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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禮

海邊理髮店 by 荻原浩

2020-1-5 19:34

鈴音在笑。她的笑臉燦爛得像個小太陽。

她扎着兩條小辮子,戴着髮箍。髮箍上伸出幾根鋼絲,頂端夾着一個用厚紙板做的金色圈圈。那是天使的光環。

鈴音在唱歌。那是後天要在幼兒園彙報演出上表演的節目。她才四歲,話還說不利索,唱得也有點走音。沒事的,這只是暫時的。過不了多久,她就會長成一個擁有動聽歌聲的小姑娘了。

鈴音開始跳舞了,像極了電動洋娃娃。她一手拿着毛撣,代替正式演出時用的那種頂端帶星星的「魔杖」。

她跳到沙發上,一邊蹦躂,一邊練習臺詞。她的臺詞只有一句:

「我是天使。讓我來‘視線’你的願望吧。」

同樣的臺詞,她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毫不厭倦。那模樣實在太好笑了,我甚至都不想糾正她的口誤了。但是聽着聽着,我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

「哈哈,不是‘視線’,應該是‘實現’吧?」

聽到這話,鈴音把嘴巴張成了瘦長的橢圓形,隨後用雙手捂住小嘴,眼珠滴溜溜地轉向正上方。也難怪,她才四歲。小腦袋裏在想什麼,我一看就知道了。「啊,糟了,咦?」她先是吃驚,隨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然後陷入了迷茫。頃刻間,她的五官就跟包子的褶子似的擠到了臉的正中間。這是難爲情的笑。

「搞錯了。」

「沒關係,練一練就好了。」

「練‘實現’。實現你的願望吧,實現你的願望吧,實現你的願望吧。」

這回,鈴音乾脆跳上了矮桌。

「哎,不行不行,不能上桌啊。」

三十三歲的我,是個對女兒百依百順的父親。我也知道自己完全沒拿出教育孩子的口氣。見狀,鈴音更得意了,揮着撣子跳來跳去。突然,她腳下一滑,一頭栽在地上。

「沒事吧?」

我頓時慌了,女兒可是我的心頭肉。但我還是沒有放下正處於拍攝狀態的攝像機,真是夠傻的。鈴音放聲哭起來,代替她回答我的是站在身後的美繪子。

「沒事啦。」她衝過去抱起鈴音。

「好像撞到頭了。要不去醫院看看吧,免得——」

美繪子很是無語:「這樣就得上醫院,那你女兒每週都要去醫院報到三次了。」

平時很少陪女兒的我無話可說。對我而言,這天是闊別已久的假日。我在一家做系統工程的公司當銷售,經常加班,休息日去公司也是家常便飯,每天回家都只能看到孩子的睡容。

「哪裏痛?撞到這裏了。好了好了,噗噗啪啪,痛痛飛——」

妻子輕車熟路地念起神奇的咒語。漸漸地,鈴音開始邊哭邊笑,還鸚鵡學舌道:

「痛痛飛——」

「痛痛飛——」

先笑,再哭,再笑。娃娃臉,六月天。

這時,美繪子懷中的鈴音說道:「爸爸,一定要來看我表演哦。」

「嗯。」

「一定要來哦。」

「嗯,說定了。」

可我到頭來還是沒去。產品突然出了點問題,我被叫去客戶那兒。作爲銷售員,我的工作其實是陪着捅婁子的工程師上門道歉。就算我不去,也不會有人犯愁吧。真有人犯愁,那也是擔心不去會影響人事考評的我。

一年後,鈴音上了大班。幼兒園最後一次彙報表演,我無論如何都要去看。誰知在表演的前一天,鈴音染上了腮腺炎,自己也沒去。

客廳只亮着夜燈。電視屏幕在黑暗中切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洞。錄像中的鈴音才四歲,我對她說:

「對不起啊,爸爸食言了……」


突然,客廳的大燈亮了。見我正在看攝像機拍的錄像,身後的美繪子說道:「還沒睡啊。」

我連忙去摸放在一旁的遙控器。我已經把音量調得很低了。然而聲音一旦從屋子裏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無底的寂靜。

美繪子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開衫,她收了收衣領,說道:

「老公,我們不是說好……」

「我知道。」

她沒把後半句話說出口,整句話應該是這樣的——「我們不是說好了以後不看錄像的嗎?」

「對不起,一時沒忍住……」

我知道她是怎麼想的。看那些錄像,就等於往我們夫妻的傷口上撒鹽。我明明不想看,卻總是情不自禁。

鈴音已經不在了。

我們的獨生女在五年前去世了。那年,她才十五歲。悲劇發生在她即將升上高中的那個三月。


那天發生的種種還歷歷在目,鮮明得好似攝像機拍攝的錄像。我在腦海中回放這段記憶,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三月初的星期三。一個寒風刺骨的早晨,冷得彷彿隨時都會下雪。

我們公司的工作時間不太規律,所以上班時間比較晚。而鈴音走到學校要十五分鐘,平時都是她比我先出門。

但那天早上,鈴音在洗臉檯前磨蹭了好久,嘟囔着「頭髮的造型弄不好」。我心想,她留着座敷童子似的童花頭,有什麼好糾結的,怎麼弄都沒區別吧。

當然,她是在向母親美繪子嘟囔,沒我什麼事。我跟鈴音已經整整兩天沒說過話了,因爲她在房間裏聽音樂的時候把音量調得太大,我說了她兩句。就算沒這回事,鈴音平時也不愛搭理我,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也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疏遠我這個父親的——只希望十五歲的少女都是這樣。

我早就收拾好了。見女兒遲遲不出來,我看着鍾,故意用洗臉檯那兒的鈴音也能聽到的音量問美繪子:

「還沒弄完嗎,再不走要遲到了。」

冷戰那麼多天,也該跟女兒和好了。其實我已經準備好了,卻喝着餐後茶消磨時間,正是爲了跟鈴音一起出門。從我家走到公交車站只需要兩三分鐘,但我還是想利用有限的時間跟女兒說上一兩句話。

就在我放棄等待走向玄關,拿起鞋拔子的時候,鈴音終於現身了。她跟其他初中女生一樣,不穿大衣,也沒穿連褲襪,一副要風度不要溫度的架勢,只在脖子上纏了一條格子花紋的圍巾。那是我去年送她的聖誕禮物。

近兩三年的經驗讓我深刻體會到「父親送時髦的禮物給正值青春期的女兒」是多麼危險。話雖如此,毛絨玩偶和玩具之類的東西已經討不了她的歡心了。美繪子給我提供了一個思路:「她好像說過想要一條格子花紋的圍巾。」而女兒最喜歡的顏色是綠色。我就靠着這兩條線索,逛了好幾家店,老老實實聽從年輕店員的意見,好不容易纔選中了這條圍巾。打開包裝盒後,鈴音立刻給了我兩個字:「真土。」她應該從沒戴過這條圍巾。

鈴音沒看我的臉,卻主動對我說:

「我走了。」

圍巾貌似是和好的信號。我使勁控制住表情,沒有笑出來,用冷淡的口吻掩飾心中的羞澀與欣喜。

「嗯,趕緊走吧,就剩十二分鐘了。」

這是我對鈴音說的最後一句話。沒等我穿好鞋子,她就打開房門,獨自「飛」進了寒風中。然後,她真的飛走了。


「就剩十二分鐘了」,指的是「離上課時間還有十二分鐘」。

我爲什麼要對她說這種話呢?自那天起,我無時無刻不在反思這個問題。

鈴音因車禍而死。在過一條沒有紅綠燈的馬路時,她被一輛卡車撞了。

要是我沒在她出門時催促她,而是叮囑她「慢慢走,當心點,小心車子」呢?要是我沒有難爲情,而是喊住她說,「跟爸爸一起走一段吧!」……我追悔莫及。

直到今天,我仍會想象自己和鈴音一起出門,一起走到公交車站的畫面。想象中的鈴音總是邊走邊跺腳。

「快點呀,不然要遲到了。」

而想象中的我,要比現實中的更善解人意。

「沒關係啦,爸爸以前也經常遲到的。」

然後再跟她講講我當年是怎麼翻過學校正門附近的鐵絲網,穿過校園衝進教室的。

我想象過無數種臺詞、場景、劇情。每一個版本的結局,都是鈴音平安無事,還活在這個世上。

要是她能晚幾秒或是早幾秒過那條馬路,就不會出事了。


現實中的我在上公交車的時候聽見了救護車的警笛聲。車裏有個老婆婆自言自語:「一大早就這麼不太平……也不知道出什麼事了。」我也在心裏嘀咕,怎麼搞的,一大早就這麼吵。

那一陣警笛聲,也成了我耳中無法消失的瘡痂。

我在電車上接到了美繪子的電話。周圍太吵,我聽不清她的聲音,還以爲是自己忘帶了什麼東西,語氣中沒有絲毫的緊張感:

「我在車上呢,到站了再打給你。」

可美繪子沒有停下。直到這時,我才察覺到電話那頭的她在哭。


電車停在下一站的時候,我急忙衝下來。那天的事我都記得很清楚,可不知爲什麼,唯獨從車站到醫院這一段是模糊的,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在哪一站下的車。只能想起好不容易打到的車是黃色的,還有報出醫院的名字後,司機問了一句:「太太要生啦?」僅此而已。上車後,我也給美繪子打過電話,但沒打通。醫院四四方方,顏色陰冷,好似一座石碑。在這之前,我都不知道家附近還有這樣的地方。


鈴音躺在重症監護室的病牀上,昏迷不醒。罩着人工呼吸機的臉上毫無血色,表情痛苦。

美繪子守在牀邊,一遍遍呼喚女兒的名字。

鈴音發出微弱的哼聲,而且是連續不斷的。我甚至覺得她不是在呻吟,而是在唱歌。

她是個熱愛音樂的孩子。也許是太難受了,所以纔想用樂曲的旋律鼓勵自己;也許她的腦海已一片混沌,而她正在混沌的夢境中歌唱。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向她求證了,只願她當時吟唱的是一首歡快的歌。

美繪子一邊跟女兒說話,一邊輕撫她的手臂:「噗噗啪啪,痛痛飛……」

原則上家屬是不能隨便碰病人的,但護士沒有勸阻。現在想來,她們大概已經憑經驗推斷出鈴音沒救了。

醫生告訴我們,鈴音能撐過去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我和美繪子才意識到,本不可能走在我們前面的女兒正徘徊在生死邊緣。當然,那時我們還認定女兒能成爲那幸運的百分之五十。

可硬幣落地後,朝上的是反面。


呼叫一一九的是肇事的卡車司機。據說他還上了救護車,陪着鈴音一起來了醫院。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們還以爲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不是任何人的錯。可後來警察才查出司機是醉酒駕駛,之所以跟到醫院,是爲了爭取代謝酒精的時間。然而他體內的酒精濃度不是很高,沒有達到「危險駕駛致死致傷罪」的標準,沒判幾年,現在已經出獄了。要不乾脆查出他的住處,開車碾死他給女兒報仇——我曾無數次動過這個念頭。

不對,應該說我現在仍然是這麼想的。


星期天早晨,我下樓一看,發現餐桌上鋪着三塊餐墊。

現在的我過着有假必休的日子。鈴音出事那年,我停職休息了一段時間,後來又主動要求公司調我去其他部門,因爲我已經沒有力氣繼續做銷售了。

其實我早就該換部門的,這樣能有更多時間陪鈴音。天天加班、雙休日也不在家的日子,不僅限於鈴音上幼兒園那會兒。她上小學的時候,上初中的時候,我都沒有好好陪過她。

餐墊上放着三人份的餐具和小菜。我沒有看美繪子的臉,只是開口問道:

「不是說好不這樣了嗎?」

「土豆多出來了呀,不用多浪費。」

鈴音特別愛吃西班牙蛋卷。參加學校網球社那陣子,她的飯量比我還大。只要美繪子做這道菜,不管是麪包還是米飯,她都能吃很多。

「雞蛋也要過保質期了。」

在鈴音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美繪子保持着做三人的飯菜的習慣。不是用來供在靈前的小份飯菜,而是正常的分量,不多不少三人份。七七法事做完了,兩個月過去了,美繪子還是找各種藉口。「我一直都是做三人份的,不會做別的分量」,「鈴音就愛吃這個」……如此這般。

三個月後,我對她說:「這樣下去不行。」在美繪子心中的傷口癒合之前,我負責做早飯,晚上乾脆出去吃。

從那以後,只有在生日、聖誕節、元旦這些特殊的日子,我們「一家三口」才一起吃飯。

我知道美繪子爲什麼突然做了三人份。不關土豆的事,也不是雞蛋的問題,都怪昨天寄到家裏的宣傳冊。

昨天下午,美繪子拿回了塞在信箱裏的晚報和郵件。在整理郵件的時候,她突然喊了一聲:「啊!」

「怎麼了?」

只見她拿着一個長方形的大信封,用瑟瑟發抖的手指撕開封口,拿出裏面的東西,隨即用力撕扯起來。那是一本宣傳冊,封面是粉色的。這時,她意識到整本一起撕是撕不動的,便一頁一頁地撕下來,揉成團,往垃圾桶那邊扔。一邊扔一邊怪叫,像極了一隻被惹惱的貓。我一開始還以爲她精神出了問題。

「你這是幹什麼!到底怎麼了?」

我瞥了一眼被她胡亂撕開的信封。收件人的名字竟是鈴音。

美繪子正在瘋狂撕扯的東西,是和服的宣傳冊。封面用的紙張太硬,揉不成團,所以她只能像絞抹布那樣把它絞成條狀。上面分明寫着「成人禮」和「振袖系列」這幾個字。

肯定是和服公司照着沒有及時更新的居民名簿寄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弄到了那些數據。

撕着撕着,美繪子衝上二樓。她扔出去的紙團都沒有進垃圾桶。我只能把它們撿起來,撕得再碎一點,揉得再密實一點,然後統統塞進垃圾袋。


「今天就破個例吧。我突然想吃蛋卷了。」

其實美繪子不愛吃雞蛋。於是我們不聲不響地吃了起來,跟平時一樣。

我也想打破沉默,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天越來越冷了。」

「是嗎?這才十月。」

「據說札幌已經下雪了,比往年早了三天。」

我只是在念報紙上的標題而已。

「今年元旦——不對,是明年元旦,要不要找個地方玩玩?」

鈴音還在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每年都要出去遊玩一兩次。做銷售的只有新年的時候才走得開,所以費用再貴,我也會咬牙帶家人出去,新年的第一天通常是在外面度過的。不過比起溫泉,我們更愛去滑雪場。我跟美繪子都喜歡滑雪——我們倆是在滑雪場認識的,鈴音很小的時候,我就教她滑雪了。孩子走後,我們再也沒出過遠門。

美繪子默默搖頭。我們的關係應該不算差,只是很少說話。因爲我們都怕聊着聊着說了不該說的話,一不小心揭開過往的記憶。

孩子走了五年,美繪子卻彷彿老了十歲。她原本是不顯年齡的人,常跟我炫耀:「我跟鈴音一起出門的時候,大家都以爲我們是姐妹。」但這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染了頭髮,掩蓋以前沒有的白髮。而且染得不是很勤,一低下頭就能看到頭頂的花白。

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才四十九歲,有時候卻覺得自己已經是個老頭子了。我對人生失去了興趣,體力與精力的衰退也無法喚起我的危機感。

要是我們都不幸活到平均壽命,等待我們的將是漫長到令人厭煩的餘生。


拜那本和服宣傳冊所賜,我們忽然察覺到,最近總能在電視廣告裏看到穿着振袖和服的女孩。

和服廣告就不說了。明明才十一月,賀年卡、用來打印賀年卡的打印機、照相機的廣告也輪番上陣。

廣告代言人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要是鈴音沒出事,應該也有這麼大了。

我們已經養成了習慣,一看到這樣的廣告,其中一個人就把電視關掉。

但不是突然拔電源,嘴上也不會說什麼。我們只是不想在下一個廣告時段再受一次刺激,所以在節目還沒結束的時候不動聲色地關掉電視,或是乾脆走開。就算那個節目是美繪子每週必看的電視劇,或是我關心的體育賽事直播,我們也會裝出一副「看膩了」的樣子。

漸漸地,我們不怎麼看電視了,就像五年前一樣。

剛辦完葬禮那會兒,我們也是這樣。偶爾會看新聞和天氣預報,可是電視屏幕上一旦出現此前三個人一起看的電視劇,或是鈴音生前愛看的綜藝節目,我們就會關電視。因爲只有鈴音不知道結局,豈不是很不公平?鈴音已經沒法再笑了。連開心和歡笑都會激起我們夫妻的負罪感。

我們花了好幾年時間,才慢慢拾起了笑容,拾起了愛好,覺得飯菜好吃了,能喝醉酒了,能正常看電視了。可是一本宣傳冊又把我們打回了原形。

人們常說,時間能撫平心靈的創傷。這話大概沒錯,可到底需要多少年呢?


確定美繪子睡着後,我走出了臥室。鬧鐘的數碼屏上顯示的時間是「01:14」。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隔壁鈴音的房間,打開房門。

房間還保持着五年前的狀態。書桌上的筆筒、時鐘、迪士尼的收納盒、書架上的書都沒動。雜誌也都是五年多前發行的。枕邊的娃娃也只在換牀單和被子的時候動一下,換好了就歸位。

時間在這裏凝固了。牆上還貼着初中的課程表。唯一消失的是房間的主人鈴音。

硬要說這個房間和五年前有什麼不一樣的,恐怕就是放在書架頂上的兩個塑料收納盒。它們的盒蓋都是透明的,裏面裝滿了DVD和藍光碟片。從鈴音出生到她十五歲那年的所有錄像,都刻錄在那些光碟裏。她剛出生那年還只有錄像帶,後來我把它們都翻錄到光碟裏了。雖然跟美繪子約定以後不再看那些錄像,可我怕數據有什麼閃失,還是偷偷做了備份。

我拿出其中一張光碟,悄悄走下樓,把光碟放進影碟機,打開電視。趁畫面還沒顯示,先把音量調小。

這段錄像我已經翻來覆去看過好幾遍了,所以我知道最先出現在畫面上的是一片雪白。

那是鈴音初三那年元旦,我們一家去滑雪時拍的。那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舉家出遊。當時還沒有用手機拍視頻的習慣——至少我沒有。所以去滑雪的時候,我把剛買的小型攝像機塞進了腰包。

接下來出現在畫面中的是正在等纜車的鈴音和美繪子。鈴音穿着自己選的焦糖色滑雪衫,鬆鬆垮垮的。當時我開玩笑說:「當心獵人把你看成熊,一槍打死。」鈴音嗤之以鼻。一眨眼,她已經長到跟美繪子差不多高了。然後我把鏡頭對準了女兒,一如其他有女兒的爸爸。

鈴音把兩隻戴着手套的手舉到頭邊,慵懶地擺了擺。

「我走了——」

錄像中的聲音顯得很不耐煩,她是真的覺得很煩。見我把攝像機帶去了滑雪場,她就沒給我好臉色看。「爸,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別老拍我行不行。鼻涕都要被你拍到了。」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口叫「爸」來着?

鈴音上了纜車,一隻腳上套着滑雪板。一年前,她跟幾個朋友一起去過滑雪場,掌握了滑雪板的玩法。女兒升上初中以後,只有在我教她滑雪的時候,纔會用充滿尊敬的眼神看我。沒想到我連滑雪老師的地位都沒保住。


場景切換到了山頂。不過這個「山頂」是位於半山腰的滑雪場中級路線的頂端。鈴音遠眺山下,兩眼放光。見我又在拍她,她用手掌擋住鏡頭,學着某個明星的樣子說:

「麻煩先聯繫我的經紀公司。」

她的心情好像比剛纔好些了。我的聲音第一次出現在錄像中。

「笑一個嘛。一加一等於幾?」

鈴音一臉無語,回答:「三。」

說完,她就滑下去了。

看的次數太多,後面的情節都爛熟於心了。接下來出現在畫面中的是滑雪場的藍天。爲了讓女兒一睹父親的「英姿」,我一手舉着攝像機,一手操控雪杖追了上去。結果滑到一半,就摔了個四仰八叉。

遠處傳來鈴音的笑聲:「真是的,你傻不傻啊。」

這是我給鈴音拍的最後一段錄像,這句話也成了鈴音留下的最後一段聲音。因爲我摔傷了手指,沒法繼續拍了。

爲了再聽一遍那句話,我往回倒了一些,並稍稍調大了音量。爲此,我纔沒留意到離沙發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直到啜泣聲響起,我才發現美繪子也下來了。

我的背都僵住了,下意識地伸手去拿遙控器,彷彿自己在做什麼虧心事,不小心被抓了個正着。

「沒事,看吧,我正好也想看。」

美繪子捧着一大堆光碟,腋下還夾着鈴音最喜歡的兔子玩偶。她帶着哭腔繼續說道:

「三個人一起看吧……」

話還沒說完,她就哽咽了,懷裏的光碟掉了一地。

美繪子趴在地上,一邊擦拭眼角的淚水,一邊撿光碟。她用哭得瑟瑟發抖的聲音喃喃道:

「一月就不能快點過去嗎……」

聽到這話,我沒有繼續撿光碟,而是像哄孩子般輕撫她的後背。我甚至希望她也這樣哄哄我。放在矮桌上的兔子玩偶用那雙黑珠子做的眼睛凝視着我們。

「再這麼下去……我們都會垮的……」

我的聲音也帶着哭腔。

美繪子還在撿光碟,保持四肢撐地的狀態。冰涼的後背是如此消瘦,輪廓和鈴音很像,母女倆都是溜肩。

我突發奇想:「要不……咱們去參加成人禮吧?」

美繪子吸着鼻涕反問:「去幹什麼?我纔不要呢,我不想看到那種場面……」

「不是去看。」我也不想看到別人家的孩子盛裝出席成人禮的模樣。要是看了,心裏一定會多出一團漆黑混沌的負面情緒。「不是去會場看,而是去‘參加’成人禮。」

「啊?」

「就跟代考一樣。」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住了,也不知道這些話是從哪兒涌出來的,「你可以當鈴音的替身,替她穿上振袖和服,去參加成人禮。」

美繪子直起身,跪在地上,伸手摸我的額頭。

「你沒燒糊塗吧?」

「當然沒有。我也去,陪你一起去。」

「說什麼傻話呢……」

「成人禮應該是可以隨便進的吧,沒有門票。」

「你當現在還是昭和年代啊,而且只有你老家那種鄉下地方纔不檢票好不好!」

美繪子被我的提議嚇懵了,都顧不上哭了。不懵纔怪呢,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在說什麼?這並不是醞釀了很久的想法,就像有人在我看美繪子後背的時候推了我一把似的。

「我都四十五了!」

「放心。你絕對可以的。」


第二天,我傍晚六點多到了家。一進門,只見美繪子從洗臉檯那兒探出頭來。不知怎麼了,她竟然穿着一件簡易罩衣。中等長度的頭髮被分成了好幾束,就像一片片花瓣。兩隻手都戴着薄薄的橡膠手套。仔細一看,原來那件簡易罩衣其實是個開了洞的垃圾袋。我覺得奇怪,忙問:「你在幹嗎呀?」

「染頭髮啊,我想把頭髮弄黑點。」

「弄黑也要染啊?」

「廢話。要是去美髮廳,人家問我爲什麼染,我怎麼說?人家勸我死了這條心怎麼辦?我只能自己弄了。」

「爲什麼要染黑?」

「我是在想,二十歲的鈴音會把頭髮弄成什麼樣子……」

聽到這兒,我才反應過來——原來美繪子把我昨天的提議當真了。我事後想了想,反而覺得這個主意不着邊際,正想跟她說「算了,當我沒說過吧」。

我們夫妻一直都是這樣。異想天開的總是我,但關鍵時刻萌生退意的也是我。付諸實踐的那個人永遠是她。

選蜜月目的地的時候,我藉着酒勁提議:「咱們去看極光吧。」可是最後決定去芬蘭的人是她。她還找到了自費項目裏有「觀賞極光」的旅遊團,這樣的團在當時可不多見。這樣一來,我實在拉不下臉告訴她:「其實……我受不了比滑雪場更冷的地方。」

自費項目只有兩晚。旅行社的人告訴我們,能不能看到全憑運氣。好在第二天晚上,我們如願看到了極光,而且還是非常罕見的七彩的簾幕狀極光。

順便一提,我原本想給女兒起一個特別花哨的名字,寫作「歐路麗」,念成「歐羅拉」。但美繪子堅決反對,說這簡直跟相撲選手的藝名一樣,絕對不行。

「所以你就染黑了?可年輕人應該會染點顏色吧?」

「這你就不懂了,年輕人才喜歡黑髮呢。」

「是嗎?」

「長度嘛,這樣就差不多了。」美繪子用手指彈了彈一束頭髮的髮梢,「她跟我說過,‘等進了高中,我就把頭髮留到跟媽媽的一樣長’。問題是當天要怎麼燙頭髮……」

「你也不用這麼認真吧……」

「不認真怎麼行。我怎麼裝都不可能像二十歲的小姑娘,至少得讓自己看上去年輕點吧,免得穿上振袖和服被人笑話。」

美繪子幹勁十足。說不定她真的想把自己裝扮成二十歲。


第二天,美繪子還是去了美髮廳,因爲她發現自己解決不了。髮色變得漆黑自不必說,原本燙卷的頭髮居然變直了,也不知道美髮廳的人用了什麼法子。

「店員努力勸我別這麼弄……」

不會啊,我覺得這個髮型很好看。熟悉的妻子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


家裏又收到了成人禮的和服宣傳冊,這回是和服租賃公司寄來的。我們沒有把它扔掉,而是攤開放在餐桌上,一頁一頁翻看,挑選美繪子——不對,是「鈴音」要在活動當天穿的盛裝。

美繪子自己也有振袖和服,收在衣櫥的最深處。她本想穿這身,事到臨頭卻改了主意。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衣服了。新年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我就穿那身去了公司。和服這東西,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款式。現在的小姑娘穿的和服,跟我們當年完全不一樣了。」

她貌似做了不少功課。衣櫥裏那套振袖和服本來是留給鈴音的,但美繪子表示,要是鈴音還在,絕對會斷然拒絕母親的好意。也是,她怎麼會甘心穿媽媽的舊衣服,我都能聽見她抗議了——「真土。」

「那……你覺得這裏面哪件最好看?」

「唔,看起來都像是挑剩下沒人要的。」

美繪子說,最先寄來的那本宣傳冊和這次的宣傳冊,針對的都是事到臨頭纔想起要準備的家庭。這年頭,無論是家長還是參加成人禮的孩子都會早早開始籌備。好和服一眨眼就會被搶光,提前一年開搶再正常不過。失去了女兒的我們自然不瞭解這些情況。

宣傳冊上的和服五彩斑斕,看得我有些頭暈。我的手指在各種顏色與圖案中游走了一陣,然後停在一件印有菊花和牡丹的紅和服上。

「這件呢?」

「不行不行,太花了。你別光想着鈴音會穿什麼,好歹也替我想想。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啊?平心而論,這件衣服真不是照着鈴音挑的,而是給美繪子選的。我一直覺得美繪子穿紅色很好看。在二十二年前的婚宴上,她的第二件禮服也是紅色的。

「我怎麼事不關己了!」宣傳冊的最後一張雙聯頁上有一些男款和服,大概是作爲陪襯。我翻到那一頁,用手指敲了敲其中最花哨的一套,意氣用事地說:「我會穿這個陪你去的。」

「你沒開玩笑吧?」

我指着鮮紅的外褂配銀色菱形花紋和服裙褲的套裝。

「當然不是,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出醜呢。」

「出醜?你也覺得我們是去出醜嗎?」

我好不容易纔鼓起勇氣提議要跟美繪子一起去,可一旦把自己的臉安到年輕苗條的男模身上,我的心情就不由得沉重了起來。美繪子說道:「穿上這個,看上去就像一個流氓去參加一場流氓成人禮似的……」

「哎,這個主意不錯,就走這個路線好了。我也去把頭髮染了。」

美繪子斜眼瞪了我一下。

「你難道不覺得有意思嗎?」

「哪有……」

最後,我們選了一件在那本宣傳冊中還算低調穩重的綠色振袖和服。綠色正好也是鈴音最喜歡的顏色。美繪子說,她明天就去那家店跑一趟。

「啊,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振袖租來了要怎麼穿?」

「你不是會穿嗎?」她還在我面前炫耀過自己會穿和服呢。

「啊……我只是當年稍微學過一點而已,再說了,頭髮還得找人做呀。」

兒戲般的計劃,原本只是爲了增加夫妻間的交流。沒想到不知不覺,事情竟然發展到騎虎難下的地步。

「只能跟‘花神’老實交代了。」美繪子感嘆道。

「花神」是她常去的那家美髮廳。沒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嘆息了,所以我能聽出來——剛纔的那聲嘆息不同於以往,藏着幾分雀躍和興奮。


盛裝打扮的小姑娘出現在電視畫面中。她穿着和服,蹦蹦跳跳,衣袖隨風飄揚——美繪子在看電視劇,中間插播了這個廣告。

「啊!」她輕輕喊了一聲。

我正躺在地上,聽到她的喊聲,「嘿咻」一聲爬了起來,把矮桌上的遙控器輕輕鉤到手邊。

「沒事,就這麼開着吧。」

美繪子回頭說道。她的臉上白白的一片,只有眼睛、嘴脣和鼻孔沒有被白色覆蓋——她正在敷面膜。據說面膜下面還刷了一層所謂的「凍齡美女」專用的綠茶美膚泥。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美繪子將無限的激情投入到美髮嫩膚事業中。當然,一併投入的還有一筆可觀的金錢。洗臉檯擺上了闊別已久的護膚品。浴室裏放着她專用的洗髮水、護髮素和香皂,我是絕對不準碰的。聽說那塊香皂叫「磨皮香皂」,可以去除角質,溶解皮膚的表層,重現當年的光彩。在我聽來,這簡直跟恐怖片沒什麼差別。

「你看到廣告裏那個姑娘的髮型沒有?」

「沒。」男人看女人,總是先看臉和身材的。

「那個髮型還挺雅緻的,我這種大媽做也還湊合。你覺得呢?」

我該怎麼回答纔好呢。

「幫幫忙啦!」

「儘管說唄,佐清?」

「幫我把那個廣告錄下來好不好?這個節目有兩小時,肯定會再播那個廣告的。我想參考一下那姑娘的髮型。」

美繪子雙手平攤在面前,強調「我沒法錄像」。

據說手背是最容易暴露年齡的部位,所以她這段時間每天晚上都要抹一層護手霜,再戴手套捂着。然而,她一邊說自己沒法用遙控器,一邊卻在用美體滾輪按摩上臂,說有緊緻肌膚的功效。這樣滾兩下就能消除贅肉了嗎?我對此持懷疑態度。設定好錄像機後,我繼續埋頭鍛鍊身體。現在我每天都要做三組仰臥起坐,每組二十次。只是美繪子不以爲然:「你光做仰臥起坐,肚子也不會癟下去吧。」

爲了穿上那件紅色的印花褂子,我決定在成人禮之前減肥五公斤,腰圍也要縮五釐米。

糟老頭子一個,怎麼可能真裝成二十歲的小夥子。所以我決心扮演好「小丑」的角色,把投向美繪子的視線吸引到自己身上。

可我還是不甘心當小丑啊。


我在新年小長假的最後一天去了一趟美髮廳。我以前從沒去過那家店,上一次進美髮廳剪頭髮還得追溯到學生時代。踏入社會之後,我都是在理髮店剃的,反正剪來剪去都一個樣。這幾年就更不用說了。我沒有心思趕時髦,也懶得收拾自己,頭髮都是在最便宜的千元理髮店剃的。

「您想怎麼剪呀?」

頂着時髦髮型的年輕美髮師只瞥了一眼我的頭髮,便露出略顯尷尬的表情,彷彿在說:「這頭髮沒法打理。」我也沒想好要怎麼弄。來美髮廳只是爲了染個頭發,履行對美繪子做出的承諾。

「呃……我就想染個顏色……」

可現在的我頂着最平凡的「上班族髮型」,染了也沒用。「稍微染一下,髮型隨便剪剪就好了。」我硬是把這句話吞了回去。

美繪子爲即將到來的成人禮鉚足了勁,彷彿我心血來潮的提議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我怎麼能退縮呢。

「麻煩您幫我染得顯年輕一些,乾脆染成金色好了。」

美髮師驚呼:「啊!」他大概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渾身的工匠精神都被我點燃了。他快步取來了針對男顧客的髮型圖冊,在我面前攤開。

「您想嘗試哪種?」

「哪種都行,您有沒有辦法讓我看上去像二十歲的人?」

他大概以爲我在開玩笑呢,笑着回答:

「您就別難爲我了,三十五可以嗎?」

明天就要上班了。公司對着裝沒有嚴格的要求,但沒有一個男員工是染了頭髮的。天知道同事們會怎麼說。嗨,管他呢。無論他們說什麼,我在公司都是個「沒有出頭之日的人」。

爲了防止自己中途動搖,我決定閉上眼睛,睡上一覺。夢想着睜開眼的時候,我已經改頭換面了。

即將墜入夢鄉時,模糊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不換份工作?


「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美繪子表情僵硬,輕聲對我說道。

「啊?這都什麼時候了,怕什麼呀!」

就在剛纔,我們上了電車。車廂裏幾乎沒有空位,所以我們只能站在門邊。

今天是一月十一日。我們的目的地是三站外的成人禮會場。美繪子穿着青綠色的振袖和服,我拽着那件紅褂子的衣角。

「現在折回去還來得及……」

我們坐的這趟車是慢車。爲了讓快車先過,它在車站停了很久。美繪子想回站臺上去,急得直跺腳,木屐「啪嗒啪嗒」直響。

其實我心裏也有些退縮,因爲車廂裏到處都是盛裝打扮的小姑娘和還沒穿慣西裝的小夥子。一看到「正品」,我們便痛感自己是不折不扣的「贗品」——我們不過是互舔傷口,沉溺於幻想無法自拔的假貨。

美繪子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提前預約好的美髮廳,穿好振袖和服,做好頭髮纔回來。她也說,一看到鏡中那個「梳妝打扮好」的自己,就被硬生生拽回了現實。

「絕對不行!這副樣子怎麼見人啊!我明明讓他們把髮型做得樸素點的……」

美髮師把她的黑色中長髮束在後脖頸,接着將髮髻繞到一側。真不是我自誇,這個髮型的確很適合美繪子。雖然她的髮梢翹得厲害,跟蒲公英的絨毛似的,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們有五年沒同房了(主要是美繪子的意思),但看到她如此美麗動人,我都有點想重過夫妻生活了。

「有嗎?我覺得很好啊。」

我是沒辦法,可美繪子遠遠看過去還挺像模像樣的。就算湊近看,說不定也有人覺得她還不到三十五吧。

「還有這頭飾……我都說了不要花的,可他們說只有這樣的……」

「那就摘了唄?」

「那可不行,頭飾和髮型是不可分割的。再奇怪的頭飾也得插着,摘了反而會更奇怪。」

「這麼麻煩啊……」

就在我們舉棋不定的時候,發車鈴響了,車門應聲關閉。

「唉,會不會被人笑話啊……」美繪子嘆道。

沒事,別擔心,已經有人在笑了。

只是她沒發現而已。我看見她身後有一羣年輕人,有男也有女,一邊瞥她,一邊偷笑。

「我覺得自己跟巡演劇團的演歌歌手似的。」

「那我就是沒人捧場的諧星主持人嘍。」

其實在這個車廂裏,更引人注目的人應該是我。美繪子的「變身」是很成功的,遠遠望過去幾乎看不出馬腳。我就不一樣了,根本沒有變身的餘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披着大紅褂子,穿着銀色裙褲套裝的怪叔叔。爲了今天,我減掉了三公斤,但這顯然是白費功夫。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兩側的頭髮剃得特別短,只有頭頂那一撮留得比較長,還用髮蠟撐了起來。髮蠟是美髮廳推薦的,我毫不猶豫地買了。是不是抹太多了?摸着都戳手。

我現在的髮色是所謂的「灰褐色」,本想染成金色,卻被美髮師勸止了。「您這個臉型,要是把頭髮剃短,再染上顏色,就比較‘那個’了。怎麼說呢,呃,實在是很嚇人……要是染成金色,就更可怕了……」

公司的下屬和平級的同事看到我的新造型都冷嘲熱諷,年紀比我小的上司不敢看我,莫非他也被嚇到了?我決定做個實驗。用力皺起眉頭,眯起眼睛,冷不防把頭轉向那羣偷偷笑話我的年輕人。果然,無聲的嘲笑戛然而止。

「到站了。下吧。」

「咱們還是回去吧……別丟人現眼了……」

也許是因爲身上穿着和服的關係,美繪子的口氣多了幾分古裝劇的味道。

「不,按原計劃來,照常進行。」

我也開始模仿起古裝劇中人物的講話方式,抓住美繪子的手臂,把她的手從門旁的扶手上掰開。

如果現在回去,又要過充滿嘆息與悔恨的日子了。我決定在今天爲這樣的生活畫上句號。

這不是爲了鈴音,而是爲了我們自己。這麼多年來,我們心中悲傷的指針一直徘徊在同一個位置,必須找個機會打破這種狀態。

我和美繪子非常需要這場成人禮。


成人禮的會場是本地的市民文化中心。從車站到會場的這段路走得分外煎熬,簡直像遊街示衆的罪犯,前後左右都是盛裝打扮的年輕人。我們倆就像混在一羣白天鵝裏的渡渡鳥。

「老公,大家是不是都在笑話我們呀……」

美繪子不敢擡頭,步履沉重,像死刑犯邁步走向有無數人圍觀的刑場。

「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你以爲人家在看你,其實根本沒把你放在心上。」

好多人在鈴音的葬禮上掉了眼淚。親戚就不用說了,鈴音的朋友、同學、鄰居,還有我和美繪子的朋友們都哭了。

可現在呢?五年過去了,大家都把鈴音忘得一乾二淨,繼續過着自己的日子。也難怪啊,外人終究是外人。難以忘懷的,只有我和美繪子。

她走在我身邊,一身詭異的少女裝扮,但我覺得這樣的她很美。她是人世間唯一能與我分擔同一種悲傷的人。我抓住這位四十五歲「少女」的手臂,說道:

「管他呢,別把其他人當鏡子照就行了。」


文化中心門口人頭攢動,放眼望去全是正在等人的年輕人。美繪子愈發羞怯,不過他們貌似都忙着聊天、玩手機、欣賞自己的裝扮。話雖如此,難免還是會有人注意到我們。而他們的反應無非三種:驚訝、無語、嘲笑。

我們用力撥開人羣,朝會場入口走去。被我們推開的人心情頗爲不悅,引發了無數毫不留情的閒言碎語。

「那兩個人在幹嗎,玩行爲藝術嗎?」

「那明顯是個大叔,要不就是得了什麼罕見的毛病。」

「是腦子有問題吧?」

「可能只是那個姑娘長得比較顯老?」

「再顯老也不能老成那樣啊!」

美繪子把臉埋在毛茸茸的白披肩裏,試圖屏蔽外面的言論。即便如此,還是有一些零碎的詞飄進了她的耳朵。

「啊,有人在說我……」

「嗯,他們說‘那姑娘有成熟女人的風韻,特別美’。」

美繪子的語氣跟鈴音的一樣無奈:

「你傻不傻啊!」


入場簽到處就設在正對着門口的地方,一進門就能看到。

我本想快步走過去,卻不小心和其中一位工作人員眼神交錯。這一看,就看出問題了。

「哎——不好意思,家長不能入場的。」

簽到處的工作人員身材偏瘦,穿着嶄新的西裝,估計是從這些剛成年的孩子中募集的志願者。我挺起鮮紅色的胸膛回答:

「我不是家長,要參加儀式的就是我本人。」

工作人員的視線頓時飄忽不定起來。那表情彷彿在說:糟了,碰上瘋子了!我試圖硬闖,卻被另一位男工作人員擋住了。這是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壯得幾乎要把身上的西裝撐破。

「您有邀請函嗎?」

一聽這口氣,就知道這位的社會經驗比瘦子豐富得多。我把手插進和服的胸口處,又甩了甩褂子的袖管給他看,說:

「啊,忘帶了。」

但壯漢貌似無意陪我演這場戲。

「非常抱歉,沒有邀請函是不能入場的。」

「不會吧,剛纔那幾個女生不是也沒帶嗎?」

就在這邊糾纏不清的時候,幾個女孩子當着我們的面簽完到進去了。其中一個嬌滴滴地說了句:「哎呀,人家忘帶了。」那瘦子就笑眯眯地放了人。

壯漢應該已經工作了,不是學生。一本正經的口氣能讓人想象出他從事的是比較嚴肅的工作。

「只要能確認住址就沒問題。」

「住址?我寫給你唄。」

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鈴音還在天上看着呢,不能讓她看到父親軟弱的模樣。在我心裏,此時此刻的我就是鈴音的守護者,是個年輕氣盛、頂着一頭棕發、穿着紅褂子的傻小子。

「請回吧!」

美繪子依然把臉埋在毛絨披肩裏,向我投來驚慌的眼神。也許她的言外之意是:「怎麼跟之前說好的不一樣啊。」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驚呼:

「咦,那不是鈴音的——」

來到我們身後的是三個女孩,分別穿着不同顏色的和服。其中有個穿着紫色振袖的姑娘,瞠目結舌地看着我們。美繪子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喊道:

「啊……鬱美!」

鬱美,我記得這個名字。她是鈴音上初中時交的朋友,當年經常來我們家玩。但我記憶中的「鬱美」是個肥嘟嘟的留着蘑菇頭的小姑娘。而眼前這個年滿二十的鬱美苗條了不少,一頭橘色的捲髮紮在頭頂,朝四面八方炸開,睫毛弄得跟牙刷一樣。「鈴音一定會留黑色直髮」也許只是父母美好的幻想。

「你們怎麼穿成這樣了?」

「說來話長——」

我們決定暫時撤離簽到處。


「原來你們是替鈴音來的……對不起,我都沒想起鈴音……你們怎麼不早點來找我們商量呢。」

鬱美的外形變化很大,但心地善良這一點好像沒變。美繪子還沒解釋幾句,她便啜泣起來。

「等我一下。」

說着,鬱美拿起智能手機,用飛快的速度發起了短信,或許是在用Line發信息吧。她留着長長的指甲,天知道她的打字速度怎麼能這麼快。發完信息後,她又打了幾通電話。

沒過多久,就有人陸陸續續從會場各處趕來,他們都是鬱美的朋友。在典禮快開始的時候,我們被十多個人圍了起來。


鬱美把所有人的邀請函集中起來,疊成一摞,往簽到處的桌子上一放。

「邀請函我放這兒了啊。我們一共是十三個人,有三個忘帶了,所以總共是十張。」

在圍着我們的那羣人裏,有個男孩貌似認識壯漢。

「這樣總沒問題了吧,山下警官?」

誰知道壯漢是不是真的警察,也許「山下警官」只是個綽號。不過看錶情,他好像還不太服氣。但是不等他開口,包圍着我和美繪子的小夥伴們就開始往會場裏走了,邊走邊向山下警官敬禮,並招呼道:「我們走啦。」

我也學着他們的樣子說:「我們走啦。」


成人禮就像當年一樣無聊,我本來也沒抱什麼期望。到場的年輕人壓根兒沒聽市長的致辭和嘉賓的賀詞。交頭接耳的聲音匯聚成一陣陣轟鳴,在會場內一遍遍迴響。曾當過校長的教育局長上臺致辭的時候,臺下甚至爆發出噓聲。也難怪,三十年前的我,也跟他們一樣年少輕狂。

臺上的大叔們跟我差不多大,但今天的我竟能虛心聽完他們說的每一句話。美繪子的表情也分外認真。嗯,因爲今天來參加成人禮的不是我們,而是鈴音。先不管鈴音有沒有長成一個會乖乖聽嘉賓發言的好孩子。

「你看見剛纔回頭那人沒有?怎麼看都是個大媽。」

坐在我們斜後方的人壓低聲音說道。

「大媽來這種地方幹嗎?精神失常了嗎?」

他們說的是被噓聲引得回過頭的美繪子。這下可好,她又蜷起身子了。我馬上扭頭看過去。

說閒話的是兩個穿着花哨褂子的男生。一見到我這個比美繪子還詭異的「小夥子」,他們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有本事再說一遍?」

我的心嚇得直打戰,但還是鼓足勇氣做了個非常兇悍的表情,還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嚇得他們立刻把視線移到了別處。

美繪子拽着我的袖子說:「別鬧了。」

可是在我聽來,她就是在火上澆油,言外之意是:給我使勁兇他們!


典禮結束後,我們跟着人羣走向出口。我已經完全不在乎那些來自周圍的視線了。美繪子好像也一樣。眼看着隊伍裏的人越來越多,後面的人開始往前擠,她竟用雙手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們都多少年沒挽過手了?這五年就不用說了,從鈴音會走路開始,美繪子就很少挽我,最多在搖晃的車廂里拉一下。

「好開心呀……只是覺得有點對不起鈴音。」

美繪子的聲音裏透着一股興奮勁兒。

「我也是。你放心,鈴音不會有意見的。看到我們在笑,她纔會覺得開心。」

鈴音才兩三歲的時候,我們因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了一架,隔着餐桌冷戰,不發一言。鈴音原本在客廳看繪本。見狀,她撂下書本,走到我面前,仰頭看着我的臉,用還不清楚的口齒問道:「一加一等於幾?」

然後,她又走到美繪子跟前,問了同一個問題。

「一加一等於幾?」

給別人拍照的時候,我一般不會讓人家說「cheese」,而是問「一加一等於幾」。年幼的鈴音記住了這句話,認爲那就是變出笑容的咒語。


鬱美在會場的前庭朝我們招手。

「鈴音爸爸、鈴音媽媽……鈴音……過來拍照吧。」

穿着桃色振袖的姑娘攤開手上的紙。

「對不起,我們不該忘了鈴音的。」

A3紙上印着和真人尺寸一樣的鈴音的頭像。

據說她們翻出了五年前用手機拍的照片,去便利店打印出來,又擴印成了A3尺寸。

照片中的鈴音笑得很開心。雖然照片有點模糊,但我一點都不介意。進入青春期後,她就開始躲避我的相機了,只能在別人的鏡頭中找到她的倩影。

我在抹眼淚,美繪子則放聲大哭。我們站在十多個年輕人裏,對着鏡頭擺剪刀手。

「鈴音媽媽真是凍齡美女,看起來真的像二十歲呢。」

被舉着智能手機的鬱美一誇,美繪子邊哭邊笑,還做了個特別有大媽味兒的動作,擡起一隻手,像招財貓那樣揮了揮。

我掏出特意帶來拍美繪子——「美繪子版鈴音」的相機,說道:「再用我這個相機拍一張吧。」

美繪子把鈴音的照片舉在臉的旁邊,大家紛紛走到她周圍。

舉起相機一看,我便意識到鬱美剛纔的誇獎是誇大其詞的。在真正的二十歲青年男女的環繞下,美繪子的年齡就藏不住了,看着不免讓人心疼。

年輕人的皮膚都是富有光澤的。女孩就不用說了,連男孩的臉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而美繪子的臉只能吸收光亮。

沒關係。這纔是成熟女性的魅力。我暗下決心,要在這個冬天結束前跟美繪子去滑一趟雪。要不乾脆去加拿大,順便看個極光吧。

我偷偷給美繪子和鈴音拍了張特寫,然後切換到遠景模式。

取景框裏的一張張臉都變得像豆子一樣小。這樣一來,美繪子的年紀就不那麼明顯了。她本就跟鈴音長得很像,鏡頭這麼一拉,就真的變成了鈴音。

我把鏡頭對準十五歲的鈴音、二十歲的鈴音、鈴音的朋友們和美繪子,朝着隆冬一月的陰冷天空放聲喊道:

「一加一等於幾?」

我聽見有人抗議:「咦,不說‘cheese’嗎?」但我沒有理睬,又重複了一遍:

「一加一等於幾?」

然後,我在心中替鈴音回答了這個問題。二十歲的她一定會這麼迴應父親的鏡頭: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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