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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俱樂部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7 18:39

  「聖誕節不應該是這樣。」安琪拉‧瑞卓利站在爐子前,抬頭看著女兒。爐子上有四只鍋子正用小火燉煮著,鍋蓋喀啦作響,一圈圈的蒸氣繚繞在安琪拉被汗水浸濕的頭髮旁。她掀起鍋蓋,把一盤滿滿的自製義大利麵疙瘩倒進滾水裡,麵疙瘩撲通落進鍋裡,噴濺出來的熱水宣示著晚餐即將備妥。珍看著廚房裡一盤又一盤的菜餚。安琪拉‧瑞卓利生平最大的恐懼就是有人會餓著肚子離開她家。

  今天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流理臺上擺著一隻烤羊腿,散發著香料和大蒜的香氣,與迷迭香一同烤得金黃的馬鈴薯在平底鍋裡滋滋作響。珍看到巧巴達①、切片番茄沙拉與莫札瑞拉乳酪,還有她和嘉柏瑞帶來的四季豆沙拉。爐子上燉煮的鍋子散發出其他香氣,軟嫩的義大利麵疙瘩在沸騰的水裡上下翻滾。

  ①Ciabatta,義式麵包的一種,由於外型像是當地人們的拖鞋,故被稱為拖鞋麵包。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媽?」

  「什麼也不用幫。妳上了一天的班。坐在那兒就行了。」

  「要我幫忙把乳酪磨碎嗎?」

  「不必了,不必了。妳一定累壞了。嘉柏瑞說妳一夜都沒睡。」安琪拉很快地攪拌了一下,「我不明白為什麼妳連今天都要上班。這是不合理的。」

  「職責所在,沒辦法。」

  「但是今天是聖誕節。」

  「去跟那些壞人說吧。」珍從抽屜拿出刨絲器,開始將帕梅森乾酪刨絲。她就是無法在廚房裡呆坐著。「麥克和法蘭基怎麼不過來幫忙啊?整個早上,妳一定都在忙著做菜。」

  「哦,妳曉得妳那兩個兄弟是什麼模樣。」

  「是啊。」她哼了一聲。真是不幸。

  在另一個房間裡,電視機一如往常地傳來美式足球賽喧囂的吵鬧聲。男人們與運動場上的觀眾們一同呼喊吼叫,全都在為某個手持橄欖球的翹臀男子加油。

  安琪拉在慌忙中看了一眼四季豆沙拉。「看起來好好吃!沙拉醬裡加了些什麼啊?」

  「我不知道。是嘉柏瑞做的。」

  「妳的運氣真好,珍妮,有個會燒飯的老公。」

  「妳讓老爸餓上幾天,他就會煮飯了。」

  「不,他才不會呢。他只會癡癡地坐在餐桌旁,等著晚餐自己飄進來。」安琪拉拿起裝著滾水的鍋子,將煮好的麵疙瘩倒進濾鍋裡。蒸氣散去後,珍看見安琪拉滿是汗水的臉,髮絲散落在兩頰。屋外,冷風颳過結霜的街道,不過在她母親的廚房裡,熱氣讓她們滿臉通紅,窗戶上結了一層霧。

  「媽咪在這裡。」嘉柏瑞說,抱著睡醒的瑞吉娜走進廚房,「看看是誰已經睡完午覺啦。」

  「她沒睡多久。」珍說。

  「電視正在轉播足球賽呢。」他笑著說。「我們的女兒鐵定是愛國者隊的球迷。妳應該聽聽海豚隊達陣的時候,她吼得有多麼氣憤。」

  「讓我抱抱她。」珍張開雙臂,把侷促不安的瑞吉娜抱在胸口。

  才四個月大,她心想,我的寶寶已經不想讓我抱了。兇悍的小瑞吉娜揮舞著拳頭來到這個世界,哭叫得整張臉都成了紫紅色。妳這麼急著長大嗎?搖著懷裡的女兒,珍不禁納悶起來。妳不想先當一陣子的小嬰兒,讓我抱著妳,享受做母親的樂趣,然後再讓飛逝的歲月送妳離開家門嗎?

  瑞吉娜抓住珍的頭髮,用力一扯。珍痛得皺起眉頭,掰開嬰兒緊握的手指,低頭看著女兒的手。她赫然想起另一隻冰冷而毫無生氣的手臂。某人的女兒現在正破碎地躺在太平間裡。今天是聖誕節。我無須在這天想到那些死去的女人。她親吻著瑞吉娜如絲綢般光滑的頭髮,嗅著她身上香皂和嬰兒洗髮精的香氣,卻無法不想起記憶另一間廚房,以及從磁磚地板上盯著她看的那個東西。

  「嘿,媽,現在是中場休息時間。我們什麼時候開飯?」

  珍抬頭看著哥哥法蘭基笨重地走進廚房。珍上一次看到他是一年前,當時他從加州飛回家過聖誕節。與去年相比,他的肩膀變得更加寬厚。法蘭基的個頭似乎越來越大;現在他手臂已經滿是肌肉,甚至無法筆直地垂落,只能像人猿似地半舉著。整天待在舉重室裡,她心想,到底有什麼好處?個頭變大,但是智商絕對沒有增加。她讚賞地看了一眼嘉柏瑞,後者正在開洋緹紅酒。他比法蘭基更高瘦,身材像一匹賽馬,而不是一匹拖曳馬。當你擁有腦袋的時候,她想,還要碩大的肌肉做什麼呢?

  「再十分鐘就開飯了。」安琪拉說。

  「那這樣這頓飯會一直吃到球賽第三節耶。」法蘭基說。

  「你們何不把電視關掉呢?」珍說,「這可是聖誕節大餐。」

  「是啊,如果妳準時到的話,我們早就吃飽飯了。」

  「法蘭基。」安琪拉厲聲地說,「你妹妹一整晚在工作。你看,她現在還到廚房裡幫忙。所以不准你跟她過不去!」

  廚房突然安靜下來,兄妹兩人驚訝地看著安琪拉。媽媽居然破天荒站在我這一邊?

  「喔,今年的聖誕節真是特別。」法蘭基摸摸鼻子,離開廚房。

  安琪拉將濾乾的麵疙瘩倒進碗缽裡,然後淋上熱呼呼的小牛肉汁。「他們對女人的辛苦從來不知道感激。」她喃喃地埋怨。

  珍笑了出來。「妳現在才發現?」

  「好像他們根本不用尊重我們。」安琪拉伸手拿起菜刀,像機關槍一般憤憤地連續剁著荷蘭芹。「這要怪我自己。應該把他教好一點。不過其實這都是妳爸爸的錯。一點都不懂得感激我。上樑不正下樑歪。」

  珍瞄了嘉柏瑞一眼,他正識相地趁機溜出廚房。「嗯……媽?爸爸做了什麼事惹妳生氣了嗎?」

  安琪拉回頭看著珍,手上的刀子擱在荷蘭芹碎末上。「妳不會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

  「我不想談這件事,珍妮。噢,不。我認為每個父親都應該得到孩子的尊敬,不管他到底做過什麼。」

  「這麼說,他的確做了什麼讓妳不高興的事。」

  「我說過,我不想談這件事。」安琪拉掬起切碎的荷蘭芹,撒在麵疙瘩上。然後重步走到廚房門口,大喊:「開飯了!就座。」音量將電視的聲音都給壓了下去。

  儘管安琪拉已經吩咐大家準備吃飯,但是法蘭克‧瑞卓利和他的兩個兒子過好幾分鐘之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電視機。中場休息的表演節目已經開始,穿著亮片衣服的長腿女孩們賣弄地來到舞臺中央。瑞卓利家的三個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螢幕,只有嘉柏瑞起身幫忙珍和安琪拉將一盤盤的菜餚端進餐廳。雖然他什麼話也沒說,但珍看得出他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什麼時候聖誕大餐變成了戰區?

  安琪拉將烤馬鈴薯重重摔放在餐桌上,走進客廳,一把拿起遙控器,喀嚓將電視關掉。

  法蘭基發出哀嚎。「噢,媽。潔西卡‧辛普森就要出場了……」不過他一看到安琪拉的表情後,立刻噤聲。

  麥克是第一個從沙發上跳起來的人。他二話不說,飛快跑進餐廳,他的哥哥法蘭基與老法蘭克則拖著慍怒的腳步跟在後面。

  餐桌佈置得非常華麗,水晶燭臺上的蠟燭不停閃爍。安琪拉擺出藍金相間的瓷器與亞麻餐巾,以及剛從丹斯克量販店買來的新酒杯。當安琪拉端詳著眼前的餐點,臉上露出的表情不是驕傲,而是憤恨不滿。

  「看起來好吃極了,瑞卓利太太。」嘉柏瑞說。

  「真的嗎?謝謝你。我知道你能體會這樣一頓飯要花多少心力。因為你也會下廚。」

  「這個嘛,我一個人生活了這麼多年,不會煮也不行啊。」他從桌子底下捏捏珍的手。「我很幸運,娶到一個會做飯的女人。」他應該再加一句:如果她有空下廚的話。

  「我把我的手藝全都教給珍了。」

  「媽,把羊肉遞過來好嗎?」法蘭基喊了一聲。

  「你說什麼?」

  「羊肉。」

  「怎麼不說『請』呢?你不說這個字,就休想我把羊肉遞給你。」

  珍的爸爸嘆了一口氣。「天啊,安琪。今天是聖誕節。我們把這個孩子餵飽不就得了?」

  「我已經餵了這個孩子三十六年。他不會因為我要他有禮貌一點就餓死。」

  「嗯……媽?」麥克試探地說,「能不能……嗯……請妳把馬鈴薯遞給我?」他乖乖地再加一句,「麻煩妳?」

  「好的,麥奇。」安琪拉將碗遞過去。

  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餐桌上只有咀嚼食物以及刀叉在瓷盤上切割所發出的聲音。珍看了看坐在餐桌一頭的父親,再看看坐在另一邊的母親。他們彼此間沒有眼神接觸,好像各自在不同的房間吃飯,彼此的距離如此遙遠。珍不常花時間研究她的父母,但今晚她覺得不得不這麼做,而所見的景象讓她沮喪。他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蒼老了?媽媽的眼睛什麼時候開始下垂,而爸頭髮又是何時開始變得如此稀疏了?

  他們何時開始憎恨對方了?

  「珍妮,說說昨晚妳在忙些什麼。」珍的父親兩眼專注地看著女兒,甚至極力避免瞥見安琪拉。

  「嗯,不會有人想聽的,爸。」

  「我想聽。」法蘭基說。

  「今天是聖誕節。我想或許──」

  「是誰被宰了?」

  她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哥哥。「一個年輕女子。死狀不怎麼好看。」

  「我一點也不介意談這個話題。」法蘭基將一塊鮮嫩的羊肉塞進嘴裡。擔任士官長的法蘭基,想試試她有沒有讓自己作嘔的本領。

  「這一次你會介意的。我就很介意。」

  「她長得漂亮嗎?」

  「這和漂不漂亮有什麼關係?」

  「只是好奇罷了。」

  「這是個很白癡的問題。」

  「為什麼?如果她是個美女,可以幫助你們了解兇手的動機。」

  「殺人動機嗎?去你的,法蘭基。」

  「珍。」她爸爸說,「今天是聖誕節。」

  「珍說得有道理。」安琪拉突然插嘴道。

  法蘭克一臉驚愕地看著他的妻子「妳的女兒在餐桌上罵髒話,妳竟然要說我的不是?」

  「你覺得只有漂亮的女人才值得被殺嗎?」

  「媽,我沒有那麼說。」法蘭基說。

  「他沒有那麼說。」老法蘭克附和。

  「不過你就是這麼想的。你們父子倆都一樣。只有好看的女人才值得在乎;不管要愛要殺,只有漂亮的女人才引得起你們的興趣。」

  「噢,拜託。」

  「拜託什麼,法蘭克?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看看你自己。」

  珍和她的兄弟全都皺著眉頭看著他們的父親。

  「為什麼要看著他,媽?」麥克說。

  「安琪拉。」法蘭克說,「今天是聖誕節。」

  「我知道今天是聖誕節!」安琪拉忽然站起來,開始啜泣。「我知道。」她離開餐廳,走進廚房。

  珍看著她父親。「到底是怎麼回事?」

  法蘭克聳聳肩。「這個年紀的女人。更年期到了。」

  「這不是更年期這麼簡單。我要去看看到底是什麼事情在困擾她。」珍從椅子上站起來,跟著母親走進廚房。

  「媽?」

  安琪拉似乎沒有聽見她的呼喚。她背對著珍,正用不鏽鋼碗打著奶油。携拌器喀啦喀啦地響個不停,噴濺得流理臺上都是白點。

  「媽,妳沒事吧?」

  「得開始準備甜點了。我完全忘了要打奶油。」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應該在上桌吃飯前就把這些準備好的。妳也知道妳哥哥法蘭基這個人,如果下一道菜等得太久,他就會不耐煩。要是讓他在飯桌上空等超過五分鐘,他就會再去把電視打開。」安琪拉伸手拿取砂糖,然後將一匙的糖撒進攪拌中的奶油裡。「至少麥克盡量努力表現得好一點,雖然他身邊盡是壞榜樣,雖然不管他往哪裡看,都只看到壞榜樣。」

  「聽我說,我知道有事情不對勁。」

  安琪拉把攪拌器關掉,垂喪著肩膀,她盯著碗裡的奶油,現在已經打發得快變成牛油了。「這不干妳的事,珍妮。」

  「妳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的母親轉頭看著她。「維持婚姻比妳想像中的更困難。」

  「爸爸到底做了什麼事?」

  安琪拉解下圍裙,丟在流理臺上。「妳幫我把奶油酥餅端上桌好嗎?我頭痛,想上樓去躺躺。」

  「媽,我們談談。」

  「我不會再多說什麼了。我不是那種母親。我絕對不會強迫我的孩子去罰站。」安琪拉離開廚房,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樓上的臥室。

  珍帶著困惑回到餐廳。法蘭基正忙為自己切第二份羊排,甚至連頭也沒抬。不過麥克一臉焦慮。法蘭基或許粗枝大葉,但是麥克顯然明白今晚家裡大事不妙。珍看著正將瓶子裡剩下的洋緹紅酒倒進酒杯裡的父親。

  「爸?你想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嗎?」

  老法蘭克喝了一大口酒。「不想。」

  「她真的很不高興。」

  「那是她跟我之間的事,行嗎?」他站起來,拍拍大兒子的肩膀。「來,我想我們還來得及看第三節的比賽。」

  ◆

  「這是我們家有史以來最糟糕的聖誕節。」珍在開車回家的路上說。瑞吉娜已經在嬰兒汽車座椅上睡著了。經過一整晚的折騰,珍和嘉柏瑞現在才得以不受干擾的好好說句話。「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偶爾會有口角,但是我媽最後總是會吵贏我們所有人。」她看了看丈夫;在陰暗的車子裡,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表情。

  「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你當初不知道自己娶的是個瘋人院的女兒。現在你八成在懷疑自己蹚了什麼渾水。」

  「是啊,我看該把老婆淘汰換新囉。」

  「哦,你動過這個念頭,是吧?」

  「珍,別胡說了。」

  「該死,有時候我還真的想逃離這個家。」

  「不過我絕對不會離開妳的。」他將目光移回路上,被風吹起的雪花飄過他們的車頭燈,兩人沉默地開車。過了一會兒,他說:「妳知道,我從來沒聽過我爸媽吵架。從小到大,他們一次架都沒吵過。」

  「好啊,繼續說吧。我知道我們家個個都是大嗓門。」

  「妳生長在一個大家會將感情表達出來的家庭,如此而已。他們會摔門、會大呼小叫,笑聲像土狼。」

  「哦,越說越精彩了。」

  「我真希望自己在那樣的家庭裡長大。」

  「是啊。」她笑了出聲。

  「我爸媽從來不會大呼小叫,珍,他們不會摔門。也很少開懷大笑。不,狄恩上校家的家教太好了,絕對不會被『情緒』這種小事所左右。我不記得他曾經對我、或是對我母親,說過『我愛你』。而我得學會怎麼說這句話,現在我還正在學習。」他看著她。「是妳把我教會的。」

  她摸摸他的大腿。身邊這位冷靜、深不可測的男人,自己還沒有教會他的事情已經不多了。

  「所以完全不必為了他們向我道歉。因為他們,才會有今天的妳。」

  「有時候我也想不通。我一看見法蘭基,心裡就會想,求求上帝讓我是他們在門口撿到的孩子。」

  他哈哈大笑。「今晚的氣氛真緊張。結果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她靠在椅子上,「不過我們遲早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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