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穿越影子谷
那卡的曙光 by T.J.卡古里/S.U.林威爾
2020-1-7 18:26
法蘭克去世之後的那段日子裡,悲傷一直籠罩在我們心頭。按照烏干達的風俗習慣,法蘭克的遺體要停放在家裡供親人朋友前來弔唁。老朋友森帕·貝克早早就來到了我們家,如今他在坎帕拉做會計。當年我們兩人是一起在卡農古讀初中的,回想起來好像是很久遠的事了。不過從那以後,我們兩人的人生都有了很大改變。我去了美國,他則留在了烏干達,還跟辦公室的同事馬喬里約會了,而且他們兩個很快就要結婚了。
「我一聽到廣播裡的訃告就馬上趕了回來。」森帕跟我說道。
平日裡,森帕是一個樂觀開朗的人,常常帶著微笑,對所有人都很友善。但是今天來參加法蘭克的葬禮,他掩飾不住內心的悲傷,就如同那裡躺著的是他自己的哥哥。越來越多的人前來弔唁法蘭克,森帕就在那裡一直陪著我,還不斷地安慰我。一家人忙著接待法蘭克的同事、鄰居還有朋友,甚至一些不認識的人也前來表達對哥哥的哀悼。
家裡人決定把法蘭克的遺體運回那卡葉茲村埋葬。過了幾天,我和姐姐們一起坐在卡車的後面護送法蘭克的棺木回家。在一陣陣的靜默中,我一直在思考死亡這個主題。我知道,千萬個家庭都要經歷這樣的悲痛,但這並不能撫慰我悲痛的心。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是聖誕節後的一天,我第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那一年我7歲,還是個小孩子。平日裡父親總是罵罵咧咧,母親終於厭煩了這種生活,跨越半個烏干達跑去金賈的大衛舅舅那裡。幾個月後,坦尚尼亞向阿明政府宣戰,攻入美麗的烏干達。母親就是在那時回到了她父母在坎布加的住處,沒人知道她是怎樣穿過兵荒馬亂的坎帕拉,但無論如何她最後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當然很高興見到她回來,但是她卻不願意再跟父親在一起生活了,這讓我感到萬分沮喪。她是想要避開這場與父親的衝突吧。
那一年的聖誕節沒有了母親的微笑,只有克莉絲汀、費達和我三個孩子在家。法蘭克當時還在上中學,姆巴巴齊也遠在坎帕拉。
第二天早上,父親給我們安排了家務之後就和村裡的人到酒館裡慶祝去了,我和費達負責到種植園裡收小米。
那天的天氣雖然很晴朗,但我還是看到了遠處的積雲,說不定幾時就要下雨了呢。園子附近的桉樹上,鳥兒在不停地歌唱,三不五時還飛下來啄幾粒小米,彷彿要和我們一起分享這收穫的喜悅。看起來它們一點也不怕我們立起來的稻草人,這讓我非常惱火。
費達和我要從比我們個子還高的秸稈上摘下穀穗,然後把它晒乾再脫粒,女孩子會用這些穀粒摻著木薯做成小米球(akaro),用帶蓋子的小籃子(akeibo)裝著。
我很想趕緊吃到這種美味的小米球,可又不想做收割的苦差事。這時我又想起了那群小鳥,如果我嘗試一下,肯定能取下它們的鳥巢,說不定裡面還有鳥蛋,雖然不夠早飯吃,可也差不多了。況且,這群鳥還在偷吃我們的糧食,我怎麼就不能從它們那裡拿些東西呢?
還沒我手掌大的黃色織布鳥輕快地飛到了樹上,很快我就看到了一個灰色的鳥巢,在離地面20英尺高的樹枝上。對我來說,這20英尺可不算高。
想到這裡,我趕緊朝那棵樹跑去,把費達一個人丟在那裡工作。那棵樹上有好幾根枝杈都被砍了下來,要嘛是蓋房子用了,要嘛就是當柴火燒了,只留下幾根斷枝長在那裡。我快速地爬上樹幹,粗糙的棕色樹皮都被弄掉了。一開始上來的時候還很費力,不過越往上爬就越容易,因為高處還有枝杈可以抓著。
巢裡的那隻小鳥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一直盯著我在看。我把腿纏在樹枝上,身體探出樹幹,鳥巢看起來已是唾手可得。
「小心點!」費達在下面喊著,「那樹枝不結實!」
我都爬過那麼多次樹了,費達知道什麼呀!我心想。
那隻鳥突然從裡面飛了出來,在我頭頂上盤旋著,還不停地在叫。我伸手去抓鳥巢了,但還差幾寸才能搆到它。這些小傢伙可聰明著呢,把巢築得離樹幹遠遠的。
我又向外靠了一下,那樹枝也隨之往下彎了一些。
「快回去!」費達又喊道。
就差一點了。我邊想邊猛地向前傾了一下。
突然,樹枝「喀嚓」一聲斷了,就像打雷似的。那一瞬間,我腦子裡也劃過一道閃電。
「特威西!」
接下來那一刻我只知道自己躺在了地上,完全不知道這一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的耳朵裡開始發出嗡嗡響的轟鳴聲,但我卻很鎮定。男孩子從樹上掉下來是常有的事,不會受傷的,我們相當強壯。費達在我的一旁尖叫,甚至連手中的籃子都扔了,還用手摀著嘴,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用手肘支撐著自己慢慢坐了起來,一下子就看見了從左大腿穿過去的小樹樁,骨頭都要斷了。費達嚇得又叫了起來,這次她的聲音好像傳到了很遠的地方。我感覺自己是在厚厚的空氣中慢慢移動,在這場噩夢中,我並沒有感到疼痛,只是站起來拖著腿往前走。傷口裂開了,可沒有出血。
費達命令似的跟我說,「我們得趕緊回家,特威西,你還能走路嗎?我來扶你!」
「我還能走。」我沒有感到太多的疼痛,血流得也很少。我沒讓費達扶,自己一個人走了兩百碼的路回到了家。費達在後面跟著,哭了一路。
此時的客廳裡空無一人,一片寂靜。父親不在,母親也不在。就在那一刻,我的夢醒了,母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一年了。
「快坐下!」費達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清晰,也很大。
我跌坐在香蕉葉編成的墊子上,把腿伸了出來,當鮮血從傷口處流出來的時候,麻木的感覺沒有了,我的心裡滿是恐懼。我真想大哭一場,但我已經長大了,大孩子是不能哭的。可是我還沒有完全長大,這個時候真希望母親能在這裡陪著我。
費達回來的時候,拿來了父親去教堂才穿的白襯衫,她強忍著淚水把它緊緊纏在了我的腿上,「我去找人來幫忙!」
費達離開之後,我的腿就開始鑽心的痛。鮮血浸透了父親的襯衫,把墊子也染紅了。我想向上帝祈禱,但我也明白這時候自己最需要的是醫生、是醫院,現在他們都遠在天邊。
沒一會兒,院子裡的場面就混亂了。鄰家婦女跑著進進出出,還大聲地哭喊著,男人們也都被叫了回來。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父親回來之後就開始斥責我,嘴裡滿是啤酒的味道,不過他還是俯下身來檢查了我的腿。其他人都不可靠,可是現在父親喝了酒,看著他的眼窩就覺得他是在做白日夢。
鄰居的兩個婦女將他推到一邊,用乾淨的布重新包紮了我的傷口,但血還是在往外滲。如果這時母親在這裡,她會知道怎麼來照顧我。門外的醉漢們空著手進來了,他們沒有找到擔架。
「我們把他背過去!」父親突然做出了這個決定。
他把我拉起來按到胸前,疼痛彷彿要撕裂我的身體,我只好緊緊抓住他的肩膀。
父親把我拖到門口,每動一下都是一陣劇痛。我肯定活不下去了,失血這麼多,醫院又這麼遠。想到這些,我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了。
「快點!」同行的幾個人有點慢,父親不由得抱怨了幾句。
我們沒走多遠,他的呼吸就變得非常急促,手臂一直在顫抖。「我平時讓你吃得太多了,」他說,「都快跟斷奶的牛犢子一樣重了。」
他讓另一名醉漢揹著我繼續往前走,那一刻我不知道哪個會更糟——疼痛還是恐懼。即使父親喝了酒,他也會保護我,可其他人就有可能摔到我。我的心裡很緊張,不由自主地在心裡默默祈禱快點到醫院。
沿著馬路往下走就到了十字路口,路兩邊都用籬笆圍著。通常只要五分鐘我就能從家裡跑到這裡,但這一次卻感覺花了好幾個小時。每走一步,每換一個人,這種疼痛就會增加一分。
「還是得用個擔架,」父親抱怨道,「這速度太慢了,快點吧!」
我希望自己能看到通往坎布加的碎石路,可是眼前只有趕著牛羊的小孩。看著這群滿身血漬的醉漢,他們簡直嚇呆了。有的婦女還有小女孩從花園裡往外張望著,她們的眼睛緊盯著我腿上浸紅的繃帶,看樣子是以為我快要死了。我知道她們的想法沒錯,這時候我唯一的希望是能握著母親的手,聽到她安慰我的聲音。
「小心點!」父親喊道。
走到大路上的時候,父親已經沒力氣再罵了,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要不是我傷得這麼嚴重,他肯定會拿羊鞭教訓我一頓,作為對我爬樹的懲罰。然而現在,他什麼都沒有說,這是最讓我害怕的,他好像知道我快要死了。
我感到很虛弱,意識時有時無。
坎布加醫院坐落在通往魯昆吉里的那條路上,濃密的樹蔭下只有一棟低矮的白色磚瓦樓。我們進入了一個昏暗的房間,那個醉漢把我交給了父親。回到父親的懷裡之後我著實鬆了一口氣,但這裡消毒劑和嘔吐物的味道讓我難以呼吸。
我掙扎著,可身體還是太虛弱了。「我不想……」
「噓……」父親示意我別出聲。
我們慢慢移到接待桌前,一個穿藍白制服的女孩正在讀桌上成堆的文件,除了她還有一些人,坐在靠牆的長椅上。
「需要幫忙嗎?」那女孩看起來比克莉絲汀要大一點。
「他的腿折了,得趕緊給縫上!」父親說,「你沒看到他腿上都是血嗎?」
「醫生不在,」她說,「今天過節,大家都慶祝去了。」
「那就把他找回來。」
「但是他……」
「去找他!」
女孩連忙站了起來,點了點頭。「你們稍等一下。」說完,她抓起裙襬朝著側廊跑去。
「竟然沒有醫生!」父親的手緊緊地抓著我,「這算什麼醫院啊?」
那個女孩回來的時候,後面跟著一位穿著同樣制服的老護士,她梳到腦後的頭髮用白頭巾包了起來。看到我腿上浸著血的繃帶,她連忙把手放在我額頭上摸了一下。
「天啊!」她說,「趕緊把這孩子放到床上去!」
說完這話,她馬上領著我們擠過擁堵的病房來到了另一間屋子裡,這屋裡到處都是酒精味,打開的窗戶邊上還有一張床。有幾個人從自己的床上往我們這邊看了看,他們的眼睛發黃,很顯然是得了瘧疾。不過,大多數病人都還在睡覺。
父親把我放在硬床墊上,這又是一陣劇痛,我忍不住哭了出來。
「會好起來的。」護士一邊安慰我,一邊解開臨時繫在我腿上的繃帶,血塊在傷口處形成了淤積,像是黑色的果凍。我之前沒有清理出紮在腿裡的碎片,甚至連碰都沒碰。那一刻,我只想逃離這個地方,把這難看的傷口遠遠地拋到腦後。
「媽媽!」我哭著喊,「我要媽媽!」
父親只好緊緊地抱著我,看著護士用鑷子夾出留在腿裡的碎片,那種疼痛不禁讓我失聲大叫。
「剩下的只能等到明天再處理了,」她皺著眉說道,「醫生明天才有空來給他的傷口做清理。」
「明天!」父親吼道,他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病房裡。
「必須要等到明天。」護士的聲音裡依然保持著鎮定,還有些許嚴肅,像是老師在教育學生。
父親眼裡閃著光,可護士手裡拿著鑷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時,父親放開我,又往後退了幾步。
「我可以把他的傷口清洗清洗,然後再給他包紮一下,」護士給父親解釋道,「但這個傷還是得做手術,這些木屑必須得拿出來,不然傷口感染會造成肌肉和皮膚損壞。」
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非常焦躁,他的手指在床架上敲著。「我不滿意,」他說,「我們想盡辦法從那卡葉茲村把孩子帶來,現在你們卻告訴我們要等到明天才能做手術。」
「一切都會好的。」護士向他保證。
一切並不好,我感到了深深的絕望。我親眼見到了家裡墊子上的血,就連揹我來的醉漢身上也滿是血漬。
護士重新包紮了一下傷口,但我頓時就感到了劇烈的疼痛。此刻,烏雲一直籠罩著我。
「特威西!」我感到有一隻手在拉著我,「主啊,看在我這麼聲嘶力竭的份上,請你憐我,憫我,應我。」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奇蹟。只見母親站在床邊,臉頰上依舊是燦爛的微笑。她的頭髮用一條紅色的圍巾包了起來,跟紮在腰間的腰帶搭配得很好。
「我在這裡呢。」她說。
看到母親出現在我面前,我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母親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她也明白什麼時候該去禱告。就是因為她在這裡陪著我,疼痛感才沒有那麼強烈。她就是我的力量,只要她和我在一起,我就還有活著的希望。
第二天做手術的時候,我就需要那力量和禱告了。在注射青黴素之後,我的燒退了。接著,就被帶進了手術室。此時的我因失血過多變得很虛弱,他們用了麻醉劑,但我還是能感覺到醫生落在我身上的每一刀。終於,木屑被一個個取了出來,護士清洗了手術後的傷口,醫生又給縫了幾針。我已經哭不出來了,沒有人能幫我做什麼,如果我想活下去,就必須自己堅持下去。
那天晚上母親離開之後,外婆來到男病房照顧我。儘管她年事已高,背也有點駝,可頭依然高高地抬著。床頭燈發出了柔和的光,在它的映照下,我看到了外婆那飽經風霜的臉,雖然戴著鮮綠色的圍巾,可依舊很滄桑。
她拄著一根粗製的桉木枴杖,慢慢地走到我床邊。她打量著我的臉龐,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裙襬攏在一起後坐到了木椅上。她那棕色的眸子裡充滿了悲傷,一邊看著我,一邊點著頭。
「你現在的命啊,就掌握在上帝的手中。」說完,她從衣服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本《聖經》,打開之後就唸了起來:「他身處至高的祕密之地,所有人都處在他萬能的庇護之下。我眼中的上帝,就是保護神,就是壁壘。我的上帝,我將永遠信任你。」
我竭盡全力去聽清她說的話,但安慰我度過漫漫長夜的主要還是她的聲音。
母親在醫院陪了我好幾天,每當醫生打開傷口、排膿以及清除壞死組織的時候,她總是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很擔心醫生沒有清理出所有的木屑,如果沒弄乾淨,它們就會殘留在我的大腿裡,使這塊傷口反覆受到感染。那我會不會因此而喪命?因為一個簡單的錯誤就導致死亡,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我很害怕,也很生氣,因為傷口一直在感染。
每天晚上,外婆都會回來陪著我,她一直堅持給我唸《聖經》裡的詩篇。「即便我行走在通向死亡幽谷的路上,我也不懼怕任何邪惡,因為有你與我同在,就連你的枴杖也在安慰我。」「耶和華是我的光亮,是我的救星,我還會怕誰嗎?耶和華是我生命的力量,我還會怕誰嗎?」
我發現當我聽到她的聲音時,我就不那麼害怕了。
「主啊,請教給我為人處世的方法吧,用平和的方法來指導我戰勝自己的敵人吧!」
聽到外婆的聲音,我突然想到,每天晚上她都要在夜色中拄著枴杖穿過兩條小溪來醫院陪我。
「你無需畏懼恐怖的夜晚,也沒必要害怕白天耀眼的光芒。」
慢慢地,我不再將這份苦痛看作是一種懲罰,這應當是一個教訓。三個月的時間裡,每晚外婆都在黑夜中來醫院陪我、安慰我,也只有在滿月的夜晚,她才可以藉助微弱的月光趕路。
「他要吩咐自己的天使,在你行走的路上一直保護著你。」
外婆就是我的天使,她將上帝的光芒帶給了年幼的我,正是這光芒指引我穿過了死亡的陰影。
突然,一陣顛簸把我從回憶里拉到了現實,我意識到車上還放著法蘭克的棺木。沒有任何東西能比自己親手摸著棺材更能讓人感受到死亡的真實了,這種感覺讓人痛徹心扉。
上帝為什麼要帶走法蘭克?他是如此善良慷慨,不單單是家人,每個認識他的人都會懷念他。村裡有許多人都是靠他每年的慷慨解囊生活的,現在他走了,還有誰能幫助這些苦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