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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俱樂部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7 18:39
珍將紙靴套在鞋子上,穿上手術袍並將腰帶繫在身後。她隔著玻璃帷幕看著解剖室,心想自己一點都不想進去。但佛斯特──穿好手術袍、戴好了口罩──已經在裡面,外露部分臉孔剛好讓珍看出他正扮著鬼臉。莫拉的助手吉間從公文袋中抽出X光片,架在燈箱上。莫拉的背部擋住了珍的視線,讓她看不見解剖檯,也遮住了她不想面對的畫面。不到一個小時前,她坐在自家的廚房裡,瑞吉娜在她的大腿上喃喃自語,嘉柏瑞則忙著做早餐。現在那些炒蛋正在胃裡翻攪,她真想扯下這件袍子,轉頭離開大樓,走進滌淨一切的白雪中。
不過她還是推開門,走進解剖室。
莫拉回頭看了一眼;對於將要進行的程序,她沒有露出任何不安的。與其他人一樣,她只是個專業人員,準備做分內的事。雖然她們都在處理死亡,但莫拉與死神的關係親密得多,也更能坦然直視死神的臉。
「我們剛要開始。」莫拉說。
「我在路上被耽擱了。今天早上交通亂七八糟的。」珍一邊綁口罩,一邊走到解剖檯的尾端。她盡量避免看到死者的遺體,並且專注地盯著X光看片箱。
吉間按下開關,燈箱一閃一閃地在兩排X光片後亮起來。頭骨的X光片。不過與珍以前所看過的都不一樣。「應該是頸椎所在的位置,現在只看到幾節脊椎骨,然後……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軟組織不規則狀的陰影。」她想像吉間擺放那顆頭顱,準備照相時的樣子。當他把頭放進影片匣、調整照準儀的角度時,它是否像海灘球一樣滾來滾去呢?珍將目光從看片箱移開。
接著她發現自己正看著解剖檯。看著依照身體部位擺好的屍塊。軀幹仰躺,被肢解的各個部分擺在大致的位置上,猶如一副等待拼湊的人體拼圖。儘管珍不想看,但它就在眼前:頭顱往左傾斜,彷彿死者轉頭朝旁邊探看似的。
「我要檢視傷口。」莫拉說。「妳能幫我扶住它嗎?」頓了頓。「珍?」
珍嚇了一跳,對上莫拉的眼神。「什麼事?」
「吉間要拍照,我要用放大鏡檢查。」莫拉用戴著手套的手緊捉頭蓋骨並且轉動頭顱,試著讓切口吻合。「來,把它這樣扶著。戴上手套,站到這邊來。」
珍看了佛斯特一眼。妳去比較好,他的眼神如此示意著。她走到解剖檯前端。停下來啪地戴上手套,然後伸手扶住那顆頭。珍發現自己盯著死者的眼睛,了無生氣的眼角膜晦暗得像兩塊蠟。在冰櫃中放置了一天半,屍體已經冰凍。當她托著死者的臉,不由得想到住家附近超級市場裡的肉攤,以及攤子上一隻隻包裹在塑膠袋裡的冷凍雞隻。說穿了,我們都只是一堆肉罷了。
莫拉彎下腰,透過放大鏡仔細檢查傷口。「正面似乎只有單一刀痕,刀子非常鋒利。我唯一看到的切口在很後面的地方,耳朵下面。麵包刀的重複切割痕跡極少。」
「麵包刀不會很鋒利啊。」佛斯特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珍抬頭一看,發現他已經從桌邊退開,站在解剖檯與洗手臺的中間,一隻手正遮著口罩。
「我所謂的麵包刀,指的不是刀子的類型。」莫拉說,「而是一種切割模式。刀鋒在同一平面上重複來回、往下切割。我們在此所見的是一下刀就切得很深,直接割斷甲狀軟骨,切到脊柱。然後第二節和第三節頸椎迅速脫離。斬時間可能花不到一分鐘。」
吉間拿著數位相機走過來,為比對過的傷口拍照。正面、側面。從每個角度看來都非常嚇人。
「好了,珍。」莫拉說,「我們來看看切口的平面。」她接過頭顱,將其上下顛倒。「幫我這樣拿著。」
珍瞥見切開的肌肉與外露的氣管,然後倏地將頭撇向一旁,不再看著手中的頭。
莫拉再次拿著放大鏡檢查切口。「我看到甲狀軟骨上有痕跡。我想兇手使用的是有鋸齒的刀子。把這個拍下來。」
吉間傾身向前繼續拍照,快門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些照片會把我的手也拍進去,珍心想,拍照存證的這一刻。她的頭,我的手。
「妳之前說……妳之前說牆壁上的血是從動脈噴出來的。」佛斯特說。
莫拉點點頭。「在臥室的牆壁上。」
「當時她還活著。」
「沒錯。」
「斬首……只需要幾秒鐘的時間?」
「兇手的刀子夠利,技巧夠高超,絕對可以在短時間內做到。只有切斷脊柱的時候可能會讓他的速度慢下來。」
「那麼她知道吧?她一定會有感覺。」
「我非常懷疑這一點。」
「如果有人把妳的頭砍下來,妳至少還會有幾秒鐘的知覺。這是我在亞特‧貝爾①秀上聽來的。有個醫生上電臺接受訪問,談到上斷頭臺的情況。他說你大概還會意識到自己的頭掉下來。真的會感覺到自己掉進桶子裡。」
①美國廣播主持人。
「那也許是真的,不過──」
「那個醫生說,蘇格蘭瑪麗女王被砍了頭以後,依然試著想開口說話。她的嘴唇還動個不停。」
「天哪,佛斯特。」珍說,「我身上的雞皮疙瘩還不夠多是不是?」
「是有這種可能,不是嗎?死者感覺到她的頭被砍下來?」
「這個可能性很低。」莫拉說,「我這麼說不是為了讓你心安。」她將解剖檯上的頭顱往旁邊一轉。「摸摸頭蓋骨。就是這裡。」
佛斯特充滿恐懼地看著她。「不必了,沒關係。我不用摸。」
「快點啦,戴上手套,用手指摸摸顳骨。這裡有一個頭皮撕裂傷,我在沖洗血跡之後才發現的。摸摸這裡的頭骨,告訴我你的感覺。」
佛斯特顯然一點也不想做這件事,不過他還是戴上手套,試探性地將手指放在頭骨上。「骨頭上,嗯,有一個洞。」
「受傷時頭顱骨破裂。從X光片上看得出來。」莫拉走到看片箱旁,指著頭蓋骨外層。「從側面的X光片上可以看見裂痕從撞擊點呈放射狀向外延伸,像一張蜘蛛網,擴散到整片顳骨。事實上,我們就這樣稱呼這類型的骨折──馬賽克或蜘蛛網圖案。撞擊點位在一個特別關鍵的位置,因為中央腦膜動脈從下方經過;一旦割斷這條動脈,病人便會顱內出血。等我們打開頭骨,就知道是不是這樣了。」她看著佛斯特。「這是對頭部非常嚴重的撞擊。我想兇手進行分屍的時候,死者已經沒有意識了。」
「不過她還活著。」
「沒錯。她當時一定還活著。」
「妳不知道她當時是否已經沒有意識了。」
「她的四肢沒有防禦性傷口,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證據能證明她曾經做出反擊。你不可能任由別人割斷你的喉嚨卻絲毫不掙扎。我想那一下重擊打昏了她,所以我不認為她感覺到自己被斬首。」莫拉頓了頓,然後低聲補上一句,「至少我希望如此。」她走到屍體右側,拿起被肢解的手臂,將斷口舉至放大鏡前。「兇手從這裡卸開手肘關節,所以軟骨表面上有更多工具痕跡。看起來在這裡用的是同一把刀,鋒利而帶鋸齒。」她將脫落的手臂拼在手肘上,猶如組裝假人模特兒一般,然後查看切口是否吻合。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恐懼,只有專注的,彷彿她在研究某種小機械或是滾球軸承,而不是一塊被切開的人肉,不是一個女人曾經舉起來撥弄頭髮、揮手或跳舞的一隻手臂。莫拉是怎麼辦到的?她明知道自己將面對的是什麼東西,每天早上又如何走進這棟大樓呢?如何能日復一日,拿起手術刀,剖析每一個慘遭橫死的悲劇呢?我也必須處理這些悲劇。但我不需要鋸開頭骨,或是將手伸進胸腔裡。
莫拉繞到屍體的左邊,毫不猶豫地拿起被切斷的手掌。經過冷凍,加上血液流失,斷掌看起來像是塊蠟而不是人肉,如同電影道具師想像一隻真手該有的樣子。莫拉將放大鏡移過去,仔細檢查切口露出的肉。好一段時間,她什麼都沒說,但是此時她蹙起了眉。
她放下斷掌,拿起左臂檢查手腕斷之處。眉頭更加深鎖。然後她再度拿起手掌,將兩個傷口拼在一起,手掌對手腕,蠟白的皮膚對蠟白的皮膚,試著比對切口是否吻合。
她突然放下屍塊,看著吉間,「麻煩你把手腕和手掌的片子放上去。」
「頭骨的X光片都看完了?」
「待會兒再看那些片子。現在我要看的是左手掌和左手腕的照片。」
吉間取下第一組X光片,將新的一組片子放上去。襯著看片箱的光線,手掌和手指骨骼頓時亮了起來,一行行的指骨就像修長的竹子。莫拉脫掉手套,朝看片箱走去,專注地看著眼前的影像。她不發一語。她的沉默,讓珍意識到有非比尋常的事發生了。
莫拉轉頭看著她。「你們徹底搜索了死者的家嗎?」
「有啊,當然了。」
「從裡到外嗎?每個櫥櫃、每個抽屜?」
「那裡並沒有多少東西能查看的。她才剛搬進去幾個月而已。」
「冰箱呢?冷凍庫呢?」
「犯罪現場鑑識小組都搜查過了。怎麼回事?」
「過來看看這張X光片。」
珍脫下髒污的手套,越過解剖檯到看片箱前,仔細檢視照片。她看不出有什麼東西會讓莫拉的語氣突然變得急迫,沒有任何與解剖檯上的屍體不相符的東西。「我應該留意些什麼地方嗎?」
「看到這張手掌的片子了嗎?這些小骨頭叫腕骨,它們構成手掌的根部,指骨從這裡分散出去。」莫拉以珍的手作為範例說明,翻開她的手掌,露出掌上的疤痕;這個傷疤將永遠提醒著珍另一名兇手對她所做的事。這是華倫‧霍伊特在她的身上所留下的暴行紀錄。但是莫拉沒有對這個傷疤發表任何意見,而只是指著珍多肉、靠近手腕的掌根。
「腕骨就在這裡。在X光片裡看起來像是八個小石子。這些只是很小的骨頭,靠韌帶、肌肉和結締組織連結在一起。讓我們的手有彈性,使我們可以從事各種令人驚奇的事,從雕刻到彈鋼琴等等的。」
「好。所以呢?」
「這一塊,在近側的這一排裡──」莫拉指著X光片上靠近手腕的一塊骨頭,「這叫做舟狀骨。妳會注意到下面有一個關節間隙,然後在這張片子裡,還有另一塊很明顯的碎骨。屬於莖突的一部分。兇手砍下這個手掌的時候,也砍下了一小塊手臂骨。」
「我還是不懂其中的重要性。」
「現在看看斷臂的X光片。」莫拉指著另一張片子。「妳瞧這兩根前臂骨的末梢。比較細的一根是尺骨,靠大拇指這邊比較粗的這一根是橈骨。這裡就是我剛剛說的莖突。妳看出來我發現什麼事情了嗎?」
珍皺皺眉頭。「這裡完好無缺的。在這張手臂X光片上,那根骨頭完整地在上面。」
「沒錯。而且不只完好無缺,甚至帶著一小塊下一根骨頭──一小塊骨。」
在冷颼颼的房間裡,珍突然感到臉部發麻。「喔,天哪。」她輕聲地說,「這聽起來很不妙啊。」
「是很糟糕。」
珍轉身回到解剖檯旁,低頭看著斷掌放在她一度以為──他們都一度以為──原本相連的手臂旁。
「切口表面不符合。」莫拉說,「X光片也不相符。」
佛斯特說:「妳的意思是,這隻手不是她的?」
「我們需要DNA分析來做確認。不過我認為證據就在眼前。」她轉身看著珍,「有另外一個受害者你們還沒找到,而她的左手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