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婚姻的前景
那卡的曙光 by T.J.卡古里/S.U.林威爾
2020-1-7 18:26
法蘭克去世後,我感到萬分悲痛,可生活還得繼續。工作會讓我暫時忙碌起來,所以我在美國一家人權組織謀了個職位。貝蘭達也經常寫信來安慰我。後來,姆巴巴齊生了個孩子,取名叫卡扎菲,他很健康,兩腿胖乎乎的,笑起來非常討人喜歡。我常去探望他們,看到他們會讓我感覺好些,然後提醒自己生活還要繼續下去。可是即使這樣,在深夜的靜寂裡,我還是會一個人哭泣。有時看到兩個沿街漫步的人手牽著手,我就會幻想那是我和法蘭克,但現實留給我的總是可怕的空虛。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從姆巴巴齊那裡傳來了一個災難性的消息,她也染上了消瘦病。
到1996年11月份的時候,姆巴巴齊只能臥床休息了。考慮到她在坎帕拉不能照料自己,我們就把她送回了村裡由奶奶照顧,卡扎菲則交由我父母看顧。我會定期回家裡探望他們,帶些錢補貼家用。小卡扎菲總是很高興見到我回來。
每次我去的時候,都祈禱姆巴巴齊會好起來,但她卻越來越虛弱,跟法蘭克當時的情況一模一樣。
「主啊,這是為什麼?」我曾在深夜裡祈禱,「一個家庭究竟要經受多少苦難?你已奪走了我哥哥,難道還要再帶走我的姐姐嗎?」
姆巴巴齊的生命危在旦夕,但那時我正在西非的甘比亞參加一個人權座談會。我原打算回到坎帕拉後就去探望她,卻不曾想先接到了她去世的消息,就在前一夜,姆巴巴齊離開了我們。
獨坐在家裡,我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或許我早已無淚可流。法蘭克和姆巴巴齊經受病痛折磨的時候,我那苦痛的淚水早已填滿了尼羅河。我承受不起這雙重打擊,不由得跪倒在地上。
「你還想怎麼樣?」我叱問道,「我要怎樣做才能結束這愛滋病帶來的苦痛折磨?你告訴我,我一定去做。」
當然,我的質問得不到任何神靈的回應,也許在《出埃及記》中,摩西在燃燒的樹葉中看到的神,只是運氣使然。相反的,憂雲盤踞心頭,我很快對自己的人生方向產生了質疑。我考慮著辭去工作回到村裡,這樣,至少在我的親人一個個離我而去的時候我還在他們身邊。
當我們後來得知卡扎菲也染上了愛滋病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那一刻,我只想就此倒下,不再面對這種種罹難。
而此時的父親,心裡卻有了別的念頭。
姆巴巴齊死後不久,父親曾跟村子裡的人聊過家事。後來有一次我回去探望他的時候,他要我幫忙把牛群趕到牧場上。就在我們拿著鞭子趕牲畜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你該結婚了。」
我大吃一驚。在姆巴巴齊剛離開我們,每個人都悲痛萬分的時候,父親竟說出這樣的話,只是,我什麼都沒說。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嗯。」我回答道。
「我跟卡亞維爾的父親談過了,他說你會成為一個好丈夫,他也很高興把女兒嫁給你。」
我沒跟父親提起過貝蘭達的事,就是怕他知道後生氣,他絕不會明白過去的一年裡貝蘭達的信給了我多大的慰藉。既然現在父親有了安排,我也不能再掩藏自己的想法了。
「我不能娶她。」我回答道。卡亞維爾是個好女人,如果我未曾到過外面的世界,跟她結婚會是最幸福的事。
父親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是我兒子,得按我說的辦。」
我堅持著自己的想法,「不行!」
「你以為自己上過大學、去過美國就比我們都強嗎?你想過這會讓我們蒙羞嗎?我就剩你這麼一個兒子,聽我的話就不行嗎?」
「我不能娶卡亞維爾,」此時的我滿腹怨恨,「我在美國已經有了心儀的女人,她叫貝蘭達。」
「美國!」父親皺皺眉。那一刻,我覺得他的拳頭就要落下來了。「美國,我就不該讓你去那裡。」
「我不是小孩啦,不會讓別人告訴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小的時候他能逼我就範,現在不能了。
「但你永遠都是我兒子!」
「貝蘭達是個好女孩。」我沒跟他說自己還沒向貝蘭達求婚的事,因為連我自己都懷疑她會不會答應。我只知道,只要貝蘭達有可能做我妻子,我就不會娶卡亞維爾。
「好女孩,」父親不屑一顧,「你知道什麼?」
「她……」
「她跟我們一個宗族嗎?」
「不是。」我說。
「那是哪一族,巴尼安科萊族還是巴基加族?」
「我不知道。」我小聲說。跟父親解釋清楚美國的事並不容易。
「連她的宗族你都不知道?」父親怒斥道,「他的家人呢?他們勤勞嗎?他們有土地嗎?」
我也不知道,只能聳聳肩。
「那他們有羊群嗎?牛群呢?他們耕作嗎?」
「我是在大學裡認識她的,」我說,「還沒見過她家人呢。」
「你連她的家人都沒見過還打算娶她?」
「但我愛她!」我脫口而出。
「愛?」父親手一甩,「呸!」
「以後你會明白的。她……」
「人不是為了愛而結婚的,」父親輕輕拍打著前額說道,「你就不用腦子想想!」
「但她很聰明,也很勤奮啊!」
「那她會跟你來這裡照顧你和你的孩子嗎?」
這時我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把事情考慮清楚。如果我和貝蘭達結婚,我就得搬到美國去住。她會繼續攻讀博士學位,然後在大學裡找份工作。我怎麼跟父親說清這些呢?美國的生活跟這裡絕不一樣。
「我要回美國去。」看著父親的臉我說道。此前我一直在考慮是否接受「全民人權教育協會」(People’s Decade ofHuman RightsEducation,PDHRE)提供的工作,我可以到那裡做一個項目助理,我可以跟著蘇拉·科內一起從事非洲、拉丁美洲、亞洲等地區的人權教育工作。
「我不准你回去。」父親的言語裡已沒了那麼大的火氣。從他的表情裡我看到了什麼,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像是畏懼,但又不全是。
「我已經決定了。」我說。他傷害過我那麼多次,我也要這樣對他嗎?我不知道。
他搖搖頭,顯得很無力。「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現在你又告訴我你要離我而去。我要再失去一個兒子嗎?」他的嘴緊緊閉著。
「不會的,」我的心一下子軟了,「就當我住在坎帕拉,只不過更遠一點。」
父親摘下帽子,摸了摸額頭:「會很麻煩的。」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這不是我第一次和父親發生爭執,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父親只看了一眼,什麼也沒再說。其實他什麼也不用說,我知道如果我做得不好,他會說什麼——「我早跟你說過的」。
父親最終沒能說出那些話。後來,我就到了美國,接受了那份工作。1998年10月23日,我跟貝蘭達結了婚。貝蘭達獲得碩士學位之後就參加了加利福尼亞的一個博士項目,蘇拉·科內讓我在「全民人權教育協會」繼續工作,一直到我在薩克拉門託的加州聯邦銀行找到了另一份差事才離開。
離開家之後的三年裡,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靜,但我發現自己有時會想母親,想家裡的親人。有時,我會想念尼羅河裡新鮮的鱸魚,還有在篝火之上烘烤的馬託基。我渴望回到那片土地上漫步,盡享鄉村夜晚的寂靜。終於,在2001年,我跟貝蘭達提議回趟烏干達。
「你覺得他們會接受我嗎?」她問道。我曾跟她提起過父親打算讓我娶卡亞維爾的事,我不能責備她的敏感。
經過幾番鼓勵,2001年4月貝蘭達陪我回到了家鄉,來到了我為父母建造的新房子裡——一座鐵皮浪板屋頂的磚造建築。我做好準備迎接父親的訓斥,幸好貝蘭達不懂這裡的魯克加語,她更不會明白父親呵斥背後的意義。
看到父親在門口迎接我們,我感到十分驚訝。
「你好。」他握著貝蘭達的手說,「歡迎回家。」
「快,進來坐下吧,」母親也趕忙說,「飯都準備好了。」
貝蘭達跟著我進了屋裡。
「她真漂亮!」母親說。
父親的友好是史無前例的,而且他很快就喜歡上了貝蘭達,母親也很高興又多了個女兒。所有的擔心此時都顯得多此一舉,真是個不錯的轉變。
我和貝蘭達回家的消息很快就在村裡傳開了,第二天早上一醒來,我們就看到外面站了長長的一隊人。過去站在門外的往往是孩子的父母親,現在基本上都是穿著褪色大花裙的老奶奶在耐心守著,帶著一個、兩個,甚至更多失去父母的孩子,從襁褓中的嬰兒到十來歲的半大小子都有。
貝蘭達盯著我問道:「這些人都是誰啊?」
「我跟你說過的,家裡的親戚呀,」我走出了門外,「他們覺得我是美國人,很富裕,能養得起村子裡的每個人了。」
事實上,哥哥死後,我曾在經濟上幫助過他的三個孩子,我也幫過一個叫麗貝卡的女孩完成護理學校的課程。還有一個叫迪克遜男孩,我支持他完成學業成為教師。可悲的是,這些都只是滄海一粟。那麼多人都面臨著死亡,就算烏干達人特有的樂觀天性也難以讓我寬心。
貝蘭達注視著人群。我曾跟她說過非洲愛滋病氾濫的情況,她能理解而且支持我幫助這些孤兒,但直到這一天,她才完全明白問題的嚴重性。
我彎下腰去跟一個小女孩打招呼,她拉著一位年輕男子的手,臉上髒兮兮的,連裙裾也是破的。
「你叫什麼名字呀?」我問道。
「圖卡穆莎巴。」說完,她就害羞地盯著地面。
「她是我妹妹,」男子說,「我們的母親兩年前去世了,父親今年也走了。我和妻子照料著這些孩子,日子過得很艱苦,連吃的都買不起了。」
我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萬先令的錢,遞給了他。
「實在是太感謝您啦。」他說。
接著,一位老奶奶帶著個小男孩慢慢靠近。
「您好,特威西格耶先生。這是我孫子,叫納圖坤達。」
「你好,納圖坤達先生。」我跟他握了握手。
「他母親在他一歲的時候就死了,」這位奶奶說道,「現在我在照顧他,可是我哪有什麼錢供他上學呀!」
「交給我吧。」我說。
我轉過去看著貝蘭達說:「學費只要幾美元就夠了,但還有更多的人要吃飯、要穿衣啊。」
「不是有美國的國際援助嗎?」
「這些援助只是短期的,」我回答說,「他們送來的糧食只夠維持一陣子,教育物資的供給也是持續一年半載就沒了,但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得十年,甚至十五年。」我的喉嚨縮緊了,「法蘭克和我多年來都在竭盡全力幫助這些人,可現在需要幫助的人越來越多。」
此時,貝蘭達緊緊抓住了我的手。從她的眼睛裡我看到了熾熱的光芒,那是她準備好迎接挑戰時才會有的堅定眼神。
「我們得做點什麼。」她說道。
「阿門。」我輕聲地唸著,然後轉過身去看著排隊的人。
整個上午,貝蘭達和我都在認真地聽取村民們的請求,想盡方法幫助他們。我們都累壞了,就坐在屋後的長椅上乘涼休息。費達在廚房旁邊的塑膠盆裡洗碗,父親忙著在牧場裡修理鐵絲柵欄。
村裡有戶人家給我們送來了一箱酸橘,我從口袋摸出了幾個,剝了開來,咬了一口,酸酸的。
「村裡大概有多少孤兒?」貝蘭達問道。
「我也不清楚,」我說,「附近可能有上千個吧!」
「這麼多!」
「整個烏干達有近兩百萬這樣的孤兒!」我說。如此觸目驚心的數字,在這個還沒俄勒岡州(Oregon,美國西北部的一個州)大的國家根本不會引人注意,可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美國,民眾早已上街示威了。但在這幽靜的山間、農場,死亡悄悄地蔓延著,帶走了善良的母親,帶走了慈祥的父親,沒有記者來往穿梭播報新聞,沒有醫藥物資抵禦疾病災害。破舊的泥屋裡,羸弱的身軀只能默默地同生命抗爭,最終走向死亡。醫院裡,在被愛滋病奪走生命的孩子面前母親只能無力地哭泣。做棺材生意的人賺取著高額的利潤,而年邁的奶奶們正用自己一生的積蓄為子孫送行。
「肯定有方法的。」貝蘭達說。
我只是點點頭。早上我們見到的那些孩子算是幸運的,還有家人關心他們的健康、教育。隨著愛滋病的泛濫,越來越多的孩子被家人遺棄,任由他們自生自滅;還有的地方,親戚拿走已故父母的遺產,把孩子們當傭人,甚至逼迫他們出賣自己的肉體。即使是那些有人照顧的孤兒,他們需要的也不只是書本學費和一個月的伙食費,他們需要的是有營養的食物、是溫暖的家、是長期的教育。
「我一直想要建所學校。」我說。
「學校?」
「而且是不收學費的那種。」
「具體點呢?」
「一所小學,」我剝開了酸橘,把它遞給貝蘭達,「從一年級到七年級都有。」
她吮了一口手中的橘子,酸得皺起了眉。
「買來地就能建學校嗎?」她問道。
「對。」我說。烏干達有政府管理的學校,但大部分都是私人組織或是教堂在負責。
貝蘭達把橘子皮扔到院子裡,然後抬頭望著天空,那裡沒有一絲雲彩。我不知道她是感到有些失落還是在想什麼,不過現在的確不是考慮建學校的時候。貝蘭達才拿到博士學位,我們正打算從加利福尼亞搬到印第安納,她要在那裡繼續自己博士後的學業。我們兩人也存了點錢準備買房。租了這麼多年房,早就想有個自己的家了。
「建學校不僅要建教學大樓,」她說,「還要買書本,籌備物資,還要給老師發工資。」
「我明白。」我說,真希望我沒有跟她說這些話,她心裡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過幾年再說吧!」
「孩子們需要營養,」她堅定地說,「還有醫療服務,所以至少還要有免費午餐。」
「對,」我說道,「但我們現在又沒有能力,或許某一天……」
貝蘭達卻顯得異常堅定。「可這些孩子不能再等了呀,」她說,「他們需要這樣的學校,現在就需要!」
「什麼?」
「你說得對,」她說,「孩子們需要一所學校!」
貝蘭達的話讓我難以置信,聽到這些,我感到萬分欣喜,激動得差點哭了出來。此前,我曾覺得法蘭克、姆巴巴齊和小卡扎菲的死,在我心底留下的陰影深不見底,但那一刻,一道從天而降的曙光把它們都驅散了。
我的眼裡滿含淚水,抓著貝蘭達的手,親吻著她。我們曾遠隔千里互不相識,但上帝卻奇蹟般地讓我們相遇。父親對婚姻的看法有一點是對的,的確,婚姻不只是愛,婚姻更是一種使命。
我放開了貝蘭達,她笑著摸摸我的臉,問道:「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一所孤兒院?」
那一刻,我笑了。我的貝蘭達,什麼困難也阻擋不了她。
我想再一次地親吻她,確實是這樣的,她說的問題很重要。這些孩子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沒人養活他們,有的孩子甚至一個人住,完全沒有成年人照管他們。而且,我也不大願意把他們送到國際慈善機構去,畢竟村裡的大多數人都是靠宗族部落的紐帶團結在一起的。
「或許我們可以找些家庭來出資贊助。」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些家庭有能力負擔嗎?」
「我也不清楚。」建學校的事情我已經考慮了很久,只是那些枝微末節我還沒去想。給孩子交學費很簡單,我只要能掏出錢來就行,可建一所學校卻不是這麼簡單。得想著如何獲得許可,籌集建造費用,僱建築工人、老師,還要買地購置其他物資。一想到這些事,我既興奮又有些擔心。
「我們向上帝祈禱,尋求他的指引吧,」貝蘭達說,「他會告訴我們怎麼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