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兩個女孩

　　又是忙碌的一天，跟鎮上的人談完事情回來，我想晚上或許能清靜清靜。可是我一回到村子，各種事情就接踵而來。剛吃過晚飯，母親就到後院來，跟我說有個女學生在客廳裡等著呢。
　　「謝謝你提醒我，媽媽。」事情多得忙昏了頭，我都忘了今天還安排了兩個女孩來家裡面試呢。
　　我往屋裡瞥了一眼，看見伊娃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兩手緊緊握著擱在腿上，眼睛盯著地板，表情有點茫然。她那三個小弟弟也跟著來了，就在對面屋裡的桌子旁坐著，還時不時地轉過身來往這邊瞅幾眼。因為那卡學校有規定，不能接收大一點的孤兒，我和貝蘭達就自己出錢給幾個女孩交了學費，沒讓她們輟學。
　　「歡迎你，」進屋的時候我用英語跟伊娃打著招呼，「你好嗎？」
　　我聽到男孩子們在那邊偷笑。
　　「我很好，」伊娃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道。她現在已經12歲了，比起上次見面那會兒，她顯得成熟多了。臉瘦了，腿也長了。
　　我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你在學校學得怎麼樣啊？」我問她。伊娃12月份就要七年級畢業了，如果接著上初中的話，還得有人資助才行。
　　她聳聳肩，有點害羞，這個年紀的女孩都不愛說話。
　　「你考試排名怎麼樣呢？」
　　「17。」她小聲地說道。
　　「35個人排17！」我有點驚訝，我知道她應該能考得更好的。她父親原來跟我是同學，讀書的時候非常聰明，只不過他自己要求退了學。他還早早地結了婚，在40英里外的艾伯特湖附近找了份捕魚的工作。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他接著上學的話，肯定能考上馬凱雷雷大學。後來，他又娶了第二個老婆。那時候基督教還沒在烏干達傳播開，像他這樣一夫多妻的人很常見。只是誰也沒想到，他第二個老婆的前夫是因為愛滋病逝世的，她自己也被傳染了。沒過多久，伊娃的父親也染上了這種病，父親又傳給了母親，兩人相差不到一個月就相繼去世了。伊娃和她那三個弟弟只能靠叔叔養活，但叔叔家裡也有老婆孩子要照顧，生活仍然是十分艱難。
　　「學的東西太難了嗎？」我問道，「還是家裡出了什麼問題？」
　　「是家裡。」她很小聲地說。
　　看到伊娃的反應，我並沒有太多的驚訝。這裡沒有電，沒有水，沒有烤箱、微波爐，更沒有洗碗機和吸塵器，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所有事情都得靠人來完成。家裡每個人都得分擔一些家務，就是孩子也不例外。男孩子們照顧牲畜，負責打水，其他輕一點的工作也做。平日裡，他們只需把牛趕到牧場去就可以在樹蔭下休息了，有時還會打個瞌睡，還可以趁這個時間去讀書學習。女孩子們就不一樣了，她們不僅要找些柴火運回來，還得把火生得旺旺的，然後洗菜做飯、煮水煮牛奶、做飯洗碗、打掃房間、整理床鋪、打水洗衣。一大早起來她們就不能閒著，常常要忙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才能結束一天的勞作。
　　「沒時間學習嗎？」我問道。
　　伊娃只是點點頭。
　　「放學回家你幹什麼呢？」
　　「要做晚飯。」
　　「然後呢？去看書嗎？」
　　「有時候也沒有那麼多石蠟去點燈看書。」
　　「那早上去學校之前呢？」
　　「還要去打水。」
　　說到這裡，她的眼裡已經滿是淚水。這時候她那幾個弟弟從那邊過來坐到了旁邊，有一個還坐到了她的腿上。她可能是怕我因為成績不好就不資助她了吧。這裡的很多女孩到了十幾歲家裡就不讓她們上學了，有的則因為來了月經沒辦法處理怕尷尬也就退了學。而且，大多數家庭還是會盡一切可能先供男孩讀書的，因為他們覺得男孩子長大後要留在家裡管事，女孩子長大就嫁人了，到時候再怎麼說也是丈夫家裡的人，讓她們接著讀書就是浪費。
　　伊娃已經沒了父母，我更不能讓她再輟學了。
　　「我上學那會兒也沒時間學習。」我告訴她。
　　她似乎很驚訝，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真的，」我接著說，「我父親覺得我沒必要去學習，他整天讓我待在家裡做各種事。」
　　「真的嗎？」
　　「唯一的方法就是隨身帶著你的書，取水的時候也可以看呀。抓住每個機會去學習，這裡擠一分鐘，那裡湊一分鐘，很快就有一個小時啦！」
　　聽到這裡，伊娃鬆了一口氣，抱了弟弟們一下。
　　「我跟你說呀，」我說，「我還打算把你送到伊薩卡中學接著讀呢，不過能不能有所進步就看你自己了。」
　　伊娃挺了挺腰，「理事，我一定會努力的！」
　　「那你可得把成績提上來呀！」
　　「嗯！」從她臉上我看出了一絲笑意。
　　「不過，如果你的成績不夠，我可是要把你再送回這裡來的！」
　　她點了點頭，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跟那些男生關係怎麼樣？沒跟著他們做傻事吧？」
　　「沒有。」說完她就低下了頭，有點難為情。
　　「沒人給你寫過情書吧？」
　　「沒有。」
　　「我不希望你跟他們有什麼事，他們總是在惹麻煩。明白了嗎？」我發現自己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像父親了，不過只有嚴厲一點才能讓孩子們知道問題的嚴重。
　　「我知道了。」她說。
　　這時，母親掀開後門的簾子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串甜甜的小香蕉。幾個男孩看見後馬上就跑了過去，母親給他們一人分了一個。
　　「謝謝你，理事！」伊娃說，然後她就招呼幾個弟弟出去了。
　　菲奧娜是我們資助的另一個學生，她從門口往裡探了探說道：「理事，我來了。」
　　「進來吧。」
　　她邁著步子走了進來，身上穿著我給她的粉紅色裙子，腳上的舊鞋也很合適。怪不得很神氣呢。她走到我面前，直接就跪了下來，還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我就想謝謝您，謝謝您和那卡為我做的一切！」她說道。
　　「快起來呀。」說著，我趕忙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了下來。雖然跪禮代表著敬重，但我總覺得不自在。
　　「真的很感謝您！」她還在說著感謝的話。坐下之後，她就顯得有些不安，手指交叉放著，腳也不停地在動，眼睛一會兒看看這裡，一會兒看看那裡。她這樣也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沒耐性，總是想著去經歷周遭的一切。
　　「奶奶怎麼樣了？」我坐在她旁邊問道。
　　「她很好呢！」
　　菲奧娜和她弟弟希拉里跟著奶奶一起生活，他們住的地方離學校不遠，希拉里就在那卡上學。這位祖母有五個孩子，但他們和自己的配偶都被愛滋病奪取了生命。「你在學校怎麼樣啊？」
　　「蠻好的！」
　　那卡學校剛建那會兒，菲奧娜已經讀小學五年級了，但她還是急著要來上學，甚至還苦苦哀求著要從一年級重新開始讀。經過一番詢問，她才告訴我她是多麼想要一套乾乾淨淨的校服，還有那些書。她跟著奶奶相依為命，為了湊夠錢去看病，奶奶差不多快把地賣完了。現在他們只剩下一間小屋子底下的地，還有一隻羊、幾隻雞。他們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只能靠著那隻羊艱難度日。
　　因為菲奧娜年紀太大不能來那卡讀書，我就承諾給她資助，讓她到另一所學校去了。
　　等到她弟弟希拉里來那卡上學的時候，她奶奶把我叫到一旁，遞給我了一張摺好的紙，上面寫著：
　　「那卡學校能幫我照顧我的孫兒，我真的很高興。即使哪一天我離開了，也會了無牽掛。我只求這間小屋、這隻羊還有這三隻小雞能留給我的孩子，拜託您不要讓別人奪走這些，那是他們在世上的所有依靠了！」
　　紙條上還有一個指印。
　　淚水霎時溢滿了我的眼眶，「沒必要寫這字條啊。」我一邊說著，一邊握住了她的手。
　　「不，還是留著吧！」她說這話的時候，手也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相信學校能讓我孫兒留住這些東西，死亡已經讓我們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您放心，您的孫兒進了那卡，就是這個大家庭的一員了，」我安慰她說，「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們的。」就算學校沒錢照顧他們，我也要自己出錢保證孩子們的生活。
　　菲奧娜的眼睛一閃一閃的。
　　「我喜歡讀書，可有些女孩們老是嘲笑我。」她跟我說著。
　　「她們這是嫉妒，你怎麼辦？」
　　「我才不理她們呢！」
　　「這就對了！」
　　她把指頭彎起來又展開，好像還想找點什麼事說說。不過外面已經很黑了，我就想讓她早點回去，不然會不安全。
　　「我跟你說件事啊。」我告訴她。
　　她趕緊抬起頭來，表情有點緊張。
　　「我打算把你送到布謝尼(烏干達的一個縣，與卡古農同屬西部區)的伊薩卡中學接著讀書。」
　　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可什麼也沒說。
　　「你可以跟其他女孩一起住到宿舍裡，」我接著說，「學校裡一天管三頓飯，而且晚上你還可以繼續學習，不用做家務。晚上也可以讀書呢！「她的顧慮似乎消除了。「您的意思是學校裡還有電？」
　　「對。」我回答說。
　　「那我還會有自己的床，屋頂也不會漏水，是嗎？」
　　「當然啦！」她奶奶的那間小屋下雨的時候就經常漏水，裡面沒有床，他們只能站在角落裡等雨停了才睡。
　　「啊，理事！」她幾乎驚叫起來，「這真是太好了！」說著，她就激動地從沙發上滑了下來，跪在地上，又趕緊站了起來，眼神裡略帶歉意。
　　「這學期你得考了高分才能去哦。」我說，相信她一定會做到的。
　　「我一定會的！」她顯得很興奮，「理事，太謝謝您了！」她的整個身體都不穩了，怕她失控跌倒，我趕忙站起來想去抓住她。誰知，她卻緊緊抓住我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
　　「您不會後悔吧？」她問道。
　　「不會的！」說完，我就把手放下來，朝門口點了點頭。
　　還沒等我開口跟她道晚安，門簾就被掀開了，一個叫奧利維亞的女人往裡看了看。
　　「晚安，特威西，」她說，「您有空嗎？」
　　「當然有空了。」我說道。本來我還想著菲奧娜走後就聽聽廣播，跟家人聊會兒天，現在奧利維亞來了，就跟她聊聊吧。村裡很多人都覺得奧利維亞不正常，但她其實是烏干達新時期女性的典範。她已經三十二歲了，家裡還有兩個孩子，但她還是去學校讀了書。
　　「請進吧！」說完我就又坐到了沙發上，還指指旁邊，讓菲奧娜也坐了下來。
　　奧利維亞進了屋，看看燈又看看菲奧娜。這個女人一直很瘦，現在看起來更瘦了，我印象中她的顴骨沒這麼突出。我猜她可能只是營養不良，況且她丈夫也很健康，不像得愛滋病的。
　　「我本來不想過來打擾您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沒事，跟我們一起聊聊吧，」我一邊說著，一邊指著沙發旁邊的椅子讓她坐下，「我和菲奧娜正說著她學習的事呢！」
　　奧利維亞就在旁邊坐了下來。
　　「奧利維亞正在高中讀書呢。」我告訴菲奧娜。
　　「高中啊！」聽了這話，菲奧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也懂得教育有多重要。」我又跟菲奧娜說。
　　「我就快畢業了。」奧利維亞告訴我們。
　　「明年我就要去伊薩卡中學讀書了呢！」菲奧娜的話語裡透出一種驕傲。很快，她們兩人就聊了起來，把我晾在一邊。可是，還有什麼比看著她們分享快樂更讓人高興的呢？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篝火旁，看著火光四溢。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有些女孩因為要幫家裡做事，早早地就輟了學，還有的早早就結了婚，有的甚至被迫去賣淫，但奧利維亞讓我看到了更多的希望，那些女孩不會永遠都這樣的，等到她們慢慢長大了就會明白教育的意義。辦學校就像撒下許多種子，這裡長一顆綠芽，那裡出一株小苗，不用多久，你就會看到一座美麗的花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