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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時間的時鐘

海邊理髮店 by 荻原浩

2020-1-5 19:34

我戴着停止走動的手錶,走在家附近的商店街上。這塊表又厚又大,輪廓呈呆板的橢圓形,中間嵌着圓形的錶盤。錶帶是金屬材質的米蘭錶帶。我戴慣了錶盤更小的皮帶表,只覺得手腕上的分量特別沉。

我平時都去站前的超市換手錶的電池和錶帶。那家店鋪就在DIY用品賣場的一角。誰知這一回,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塊表他們沒法修。

「這塊表應該有些年頭了吧?無論是哪個零件出了問題,我們恐怕都很難找到新的換上去。要是您喜歡復古風格的……不如試試這款吧?」

那可不行。這塊表是兩個月前去世的父親留下的。

我的父母跟着哥嫂生活,共同住在一棟雙戶住宅中,父母住在一樓,哥嫂住在二樓。父親走後,母親有事沒事總給我打電話。於是在辦完七七法事的第二週,我坐一個多小時的電車,回了一趟老家。這塊表就是母親那天給我的。「這表你拿回去吧,好不好?」

我的兒女早已養成用手機看時間的習慣,但我不一樣。我屬於出門不戴手錶就渾身不舒服的那代人。但即便在我眼裏,父親的表也是落伍的無用之物,畢竟連指針都不會動了。

「我不太用這種表……」

我起初是拒絕的,但母親不肯讓步。雖然是詢問的語氣,卻沒有商榷的餘地。

「遺物嘛。你就把它當成你爸的分身唄。你爸當年那麼趕時髦,這塊表應該不錯的。」

好表。我頓時動了心,說出來有點丟人。我對名錶沒什麼研究,但刻在錶盤上的那行字,是連我都聽說過的一個外國牌子。說不定它真是值錢的古董呢。

始於私鐵車站的商店街上淨是老舊的私人商鋪,但從商鋪的數量和商店街的長度來說,在這一帶還是相當有名的。從頭走到尾,就能買齊大部分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

我要去的那家店靠近商店街的盡頭,得走到沒有拱頂覆蓋的地方纔行。

招牌上有三個凸起的大字「鈴寶堂」,字上的金漆看起來有些剝落。只有大門周圍的一圈是用磚塊砌成的。就是這塊招牌和這扇門,讓鈴寶堂在老店雲集的商店街中顯得更古樸。我早就知道這裏有家鐘錶店,但從沒進去過。

我在門口呆立了幾秒,才意識到店門不會自動打開,便伸手去拉。

牆紙的花紋有點像波斯地毯。鑲着白木框的玻璃陳列櫃放在幾十年前應該很新潮。拉門後面,店內的光景也彷彿定格在了很久很久以前。夕陽透過和牆等寬的玻璃窗照進店裏,一如令濃妝豔抹的老嫗原形畢露的鏡子。牆角貼着一張鐘錶品牌的海報。當年才十多歲的品牌代言人如今已經是年過三十的女演員。海報中的她還有些嬰兒肥,微微笑着的臉上露出酒窩。

不用說,狹窄的店裏擺滿了時鐘。正對門口的牆上掛着形形色色的擺鐘。擺錘以各不相同的節奏擺動,發出並不整齊的響聲。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嘀嗒嗒。

時針都指着現在的時間。雖然顯示的略有不同,但基本都是三點五十分左右。

右手邊全是玻璃展櫃。上面是一排掛鐘,下面是架子,擺着各式各樣的檯鐘。這邊的鐘都指着「十點零九分」——鐘錶店一般都會把商品調節到這個時間。看過去,就好像因爲我的來訪,這裏的每一臺鍾都露出憤怒的神情。

左手邊是櫃檯兼玻璃展櫃,裏面放着手錶,以及少得可憐的皮錶帶。顧客大概會覺得,店主並不是真心想把那些錶帶賣出去。

櫃子裏的商品應該都是新的,可週圍的環境讓它們瞬間變成了落伍的老古董。

櫃檯後面露出一顆白髮蒼蒼的腦袋,那人正弓着背坐在一張小桌前。

那真是一個特別小、特別窄的工作臺,還沒有普通辦公桌的一半大。桌上放着一個小小的工具箱。剩下的空間只有一張餐墊那麼大,擺着鑷子、形似挖耳勺的改錐、刀尖很細的小刀等工具。它們像手術器械般表面微微發亮。連工具都是超小號,沒一個大的。

「打擾了。」

白髮蒼蒼的腦袋轉了過來,隔着修表專用的單片眼鏡看着我。眼鏡片是卡在眼眶凹陷處的款式,所以他只皺起了一側的眉毛。他看上去年紀很大了,跟以八十九歲高齡辭世的父親差不了多少。

「我想請您修一下這塊表……」

店老闆站起身來。他坐着的時候顯得挺高大,站起來才發現他其實很矮。這一點也跟我父親很像。他們這代人的骨架都比較結實,普通的骨灰盒很難裝下火化後的遺骨。

我把手錶遞了過去,只聽見他發出既不是「哦」也不是「唔」的慨嘆。卡在左眼眶上的單片眼鏡也掉了下來。他及時擡起手掌,用手心巧妙地接住。

「哎喲,好老的表啊……」

母親是這麼和我說的:「你爸買這塊表的時候,你應該還在念高中吧。」

也就是說,這是四十年前買的表了。有時候,我們只有在一個人去世後,才能真正瞭解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父親愛趕時髦,願意花錢給自己置辦行頭」這種事,我原先一無所知。

母親把手錶給了我。哥哥的體型更像父親,所以父親那會兒購置的大衣就歸了他。

「那可是在銀座的西裝店量身定做的大衣,至少花了他半個月的工資。」

真的假的?讓人難以置信。

父親退休前是個上班族。雖然跳過槽,可前後兩個公司都不大不小,也沒什麼名氣。

在我這個兒子看來,他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公司職員。他們那代人大多不喜歡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覺得很丟人。父親也不例外,長年沉默寡言。直到快退休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在公司到底是幹什麼的。無論是從大學的法學院畢業後進的第一家公司,還是後來跳槽去的第二家,都是汽車零部件生產商。他在兩家從事的都是會計工作。關於父親的事業,我只聽說過這些。

父親的工作看起來很忙,每天到家都很晚。不用上班的日子,他總是在家裏躺着。我幾乎沒有跟他一起出去玩的記憶。父親退休前留在我腦海中的形象,不是西裝革履,就是穿着寬鬆的睡褲。

他的工資應該也不是很高。供我們兄弟倆上了大學,照理說我沒什麼資格埋怨他,但是在哥哥考上大學,我即將迎來高考的時候,時不時會出現便當裏沒有紅肉的情況。竹輪和魚肉香腸成了主要的配菜,壽喜鍋裏放的也是豬肉。母親開始外出打零工。眼看着電視的顯像效果越來越差,也一直沒換新的。連我這個孩子都能察覺到,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不容樂觀。

但就在這個時期,父親買了高檔手錶,還量身定製了大衣?

在父親的葬禮上,母親流着淚說:「像你爸那麼好的人上哪兒找……」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她變得愈發冷靜,也愈發現實。漸漸地,她開始在我們面前埋怨父親,時不時還會披露一些我們從沒聽說過的小插曲,言外之意是,「我熬那麼多年也不容易」。

「你爸當年可要面子了,總是花大價錢給自己買好衣服穿。我穿的可都是打折貨。」

長大成人後,我們學會客觀地審視自己的父母,就會發現他們不過是普通人,與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當然,這裏的「普通」既有褒義,也有貶義。當自己的年齡超過記憶中的父母時,這種感受尤其強烈。

可是無論怎麼說……

作爲被迫吃了好幾年竹輪和魚肉腸便當的兒子,我還是有些不滿。母親還說,父親晚歸也是很可疑的。「天知道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又忙了些什麼。每天這麼晚回來,可不全是因爲加班。」


店老闆的讚歎讓我有點飄飄然。於是我不禁得意揚揚,說了句多餘的話:

「聽說這表還是有點檔次的。」

店老闆回了我一個苦笑。他身材消瘦,手指卻很粗。只見他輕撫錶盤上的品牌名字,用醫生告知診查結果的口吻說道:

「這表放在當年吧,也算是高檔貨,但只有趕時髦的俗人才會買。這個牌子對外宣稱自家的表都是瑞士產的,其實,都是巴西的工廠做的。」

言外之意是「我是能看錶識人的」。父親都去世了,可我這個兒子還對他一知半解呢。看來這位店老闆雖然懂表又愛表,卻不擅長跟人打交道。他沒察覺到剛纔那番話讓我有些窩火。

「這是家父的遺物。」

我話中帶刺,他卻絲毫不顯得尷尬,只是回答:「哦,那可真是……」

話雖如此,四十年前的機械錶卻令他的精神爲之一振。他把父親的表擺在工作臺上,用形似鋼筆、頭呈刮刀狀的工具撬開表蓋。我隔着櫃檯,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大大小小的齒輪在手錶中勾勒出複雜的幾何圖形,好似一座微縮工廠。

他把單片眼鏡重新戴好,側臉上的皺紋似乎一下子變深了。

我問:「能修好嗎?」

老闆沒有看我,彷彿在跟手錶交流一樣。

「啊,是這個螺絲壞了吧。稍等啊,我這兒說不定還有同款的螺絲。」

這話聽起來特別可靠,冷冰冰的態度好像也瞬間昇華爲巧匠的執着。

老闆消失在掛擺鐘那面牆的左側,裏面好像是他的住處。出入口沒有裝門,掛着珠簾。這珠簾應該也有些年頭了,每顆珠子都是亮櫻蛤的形狀,也許是老闆娘挑的吧。只是珠子上的櫻粉色都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片灰。

工作臺後面那面牆上也擺放着形狀、大小各不相同的時鐘,每款都很有時代感。光看這個區域,頗有些古董店的感覺。

這面牆的正中央有一臺紅褐色的掛鐘,體積很大,邊緣裝飾着浮雕。下半部分,也就是鐘擺所在的位置裝着玻璃片,上面印着三個橫寫的金字:鈴寶堂。

掛鐘旁邊是一款設計考究的壁式掛鐘。鐘的頂部裝着一個木雕的鹿頭。

掛鐘下面還擺着幾個檯鐘。

這些鍾都沒有掛價籤,可能是用來彰顯這家店的悠久歷史,也可能是老闆的私人藏品。它們看起來不像是特別貴重,卻經過精心打理。木頭、五金件、玻璃和塑料都顯得古色古香,富有光澤。和正對着門的那些蒙塵的擺鐘一對比,差距就很明顯了。

這時,亮櫻蛤珠簾晃了一下,老闆回來了。他用手掌託着什麼東西。我離得太遠,看不清楚,應該是某種小零件吧。他走得特別慢,不知道是怕零件掉了,還是腿腳不好。

「裝上這個應該就能動了,不過其他地方也有些磨損,得順便檢修一下,可能要花一點時間。您不着急吧?」

我點了點頭。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今天是工作日,但我失業了。


工作臺上還有一個鐘,老闆把它挪開了,看來準備先修我的。

父親的手錶完全被拆開,連錶帶也被卸下來了。老闆用微縮版老虎鉗固定住錶盤。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從容,就像慢動作回放,完全不在乎還在一旁等待的我。

他用小小的改錐拆下螺絲,喘了口氣,再把手指搭在靠近鑷子頂端的位置,輕輕捏起芝麻大小的新螺絲。

他要花的時間可能不止「一點」。要不找個地方打發打發時間?可我想不出合適的去處。店裏也沒有給客人坐的地方,我只能傻站着看他修表。

「嗯,沒問題,就是這種螺絲。」

老闆仍然盯着工作臺,但這話應該是說給我聽的吧。父親的表看起來真的能修好。

「既然拆了,我就順手清理一下吧。」

老闆拿起了另一種工具。

這道工序他怕是已經反反覆覆做了幾十年。雖然緩慢,卻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使用的工具都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而他的身體彷彿也記住了工具各自的位置,不用看也能毫無障礙地更換。錶盤的面積和五百日元的硬幣差不多,卻擠滿了細巧的齒輪與螺絲。他用看似笨拙的粗壯手指,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細膩的動作。

每一個動作都是無比細緻的手工活。老闆都一把年紀了,手還這麼穩,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可學不來。我的工作——曾經的工作,是廣告公司的銷售。

本想跟老闆隨便聊聊,但一想到他在做的事情是那麼細緻,我就不敢打攪了,生怕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主動跟我說話的時候,用的也是悶悶的、輕輕的聲音,說不定是怕氣息把零件吹跑了。此時此刻,他正握着一把微型錐子,打磨着手錶中最小的齒輪。

突然,某種聲響從我的右手邊傳來。

「咕咕。」

「哇!」我嚇得喊出了聲。

聲響來自正對着門口的那面牆,一隻「鴿子」從其中一隻擺鐘裏彈了出來。

咕咕。咕咕。咕咕。

現在剛好是下午四點。老闆微微一笑:

「您沒怎麼見過鴿子鍾吧?其實現在偶爾也會有客人來買。」

「那倒不是,我家原來就有一個。」

那時我應該還在上小學。但我就是不喜歡鴿子鍾,只覺得它發出的聲音太刺耳、太吵,一點都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假的黑眼珠也顯得特別詭異。突然響起的鐘聲簡直像刺進心臟的利器一樣。白天聽聽也就算了,晚上聽的話太煎熬了。

即使是孩子也會失眠。要是在深更半夜聽到鴿子鐘的響聲,下意識地數起鴿子叫的次數,那就更難睡着了。爲了作業和考試熬夜的時候,叫聲成了殘酷無比的倒計時。

要是房子夠大,裝一個倒也無傷大雅。問題是我們當時住的是父親公司的職工宿舍,兩室一廳。我跟哥哥共用一個六疊大的房間,而這個房間就在鴿子鍾所在的客廳隔壁。宿舍的牆壁又薄,害得我每隔一小時就要聽鴿子叫一次。父母買這個鍾,也許是想在狹小的臨時宿舍營造豪華起居室的氛圍。

後來,他們應該也煩透了鴿子鍾。父親在四十三歲那年買了房子。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讓我特別開心的話,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

「鴿子鍾就不帶走了,送給宿舍的鄰居吧。」


老闆瞥了眼自己右手邊的掛鐘,說道:

「這個鍾是德國貨,整點彈出來的不是鴿子,而是布穀鳥。這種鐘的發源地就是德國,德國貨裏裝的都是布穀鳥。但是日本人不是也管布穀鳥叫‘閒古鳥’嘛,多不吉利啊。所以傳到日本就成了鴿子鍾。」

我細細觀察牆上的鹿頭掛鐘,發現它不光有鐘擺,還拴着形似松果的墜子,跟我家當年用的那款鴿子鍾一樣。

「這鐘是我五十五年前娶老婆的時候買的。」

這鹿頭鍾是不是也要叫了?我頓時緊張起來。可仔細一看,它的鐘擺並沒有動,指針也停在兩點的位置。

人不可貌相,沒想到老闆這麼健談。不過他愛聊的可能僅僅是鐘錶這個話題。至於悶悶的聲音,好像是年齡造成的。我意識到說話並不會妨礙他幹活,就試着問道:

「這家店好像在這兒開了很多年吧?」

「嗯,是啊。」

「是不是戰前開的呀?」

我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爲掛鐘玻璃片上的「鈴寶堂」是從右往左寫的。老闆卻擺了擺沒忙活的左手,彷彿在撣落我的疑惑。

「哪有這麼久呀。」

「也是……」不然也太誇張了。

「我父親當年也是開鐘錶店的,但那家店在空襲的時候被燒光了。直到昭和三十四年,我才搬到這裏,開了這家店。」

掛鐘整體呈紅褐色,但有幾處黑色的污漬。聽他這麼一說,我越看越覺得那些污漬是焦痕。反正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家老店。

昭和三十四年。那時我剛出生沒多久。這家店的店面應該裝修過一兩次,但建築本身好像沒有什麼改動。收藏着我童年時期的黑白照片的相冊裏,恐怕就有風格相近的房屋。

攝影是父親唯一的業餘愛好,他給我們兄弟倆拍過許多照片。當時很少有孩子能享受這樣的待遇。他用的相機是奧林巴斯的,我一直以爲那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大衆款。莫非那個相機也是高檔貨?

老闆繼續埋頭於細緻的工作。可我實在很閒,只想繼續和他聊下去,聽他講講鐘錶小知識也行。

「那是迪士尼鍾吧?」

我說的是鹿頭鍾正下方的箱型檯鐘。刻度盤上印着翩翩起舞的白雪公主和兩個小矮人。

檯鐘整體呈亮紅色。長方形的刻度盤是用玻璃罩住的,周圍裝飾着黃色的鑲邊和紅色的小星星,乍一看就像是在珠寶盒上裝了兩根指針。

從前,我每年暑假都去千葉的親戚家。表姐的房間裏就擺着這樣的鐘。那時我們還是小學生,會一起去千葉的海邊游泳,記憶中還有穿着泳褲的父親。那條泳褲看上去就像拴着腰帶的拳擊褲。想來那時父親還是會陪我們出門。

「好懷念呀……」實不相瞞,表姐久美是我這輩子喜歡的第一個人。

老闆擡起頭喃喃道:「這是我女兒出生時買的紀念品。」

說到這兒,他對着鐘錶的側臉好像慈祥了許多。

「四點四十七分,是凌晨四點。」

「哦……」

「因爲難產,一直拖到凌晨才生下來。」

原來是這樣。

「也就是說……這個時鐘記錄了您女兒出生的時間?」

老闆微微頷首。

我是幾點幾分出生的?我從沒問過自己的父母,覺得有些難爲情。沒有父母的結合,就不會有孩子的誕生,但作爲孩子,很多時候都不願去想象那一幕。反正父親不在了,害羞也就少了一半。下次找機會問問看吧。

話說回來,我還記得自己在電影院看的第一場電影,是迪士尼的動畫片。

《一百零一條斑點狗》。父親應該不在,是母親帶着我們兄弟倆看的。

我只跟父親看過一次電影,在我四年級還是五年級的時候,看的是《007》系列中的一部,故事發生在日本。他會跟我們一起去,大概是因爲他自己也想看。

也許他真的是個愛趕時髦的人,不過是去隔壁小鎮看個電影,都要穿西裝。電影情節我早就忘了,卻偏偏記得那天父親穿着西裝。因爲看完電影后的重頭戲,是去百貨商店的餐廳吃飯。吃飯時發生的一件事,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父親點了一份燉牛肉。他在我們面前裝出經常吃這道菜的樣子,但事實證明他應該沒吃過。因爲他不知道燉鍋很燙,居然伸手去拿。這下可好,手一鬆,鍋就翻了,淺灰色的西裝上沾滿了湯汁,慘不忍睹。我和哥哥立刻起鬨道:「粑粑湯,粑粑湯。」回家路上,母親抱怨個不停:「不會吃就別點嘛。」

父親的確是個愛面子的人。

但我記得這件事,還有另一個原因。不知道爲什麼,家裏還留着那天拍的照片。看完電影后,母親、哥哥和我站在街角,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拍了這張照片。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天,爲了找一張合適的照片作爲遺像,我們翻閱了家中的相簿。一看到這張照片,哥哥就用無比懷念的語氣說道:

「啊,這張照片是老爸打翻燉牛肉那天拍的吧。這麼多年過去了,可我一想起他那時手忙腳亂的模樣就想笑。我還記得這張照片是看完《007之雷霆谷》後拍的呢。」

父親每年都會發幾次「火山噴發」級別的火。遭罪的自然是我們兄弟中的一個,有時是兩人一起捱罵。最要命的是,他的怒氣往往毫無來由。哥哥說每次捱罵,都會在腦海中反覆回想父親那天的狼狽模樣,來自我安慰。

年輕時拍的照片也可以,最近還挺流行用老照片呢——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對我們說。要是能找到父親在「燉牛肉事件」那天拍的照片,我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拿它當遺像。


迪士尼鍾旁邊的檯鐘也勾起了我的懷舊情結。

那是一座粉色的長方形檯鐘,但裝在罩子裏的並不是刻度盤,而是三塊標有數字的薄木板。

這是所謂的「嘩啦鍾」。

右邊的薄木板是每分鐘翻一頁,中間的是十分鐘翻一頁,左邊的是一小時翻一頁。工作原理跟車站、機場當年用的時刻顯示牌一樣。說得繞一點,就是「數碼鍾」。剛上市的時候,大家還覺得它和指針鐘不同,是劃時代的新產品。誰知沒過多久,它就被貨真價實的數碼鍾取代了。

上高中時,我的房間裏就放着一個被父親淘汰的嘩啦鍾。

買房子的代價,是父親的通勤時間變成了單程兩小時。他通常比母親更早起,於是臥室裏配了兩個鬧鐘,一人一個。後來,父親換了工作單位,用不着鬧鐘了。而我那段時間特別貪睡,母親老埋怨我:「我叫你好多遍,你就是不起來!」所以鬧鐘就歸我了。哦,看來手錶並不是父親傳給我的第一個「鐘錶」。

「那個檯鐘也很有味道,是嘩啦鍾吧?」

「啊,您說那個翻頁鍾啊。那是我老婆用過的鐘。我們家最不缺的就是鍾了,可她一直不肯換。其實那個鍾還可以動。」

老闆大概把收藏的鐘當成了家庭相簿。恐怕只有鐘錶店老闆才能擁有如此奢侈的相簿。

忽然,我想通了一件事。

我沒什麼「和父親一起出門」的記憶,是因爲我家的相簿裏很少有我們跟父親一起拍的照片。不少纔怪呢——因爲父親總是負責拍照的人。

「那個是不是紀念外孫生日的鐘?」

在「古董陳列區」裏,有一個比較新的鬧鐘,上面印着《美少女戰士》中的人物。我女兒小時候也讓我買過類似的鐘。明年春天,女兒就要結婚了。

我以爲自己猜對了,老闆卻沒有吭聲。他正忙着用手按式除塵器清理手錶中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灰塵。

「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了……」

老闆這才停下手來回答:「不,那也是我女兒的。」

如果他婚後不久就有了女兒,那她應該也有五十多歲了。沒人規定大人不能用小孩的鐘,可……

老闆按着除塵器的氣囊,往手錶上吹氣。每一股氣流,都像他的嘆息。

「我女兒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她媽媽生她的時候拖得太久,久到她的大腦都缺氧了。所以……留下了後遺症,智力有點缺陷。」

我故作愚鈍,試圖趕跑突然變得凝重的空氣。

「那這個鍾紀念的是什麼日子?」

鐘的指針停在八點三十七分的位置。成人禮?不對,應該不是成人禮。《美少女戰士》是我女兒快上小學那會兒放的動畫片,所以這鐘肯定是二十多年前的東西。

老闆隔着單片眼鏡俯視父親的手錶,幽幽地說:

「那是她去世的時間。」

咕咕。一隻鴿子從我的胸口彈出。

「難產不光傷到了她的大腦。她剛出生的時候,醫生就告訴我,她活不了太久。」

老闆弓着背坐在工作臺前,彷彿不是在跟我說話,而是在對手錶中的小齒輪傾訴。

「既然記下了她是什麼時候來的,也得記住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呀。」

四周的鐘擺發出的響聲,在那一瞬間涌入我的耳中。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嘀嗒嗒。

老闆起身離開小小的工作臺,拿起迪士尼鍾,用介紹鐘錶小知識的口吻對不知所措的我說道:「你瞧,只要像這樣把時針撥回去,就能把時間推回她出生之前了。」

說着,他轉動迪士尼鍾背後的旋鈕。眼看着凌晨四點變成了凌晨三點、兩點、十二點……最後,時針停在九點的位置上。

「老婆難產的時候,醫生跟我說,‘保險起見,還是剖腹吧’。」

迪士尼鐘的白雪公主保持着永恆不變的笑容。老闆看着她,繼續說道:「可我是這麼回答他的——‘別在她身上動刀子!’我是怎麼說出這種話的啊。事後回想起來,不就是剖腹產嗎,何必呢。老婆比我小八歲,真不是我自誇,她長得的確很漂亮。我大概把她當成了名貴的高檔手錶。您也知道,一點點小瑕疵,也能葬送一塊好表。」

我只能默默聽着。老闆好像也沒指望我的迴應。他應該……不是在跟我說話。

我將視線轉向嘩啦鍾,依稀覺得眼前正是老闆娘本人。我本以爲她就在裏屋。那個鍾顯示的時間是六點多。

老闆回到工作臺,用形似牙刷的小刷子擦拭手錶的背面。忽然,他好像想起了我還在店裏,喃喃道:

「我老婆還活着,應該還活着吧。那個翻頁鍾記錄的就是她離開這裏的時間。」

六點十七分,是上午還是下午?

傍晚回家一看,老闆娘不見了。或許是早上起牀一看,老闆娘沒影了。或者是老闆娘離家的時間,六點十七分是她打電話跟老闆告別的時刻。

但我覺得,無論是哪種情況,這件事恐怕都發生在他們的女兒去世後不久。

嘩啦鍾應該是沒法倒撥的。要回到一分鐘前,就必須往前撥二十三小時五十九分鐘。即便如此,老闆卻依然想把這個鐘的時間往回撥?幻想着要是在六點十七分之前做點別的事,或是說些別的話,她也許就不會走了……


「好了,弄完了。」老闆拿着父親的手錶,回過頭說道。

「真不好意思,還麻煩您讓我插隊……」

我進店時,老闆正在修一塊懷錶。

「哦,您誤會了,這塊表不是客人的。」

懷錶的指針跟掛鐘一樣,停在十二點三十分過一點的位置。

「鐘錶這個東西啊,需要時不時拿出來保養一下,否則就真的走不動了。‘特意讓它停着’跟‘走不動’可差遠嘍。」

我本想盡快告辭,誰知老闆拿父親的手錶當「人質」,說個不停。

「這是我父親的表。他跟我姐姐一起死在了那場空襲裏。店鋪和我們住的地方都被燃燒彈毀了。」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嘀嗒嗒。

「我父親也是開鐘錶店的。啊,剛纔告訴過您了吧?當時我還在上學,空襲當天去軍需工廠幹活了,這才逃過一劫。回家一看,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焦土,只剩鐘錶在廢墟中一分一秒地走着。有些停在空襲發生的時間,有些還能動;有的指針才動了幾下就沒力氣了;還有的分針轉得特別快,停都停不下來。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時鐘銘刻的時間其實不止一種,人世間有許多各不相同的時間。您是不是覺得我在說胡話呀?」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一句模棱兩可的迴應。

「呃……沒有,還好吧。」


老闆開出的賬單上寫着「一萬八千日元」。我不瞭解修表的市場價,只覺得這價格太高。對我這個失業的人來說,一下子花這麼多錢相當心疼,而且我根本沒打算戴這塊表。他就不能先給我個報價嗎?

然而,錢包裏剛好有足夠支付修理費的錢。再說,我剛纔還趾高氣揚地說那是父親的遺物,這時總不能賴賬吧。

而且,我不想被老闆看扁,雖然這位老人不可能知道我現在沒有工作。

把錢遞過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父親買下這塊手錶的時候,也是我的便當配菜變成竹輪和魚肉腸的時候,剛好與他跳槽的時間重合。

他也許是覺得,新的公司會給他開更高的工資,也可能是不想被新同事瞧不起。或者是誤以爲自己能做些會計以外的工作,一時激動纔買下來。

父親本想當個律師,大學也是在法學院就讀。誰知沒等到畢業,入伍通知來了,只能上戰場。好容易盼到戰爭結束,回到熟悉的課堂,卻發現所有的法律都變樣了。他肯定不甘心在平凡的公司當一輩子的會計科長。作爲兒子,作爲男人,我特別能理解他憋在心裏的那口氣。

可惜我已經沒有機會與他暢談往事了。就算他還在,也絕不會回答我的疑問,他是那麼不喜歡談論自己。

「誰都會有想把時針往回撥的時候吧。」老闆說道。

聽他的口氣,我要是不給他點回應,怕是走不了了。這回,他又挾持了找給我的零錢。

他肯定很想找個人聊聊這些往事。也許一有人來這裏修鐘錶,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找機會說說,傾訴心中的悔意,告訴對方:「我本可以活成另一種模樣。」

「您應該也有過吧?」

老闆露出微笑,彷彿在邀請我走進他的小世界。

如果真有,那就是現在,此時此刻。

兩個月前,我毅然選擇了辭職。眼看着還有三年就能退休了,公司卻突然把我調到了其他部門。照理說,我們公司是不可能在夏天進行人事調動的。入職後,我做的一直是銷售方面的工作,但一紙調令讓我去了總務科。

至於這份調令緣何而來,我心知肚明——我常跟新上任的局長髮生衝突。他才四十多歲,年紀比我小很多,總是忽視常年合作的客戶,找那些在我看來風險很大的創業公司做提案,我特別看不慣。局長深受公司高層的器重,自然想除掉我這顆眼中釘。

反正就剩三年,熬一熬就過去了。我並非沒有這麼安慰自己。不想以無業遊民的身份出現在女兒的婚禮上,也是讓我猶豫不決的理由之一。

但是在接到正式調令的第二天,我還是把辭呈甩到了局長的辦公桌上,正如我無數次幻想過的那樣。妻子對我說了兩個字:「固執!」也許我不是固執,而是得了父親愛虛榮的真傳。

當時的選擇真的明智嗎?現在的我有些動搖。因爲我發現,我這個年紀想再找到工作簡直是做夢。最近我甚至會想象自己沒有遞辭呈,而是老老實實去總務科上班的模樣,說出來真丟人。

思索片刻後,我這樣回答老闆:

「不,我沒有。」

即便如此,時鐘指針存在的意義還是不斷地往前。就像父親給我的嘩啦鍾一樣,只進不退。

「哼……」

聽到這話,正要往工作臺走的老闆用鼻子呼了口氣,回過頭來。只見他撇着一側的嘴脣,一臉壞壞的表情。

「告訴您一個小祕密。」

「哦?」

「這塊表是冒牌貨。」

果然,父親還是我熟悉的那個父親。無論他自己知不知情,我的父親都是個和高檔名牌不相稱的人。

「哦……」

老闆發現我的聲音中竟有幾分欣喜,不由得露出驚訝的模樣。然後,他走回了那張小小的工作臺,拿起懷錶,再次沉入屬於他自己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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