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哥哥的守護者
那卡的曙光 by T.J.卡古里/S.U.林威爾
2020-1-7 18:26
在美國的十八個月很快就過去了,回烏干達的漫漫旅途中,我回憶著自已經歷的一切。一月份剛來紐約時,天氣冷得不得了,但我一直被新朋友的熱情所感動,在這裡建立起的友誼讓我在寒冷的季節裡感受到了別樣的溫暖。
後來我發現,美國人會笑著跟你打招呼,但這笑只是表面的。很快我也就明白了不能總相信第一感覺,只有充分了解了這個人才能對他做出評價。我也發現很多紐約人認為非洲只是一個國家而非一個大陸,在他們看來,所有的非洲人是一樣的,當然就更不知道各個國家的名稱了。
他們有時會問:「烏干達,那是哪裡?」
「在非洲東部。」我就這樣回答。
「哦,沒錯,非洲。」他們知道非洲在哪裡。
儘管感覺遠離家鄉,但是我喜歡美國自由發表言論的氛圍,人們可以批評總統和政府,還不用擔心遭人報復。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在美國,從小學到高中的教育都是免費的,而且城市各有特色,城市裡的人也各不相同。
在這裡,我還交了很多朋友,貝蘭達就是其中的一個。當時,她還在攻讀大學學位,但那份自信、率真還有美麗的笑容卻深深地吸引了我。她是每個男人的夢:聰明、可愛、善良,而且獨立。我跟她只有過三次約會,但我明白她就是我想與之結婚生子的女人。但這怎麼可能發生?她住在美國而我要回烏干達。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但我依然向上帝祈禱,希望他能幫我解決這個問題。
經過24個小時的漫漫長途,我終於回到了烏干達的土地上,這讓我興奮不已。不過這份喜悅沒有持續多久,當我推著行李走到門口的時候,只看見伊迪絲和三個孩子在等我,法蘭克並沒有跟他們在一起。我哥哥可不是那種不守約的人,肯定出什麼事了。
「歡迎回家,特威西,」伊迪絲說,她小心翼翼地抱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精緻的花瓶,「旅途怎麼樣?」
「遠死了。」我一邊回答她的話,一邊不停地往停車場的方向看,但法蘭克並不在那裡。
「我們送你回去吧。」伊迪絲的著裝像往常那樣顯得整潔得體,她脖子上還戴著一串珍珠項鍊,雖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但我還是能從那雙眼睛裡看出她的疲憊。
「法蘭克……」
「他身體不太好。」
我想問問怎麼回事,但現在不是問問題的時候。在往金賈去的那兩個小時裡,我一直都跟孩子們聊著。
說完話,大家都安靜了下來,我向後一靠,透過車窗往外看。月光下,路兩旁遍布山丘的茶園就像軍人的影子。我一直盯著它們看,一路都沒停。土地好像都還有生命似的,這讓人感覺很恐懼,彷彿那些黑影隨時可能起身,跑到路上來。
我心裡有一絲不安,總感覺出什麼事了。想起上次見法蘭克時,他的身體就很瘦削,整個西裝外套就像掛在他的肩膀上一樣。我沒向伊迪絲細問法蘭克的情況,因為從某種程度上我已經知道答案了,而這正是我不願面對的。
不,法蘭克很有可能只是得了重度瘧疾,或者病毒性流感,要不就是寄生蟲病,這些病都是可以治癒的。
隨著車子往前走,路兩旁的地勢也漸漸趨於平緩,漸漸地,茶樹從我的視線中不見了,甘蔗出現在我的眼前。看到這些甘蔗,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了許多,面對它們的時候我不需要隱瞞任何東西。這些甘蔗足足有十英尺高,月光下,它們挺拔的身姿清晰可見。順著這片甘蔗林,我們一直走到了盧加齊(烏干達中部城鎮)的蔗糖廠。
離開盧加齊之後,我們進入了馬比拉森林自然保護區,這裡是烏干達政府為保護熱帶環境的多樣性而積極挽救的自然區域之一。這時,史蒂芬問我美國有沒有這樣的森林保護區,我就跟他講了講在紐約的見聞。暫時轉移下話題,這確實讓我有了些許寬慰,我很願意盡我所能滿足史蒂芬對知識的渴望。
可是,隨著離金賈的距離越來越近,對法蘭克的牽掛又占據了我的心頭。當地人將金賈稱作「艾金加」,在盧干達語(烏干達的主要語言。使用者超過一千萬,主要集中在烏干達南部,包括首都坎帕拉)裡是「大石頭」的意思,因為這座城市就像是尼羅河邊的巨石,站在上面俯瞰尼羅河時,景色一覽無餘,所以就有了這樣的名字。對我來說,法蘭克就像那塊巨石,他如果有了什麼不測,對我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
之後,我們又經過了歐文瀑布大壩,這裡的水力工程很有名,因為整個烏干達的用電都是它提供的。而金賈就在不遠處,那裡都是平頂的房子,白色的牆壁外面還有柱廊和壁畫。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我曾騎著法蘭克的自行車走遍了這裡的每個角落,每一處房屋、每一個商店,我也都有印象。
伊迪絲把車停在了自家門口的街道上,這裡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雙色的牆壁,上面是黃色、下面是灰褐色,還有那天藍色的門正對著前方。屋簷上精緻的木刻裝飾好像是白色的花邊,點綴著生了鏽的鐵皮屋頂。
我們下了車,把行李拿到了屋裡,在那裡,我最害怕的一幕還是發生了。房子的模樣一點沒有變,但我熟悉的哥哥法蘭克不見了,曾經充滿活力的他此時陷在沙發裡,羸弱的身軀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樣,就連衣服也像是掛在他身上一般,一點都不合身。
「特威西,」他一邊說一邊拍著他身旁的墊子,「歡迎回家,真是好久都沒見了。」
「法蘭克……」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坐下之後,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問道,「怎麼會是這樣?」
愛滋,他沒有說這個詞,但事情肯定是這樣。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受過的教育和培訓根本救不了他。
「跟我講講美國的事吧。」他說道。
過去的幾個星期裡,法蘭克一直被頭痛和嘔吐折磨著,我也盡可能多地從坎帕拉的住處回去看他。每次經過高速路沿途的茶園、甘蔗地的時候,我都默默祈禱奇蹟能夠出現,此刻正在蹂躪法蘭克的疾病每年都會奪走十萬烏干達人的性命。每次我去探望他的時候都會發現他是越來越瘦,曾經健碩的身軀如今只剩下了皮包骨頭。他的臉頰耷拉下來,眼神也失去了光澤。
8月初的時候,他的身體更瘦弱了,我走進他的房間時竟看不出他是躺在床上。「消瘦」這個詞早已不適合他了,憔悴、疲憊才是他更真實的寫照。
「來我這邊坐下吧。」法蘭克一邊說著一邊喘著氣。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緊緊挨著床沿。
「答應我以後一定要小心。」他說,此時他的臉像是被遮上了一層紗,睜著的眼睛慢慢地眨著,「給自己找一個健康的女人,這是唯一的方法,你不能患上愛……愛滋病。」
「我向你保證。」我只能這樣跟他說。親眼目睹了這死亡的過程,誰還會不小心呢?
法蘭克翻了翻身,咳出一口血痰。我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但他還是不斷地咳嗽、呻吟。
「我去把伊迪絲叫來!」看到他這樣,我焦急地說。
「不,」法蘭克一直抓著我的手腕,直到咳嗽慢慢停了下來才跟我說,「她工作太辛苦了。」
疾病同樣也在折磨伊迪絲,我再也看不見她溫柔的微笑,也聽不到她鼓勵的話語了。她的眼神裡寫滿沮喪,表情裡滿是憂傷。即使是在照顧孩子、料理家事,她也顯得魂不守舍。
「我會和你在一起的。」我說道,其實我根本無法保證一直待在金賈。坎帕拉的工作需要我去料理,但我的哥哥也需要我的照顧啊。
法蘭克的嘴唇動了動,朝我艱難地笑了笑,但這也讓我看到了他牙齦上的傷口。「謝謝你,弟弟。」他嘆了口氣,之後便又打起了瞌睡。
從那一刻起,我不再祈禱上帝保佑他快點恢復健康,這樣自私的行為只會延長他的痛苦。相反,我懇求上帝快點結束法蘭克的痛苦,把他帶往天堂獲得永生。
法蘭克最後的日子讓我們每個人都痛苦萬分,母親、父親、克莉絲汀和費達坐著公車從烏干達西南部來看他。他在金賈的大醫院裡住了幾天,但最終醫生還是讓他回家了。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裡,我們想盡一切辦法減輕他的苦痛。我們用湯匙餵他吃軟一點的食物,但由於他的喉嚨發炎疼痛,什麼都難以下嚥。
他幾乎不怎麼說話了,但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會鼓足力量跟我講在古巴的見聞。他還跟我講了自己被捕的經歷,以及政權更替時期在烏干達警戒等級最高的監獄度過的那段歲月。不僅如此,他還敞開心扉告訴我他自己對婚姻的感受,他害怕自己再也無法孝敬父親、無法回報母親不朽的愛了。
每天他都握著我的手,把我拉到跟前。「我的孩子,」他低聲說,「你必須答應我要好好照顧史蒂芬、珊卓和莎倫。」
「我一定會的,」我答應他的時候,眼裡閃著淚花,「我一定會很好地照顧他們的。」在烏干達,叔叔有義務撫養已成孤兒的侄女和侄子,但問題是如果叔叔也死於愛滋病,這些孩子該怎麼辦。
看著法蘭克慢慢入睡,我的心也在隱隱作痛。他也讓我跟他說了我自己的一些事,我們兩人終於又回到了從前那樣的親密無間,但這樣的日子不剩幾天了。
最後一個晚上,伊迪絲、表哥赫伯特和我輪流照顧著法蘭克,努力使他少受些折磨。我不在他床邊聽著他肺裡發出奄奄一息的聲音時,便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靜靜祈禱:「上帝啊,請派您的天使來,把法蘭克接到天堂吧,他已經遭受太多的折磨了。」
我本打算第二天回坎帕拉。我已經兩週沒去人權中心上班了,有些事急需處理一下。早上八點,我在法蘭克的房間裡穿衣服,眼睛的餘光看到他把手臂伸了出來。我想他要躺下,就俯下身去扶了他一把。此時的他早已瘦骨嶙峋了,身上沒有什麼肉。我抱住他,感覺就像抱著一個孩子。這時候,他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好吧,」我想,「我不會讓你倒下。」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是哥哥的守護者。
法蘭克又咳嗽了兩聲,呼出的氣體拂過我的臉頰,我把他放到床上。他又咳嗽了一下,這一次,空氣沒有了流動,一切都安靜了。沒了聲音,沒了痛苦,折磨結束了。
「伊迪絲!伊迪絲!」我聽到自己在大聲地喊著,「媽媽!」
伊迪絲看到這情景,不禁失聲痛哭:「我的丈夫啊,為什麼你要離開我?你怎麼能把我一人留在這個世界上?誰來幫我撫養孩子啊?」
史蒂芬當時只有十一歲,兩個女兒一個九歲,一個七歲。伊迪絲現在成了一個單身母親,撫養孩子的重任就落在了她一人的肩上,以後的日子會很不好過。法蘭克留給她的只有微薄的撫卹金,雖然比大多數工人的工資要高些,但維持一個家庭的生存仍然是捉襟見肘。
母親永遠都是那麼堅強,她唱起了詩歌:「在那邊點名的時候,我會伴隨著你。」
我告訴自己法蘭克已經死了,但還是很難相信這個事實。幾個星期以來,我知道他可能隨時會走,但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卻沒有絲毫準備。就這樣,哥哥在我的懷裡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