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雞肉裡全是骨頭
那卡的曙光 by T.J.卡古里/S.U.林威爾
2020-1-7 18:26
我們到達魯昆吉里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光線漸漸暗了下來。這是旅程中最後一個已經通電並鋪設好馬路的小鎮,大街上的送貨卡車和「蹦躂」(boda,當地人對摩托計程車的叫法)來來往往,車水馬龍,熱鬧極了。雖然一些小商鋪已經關上了窗板和木門,但餐館和夜總會仍然亮著電燈和霓虹招牌在營業。
在這裡,許多乘客下了車,包括那對老夫婦,司機打開了車燈,車子在泥濘的道路上朝著安納谷的方向繼續行駛。這條被河水沖刷出來的峽谷足有一英里寬,將魯昆吉里和卡農古兩個地方劃分開來。
巴士後面有個人睡著了,傳過來打鼾的聲音,坐在我前面幾排的一位婦人緊緊抓著她三個孩子中最小的那個,她知道,在這漫長崎嶇的道路上隨時都會有危險。
車子開始往下駛了,此時星星出現在了車窗外的夜空裡。我趕緊坐好,以防巴士顛簸時身體往前衝。部分道路被雨水沖壞了,當地的施工人員想盡各種辦法才讓它恢復通行,但這只是杯水車薪,只是再來一場大雨,一天的努力就都白費了。有的車子會陷到泥漿裡,有的甚至還翻了車。
巴士在轉彎處沿著下坡路慢慢行駛,時不時還發出刺耳的煞車聲,那位婦女只能低聲哄著自己的小兒子,讓他別害怕。
白天,在陽光的照射下,安納谷顯得格外壯觀。綠一塊棕一塊的梯田迸發勃勃生機,香蕉種植園和花園被籬笆劃分開,顯得錯落有致,就連建在斜坡上的房子也別有一番情趣。雨水匯聚而成的瀑布沖刷著山體的岩石,而且越來越寬。這裡的泥濘程度遠不是艾楊布河能比的。但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安納谷就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那茫茫夜色彷彿要吞沒每一輛車。
「不用擔心,」司機回頭對著我們說,「我還從沒翻過車呢。」
「注意看路!」那位女人責怪道。
司機聽到她的嗔怪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水流下懸崖,匯入了泥潭。
突然,巴士掉進了一個深洞裡,整個車身開始慢慢向一側傾斜,這時我的心猶如百公尺衝刺般劇烈地跳動著。車輪打著空轉,引擎發出轟鳴聲。那位女士大叫起來,把我後面那位打鼾的男士吵醒了。
「主啊,請與我們同在!」我祈禱著,眯起眼睛順著車燈的亮光向外望去。路面上的好幾處地方雖然受到雨水的沖刷,被侵蝕得很厲害,但還沒有真正塌下去。
司機開始減速了。突然,公車稍稍傾斜了一下,沿著路邊開始打滑。司機看起來並沒受太大影響,但我還是放不下心,直到看見那架橫跨在江面上的黑色鐵橋,我才鬆了一口氣。
感謝上帝,我心裡想著。鐵橋在輪胎下面不停地振動,輪胎每轉一圈,我離那卡葉茲村就越近一步。
離開大橋之後司機又開始踩著油門加速行駛,看來他對順利通過這段同樣陡峭的上坡路很有信心。確實,上坡並沒有下坡那麼可怕。
幾十分鐘後,車子駛出峽谷進入了坎布加,那裡稀稀落落亮著的幾盞燈還都是用發電機發的電。雖然只有這幾盞燈的光亮,卻足以表明坎布加醫院的存在。小鎮的主要街道上此時已是漆黑一片,路邊幾碼遠的商店在黑夜裡彷彿縮成了一團團陰影,只能從窗板的縫隙裡透出點點亮光。這時候,司機放緩了車速,害怕黑夜裡看不清會撞到行人。
後來,隨著耳邊響起刺耳的煞車聲,車子終於停在了我姑媽約瑟琳家的附近,那是一間位於城市邊緣的白色磚房。我是唯一一個在坎布加下車的乘客,司機幫我把四袋行李拿下車放在了路邊。
「有人幫你搬這些東西嗎?」司機問道。
「有。」我回答他說。雖然我還沒有什麼具體安排,但我心裡有數,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過來幫忙,這從來都不是問題。
大多數時候,我都選擇在天黑之後趕到家,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人看到我帶了這麼多包東西。作為當地為數不多擺脫貧困的人之一,我還是有點名氣的。在村子裡,我也算是許多孩子的榜樣,能夠鼓勵他們積極生活,這樣也很好。不過,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並不總是好事。村裡的人會議論我從大城市帶了什麼回來,是烤麵包還是糖?是衣服還是烤魚?猜個沒完沒了。這時候,那些「史旺科儒」(shwenkuru,當地人對老爺爺的稱呼)無疑會坐在酒吧外頭,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琢磨如何處置我的這四袋子東西。
巴士鳴著喇叭沿著公路繼續往前走,沒過多久,兩個男孩便走過來了。矮個子的那個我不認識,另一個我知道,是朱利葉斯。早些年我資助過他。朱利葉斯的父親死於腦溢血,留下兩個妻子和八個孩子。父親死後沒過多久,朱利葉斯的母親也永遠離開了他們,家裡的大人就只剩下父親的第二個妻子了。除此之外,孩子們沒有其他的親戚可以依靠。
「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父親在朱利葉斯母親的墓前說出了這句話。在我看來,他說這話只是想找人幫他做家務而已。不過他最後還是遵守了當初的諾言,送朱利葉斯上了學。
「特威西叔叔,您好!」朱利葉斯跟我打著招呼,「您給我帶禮物了嗎?」
「那要看你的表現怎麼樣了。」我說。
兩個孩子接過包裹順勢就頂在頭上,我拿了一個較小的包。就這樣,我們三個人一起沿著黑暗髒亂的路向村裡走去。
「什麼表現?」朱利葉斯提醒我。
「你這學期的考試成績怎麼樣?」朱利葉斯讀一年級的時候考了三次都沒有及格,不過學校最終還是讓他升入了二年級。我真希望從我上次離開之後,他在學習上能更積極、更主動一些。
朱利葉斯沒有回答我,在夜色中我也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在一些需要子女幫助種地和操持家務的貧困農民家裡,教育往往不被認可,朱利葉斯很幸運,他得到了這個學習機會。
「你通過考試了嗎?」
矮個男孩說話的時候變得結結巴巴,顯然他扛著包裹走一路並不輕鬆。
「你還在學校嗎?」我問道。
「已經不在了。」朱利葉斯回答道。
聽到這話,我心裡一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小時候,我總是盼著上學去。即使是現在,我還計劃著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求學,這種學習的勁頭一直沒放鬆過。
我們在漆黑的路上走著,過去之後還有一小段上坡路。我的心裡有些煩悶,真希望我有魔力使朱利葉斯這樣的孩子有所覺悟。沒有受過良好教育只能窮困一生,這一點他很快就會明白的。
屋子外面依舊是那帶刺的籬笆,裡面的燈光透過窗板的縫隙照了出來。這時,一股清香的雞湯味從屋裡飄了出來,在我鼻尖縈繞,饞得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與母親做的湯相比,那些烤雞肉串簡直一無是處!走近之後,我聽到了屋裡大人們談笑的聲音,三不五時也會傳來孩子們咯咯的笑聲,靜靜地迴盪在這夜色裡。
進到院子裡,我看見一輛豐田越野車停在那裡,看樣子法蘭克一家已經到了。男孩們先把我的行李拿到了屋裡,還沒等我進去,母親就出門迎接我走來了。她的頭上纏了一條粉紅色圍巾,只是這麼久沒見,臉上多少顯露出一些歲月留下的痕跡。不過這些我都不在乎,我最渴望看到的是她那熟悉的笑容。雖然母親的臉上多了些皺紋,可還是那麼生動燦爛,與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我也並沒有失望。
「媽媽。」話音一落,我就趕緊走上去抱住了母親。
這時父親也走了出來,由於他老愛皺眉頭,眉間便形成了深深的皺紋。他用溫和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但我並沒有主動跟他握手。因為我知道,我們兩人一說話就會吵起來,尤其是現在他知道了我要去美國的事,我就更不能再跟他僵持下去了。比起我上次回來的時候,他的頭髮和鬍鬚又有一些變得灰白了,可是他那嚴肅的眼神告訴我,他的脾氣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溫和。
「歡迎回家,」母親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這輕柔的話語聽著舒服極了,「感謝上帝一直保佑著你。」
母親穿著有綠葉圖案點綴著的裙子,但我還是看到了她光著的腳趾。上次回來的時候我就跟她說要穿鞋子,要保護自己的腳底板,這樣才不會被鋒利的石頭劃破,我就是深受其害才吸取教訓的。她老是抱怨鞋子會磨腳,但這並不是她不穿鞋的真正原因。其實,她只是擔心會把鞋子穿舊了,穿出去被人笑話。我都記不得告訴過她多少次了,她需要什麼樣的鞋子,需要多少雙鞋子,我都會買給她,但似乎總是無法打消她內心的顧慮。母親從不讓我給她買任何東西,可父親就不一樣了,他總會列一長串他所需要的物品清單,讓我把東西帶回來見他。
看到我回來,大家很高興,耳邊都是興奮的招呼聲,「Keije!」「Buhooro!」「Buhorogye!」「Agandi!」(魯克加語中表達激動心情的方式,與長時間未謀面的客人見面時常用)
一時間,我被大家團團圍住,黑暗中哥哥的孩子和他們的表親都擠到了我跟前,他們緊緊地抱著我,熱情極了,差點把我擠扁了。
「您給我們帶糖果了嗎?」史蒂芬問我。他是法蘭克的大兒子,個子很高,說話的時候眼睛忽閃忽閃的,臉上還帶著微笑。
「好像沒帶呀!」說這話的時候,我假裝摸了摸口袋。
史蒂芬的妹妹莎倫趕緊說:「我們表現得都很好呢。」
「你們都做家務了嗎?」我又問。
「做了。」
「珊卓,你呢,在學校怎麼樣?」
「叔叔,我通過考試了。」她說話的時候兩眼都往下看,這是烏干達的習俗,女孩與長輩說話時都得這樣。
聽到他們表現得還不錯,我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糖來分給了他們。
「謝謝叔叔!」他們高興地對我說著謝謝,沒一會兒我的手就空了,孩子們轉眼就不見了。
這時候,克莉絲汀走過來把手搭在了我的手臂上。今年年初的時候,她有了第三個孩子邁克爾,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不過,她看起來還是那麼健康結實。
「歡迎回來,」她說,「趕緊到裡面來,我們準備了好多吃的呢。」
「對,趕緊進來吧,」母親連忙說著,「走了這麼久早都餓了吧!」
克莉斯汀把我拉進了屋裡。窗板都緊緊關著,唯恐蟲子進來。門雖開著,但也有垂地的印花門簾把外面隔開。
擁擠的客廳裡只有一盞燈在亮著,克莉絲汀的三個孩子和費達的孩子在屋子中間搖搖晃晃地來回走著,讓人感覺這裡是個托兒所。姑媽和堂兄弟們聚在牆邊,也在說著什麼。後院裡三不五時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毫無疑問,他們聚在那裡談論政治和最近發生的戰爭。
我還沒脫掉鞋子,就看見姐姐姆巴巴齊抱著費達的女兒朝這邊走了過來,小女孩在她的懷裡已經睡著了。因為怕自己嫁給像父親那樣的人,姆巴巴齊一直沒正式結婚。過去那幾年她生過三個孩子,可最後都不幸夭折了,好在她還能從這幾個侄兒侄女身上尋找些逝去的樂趣。
「特威西,」姆巴巴齊剛看到我就說道,「我可不該大老遠跑到那卡葉茲村來看你哦。」
「真是麻煩你了。」我確實有點不好意思了。姆巴巴齊在坎帕拉經營著自己的生意。我第一次離家到那裡去上大學的時候,她就像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讓我衣食無憂,不必為生活瑣事煩惱。可自從我開始工作,就一直沒再去看她。「我真的是太忙了。」我說。
「那還有空去美國!」她揶揄道。
「我本來打算走之前去看看你的。」
「那我呢?」費達這時也來到了我的身旁。她與家人一同住在伊莉莎白女王國家公園附近的卡瑟瑟,從坎帕拉出發要趕一天的路才能到她那裡。
「現在不就回來看你們了嘛!」我說。
話音剛落,克莉絲汀就拉著我的手臂去吃飯。
「特威西,」她說,「趁著飯還是熱的,趕緊過來吃吧,還有一晚上可以聊呢!」
屋子後面,廚房火爐中發出的火光照亮了那一群人的後背,爐渣子在房子附近密實的泥土中也一閃一閃發著微光。草地上有幾棵香蕉樹,還有羊圈和旱廁。整個後院由鐵絲網柵欄和帶刺的仙人掌圍著,羊兒們似乎想要掙脫繩子去找些嫩草吃。
廚房洗碗桌的後面,有個小女孩坐在地上在往爐火裡一根一根地添柴。火上煮著牛奶還有熱水,架子上則放著香蕉葉包起來的香蕉飯。裝著「慕葛提」(mugaati,一種用特殊配方烘烤的酵母麵包)的袋子早已經打開了,這種發麵麵包是城裡才有的。看到這些,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
「你們好!」我跟這些人打著招呼。他們有的坐在屋子旁邊的長椅上,有的直接坐在了地上。跟姐夫、叔叔、表兄還有鄰居一一握手之後,我看到法蘭克也坐在那裡,旁邊的盤子裡放滿了吃的。雖然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出他的臉頰很消瘦,就連西裝外套也鬆鬆垮垮的套在肩上,明顯瘦了很多。
他朝我笑了笑,用手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示意我坐下來。
「歡迎回來,特威西,」他說,「過來坐下吧!」
在他旁邊坐下來之後,克莉絲汀遞給我一盤食物,裡面盛著蒸熟的綠香蕉、雞肉、馬鈴薯、青菜還有木薯,費達又給我端了杯熱牛奶。
「趕緊吃吧!」克莉絲汀用她那姐姐慣有的語氣讓我趕緊吃飯,就像我還是當年的那個小男孩一樣。
「是,姐姐!」我說。
「小心一點,」法蘭克提醒我說,「雞肉裡都是骨頭。」
我笑了笑,指了指他那幾乎沒怎麼動的餐盤。
「木薯裡也都是骨頭嗎?你幾乎就沒怎麼吃嘛!」
「東西很不錯,」他說,「就是我的胃不爭氣。」
「還不舒服嗎?」這幾個月他一直在抱怨著潰瘍帶給他的麻煩。
「有時候就這樣,」他說,「我能應付的,沒事!」
「還是去看看醫生吧!」我跟他說。
「沒事,」他把雞腿從自己的餐盤裡拿出來放在了我的盤子裡,「跟我說說去美國的事吧,母親說你一月份就要走了!」
「對,我被哥倫比亞大學錄取為人權倡導項目的訪問學者,要坐飛機到紐約去。」
「真是太棒了!」法蘭克聽到這個消息顯得很高興。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說,「我真的很高興。」
法蘭克點頭說道:「那你可一定要把握好機會。」
「嗯,我會的。」我答道。
「趕緊吃吧!」法蘭克把他的木薯放到我的盤子裡,「你可得好好大幹一番呢!」
聽了這話我哈哈大笑,很高興哥哥還能跟我開玩笑。但如果那時我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我寧可放棄在美國的十八個月去陪伴法蘭克走完他生命中最後一年半的時間。雖然我受過教育,也有過培訓的經歷,但我仍覺得那折磨整個國家和人民的疾病——愛滋病,離自己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