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空依然是sky
海邊理髮店 by 荻原浩
2020-1-5 19:34
天空是Sky。
天空的顏色是Blue。
鋪在馬路上的瀝青都要被夏天灼熱的陽光烤化了。小茜走在路上,緊緊抓着揹包的肩帶。身子微微前傾,不停抖動被曬疼的雙腳,那動作就跟鴿子一樣。她還戴着一頂橫濱灣星隊的棒球帽。
形似棉花糖的雲朵橫亙在馬路的盡頭。瀝青的兩側,是夾雜着Yellow的Green。
Green是農田。綠色的稻子在風中搖曳,柔順得好似剛去過寵物美容院的長毛吉娃娃。給大家普及一下,稻子就是會結出大米的草。小茜出生後的頭八年是在大城市度過的,原本不知道這點。兩個月前,她住進了別人家裏。那戶人家種了稻子,還種了香菇,養了雞和長毛吉娃娃。
Yellow是開在田間小路上的花。那些路彷彿農田的邊框。小茜不知道那些花叫什麼名字。除了向日葵和一年蓬,這一帶幾乎沒有她叫得出名字的花。嗨,沒有就沒有唄。反正它們都是花,在英語裏是Flower。
小茜正在學英語。她才上三年級,小學是沒有英語課的。她的英語老師是新家的表姐澄香。小茜一邊用鴿子似的動作往前走,一邊把出現在視野中的各種東西轉換成英語單詞。
山是Mountain。
太陽是Sun。
風是Wind。
雲是……雲是……呃,雲是什麼來着?忘記了。但我知道雲的顏色該怎麼說,是White。
除了那團好似火山噴發的White,天空就是一片濃濃的Blue,即使上百支藍色的顏料一齊噴灑而出都沒有那麼藍。左邊、右邊和頭頂都是Blue、Blue、Blue。
小茜的目的地是大海。等她走到海邊,風景一定會變得更加Blue吧。她想象着在海天一色的Blue中,自己彷彿化作了缸中的金魚,重新抓緊揹帶,把力氣用在腳跟上,免得鞋子離腳。她穿的籃球鞋是剛買的,還很鬆。
好嘞,Blue的一天就要開始了!還要走多久才能到海邊呢?要是手裏有地圖就好了,可小茜的「兒童版日本地圖」肯定派不上用場。再說了,有地圖還算什麼冒險啊。
小茜崇拜的冒險家們都說,地圖不是拿來看的,得自己畫出來才行。阿蒙森、利文斯通和植村直己都是這麼說的。小茜上週纔看完《世界冒險家大全Ⅱ》。
已經走了多少路了,有十英里嗎?小茜回望自己走過的路。哎,怎麼還看得到忠治舅舅家的雞棚屋頂?十英里是多少米來着?
馬路前方沒有一個人。No people。兩旁的Green裏倒是有人影,但還是No people。她看見的人影,其實是農田中的稻草人。
馬路右邊變成了雜木林。Green、Green、Green的葉子閃閃發光。知了的叫聲分外煩人。
樹是Tree。
葉子是Leaf。
知了是什麼來着?學過的,但是忘了。瞎說,還沒學。得趕緊學呀。
明明能聽見蟬鳴,卻看不見知了,彷彿是樹在叫一樣。Tree,Song。
小茜心想,要是能看到小松鼠就好了。松鼠是Squirrel,昨天剛學的。
Tree,Squirrel,Nut,Eat。
英語就是好啊。躲在雜木林後的小山丘,到了英語裏就成了Mountain。山丘的形狀明明跟雙峯駱駝的駝峯一樣奇怪,可是一說成英語,那形象就瞬間偉岸起來了。駱駝Mountain。小灰蝶在路邊的一年蓬中飛舞。那是Butterfly。Butterfly死了以後,它的翅膀會被Ant搬走。
只要替換成英語,再司空見慣的東西也能改頭換面。英語就是神奇的咒語,能把令人討厭的骯髒老鼠變成夢幻國度的主人公。
媽媽在英語裏是Mummy。
脫下來的鞋子要擺得整整齊齊。別在屋裏大聲嚷嚷。香菇也要吃掉,別剩下……Mummy是不會說這種話的。她會說,呵呵,香菇這東西太古怪了,千萬不能吃。來,吃點蘋果派吧。
窩囊廢爸爸在英語裏是Daddy。
如果爸爸是Daddy,那他會不會放棄小說,找一份正經工作呢?Daddy的工作,肯定是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去公司的工作。這樣的Daddy,就不會因爲沒有故事可寫,從早喝到晚了吧?就不會跟媽媽離婚了吧?
裝着黃瓜的卡車從對面駛來。握着方向盤的People看着小茜,那表情彷彿在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啊?小茜很清楚他接下來會做什麼。他會把視線投向自己身後,懷疑自己會不會往地裏扔石頭。她還真沒猜錯。
住在這一帶的People相互都認識,並不覺得初來乍到的小茜跟他們一樣。剛開始,他們的態度還比較和善。可是一旦發現小茜要在這裏住一段時間,就立刻換上了警惕的眼神。泰子舅媽也是這樣。「我們要在你家叨擾幾天了……」媽媽這麼說的時候,她還笑着回答:「一直住這兒都沒問題。」沒想到舅媽的「一直」只有十來天。最近小茜跟她道早安晚安,她都懶得答應了。而小茜說「我開動了」的時候,舅媽的眼神會變得特別兇,就好像小茜是糟蹋莊稼的烏鴉似的。她還故意用媽媽能聽見的音量對忠治舅舅說:「他們到底準備住到什麼時候啊?你別忘了收飯錢。」
在英語裏,舅媽是Aunt,念起來跟螞蟻一樣。
澄香不肯再教小茜英語,肯定也是臭螞蟻的意思。澄香教她的最後一個單詞是「Parasite」(寄生蟲)。她說小茜母女就是Parasite。現在小茜只能用從澄香房裏偷出來的插圖英日字典自學新單詞。
Study、Book、Pencil、Friend、Family、Parents。
媽媽也好不到哪兒去。最近總是跟烏鴉一樣,動不動就嚷嚷,因爲她一直找不到工作。搬家之前,媽媽是做醫療助理的。可媽媽說:「附近的大醫院關門了,這地方比我小時候更荒涼。別說醫療助理,連醫療都沒有了。」
不要說這些任性的話了,那就別搬過來啊。你以爲我想搬到這種Village來嗎。聽說要和小夥伴分開,我難過得哭了好幾天。現在還每天把他們寫給我的留言拿出來看呢。
小茜特別鬱悶。澄香說這裏是My Town(我的城鎮),可這裏怎麼看都是個Village。她每天都跟媽媽一起睡在儲物間隔壁的小房間裏。那個房間特別潮溼,榻榻米都脹起來了。一開窗,雞棚的臭味就會涌進屋裏。無論從哪個方向望去,都只能看見稻子,還有那一個年級只有兩個班的小學。剛轉學過來就開始放暑假,害得她不得不獨自熬過漫長的假期。
我討厭Village。除了天空,其他的都討厭,全都消失好了。
媽媽是這麼說的:「再忍一忍嘛。不找到工作,我就沒法找房子,也沒法過日子……」
小茜討厭「過日子」,她想要的是Life。
她撿了幾塊石頭往田裏丟。大人就是這麼任性,所以她也要隨心所欲。她今天做的事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冒險,而是一場「大冒險」。她都Home Go了,翻譯過來就是「離家出走」。
目的地是大海。她只選定了一個目的地。沿着路一直往前走,應該就能看到大海了。住在忠治舅舅家的外婆是去年過世的。小茜記得外婆的身子還硬朗的時候,她走這條路去海邊玩過。爸爸也在。那時小茜還不會游泳,只能死死抓着救生圈。爸爸帶着她游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岸上的媽媽他們都小得跟扭蛋裏的人偶一樣。
到達海邊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看海。
她看海,用英語說就是「She see sea」。
不喜歡這個地方,肯定是因爲這裏沒有海。
直到兩個月前,小茜一直住在一座有海的城市。只要打開公寓的窗戶,就能看到大海的美景。運氣好的話,還能透過集裝箱的縫隙看到船呢。雖然那片海的顏色算不上Blue,甚至有點灰,卻很好看。對小茜來說,大海本就是時刻陪伴着她的東西,跟天空、氧氣和牆紙一樣。
別磨蹭了,加快速度。Sea、Sea、Sea。
河是River。
橋是Bridge。
她走過和走廊一樣寬的小橋,穿過散發着泥土味兒的小河。她還用對講機彙報了自己的成果。
「呼叫大本營,呼叫大本營。已通過泥巴River。」
沒人迴應,但無所謂。她的對講機是草莓奶糖的盒子。她自己回了一句:「收到!」順便吃了一顆糖。
奶糖都在嘴裏化開了,可她還是沒看到大海。駱駝Mountain的正中間倒出現了一個屋頂。那是這一帶最大的神社。只要爬到那裏,說不定就能看到大海了。
Mountain下面立着紅色的門柱,People管它叫「鳥居」。鳥居是石階的起點,兩側長滿了比小茜還高的芒草。芒草在風中一搖一擺,彷彿在向她招手。石階兩邊都是粗壯筆直的大樹,所以臺階周圍非常暗,不知道的還以爲太陽快落山了。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一個人影。小茜環視左右,還是沒找到一個人。只有農田中的稻草人用一雙「の」字形的眼睛瞪着她。
算啦,不去神社也行。小茜輕聲說道。
不知從哪裏傳來了烏鴉的叫聲,在小茜聽來,那聲音就像在嘲笑自己。騙你的,當然要去了。小茜決定先向大本營彙報一下。
「呼叫大本營,呼叫大本營。即將開始攀登駱駝Mountain。」
順便再吃一顆奶糖。好嘞。
一開始爬臺階,揹包就變重了。因爲包裏裝着糧食,有餅乾、薯片、巧克力,還有乾淨的衣服、指南針、休息時要玩的遊戲機。早知道就不帶《月刊CIAO》了。
這段石階真的好長。小茜中途在平臺上喘了口氣。滴落的汗水會在石階上形成黑色的水漬,但要不了多久就幹了。啊,現在果然是夏天。既然帶了漫畫,那就看幾頁吧。看過之後,小茜繼續出發。石階上面還有一個鳥居,立在綠葉間。小茜一看到那抹黯淡的紅就站住了,因爲她想起了澄香說過的一句話。
「那個神社鬧鬼的。本地人都叫它‘吊死鬼神社’。」
下山嗎?回頭的勇氣有時也是要有的,《世界冒險家大全Ⅱ》裏就是這麼說的。再爬二十多級就到了。雖然沒認真數,可這一路至少也爬了將近一百級吧?
小茜下定決心。二十和一百,哪個數字更大,這可是一年級小朋友都會做的算術題。
上去吧。她決定一邊往上爬,一邊唱她在幼兒園的知更鳥班學的歌。歌詞是這樣的:
世上沒有妖魔鬼怪
鬼故事都是騙人的
學會這首歌后,小茜就敢一個人上廁所了。不過她睡覺的時候還是喜歡留一盞小夜燈。在忠治舅舅家,睡覺的時候是一定要關燈的。因爲媽媽不小心聽見泰子舅媽對舅舅抱怨,說這對母女住進來後,家裏的電走得特別快。臭螞蟻。這麼大的人了還打小報告。你不知道半夜醒來的時候看見房裏一片漆黑有多可怕啊?小茜跺着腳,一步一步爬着剩下的臺階,彷彿要踩死腳下的每一隻螞蟻。
世上就沒有好大人
大人全都是大騙子
臺階盡頭的神社雖然很大,卻破破爛爛的,屋頂上都長草了。裏側有一棟像是普通民宅的建築,但窗上釘着木板,看起來不像有人住的樣子。偌大的院子也是No People。吊着籤紙的柳樹下面,攤着一隻半透明的垃圾袋。
小茜快步走到神社的角落,誰知由交叉的竹條搭成的籬笆擋住了她的去路,能看到的只有蜘蛛網。說不定籬笆對面也有人在看我……恐怖的想象讓她後頸發涼,趕緊縮起了小腦袋。
太遺憾了。回去吧。真是太遺憾了。好了,回去吧,快回去吧。眼看着就快衝到臺階了,小茜忽然發現——
剛纔還在柳樹下的垃圾袋,竟然挪到了功德箱前。
是被風吹過去的?可垃圾袋裏好像有東西啊,而且剛纔也沒有刮那麼大的風。
就在小茜盯着看的時候,垃圾袋又動了。眼看着它一點點往神社深處挪,那動作簡直跟西瓜蟲一樣。小茜的腳頓時變成了兩根棍子。她想逃得遠遠的,可這兩根棍子就像被打進地裏的樁子,根本擡不動。
垃、圾、袋、在、動。
小茜的眼睛大概已經變成了問號底下那個小黑點。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好容易才把樁子拔出來,往後退了一步,還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聲。
「啊啊……」
垃圾袋停住了。
「你看得見?」
垃圾袋,居然,說話了。
「你能看見我?」
「你、是、誰?」
小茜的聲音在抖,腿也在抖。
「透明人。」
沒大聲尖叫,是因爲回答她的聲音聽着有些稚嫩。
小茜仔細觀察半透明的袋子,才發現裏面蹲着一個人。在緊貼地面的地方,還有一雙穿着球鞋的腳。搞什麼嘛……她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剛纔有多害怕,便用氣呼呼的口氣說道:
「別嚇唬我好不好!」
「你能看見我啊……」垃圾袋裏的人嘆了口氣,「我卻看不清外面……」
站直的「垃圾袋」跟小茜差不多高。袋子的頂部開了兩個小洞。袋裏的人正扭動身子,試圖把頭挪到那兩個洞後面。很快,洞口出現了兩個眼珠。好長的眼睫毛。臉也透過塑料袋露出來了,臉型有點像花生。
「你一個人玩嗎?」
小茜用小姐姐的口氣問道。她覺得雖然兩個人差不多高,但會玩這種幼稚遊戲的人肯定比自己小。
「我可沒玩。」
「那你在幹什麼啊?」和爸爸住在一起的時候,媽媽都是這麼喊爸爸的。
「透明人。」
好好好,你是透明人還不行嗎。傻不傻啊。
「可我能看見你啊。」鼓起勇氣仔細看,還能看見T恤上印着的英文呢。S、L、O、W、S、T、E、P,就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哦……」
臉下面的塑料袋鼓起來了,他似乎嘆了口氣。
「這種把戲在家裏玩玩不就好了。」
「不能在家玩,會被爸爸罵的。」
「那就別玩什麼透明人了。」
「我就是爲了不捱打纔想變成透明人的。」
「我不會打你的,你就脫下來吧。」
聽完小茜的話,垃圾袋裏的腦袋左右搖了搖,跟節拍器一樣,一次又一次……唉,這人怎麼這麼幼稚啊。算了,隨他去吧。
過了好久,對方纔停下。小茜又問:
「你叫什麼?」
「森島陽太。」
「森……森林……Forest啊……」島是什麼來着?應該是跟Sea一起學的,可她忘了。垃圾袋裏的那對眼睛閃了一下,彷彿在問:你呢?
「佐藤茜,」一不留神自報家門之後,小茜改口說道,「Sugar。請多關照,Forest。」
「我叫森島陽太啊。」
小茜假裝沒聽見,繼續問道:「海在哪邊啊,Forest?」
垃圾袋裏的腦袋轉到右邊。在那邊啊……正好是我剛纔沒去的那個方向。
可這一回,她又被籬笆擋住了。透過籬笆的縫隙往外張望,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籬笆前面有一棵裝了圍欄的大樹,樹幹跟象腿一樣粗,上面繫着一條粗繩。小茜翻過圍欄,踩在繩子上,爬上最下面的那個樹杈。她把險些被風吹跑的帽子用力倒扣在腦袋上,雙腿夾住樹枝,一點點往前挪。
籬笆後面露出了一片天空。她又挪了一下。忽然,山下的風景映入眼簾。風撩起她的劉海,整個額頭都露出來了。
放眼望去盡是綠色。長出稻子的農田成了一個個小方塊,排列得整整齊齊。有個東西好像日式漢堡裏的西蘭花,那是山下的雜木林。雜木林後面的小山丘也是綠色的。
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是Green、Green、Green。
小茜大失所望。在她眼裏,那都是妨礙冒險家前行的叢林。
「喂,我看不到海!」
她朝樹下喊道,可是沒人回答。她環視神社的院子,卻沒有找到Forest的人影。
怪了……小茜歪着腦袋,眉頭緊鎖。轉回頭來的那個瞬間,一個裝着記憶的小珠子從她的腦海中滾過。滾啊滾,卡在尺寸正好的小洞上。
小茜想起來了,其實澄香的話,還有後半句: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學生在那座神社上吊自殺了。據說是因爲在學校受了欺負……所以那裏有小孩子的怨鬼出沒。」
剛纔那個……真是鬼?
我撞鬼了!回去一定要好好顯擺顯擺!因爲兩隻腳瑟瑟發抖,險些從樹上掉下來,她纔想出這兩句給自己壯膽的話。無論今晚在哪裏過夜,她恐怕都沒膽量一個人去上廁所了。
「Fo、Fo、Fo、Forest?」
「嗯?」
聲音來自小茜的正後方。他是什麼時候爬上來的?身手還挺矯健的嘛。
「大海在哪兒呢?」
「在哪兒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吧。」
他好像還套着那個垃圾袋,因爲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啊,我聽見海浪的聲音了。」
「是稻子搖晃的聲音吧。」
「是不是那邊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發光。」
「應該是個小水池吧。」
「你!是個不合格的冒險家!」
「啊?」
「沒親眼確認就先下定論,可不是冒險家該乾的事。」
「啊?」
小茜回頭去看Forest。他把垃圾袋掀到了眼睛上面。他的臉就像是一顆貼了好多芝麻的大花生。見小茜轉身,他連忙把袋子重新套好。小茜問道: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去哪兒?」
「海邊呀。」
「石頭剪子布!」
小茜出了剪刀,贏了。
「巧、克、力!」她獨自下了六級臺階。Forest的猜拳水平不是一般的差,他還一級都沒走下來,好像不願意離開神社似的。小茜實在沒辦法,只能故意後出拳,看到他出剪刀,馬上擺出布的手勢,好讓他贏。
「你可以說‘咔嚓咔嚓咔嚓小剪刀’哦。」她還順便傳授了一口氣下九級的祕笈。
她連輸了兩次,Forest才艱難地來到她站着的那一級。他還套着那個垃圾袋。
「你就不能把袋子拿掉嗎?」
沙沙沙……Forest不停地搖頭,垃圾袋也不停地響。小茜感覺他會一直做搖頭的動作,就捧起胳膊,扭過頭去,裝出被停在芒草頂的紅蜻蜓分散了注意力的樣子,用隨意的口吻說道:
「你要套着也行……算啦。只是這樣太危險了。」
「危險?」
窸窸窣窣的響聲停止了。
「嗯,垃圾袋太惹眼了,會被People發現的。」
「People是誰啊?」
「就是住在這附近的那些人。他們總是把小朋友關在家裏,滿腦子都想着要怎麼過日子。」
「這麼嚇人啊。」
「可不。要是我們離家出走的事被People知道了,他們肯定會把我們抓回去的。」
「離家出走?」
「沒錯。你做好思想準備了嗎,Forest?」
「嗯。可‘離家出走’到底是什麼意思?」
「先行動,後提問。少說廢話,快把袋子拿掉!」
Forest總算脫下了垃圾袋。他頂着個形似蘑菇的草窩頭,劉海被剪成了鋸齒狀,瘦得一塌糊塗。右眼周圍有瘀傷,好像是捱了拳頭。現在明明是夏天,他的皮膚卻很白,這肯定是他平時一直套着垃圾袋的緣故。
走完臺階後,小茜掏出了一個印着好多刻度的銀色指南針。這是爸爸當年登山時用的——我可沒把它當寶貝。真的。只是他出走的時候忘了把它帶走,所以我就收下了。小茜蹲下身,盯着指南針看。Forest也學着她的樣子,蹲下來看。其實小茜並不會用指南針。帶着它,只是爲了烘托「冒險」的氛圍罷了。現在掏出來,也不過是想在Forest面前炫耀一番。
「你不知道該怎麼走嗎?」
一句「嗯」險些脫口而出,但她趕緊用下牙咬住上脣,改口說:「路不是問出來的,Forest,是走出來的。」
「路明明是剷車挖出來的。」
「剷車是什麼?」
「能幹活的車子,很大很大。我爸爸就是開這種車的。是原來的爸爸,不是現在這個爸爸。」
Forest居然有兩個爸爸!小茜只有一個爸爸,而且還不在了。
「這是我爸爸的。」她把指南針舉到Forest面前。哦,指針搖了一下。哦,又轉回去了。「我知道了,這邊走。去有顏色的那一頭指着的方向。」
眼前的風景沒有變化,除了棉花糖般的雲朵彷彿變成了縱向堆疊的兩個球。太陽在頭頂,酷熱難當。用英語說就是Hot,Hot Milk的Hot,腦漿都要被烤成熱牛奶了。Forest歪着腦袋,彷彿在認真捕捉空氣中的聲音。他一邊走,一邊用雙手緊緊抓着那個垃圾袋。
「這裏好熱啊……一直都這麼熱?」
「因爲現在是夏天嘛。」
這傢伙好遲鈍啊。我是想讓你反問:「你不是本地人嗎?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我原來住的地方沒這麼熱。」
「而且現在是大中午嘛。」
「你快問我‘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小茜報出她兩個月前離開的那個地方的名字。光是說出這個名字,她便覺得心口又燙又酸,彷彿嗆了一口熱檸檬水。住在那裏的時候,小茜也是有爸爸的。
「啊,就是那個有大佛像的地方對吧?」
「纔沒有呢。」
兩人避開People和People開的車經常出沒的大馬路,一碰到分岔口就挑窄的那條路走。走着走着,眼前出現了一條坡道,兩邊都是竹林。
右邊的竹林深處有好多墓碑。每當颳起大風,竹子就會相互碰撞,發出「咔啦咔啦」的響聲,就像骨頭碰撞的聲音——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聯想?因爲她知道墓地裏埋着骨頭。在去年的葬禮上,她就聽到過類似的咔啦咔啦聲。當時她用長長的筷子夾起脆餅似的骨頭,卻一不小心失了手。骨頭就這樣掉了下去,敲在另一塊骨頭上。夜半時分,在一片漆黑的屋裏突然驚醒的時候,小茜也會聽見這樣的聲音。當然,她總能很快反應過來,那聲音其實來自媽媽枕邊的鬧鐘。可是驚醒之後,就很難再睡着了。
Forest的兩條腿就像白蘆筍。讓瘦弱的他爬坡,好像有些強人所難。只見他的步履比剛上岸的鴨子更蹣跚,直喘粗氣,好像犯了哮喘的狗。
「好……累……啊……」
「加油!」
「休息……一下……吧?」
「再堅持一下。」
「大海……很遠的……一定要坐……公交車……爲什麼非要走過去呢?」
「因爲人長了兩條腿啊。」
「喂……你餓不餓啊?」
好煩啊。小茜轉過身,把食指當成槍口對準Forest,做了個開槍的動作,甩出媽媽常在這個時候對她說的話:
「你不是吃過早飯了嗎!」
Forest搖了搖頭。不過這回他只搖了一下。
「我沒吃過。」
「啊?」他是在減肥嗎?螞蟻泰子給澄香報了個減肥班,可澄香每天早上還有玉米脆片可吃。小茜頓時有些同情眼前的少年,從包裏掏出一袋餅乾,說道:「拿去吃吧。」
「啊……我吃不了這個。我對小麥過敏。」
「那薯片呢?」
「嗯,可以吃。」
小茜剛把袋裝薯片遞過去,Forest便狼吞虎嚥起來,那架勢簡直就像好幾天沒吃飯的野貓。「這是冒險之旅的重要糧食,你給我剩一半!」看他吃得那麼香,小茜都不好意思說這句話了。眼看着袋子一點點癟下去,嘴脣上沾着調料粉的Forest說道:
「小茜,你不吃一點嗎?」
「叫我Sugar。我用不着。」小茜捧着胳膊,斬釘截鐵地說。可話音剛落,她就把手伸向了袋子,「給我來三片。」
最後,Forest直接把袋子當成了杯子,連僅剩的碎屑都不放過,一口吃了。「飽餐一頓」後,他拍了拍肚子說:
「感覺渾身都有勁了。」
「好,那就出發吧。」
「再休息一會兒嘛……」
「不行,不行。那就唱歌吧,Forest。」
「爲啥啊?」
「爲了讓你有力氣趕路。出早操列隊踏步的時候,不是會放《龍貓》的那首歌嘛!‘往前走——往前走——’」
「是嗎?」
「你不知道這首歌?」
放暑假前,小茜在這邊的小學上了一個月的課。話說回來,她的確沒在學校裏見過Forest。雖然她沒交到朋友,可一個年級畢竟只有兩個班,如果是同學,她不會認不出來。二年級跟四年級也沒有長這樣的。她細細打量起Forest的臉來。嗯,果然沒印象。
「Forest,你是哪個學校的?」
「峯岸特殊學校。」
什麼呀,原來不是一個學校的。
Forest不會唱「鬼故事都是騙人的」,所以小茜只能自己唱。Forest走路的時候淨盯着自己的腳看,好像在確認左右腳有沒有輪流邁出一樣。只要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走路」這件事上,就不會覺得累。再這麼一聲不吭地走下去,Forest肯定又要叫苦。於是小茜對垂頭喪氣走路的他提了個問題:「Forest,你畢業了準備做什麼?」
「啊?」Forest的小眼睛眨了眨,帶動了長長的睫毛,「我能畢業嗎……」
「我要當個冒險家。你呢?」
「唔……」
小茜還以爲他一定會回答「透明人」,沒想到他說了一句:
「司機。」
「剷車的司機嗎?」
「不能開剷車,容易出事故死掉。還是壓路機好。」
哦哦,壓路機。好酷哦。雖然小茜並不知道「壓路機」是什麼東西。
「嗯,壓路機多好呀。」
咔啦咔啦咔啦,竹林又響了。
雨是Rain。
下雨了。好大的雨。路上在下Rain,地裏在下Rain,房子的屋頂上也有Rain。小茜和Forest的頭頂也是Rain、Rain、Rain。
「好大的雨啊……」Forest的草窩頭在不停地滴水。
「嗯。」
他們剛好發現一尊帶棚子的地藏菩薩,便一人一邊鑽進去躲着。
「菩薩好礙事啊……要不把它丟出去吧?」
小茜壓低嗓門,生怕被地藏菩薩聽見。
「別啊,要遭報應的。」
「可是好擠啊……」
「總比狗籠大啦。」
「狗籠?」
「爸爸媽媽睡覺的時候,我都要進狗籠的。」
「聽起來好像很難受……」
「習慣了就好。」
有棚子也沒用,因爲棚頂有洞,會漏雨。小茜、Forest和地藏菩薩只能把垃圾袋罩在頭上應急。
汽車的響聲傳來,他們連忙把垃圾袋拉到脖子下面。
說時遲那時快,車從棚子跟前駛過,濺起無數泥水。垃圾袋防護罩大顯神威——這是他們在這十分鐘裏掌握的必殺技。必殺技練成前沾上的泥土,此刻還留在Forest臉上。
「看吧,幸好我沒把垃圾袋扔掉。」
天上沒有棉花糖了。雲層像抹布一般,以二倍於產生的速度擦去天空的藍色。他們在棚子裏躲了多久?能在天黑前走到海邊就好了。小茜剛把願望說出來,地藏菩薩另一側的Forest就用下達神諭般的口吻說道:「就算到了也沒法下海游泳。有好多水母呢。」
「世上沒有水母。」
「有的。」
「水母什麼的都是騙人的。」
「我沒騙你啊。它們就像垃圾袋一樣漂在水裏,到處都是。」
「別老惦記着垃圾袋了。再說了,不遊就不遊唄。」
「那你要幹嗎啊?」
「看海。」
「然後呢?」
「在能看得見大海的地方過夜。」
「酒店?酒店肯定不會讓小孩子住下的。」
「有海之家啊。」
「海之家?」
「你不知道嗎?很好玩的。地上鋪着席子,可以穿着泳衣進去。坐在桌邊就能看見大海了。有咖喱,拉麪也很好吃。還有橙汁和可爾必思呢。」
小茜想起來了。她這輩子就去過一次海邊。她原來住的地方雖然有海,但那片海是不能游泳的。所以那是她第一次去海邊,也是最後一次。帶她游到遠處的爸爸被媽媽狠狠責備了一通。媽媽忘了關攝像機,結果拍到的都是大家的腳。還記得澄香對着電風扇模仿外星人說話……那天發生的事都歷歷在目。小茜吃下了一份成人分量的咖喱飯,還嚐了幾口爸爸點的拉麪。對她來說,這世上還有比海之家更美好的地方嗎?
「還可以租救生圈,也有烤章魚和炒麪什麼的。」
「我對小麥過敏,不能吃炒麪。」就在Forest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一頂紅傘從遠處而來。
紅傘下是位穿着紅衣服的老婆婆。她慢慢地、慢慢地從兩人面前走過。小茜還以爲老婆婆沒看見他們,沒想到片刻後,她又慢慢地、慢慢地折了回來。
「哎呀,好可愛的地藏菩薩呀……」老婆婆笑道,她的嗓音像極了輪胎漏氣的聲音,「你們沒帶傘嗎?」
她咧開的嘴裏沒有牙齒。小茜心想,能不能藏到地藏菩薩身後去?這個老婆婆多少歲了?要是她說有一百二十歲,我也不會吃驚的。背駝成這樣,瘦得皮包骨頭,每邁出一小步,好像都能聽見骨頭摩擦的響聲,太可怕了。
老奶奶的手肘上還掛着一把沒撐開的傘。只見她把傘遞了過來,說:「拿去用吧。」
小茜本想像普通的三年級學生那樣回答:「不用了,謝謝。」可舌頭就是不聽使喚。於是她只能默默搖頭,簡直跟幼兒園小朋友一樣。Forest也沒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沒關係,我兒子在醫院,我正要去接他呢。可我不知道他今天能不能出院……因爲他的病有點難治。」
老婆婆遞過來的是一把破舊的黃色兒童傘,傘骨都戳出來了。不過兩人還是乖乖道了謝。
「謝謝。」
「謝謝。」
「好活潑的小朋友呀。我兒子跟你們差不多大。」
老奶奶慢慢遠去。Forest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
「她多少歲了啊……是不是年紀很大的時候才生孩子?」
Forest真是什麼都不懂。小茜用老成的口吻說道:「她是得了那個。」
和外婆一樣。外婆快變成骨頭那會兒,也和剛纔的老婆婆一樣,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媽媽上門探望的時候,外婆會把她錯認成自己的媽媽,對她撒嬌,還用媽媽的名字喊小茜。
「老婆婆的孩子應該早就……」
「早就?」
「早就長大了,但她不記得了,因爲得了那個。」
「那個是哪個啊?」
「一種病啊。叫什麼來着……老年……老年……老年癡什麼來着。」
「吃屎?」Forest興奮地說道,那口氣就像想出了一個絕妙的笑話似的。這傢伙簡直跟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幼稚。
「你傻啊?」
「大概是吧。老有人這麼說我。」
Forest第一次在小茜面前展露笑顏。
「彩虹!」
小茜指着雨後的天空驚呼。Forest順着她的手指,望向重新開始變藍的天際。
「哪兒有啊?我看不到嘛。」
沒想到這傢伙還挺冷靜的。天上的確沒有彩虹,小茜是喊着玩兒的。
「你知道嗎,Forest,還沒人看到過彩虹的盡頭呢。」
「這也是冒險家說的?」
「纔不是。」這話是小茜的爸爸說的。爸爸也想親眼看看彩虹的盡頭,但直到最後都沒有實現這個願望。和小茜的媽媽離婚後,他整天酗酒,結果失足從公寓的樓梯上跌落,就這麼摔死了。
下了坡道,路頓時變寬了,兩旁的建築物也多了起來。這裏肯定不行,在視野更開闊的地方,說不定能看見彩虹。正前方有一片長條狀的樹林,乍一看彷彿一條綠色的帶子。小茜指着它說道:
「我們去那邊找彩虹吧。」
「你不去海邊啦?」
「彩虹就架在海上呀。」
下雨之前,兩個影子一直投在前面。可是現在,影子貼着人的側面往前。不知不覺,影子被拉長了很多。
走到綠帶子附近時,小茜聽到一種微弱的響聲。
沙沙沙……
沙沙沙沙……
小茜用力嗅了嗅。她聽見了濤聲,卻聞不到海味兒。她熟悉的大海有一股汽油味。
走進綠色的灌木帶,像裙帶菜混着魚乾般的氣味變得越來越濃烈。樹林後面,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小茜朝那些光點飛奔而去。
「大海!」
「大海!」
海里沒什麼人。有幾個People在衝浪,還有幾個在釣魚,但是沒有一個People在游泳。
大海不是Blue的。小茜看慣了的海是灰色的,可出現在她眼前的海有着閃亮的橙色。
好刺眼。小茜舉起一隻手擋在眼睛上面,凝視遠方的海浪,又把雙手握成望遠鏡的樣子,觀察大海與天空的交界處。
嗯,這是大海。
你好嗎,大海。
小茜脫下鞋襪,衝進海里。Forest也跟了過來。
兩人一次次追着海浪往前衝,卻又一次次被海浪追上,不得不回到沙灘。後來,他們用傘和垃圾袋抓起魚來。可是還沒有抓到一條魚,海面的橙色就消失了,只剩下充滿魚腥味的混濁的海水。
天空也迅速變暗了。這一暗,小茜腦海中的燈就亮了。這盞燈的名字叫「現實」,它毫不留情地照亮了薄霧般的夢想與冒險之旅,把它們統統變回了毫無用處的破爛玩具。
離家出走?行不通的。就她一個人,肯定找不到地方留宿,跟Forest一起也沒用。她只能回去,即使等待着她的是媽媽那加特林機槍般的說教。
有人騎着摩托車駛過海邊的馬路,還耀武揚威地按着喇叭。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喇叭聲彷彿激活了Forest的記憶。只見他突然挺直後背,瞪着眼睛望向來時的路。
「我得回去了……不然要被爸爸打了……」
Forest在顫抖。跑來跑去地抓魚讓他出了一身汗,可此刻的他竟然在瑟瑟發抖。一見到他這副模樣,小茜便下意識地說出了違心的話。
「我們一起逃吧,Forest!」
「逃去哪兒呢?」
「去海之家吧。」
「海之家在哪兒啊?」
小茜左看看,右看看,再左看看……她本以爲海邊一定會有海之家,沒想到視線範圍內連個棚子都沒有。
「怎麼辦啊……」
Forest哭出來了。
「別哭啊!」
小茜也很想哭,但只要有人比她先掉眼淚,她就哭不出來了,真是不可思議。
「喂,你們兩個!」
忽然,身後傳來了聲音。回頭望去,只見頭頂上出現一張碩大的臉。膚色黝黑,還長滿了鬍子——是個塊頭很大的成年男人。Big Man。他一手拿着種花用的鏟子,一手握着手電筒。在小茜看來,那分明是用來脅迫他們的刀槍。
「你們在那兒做什麼?」
小茜和Forest嚇得跳了起來,撒腿就跑。
雖然在跑,可他們無處可去,只能躲到防波堤後面。Forest開始瘋狂地搖頭,好似忘記了該怎麼扇動翅膀的蟲子。
小茜用垃圾袋矇住頭,變身爲「影子人」。她探出半個腦袋,通過兩個小孔查看Big Man的動靜。他正在用小鏟子挖海灘,還時不時蹲下來,撿起什麼東西放進系在腰上的網兜。看來他好像是在撿貝殼。就在她專注地偵查的時候,手電筒的燈光突然照到了她身上。
被發現了!小茜牽着Forest的手,沿着海岸逃跑。跑着跑着,他們發現了一艘倒扣在海灘上的船,就鑽了進去。
Forest坐在地上,捧着膝蓋,不停地搖頭,眼神像蟲子的雙眼一樣空洞。他邊搖頭邊喃喃自語:救命,救命,救命。我得回去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回去了。救命,救命,救命。
「噓!」小茜豎起手指示意他,可他就是不閉嘴。
手電筒的燈光在海面與沙灘間來來回回,逐漸縮短與他們的距離。Big Man在找他們。救命,救命,救命。我得回去了,我得回去了……小茜只能捂住他的嘴。
兩人蜷起身子躲在船下。光圈就在他們身邊晃動。眼看着它從右邊晃到了左邊,Forest頓時瞪大了眼睛。小茜的表情估計也差不多。
光圈回到右側,漸漸地遠去。就在小茜長舒一口氣的時候,Forest發出的聲音透過她的手指漏了出來:「嗚嗚嗚——」
「還不出來!」
這個空間的「天花板」就是船底。手電筒的燈光像蛇一樣四處遊走。頃刻間,Big Man那粗壯得像蟒蛇一樣的胳膊伸了進來。Forest的T恤領口就這樣被大蛇咬住了。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搖着頭的Forest突然大聲喊道。這是小茜第一次聽到他用這麼大的嗓門說話。
「我不要回去!」
「不行!這麼晚了,小孩子怎麼能不回家呢!還有一個,給我出來!」
小茜沒被抓住衣領,卻被那駭人的聲音生生嚇了出來。
Big Man抱起Forest,但他的手突然停住了。T恤被拉了起來,Forest胸口以下的皮膚都露出來了。Big Man正盯着他的後背看。
「別送我們回去!我們離家出走了!」
他還用手電筒照了照Forest的背,怒吼聲在微暗的空間裏迴響:
「你怎麼會傷成這樣!是誰幹的?」
不等Forest回答,Big Man就自言自語道:「難道是家長下的手嗎……」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Big Man把Forest放回沙灘,轉頭問小茜:
「你也不想回去嗎?」
小茜差點就搖頭了,但最後還是微微點了點頭。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麼樣。
「好,那就先來我家吧。」Big Man指着綠色的灌木帶說道。
那種地方居然有人家?小茜拽着Forest的胳膊,跟在Big Man後面,可是沒過多久,她的腳步就沉重起來。因爲她想起老師的教誨,不能一個人去沒人的地方,不能跟陌生人走。媽媽也教育過她,不能理睬跟她搭話的可疑男人。
這時,兩個緊挨着的People從沙灘那頭走來,一男一女。沒問題,這裏不是「沒人的地方」,我也不是一個人,有Forest在呢。小茜緊緊握住他的手,他也用力握住了小茜的手。她心想,要是Big Man跟我搭話,我不回答就是了。
灌木叢裏還真有人家,只是小茜不確定那兒能不能被稱爲「人家」。大小和小茜母女現在住的房間差不多,也就多了個屋頂。而且那屋頂看上去就是張超大號野餐墊。它的顏色是Blue。
「人家」連門都沒有。Big Man掀起Blue的墊子,回頭對小茜他們說:「進來吧。」
屋裏很狹窄,還裝滿了東西。牆壁上都安了架子,上面擺着各種各樣的工具、塑料袋、收納盒、塑料瓶和書本。小茜看到了兩臺電視、四臺錄音機。天花板上不光吊着燈,還掛着平底鍋和燉鍋之類的東西。屋裏瀰漫着一股怪味,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剛擦過打翻的牛奶的抹布。
嘩啦啦……Big Man把剛撿來的海貝倒進裝着水的收納盒。屋子的正中央放着小爐子。他拿來一口鍋,架在爐子上,點了火。
「餓壞了吧?」
不理他。小茜用下牙咬住上脣,同時捂住可能替嘴巴「咕咕」叫的肚子。Forest欲言又止。不等他們回話,Big man就自顧自點了點頭。
「肯定餓壞了,給你們做點拉麪吃吧。」
「小麥過敏……」
Forest說道。他已經不搖頭了,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環視Big Man的家,看上去比緊緊抱着揹包的小茜鎮定一些。
「啊?」
「我對小麥過敏……」
Big Man用粗壯的手指摸了摸茂密的鬍子,然後把架子上的收納盒翻了個遍。只見他掏出一袋蕎麥麪,看了看包裝袋的背面,又把面放了回去,再拿出另一個袋子。
「米粉應該可以吃吧?你呢,有什麼過敏的東西嗎?」
Big Man問的是小茜。她想說「我對香菇過敏」,但最後還是沒開口。
Big Man往鍋裏倒了些裝在可樂瓶裏,卻不是可樂的東西,然後就出去了。片刻後,他拿着大蔥和綠葉菜回來了。「這可不是我偷來的,我有地的。」他用極快的語速交代了一下,接着用剪刀把蔬菜剪碎,丟進鍋裏。那被叫作「米粉」的東西和剛拎回來的海貝也一起放了進去。
屋外傳來貓叫聲。Big Man一發出「嘖嘖嘖」的聲音,一隻毛色黑白相間的貓咪立刻鑽了進來。它沒戴項圈,應該是流浪貓,卻長得分外敦實。Big Man熟練地從架子上掏出一袋貓糧,倒在原本用來裝熟食的餐盒裏。貓咪大口吃起來。燉鍋裏傳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Forest輕聲問小茜:「這裏就是海之家嗎?」
纔不是呢。
Big Man把煮好的東西舀到方便麪的空碗裏,遞給小茜和Forest。
兩人狼吞虎嚥的架勢絲毫不遜於那隻貓咪。小茜從來沒吃過這種味道的東西,覺得特別好吃。不過現在就算給她一碗加了香菇的拉麪,她也會覺得很好吃吧。而且醬油味還蓋住了屋裏的怪味,這也讓她很高興。
Big Man又跟小茜搭話了:「你們是姐弟還是兄妹?」
小茜立馬搖頭,反應時間只有幾分之一秒。
「那你幾歲了?」
小茜繼續咬上嘴脣。
「你是小學生吧?七八歲?」
她下意識地挺直剛滿一米三的身子,脫口而出:「八歲。」
Big Man轉頭望向Forest,問:「你呢?」
把臉埋在碗裏的Forest回答:「十二。」
「那你的個子也太小了。平時好好吃飯了嗎?」
Forest把碗裏的湯都喝完了,好像他剛纔吃的是很久沒吃過的美味佳餚似的。見狀,Big Man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那表情彷彿在說:怎麼樣,好吃吧?後來還給Forest添了一碗。
「你要多喝牛奶。我明天買點回來。」
Big Man自己沒吃,倒喝起了酒。他喝的是燒酒。跟爸爸一直喝的酒有一樣的香味,所以小茜一下子就聞出來了。要花最少的錢買醉,這種酒是最合適的。
小茜放棄了吃第二碗的念頭,緊張得渾身僵硬。她擔心眼前這個人會不會像爸爸那樣,喝着喝着就變了個人,大吼大叫地砸東西,自顧自地發火。
然而Big Man並沒有變身,只是臉稍微變紅了點。他凝視着正慢悠悠地喝着紙杯裏的餐後烏龍茶的Forest說:「太過分了……雖然我沒孩子,可我真不敢相信有人幹得出這種事情……」
他已經喝掉好幾杯燒酒了,鬍子拉碴的臉上眉頭緊鎖。「連貓都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孩子……你呢,不要緊吧?」
Big Man貌似也想查看一下小茜的背部,但她點了點頭,用手緊緊攥着T恤衫的衣角。見狀,他只得作罷,把臉轉回Forest那邊。
「你們也看到了,我過的是這種日子,所以認識好幾個市政府福利部門的人。但我打電話過去肯定也沒用,所以我把他們的電話號碼告訴你。以後要是再碰到不開心的事,就給那邊打電話吧。你都十二歲了,打個電話應該還是可以的。聽懂了嗎?」
Forest正戰戰兢兢地摸着貓咪的後背。看樣子,他應該沒聽明白。小茜想讓Big Man知道她能自己打電話,就用力點了點頭。Big Man尷尬地環視狹小的屋子,問道:
「要不你們今晚就睡這兒吧?」
不等兩人回答,他就把毛毯扔過來了。
夜半時分,小茜醒了。起初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爲屋裏不是一片漆黑,她也沒有像平時那樣尖叫。而且,這裏也沒有她弄掉爸爸的骨頭時聽見的那種聲音。
是氣味勾起了她的記憶。Big Man的家充滿了臭味,毛毯上的臭味尤其濃烈。
屋裏之所以不黑,是因爲房主把「餐墊」掀開了一個口子。口子後面,有朦朦朧朧的亮光。
可能是星光。小茜鑽出毛毯,探出頭去。
她沒看到星星,卻看到了月亮。Big Man家的周圍是樹,樹的後面是大海。月亮就懸在大海的上方。
月亮在英語裏是Moon。今晚的月亮,是滾圓滾圓的Moon。
小茜穿上鞋,朝海岸走去。
月光在正下方的海面形成了一道細細的光帶,看起來像極了一條路。
在想象的世界中,小茜走上了這條「光之路」。她不用脫鞋,因爲這條路鋪在海面上,暖暖的,軟綿綿的。
嗯,明天換一條新的路走走,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吧。此時此刻的小茜充滿勇氣。說實話,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她很清楚自己會在傍晚時分因爲害怕打退堂鼓。
但她沒有回去,現在就在這裏。
這個事實讓小茜興奮不已。
這種興奮,甚至讓她忘記了正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海邊。她一點都不害怕。第一次獨自看到的大海彷彿環住了她,緊緊包圍着她,並往她體內注入了某種新的東西——跟月光很像的某種東西。
謝謝你,大海。你也要好好加油哦。
小茜以爲自己的動作很輕,誰知掀開Big Man家的墊子時,Forest竟然喊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原來他在說夢話。他明明睡着了,卻不住地搖頭。小茜把他的被子拉好,輕拍他的胸口。她夜半驚醒的時候,媽媽都是這樣哄她的。
後來,小茜又醒了。這一回是被喊聲吵醒的。Big Man給她的毛毯太厚了,本來就不適合在夏天蓋,睡出一身汗來的她掀開毯子,整個人跳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張臉出現在「門口」。來的人並不是Big Man——沒有鬍子,還戴着眼鏡,頭上有一頂深藍色的帽子,身上穿着水藍色的制服。分明是位警官。
「小朋友們別怕,你們已經安全了。」
Big Man在屋外和另一位警官扭打在一起。
「我什麼都沒幹!我都說了,是你們誤會了!」
「不許動!老實點!混蛋……不然再加你一條妨礙公務罪!」
昨天還高大偉岸的Big Man,到了今天早上變小了,因爲他的個頭沒有警官高。
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大人身後不遠處就是大海。今天的海與月色中的海截然不同,它變成了一面鏡子,倒映出天空的Blue。那模樣彷彿在說,我已經把昨天的事忘光了。小茜從昨天忍到現在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沒受傷吧?」
警官試圖抱起小茜。她卻把雙臂交叉在胸前,不讓他的手碰到自己,還大聲吼道:「你們搞錯了!」
Forest也在喊:「搞錯了!」
他不是壞人!他是留我們過夜的好心人!不能放Forest回家去!小茜聲嘶力竭地哭喊着。可才上三年級的她身高只有一米三,情緒激動的警官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什麼。
Big Man的雙手被銬在身後。他張開藏在鬍鬚中的大嘴,露出殷紅的口腔。只聽他扯着嗓子喊道:
「你們看看那孩子的背!你們抓錯人了!」
「住手,搞錯了!住手,搞錯了!住手,搞錯了!」
Forest像壞掉的人偶,不停地搖頭。小茜衝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言外之意是:「別擔心!」沒事的,別擔心,你不笨,不是你的錯。你肯定也能找到自己的路。
小茜握住那隻瑟瑟發抖的手,但她不敢用力,生怕抹掉Big Man寫在他手心的「福利部門」的電話號碼。
小茜的手上也有。有了號碼,她一回去就可以打電話了:
救救森島,他家就住在神社附近。這不是惡作劇電話,我沒騙人。小孩是不會撒謊的。比起大人,小孩撒謊的次數少多了。
小茜緊閉雙眼,把嘴巴張到最大,用盡全身的力氣喊道:
「他不是壞人!我們沒幹壞事!」
小茜是那麼擔心,那麼難過,那麼生氣。可今天的天空依然一臉無辜,依然是Sky。大海也依然是荒唐的B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