聳聳肩。「東西裝在板條箱裡,今天送來的。我只知道這麼多。」
「他要你們幫他脫手嗎?」
「他只是請我們估價。妳覺得如何?」
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擦過石頭上的光澤,再次感覺到寒傈從石頭滲透到她的體內。「他說這個東西是從哪裡弄來的?」
喬爾喬伸手拿起一疊文件。「他說他八年前在德黑蘭取得的。我想這一定是走私貨。」他再次聳聳肩,眨了眨眼。「不過我們又怎麼會知道呢,對吧?」
「是波斯古物。」她低聲地說,「這是祅教的阿里曼。」
「阿里曼是什麼東西?」保羅問道。
「不是『什麼東西』,而是『什麼人』。阿里曼是古代波斯的一個邪神,毀滅之神。」她將放大鏡擺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氣。「是邪惡的化身。」
喬爾喬笑了出聲,並且高興得摩擦雙手。「你瞧,保羅?我早就說過她會知道的。魔鬼、惡魔,這些東西她全都一清二楚。只要問她準沒錯。」
「為什麼呢?」保羅看著她,「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妳對這些邪惡的事物這麼有興趣。」
她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她怎麼能告訴他,自己曾經親眼直視著那頭邪惡野獸,而對方也直截地回看著她、發現她?並且至今不斷糾纏著她。
「那麼,這是真品囉?」喬爾喬問,「這塊基石?」
「沒錯,我相信是真的。」
「那我應該馬上寫信給他,嗯?我們這位來自臺拉維夫的新朋友。告訴他,我們懂得這件東西的價值,而他找對委託對象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基石放回板條箱裡。「這麼特別的東西,我們一定能為它找到買家的。」
誰會想在家裡擺設如此可怕的東西?莉莉心想,誰會希望邪神從自家牆壁上盯著自己?
「啊,我差點就忘了。」喬爾喬說,「妳知道妳有個仰慕者嗎?」
莉莉皺起眉頭看著他。「什麼?」
「有個男人今天中午到店裡來。他問是不是有個美國女人在我的店裡工作。」
她一動也不動。「你怎麼跟他說?」
保羅說:「我阻止了爸爸說任何話。妳沒有工作證,我們可能會因此惹上麻煩。」
「不過仔細想想,」喬爾喬說,「我覺得這個男人可能只是愛上妳了,所以才會向我們打聽。」喬爾喬眨眨眼。
她嚥了一口口水。「他有留下姓名嗎?」
喬爾喬開玩笑地拍了兒子的手臂一下,斥責道:「你看吧?你的動作太慢了,小子。現在有人要從我們身邊把她搶走囉。」
「他叫什麼名字?」莉莉再問了一次,語氣更加尖銳;不過這對父子似乎都沒察覺到她的態度有恙,只顧著互相取笑。
「他沒有留下名字。」喬爾喬說,「我想他打算玩匿名愛慕者的遊戲吧,嗯?要妳自己猜。」
「他是個年輕人嗎?他長得怎麼樣?」
「哦。這麼說,妳真的對他有興趣囉。」
「他有沒有什麼地方──」她頓了一下,「異於常人?」
「妳說異於常人是什麼意思?」
她想表達的意思是,不像人類。
「他的眼睛藍得不得了。」保羅很開心地說,「與眾不同的雙眼,像天使一般明亮。」
其實應該是與天使截然不同。
她立刻轉身,繞過所有東西來到窗前,透過積滿灰塵的玻璃看著外面的路人。他來了,她心想,他發現我在錫耶納了。
「他會回來的,親愛的。有耐心點兒。」喬爾喬說。
而當他回來的時候,我可不能待在這裡。
她一把抓起背包。「對不起。我不太舒服。」
「怎麼了?」
「我想我昨天晚上不該吃那條魚的,讓我鬧肚子。我得回去了。」
「保羅可以陪妳回去。」
「不!不用了。」她使勁拉開門,讓門上的鈴鐺一陣叮鈴作響。「我不會有事的。」她快步離開店鋪,連頭也不回,擔心保羅會追上來並且堅持要扮演紳士和護花使者的角色。她不能讓他拖累自己的行動。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迅速脫身。
她左彎右拐地繞路回到公寓,避開擁擠的廣場和主要大街。取而代之地,她穿過小巷,匆匆爬上中世紀建築間的狹窄樓梯,不斷繞行地往方特布蘭達噴泉周邊前進。收拾行李只需要五分鐘。她已經學會了如何保持機動性,一有風吹草動就能馬上動身。她只需要將衣服和盥洗包丟進行李箱裡,然後拿出藏在梳妝臺後方的歐元就行了。喬爾喬很清楚她沒有工作證,所以這三個月來都以現金支付她薪水。她已經存了一筆私房錢,足夠支撐她在新的城市落腳並且找到下一份工作。她應該趕緊拿了現金和行李箱,馬上離開此地,直接往公車站去。
不,不,再仔細想想,他應該早就預料到她會出現在公車站。計程車會是個比較好的選擇。貴是貴了點,但是如果她只搭車出城,或許到了聖吉米納諾就可以改搭火車到佛羅倫斯。在那兒,她可以輕易地隱身在熱鬧的人群中。
她沒有取道小廣場進入租屋處,而是從放有垃圾桶與上鎖腳踏車的陰暗側巷爬消防梯上樓。某間公寓傳出震天價響的音樂聲,從打開的房門流洩至走廊。是隔壁那個乖戾的青少年──提托,和他那臺該死的收音機。她瞥見那個男孩像殭屍一般無精打采地癱坐在沙發上。她經過提托的門口,繼續朝自己的公寓走去。當她剛拿出鑰匙時,看見那根火柴棒,頓時呆若木雞。
火柴棒不再穩妥地夾在大門邊框裡,而是掉落在地上。
莉莉一步步往後退,心臟怦怦亂跳。當她退至提托的門口時,男孩從沙發上抬起頭並向她揮揮手。他什麼時候不挑,竟然選了這個時刻來敦親睦鄰。千萬不要跟我說半句話,她暗暗地懇求,一個字都不准說。
「妳今天不用上班嗎?」他用義大利文大聲地說。
她立刻轉身跑下樓。衝進小巷的時候,差點被腳踏車絆倒。我該死地慢了一步,她火速繞過路口,爬上一排短階梯。縮著身子躲進雜草叢生的花園裡,蹲在一面殘壁後方,屏息地一動也不動。五分鐘,十分鐘。她沒有聽見腳步聲,沒有人追趕的聲音。
也許那根火柴棒是自己掉下來的。也許我還可以拿回我的行李箱、我的錢。
她冒險把頭抬起來,看了看巷子裡。沒有人影。
要不要碰碰運氣?我敢嗎?
她躡手躡腳地回到巷子裡。穿過一條條狹窄的街道,走到小廣場外圍。但是她不敢走進公共場域;而是緊挨著牆壁來到建築物的角落,抬頭望著自家公寓的窗戶。木頭百葉窗是開啟的,如同她出門時那般。透過漸漸深沉的暮色,她看到窗戶裡有動靜。有個人影自百葉窗邊一閃而過。
她立刻縮身躲到建築物後。該死,該死。
莉莉拉開背包的拉鍊,翻了翻皮夾。四十八歐元,足夠吃幾頓飯、買一張公車票,或許還可以坐計程車到聖吉米納諾;僅此而已。她有提款卡,可是除非是在容易混進人群裡的大城市,否則她根本不敢使用。她上一次使用提款卡是在佛羅倫斯,當時是街上人來人往的週六夜晚。
不能在這裡提款,她心想,不能在錫耶納使用。
她離開小廣場,一頭鑽進方特布蘭達噴泉後方的巷子深處。這裡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在這裡,她可以巧妙避過任何人。她來到幾個星期前發現的一家只有本地人會光顧的小咖啡館。店裡幽暗得像個山洞,香菸的煙霧瀰漫。她在靠角落的位子坐下,點了乳酪番茄三明治與濃縮咖啡。隨著夜色逐漸深沉,她又點了一杯濃縮咖啡。然後再一杯。今晚,她將不打算入睡。她可以一路步行到佛羅倫斯。路程只有多少?二十、二十五英里?她曾經露宿原野。在暗夜裡偷摘桃子與葡萄。再來一次也難不倒她。
她狼呑虎嚥地吃完三明治,將麵包屑都塞進嘴裡,因為不知道何時才會有下一餐。當她走出咖啡館時,夜幕已經低垂,她可以安心地穿過漆黑的街道,不用擔心被認出來。她還有另一個選擇。雖然冒險,但可以為她免去步行二十五英里的辛勞。
喬爾喬會願意幫忙,他會開車送她到佛羅倫斯。
她不斷走著,避開人來人往的康波廣場,穿梭在邊巷之間。當她到達喬爾喬的住處時,她的小腿痠痛,兩隻腳板也因踩踏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而發疼。她躲在黑暗之中,望著窗戶。喬爾喬的妻子過世多年,現在父子一同住在這間公寓裡。屋子透出燈光,但是一樓沒有人在活動的跡象。她尚不至於愚蠢地直接上前敲門。取而代之地,她繞到後方的小花園,逕自穿過後門,與芬芳的迷迭香和薰衣草擦身而過,然後伸手敲響廚房的門。
沒有人應門。
她豎起耳朵想聽聽是否有電視的聲音,以為他們大概正在看電視而沒聽見敲門聲,但是她所聽到的只有大街上傳來汽車來往的微弱聲響。
她試著轉動門把;門開了。
只消一眼,只要一瞥──
鮮血、張開的雙臂與殘破的臉孔。喬爾喬和保羅四肢糾纏地做出最後的擁抱。
她摀著嘴,向後退,淚水模糊了視線。這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害死了他們。
她踉踉蹌蹌地倒退穿過薰衣草叢,撞上後花園的木門。猛然的撞擊讓她恢復了理智。
快,快逃。
她趕忙跑出花園,無暇把身後的門閂上,火速衝上大街,涼鞋在鵝卵石上啪嗒作響。
她絲毫沒有放慢步伐,直奔錫耶納的城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