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家門前的長隊
那卡的曙光 by T.J.卡古里/S.U.林威爾
2020-1-7 18:26
那是烏干達的聖誕節假期,我隨哥哥法蘭克·圖姆沙彼穿過自家泥巴牆房子的大門出去的時候,太陽才剛剛升起。
放眼望去,我家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隊,一路延伸到村子裡那條雜草叢生的小道上。排在隊首的是個無精打采的男人,身穿一件破襯衫,肩膀處早就裂開了縫。他身後是我們的一個遠房親戚,她身上裹著一件大花長裙(短袖方領長衫,是烏干達婦女的一種傳統民族服飾,其特點為鬆散寬大、色彩豔麗、長度及地),手裡牽著一個面黃肌瘦的男孩,身旁跟著兩個渾身上下只穿著短褲的小男孩,身後還站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再往後看是幾位婦女,她們被幾個小孩團團圍住,還有三個中年男人在互相交談。剩下的人則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排著隊,其中自然少不了一隻眼失明的詹姆斯,這對他來說有些反常——他幾乎每天早上都是在酒館裡度過的。
我想,生活不應該是這個樣子。要知道,烏干達西部遍布著許多土壤肥沃的香蕉種植園,還有數不清的大豆、木薯梯田。這裡的地勢連綿起伏、茶樹漫山遍野,猶如一幅流動的自然風景畫,特色物產漂洋過海被運往世界各地。雖然如此,可還是有那麼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有錢人屈指可數,這是為什麼?對此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已經到了公元1989年,但我們這裡既沒有電,也喝不到乾淨的水,連最起碼的醫療保健都沒有,就更別說教育了。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真心希望能出現一些轉機。
「特威西,來和我坐到一起。」兄長法蘭克指著那張三條腿的凳子跟我說。
「真的嗎?」
「嗯。」
聽到這裡,我的心激動得快跳出來了。每逢節假日,法蘭克的老闆都會允許他借用公司的車返鄉過節。在烏干達,聖誕節不是贈送禮物的時候,但法蘭克早早就把那輛號稱「四驅之王」的豐田越野車的後車箱塞得滿滿的。什麼衣服、蘇打水、成袋的白米,還有其他一些只有城市裡才能買到的食物,應有盡有。除了把這些東西拉回家裡,他還要為村裡其他人提供些幫助。我看著兄長一個人認真地做這些事已經好些年了,讓我參與進來和他一起做還是第一次。
「幫我做記錄。」法蘭克說著就遞給我了一張紙條和一支只剩一小截的鉛筆頭。十年間,法蘭克一直都很瘦,但他也一直很結實。他注重儀表,穿的衣服很講究。當我還是個懵懂的小男孩時,他就已經在古巴接受軍情官的訓練了。如今我已高中畢業,而他留在金賈(烏干達第二大城市,也是烏重要的工業城市,因1870年英國探險家斯比克發現此地為世界上最長的河流尼羅河源頭而聞名。面積734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約60萬,南靠維多利亞湖,距首都坎帕拉約80公里)工作和生活,這個城市遠在烏干達的另一邊。
站在隊首的男子整理了一下他那磨破了的襯衫,他試圖讓自己顯得正式一些,不過他的腳上沒有鞋子。
「有需要幫助的嗎?」法蘭克用當地土語魯克加語問候道。
「你好!」說著,這個男子就伸出一隻手來,「我是伊曼紐爾·穆赫瑞扎。」
「你需要什麼樣的幫助呢,穆赫瑞扎?」
穆赫瑞扎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說:「我的兄弟死了,我得照顧他的三個孩子,但我自己還有兩個孩子。我答應過他讓孩子們讀完小學,不過我現在根本沒錢去付學費和書本費。」
學費和書本費只需要幾千先令,也就是兩三美元。但對於那卡葉茲村的許多人來說,那比他們一個月賺的錢還多。
「他們在哪所學校?」法蘭克問。
「那卡葉茲村小學。」
「別擔心,」法蘭克說,「我會負責這五個孩子的教育開銷的。」說完,他示意我記下這個請求。
穆赫瑞扎抬起頭,微微咧開嘴笑了。
「謝謝你,法蘭克先生,謝謝你。」他緊緊握著法蘭克的手。
我總是為法蘭克的慷慨大方和樂於助人的精神所折服,事實上,當年我在坎卡茲寄宿學校時就一直以他為榜樣。作為食物監察員,我的職責是確保膳食按時送達,每個學生都得到公平的份額。一天晚上,麥片沒有熟透、豆醬也做得太老,並且上面還有象鼻蟲的卵和幼蟲。學生們都不肯吃,我也覺得自己應該支持他們爭取更好食物的請求。
為此學校爆發了一次小小的騷亂,部分公共財產被損壞。有人把我告到了校長那裡,我也因此停了職。因為害怕回到家裡無法面對父親,我只得在朋友家捱過了兩個星期,虧得最後由一位親戚做擔保,我才得以復職。
我沒想到我試圖去幫助別人,結果反而是讓自己陷入極大的困苦之中。好在學生們最後都得到了健康衛生的食物,讓我感到這些代價都是值得的。
接下來的那位婦女是我的一個親戚,她門牙發黃,長裙下襬染上不少了紅土。
「你好,娜瑪婭!」我握了握她的手。
「我會做得更好的,」她說道,「但是你,特威西格耶,你是多麼健康啊,你父親撫養你們的時候可從不吝嗇食物!」
她的孩子營養不良,因為缺乏蛋白質,肚子都鼓鼓的。我們確實很幸運,父親有一大片香蕉種植園,這基本上就足夠養活了我們。如果遇上災年,我們還能賣牛賣羊補貼家用。
不過,對於穿著打扮,父親就沒那麼慷慨了。他的人生信條是衣服一定要穿到很薄、全是洞了才能扔掉。因此我一直穿法蘭克的舊衣服。像他那樣時髦的人,穿的衣服往往都是名牌,這把我的高中同學弄迷糊了,他們根本想不通,為什麼我這個來自那卡葉茲村的窮酸小子會穿著名牌褲子和皮鞋。
我競選食物監察員的時候就穿著一套法蘭克給我的海軍藍小獵裝,這為我贏得了不少想要借我衣服穿的男生的選票。在農村,借衣服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娜瑪婭對法蘭克說:「我不想靠乞討度日,但我要養活四個孩子。我家的雞、鴨都已經賣光,現在就只剩下一小塊土地和一個漏雨的房子了。」她擦著眼淚繼續說:「如果我們不是親戚,我是不會來這裡的。」
聽到她這樣的遭遇,法蘭克當即給了她一筆錢,這些錢足夠買一個月的食物了,不過我擔心它們會花在別處。她的大女兒已經輟學在家了,每天的任務就是照顧弟弟妹妹。等她長成十幾歲的大女生時,她母親就會把她嫁出去,這些錢便成了她的嫁妝。
接著,法蘭克又給了後面一個女人一些錢,讓她去買食物,剩餘的給孩子付書本學費。他也答應其他人,幫他們跟校長或政府官員說情。對於張口要錢的人,法蘭克並非都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幫助的是那些最貧困的人,特別是牽扯到小孩的,這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事。他通常會鼓勵像詹姆斯這樣的男人去找工作,雖然詹姆斯只有一隻眼睛,但這並不會妨礙他像健全男人一樣努力工作。
整個上午,他都在和排隊的人們交流談話,下午的時候則跟其他到家裡來的人交談。有時直到父親叫我們吃飯,這樣的交談才會結束。那時,我早已是精疲力盡。
「我不知道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我說,「這麼多的人呀。」
「盡你所能,弟弟,」他邊說邊拍拍我的肩膀,「上帝知道我們不可能幫助到每一個人。」
當我們走進客廳的時候,母親已經坐在芭蕉葉編織的蓆子上了,膝蓋上抱著她的孫子。一位年輕的表親端著水盆讓每個人洗手,這時候女人們則將一碗碗熱呼呼的湯、「馬託基」(即香蕉飯,以一種不甜的香蕉品種為原料,剝皮搗成泥狀,蒸熟後拌上紅豆汁、花生醬、紅燒雞塊、咖哩牛肉。馬託基有「世界上最好吃的飯」的美譽,因而它也成了烏干達國宴的主菜)、米飯和豆子放到牆邊的桌子上。
「請盡情地吃吧!」母親說道。
家裡的其他人,包括姐姐、姐夫、法蘭克一家,以及叔叔嬸嬸和一些表親,也來這裡一起吃飯。有的坐在房間裡吃,有的則在後院就餐。
克莉絲汀端著一個空盤子走進房間,她是我的二姐,家裡第三個孩子。她曾經是名運動健將,在當地打過女子籃球賽,還是位青年領袖和歌手。她本應該去上大學,但父親沒讓她繼續讀高中,她就轉而接受教師培訓,獲得了上崗資格證,還決心為教育事業奉獻她的一生。
「你知道你的考試成績了嗎?」她問道。
「還不知道。」我說。在烏干達,高年級和畢業班的期末考試一般在每年的12月舉行,而這成績將決定我是否有資格免費進入大學。
費達是我最小的姐姐,這時她坐我旁邊,將盤子穩穩地放在她的雙膝上。
「你交女朋友沒?」她問。
「沒有。」
「肯定有哪個人吸引你的注意了,是布雷馬女子高中的女孩吧?」布雷馬女子高中離我就讀的高中不遠,那裡的女生經常來邀請我們學校的男生跳舞,許多初戀的萌芽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沒有時間交女朋友。」我說。如果我想離開這貧困之鄉,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
費達笑著說:「不要讓父親聽到哦。」
父親曾教育我,男孩子應考慮如何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在這裡,性別角色非常重要,我剛滿12歲的時候,祖母就已經開始著手制定我的娶妻計劃了。
「我們會為你找到一個勤快的女人,結婚後,她會相夫教子,你還可以繼續上學,而她會照顧你的孩子。」
祖母說這些的時候,我總是點頭表示同意,其實我的內心是很害怕的。12歲的我還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我想讓我的人生過得有意義,我想像我哥哥那樣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現在我已經畢業了,逃避婚姻、離開這個村子的願望就變得更加迫切。費達是對的,不能把我的打算告訴父親。父親讓我在家附近的小學讀書,就是為了確保我有時間做家務。當法蘭克建議我去條件更好的布傑馬教友高中時,父親還是堅持把我送到了坎卡茲寄宿高中,好讓我每週末都能回家工作。
父親不想讓我繼續接受大學教育,因為他覺得那是一種挑釁行為,只要我一提到這件事,他就大發脾氣。過去他常常打我們,醉酒時呵斥我們,還不止一次用棍子打母親,追著她滿村子到處跑。
不,把我的打算告訴父親絕不是明智之舉。如果我要離開,就不能奢望得到他的祝福。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暗自做出了改變自己一生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