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遠方的信
海邊理髮店 by 荻原浩
2020-1-5 19:34
1
主題/回覆:對不起。今天也要加班。不回來吃晚飯了。
正文/我帶遙香回孃家住一段時間。不用回覆了,也別打電話給我。
祥子把出國旅遊用的旅行袋往鋪路石上一放,抱穩懷裏的遙香,按下門鈴。母親從格子門後探出頭來,一看到她便問:「哎,你這是在幹什麼?」
「讓我在家裏住兩天吧。不,讓我一直住在這兒吧。」
母親拿起茶壺,往祥子專用的茶杯裏倒茶,用不明所以的語氣說道:「我不知道你受了什麼委屈……孝之知不知道你在這兒?」
「嗯。」
上新幹線之前,祥子就給丈夫發了短信,發完立刻關了機。
「給,你帶來的禮物,自己也吃點吧。」祥子在東京站買了盒蒙布朗蛋糕,說是帶給家人的禮物。母親一猜就知道那是她自己愛吃的東西,拿了一個給她,還順便泡了茶。
「那你婆婆呢?」
「跟繪手紙社團的人泡溫泉去了,所以我才把日子定在了今天。啊……真好喝。茶啊,果然還是靜岡的好。」
「還有心思品茶呢……跑完這一趟,你也該消氣了吧?我們早點吃晚飯,你吃完就回去吧。」
遙香替祥子回答了她:「啊嚏!」到了母親耳朵裏,這兩個字大概變成了「我不幹」吧。
「但我說了,怕是也沒用……」
「嗯,我纔不回去呢。」
「你爸要氣死了……」
「關他什麼事,是我們夫妻倆的問題。」
打開手機一看,有兩個孝之打來的未接來電,但沒有留言,因爲他平時也不用這個功能。老婆都離家出走了,纔打兩個電話?這也太少了吧。
「就算他把電話打到這裏,你也別讓我接啊。」
祥子沒說出孝之的名字,而是用了「他」這個顯得生分的代詞。現在的她,不是「江藤祥子」,而是出嫁前的「椎名祥子」。
「那怎麼行……」
「我就睡原來那個房間。」
祥子結婚前一直住在這棟房子裏,二樓有她的房間。帶着孝之和遙香回孃家探親的時候,一家三口也總是睡在那個房間裏。
「啊,可是,二樓不是已經……你知道的。」
「什麼?」
「給辰馬他們住着呢。」
辰馬是祥子的弟弟。事情是這樣的——三個月前,他帶着老婆住進了這棟房子。他們沒辦婚禮,只辦了登記手續。辰馬原本在東京當自由網頁設計師,日子過得跟飛特族沒什麼區別。現在他放棄了沒有前景的事業,回來幫父親打理自家的果園。畢竟,他老婆麗亞正挺着七個月的大肚子。
遙香已經睡着了。祥子把她和旅行袋都搬到了一樓的裏屋。那是一間榻榻米房間,有壁龕和固定在牆上的佛龕。這個房間屬於六年前過世的祖母。
跟奶奶問個好吧……祥子起身想給奶奶上香,卻連一炷香都找不到。
佛龕下面有一個很大的櫥子。拉開兩扇門,撲鼻而來的是收納和服(或者神經痛藥膏)的櫥子的氣味。那就是奶奶的味道。
櫥裏裝滿了木箱、紙箱和紙袋。除了盂蘭盆節用的全套器具,剩下的基本都是沒能裝進棺材的個人物品。
爲了找香,祥子把箱子和袋子都開了一遍。有一看就是便宜貨,卻被奶奶視若珍寶的戒指和項鍊。有一雙木屐,是奶奶專門爲祥子的成人禮準備的,無奈尺碼太小,最後沒穿上。還有裝了一沓信的小盒子、死亡證明的複印件、奶奶在世時偶爾會拿出來翻一下的老相簿。
翻看這些東西,就像在窺探別人的隱私一樣,總覺得過意不去。忽然,祥子產生了一種感覺——「我好像忘了什麼東西」。她把那東西寫在便箋上,用圖釘固定在腦海的角落裏,卻想不起便箋上寫的到底是什麼。那個東西對她來說應該很重要。是什麼來着……哎,現在可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得先上香啊。
祥子把箱子和袋子堆在旁邊的壁龕裏,查看櫥子的深處。但還是一無所獲。七週年法事才辦完沒多久,這未免也太過分了吧?祥子望着空空如也的佛龕下面,心想:在我心裏,奶奶是個很好的人,可是母親眼裏的奶奶呢?她不止一次聽到母親向父親抱怨奶奶的不是。如今祥子再明白不過了——恐怕在兒媳婦看來,世上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好婆婆。
啊,找到了。真是的,所有備用的佛具都放在只有十釐米高的狹窄的櫃子裏。
剛點上香,遙香就哭了。那明顯是要吃奶的哭法。不行,不能給你吃。祥子從上個月——遙香滿一歲零兩個月的那天開始,給她斷奶了。她拿起一個小豬臉形狀的揹包,衝向廚房。包裏裝着嬰兒食物和餐具。
太陽落山後,父親回來了。客廳頓時被緊張的氣氛籠罩。
見到蹣跚學步的遙香,外公笑開了花。可惜好景不長,母親剛說完祥子回孃家的原因,他就不吭聲了。他總是這樣,不會立刻開罵,只是擺出淺草寺仁王像(閉着嘴的那尊)似的臭臉,在腦海中推敲教訓孩子時要說的話。就連祥子婚禮上的家長致辭,他也花了整整三個月才把稿子寫出來。
救命稻草遙香呢?嘴裏的煮南瓜還沒嚥下去就睡着了。祥子只能跟麗亞搭話,試圖緩和一下氣氛——上一次見到弟媳,還是在代替婚宴的家庭聚餐上。可惜兩個人就是聊不來。聊得來纔怪呢,麗亞才二十三,和祥子差了十多歲。
當父親放下啤酒,改喝日本酒的時候,他的腹稿總算完成了,冷不丁地來了一句:「你在想什麼呢!」緊隨其後的是老一輩的大道理。「男人當然要以事業爲重了。孝順婆婆,養育孩子,那都是女人的工作!」父親平時很和氣,挺好相處。可是跟他「討論」問題,就好像跟外星人打交道似的,根本說不通。而且他完全沒有傾聽的意思。
「你有資格說人家孝之嗎?東西收拾不利索,做菜也是結婚前臨時抱佛腳學的。」
祥子原本做好了跟平時一樣左耳進右耳出的準備,可孃家已經不是原來的孃家了。在弟媳面前被父親當黃毛丫頭教訓,實在是太丟人了。她只能藉口「要哄遙香睡覺」,逃回榻榻米房間。
祥子把遙香放在母親提前鋪好的被褥上,然後拿起手機。吃過晚飯後,手機響過一次,但她沒看。肯定是孝之打來的。她的朋友大多成家了,不會在吃飯時給她發短信的。
主題/回覆:回覆2:對不起。今天也要加班。不回來吃晚飯了。
正文/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下次好好談一下吧。我本想今天去靜岡,可是工作太太忙走不開。週六一定去。
祥子數了一下。一行十七個字,四行加四個字,總共七十二個字。就這麼幾個字,一點誠意都沒有。還有打錯的。肯定是邊幹活邊發的。還有,你就不知道要把「回覆」刪掉嗎?
週六?今天可是週三啊。氣死了。從孝之的單位出發,打個車,買張新幹線的車票,不到兩個小時就能到這兒。吃晚飯的時候,祥子還等着他按門鈴呢,還想象着丈夫準點衝出公司,大汗淋漓地站在門口的模樣。
你就這麼待我是吧?很好,很好。很好。很,好。誰要回你的短信啊,再發來我都不看了。你就在沉默的恐懼中顫抖吧。祥子本想幹脆關機,轉念一想,要是有朋友發短信問起,要狠狠發上一通牢騷。爲了不吵醒女兒,她把手機調到了靜音模式。夫妻倆的朋友圈有不少交集。
因爲他們是這座小鎮上的中學同學。初中三年級那年春天,孝之向祥子表明心跡,兩人開始交往。答應孝之的時候,祥子裝模作樣地說:「那就從朋友做起吧。」可他並不知道她的腦海已經變成了教堂的壁畫,放眼望去盡是翩翩起舞的天使。其實,祥子早就喜歡上了孝之。他是軟式網球隊的副隊長,數學成績很好。雖然他的臉長得有點像猴子,但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牢牢抓住了祥子的心。也就是說,祥子嫁給了自己的初戀情人。
「戀愛跟結婚是兩碼事。」
祥子三十多歲才結了婚。婚前,朋友和職場的前輩們總是這麼忠告她。如果這話是沒結婚的姑娘說出來的,她也許不會放在心上,只當是價值觀不同,聽聽就算。可惜勸她的都是已婚人士,這就讓她很難受了。一有人說這些,祥子便不由得想:別向我傳遞負面情緒好不好!別把我拉進美夢破滅後的泥沼好不好!
如今,祥子結婚已有三年,孩子也出生了。現在的她覺得——戀愛和結婚,也許真的是兩碼事。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日子是短暫的,「住在一起,每天難爲情地相視一笑」的時光更加短暫。
遙香剛出生那會兒,孝之還會提早下班回家給女兒洗澡。讓他換尿布,他也不皺眉頭。孩子半夜哭鬧時,他會比祥子早一步起來,哄女兒重新入睡。可惜這樣的日子只持續到遙香長牙。孩子一天天長大,丈夫回家的時間也一點點變晚,直到無限接近深夜。孝之表示:「我總不能一直跟上司說‘我要回去給孩子洗澡’吧……」他的上司是一位比他年長的單身女士。是上司重要,還是老婆重要?你當初這麼積極,只是圖個新鮮吧?新鮮勁兒過了就原形畢露了?
孝之總不在家,婆婆來得卻很勤快。婆婆也住在東京,而且離祥子的住處只有兩站。爲了女兒的健康,祥子總是狠下心腸,不給她吃甜食。可婆婆每次來,都會帶上一堆零食,偶爾還會帶來過時的手織毛衣,用的毛線還特別扎,遙香一穿就不高興。公公去年去世後,婆婆變本加厲,每週都會來一趟。
「祥子啊,給孩子吃的東西不用太講究。孝之還不滿一歲的時候,我就開始喂大人的東西給他吃了。」
所以你兒子纔會覺得家庭餐館午間套餐贈送的例湯,比老婆燉三小時的濃湯更美味。
「出門的時候就別抱着了,還是揹着吧。前些天電視上說,背孩子能陶冶情操呢。」
我倒想問問你,是怎麼陶冶兒子情操的,以至於培養出了一個用腳把髒襪子推到沙發底下的男人。
「聽說喝這種茶對身體不好。」「把鏡子的位置挪一挪吧?那邊是鬼門。」「把廁紙折成三角形吧,給女兒樹立一個好榜樣。」
煩死了。
電視劇裏經常出現「婆婆用手指擦灰」的橋段,但現實生活中的婆婆纔不會弄髒自己的手指呢——她們會用孫子的手指做這件事,「哎呀,小遙香你看,這裏髒死啦。」
跟孝之抱怨,得到的也只是一堆袒護母親的辯解。要麼說:「不會一直這樣啦。我爸剛走,她一個人太寂寞了。」「因爲她跟我嫂子處得不好嘛,說是跟你更合得來。」要麼就乾脆岔開話題。你又不是老大,到時候可別頭腦發熱,主動提出把她接過來住。
男人果真是完成傳宗接代大業就離羣的雄性動物嗎?我也想出門啊——祥子在婚後搬來了東京。起初,她在房地產公司做行政工作。因爲幹得不開心,也不好意思只做了一年就請產假,在孩子出生的時候辭職了。從那以後,每當在憋屈的小公寓裏哄哭個不停的遙香,她就會情不自禁地產生這樣的念頭:就在那個公司也行,好想回去上班啊……
農家的夜晚來得特別早。十點一過,一樓便鴉雀無聲了。祥子只能聽見從二樓微微傳來的X Japan。
反正現在也不用餵奶了,要不偷一罐冰箱裏的啤酒喝喝?就在祥子思忖的時候,手機亮了,還輕輕振動了一下。肯定是孝之發短信來了。
祥子原本還抱着一絲期待,希望出現在屏幕上的是「我到車站了,十分鐘後到你家」。可事與願違。期待他發這樣的短信過來,真是太傻了,更何況發件人根本就不是孝之。這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地址。
主題/日漸炎熱
正文/最近可好?我也安好,每天都精神百倍地執行任務,請務必放心。只是無論身在何處,腦海中都會時刻浮現出你的倩影,着實煎熬。我不久後將調任至■■■■■,近期恐無法聯繫。母親有勞你照顧了。記得發孩子的照片給我。
這是什麼?垃圾短信?
祥子重讀了兩遍才明白過來:不是垃圾短信,肯定是孝之發的。他意識到,發件人那欄一旦出現他的名字,祥子就不會看了,於是改用公司的電腦發了。
居然蠢到這個地步?他是不是以爲,只要用一板一眼、跟寫信一樣的語氣發短信,就顯得有誠意了?自作聰明,適得其反!這是他用來籠絡我的玩笑嗎?不好意思,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調任?他們單位正式決定把他從總務兼銷售部門調到編輯部門了?孝之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但祥子以前從沒聽說過這家出版社的名字。《VERY》不是他們的,《小雞仔俱樂部》也不是他們的。換句話說,孝之的工作單位無異於中小企業。雖然祥子不是衝着他的工作單位才嫁的,可她多少還是有些失望。
那一串符號肯定是亂碼,估計他用了只能在電腦上顯示出來的特殊文字。他很少用表情符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孝之用的手機裏也有些不通用的表情符號,發到祥子這兒就成了「=」。祥子跟他提過這個問題,建議他換和自己同一個運營商的手機,但孝之不同意,堅持說那家的信號不好,還對她講了一堆邏輯清晰的大道理。
直到五年前,孝之還是電機廠商的系統工程師。不知爲什麼,他莫名其妙地跳槽去了出版社。祥子不瞭解這兩個行業的情況,可是連她都覺得這個做法太魯莽了,很容易就能猜出新東家到底想招孝之進去幹什麼。
你不懂。女人不想聽什麼大道理,只要你說一句「好啊」就夠了。
祥子本來不想回的。也許是因爲房間裏擺着佛龕吧,連她的心都受到感化似的變得慈悲起來。她故意保留了「回覆」,回了她能想到的最簡短的話。
主題/回覆:日漸炎熱
正文/無聊。笨蛋。別回了。
2
祥子跟平時一樣,把遙香的哭聲當作鬧鐘。這孩子有點敏感,尿布一溼就哇哇大哭。這毛病肯定是隨了她爸爸。婚前,祥子覺得孝之雖然愣頭愣腦的,但優點是不計較細枝末節。住到一起以後,她才發現這個男人還挺難伺候的。
「味噌湯裏不能放南瓜吧?」「這道菜的味道是不是太重了?」「你能不能別在我換尿布的時候說‘今晚吃咖喱’啊?」「我穿不了一千日元三雙的便宜襪子,會癢。」……有本事你自己做啊!穿不了就把襪子藏在沙發底下算什麼?
換完尿布,遙香又睡着了,祥子卻徹底沒有了睡意。五點剛過,要不奢侈一把,睡個回籠覺?還是起來喝杯咖啡?就在她猶豫的時候,廚房傳來了切菜聲。對了,農家的「早晨」可比平常人家早多了。
鄉下房子唯一令人羨慕的地方就是大。正在廚房忙活的是麗亞。昨天的她眼睛大而有神,是雙眼皮,可是此時此刻轉過來的那張臉上,竟是略顯浮腫的單眼皮。天知道她在自己臉上動了什麼手腳。
「早。做早飯呢?真是辛苦你啦。」
這幾天還算好的。到了收穫的季節,每天都是天不亮就開始幹活,休息的時候才能吃上早飯。聚餐的時候,麗亞長長的指甲上還抹着紅色的指甲油。可她現在把指甲剪短磨圓了,也沒有塗甲油。年輕就是好啊,即使不塗甲油,指甲的顏色也是粉粉的。
麗亞把杏色的頭髮紮在後腦勺。只聽見她用寡淡的聲音回答:
「說好了的,早飯我負責。」
「剛開始肯定很不習慣吧?四點半就得起?」
「嗯。」
要說當主婦的時間,當然是祥子更長一些。在她這個前輩看來,麗亞切出來的蘿蔔絲還不夠細,但人家好歹在用海帶和木魚花熬高湯。年紀輕輕能做到這樣不容易。我平時都是用速溶湯包呢。
「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
「別客氣嘛,需要我做什麼?」
「呃,真的不用了。」
真夠頑固的。啊,是不是因爲昨天爸爸當着她的面數落我廚藝不精,所以她怕我壞事?
「要不我做個椎名家祖傳的雞蛋燒吧?你學過做法沒有?」
杏色髮髻上的頭髮左右搖了搖。
「你要是有興趣就記一下吧。放心,我一個人做,味道好壞也全由我負責,這樣總沒問題了吧?」
祥子本想借用母親的圍裙,找了一圈卻沒找到。母親也沒有出現在廚房。麗亞說她在外面,祥子把頭探出後門一看,只見母親正彎腰站在柴犬慄助的狗屋旁邊。慄助一直是養在外頭的。母親並沒有要去遛狗的樣子,也沒餵它,只是無所事事地摸着它的脖子。她還不到六十五歲,卻是一副老太婆的模樣。她穿了一件特別花哨的Captain Santa牌T恤衫,頗有些要和麗亞一爭高低的架勢。祥子卻覺得這件衣服散發着失去主角地位、不得不走下舞臺的老女星的悲涼。
祥子穿上母親的圍裙,回到廚房。圍裙有點緊。裝着味噌湯的鍋咕嘟咕嘟冒着泡。忽然,她瞥見木魚花還在沸騰的水中翻滾。「天哪,你到底會不會熬高湯啊!」
這句話脫口而出。祥子簡直不敢相信這麼刺耳的話是從自己嘴裏蹦出來的。麗亞的單眼皮眼睛瞪得大大的。
「啊?」
「木魚花不能在水裏煮太久。啊,海帶也是。」
「是嗎?我還以爲煮的時間越長就越鮮呢。」
「纔不是。煮第一道高湯的時候,水一開就要把這些東西撈出來。三十秒就夠了,最多一分鐘。」
媽媽沒說過她嗎?只要嘗一口,就能吃出問題啊。莫非她是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麗亞自己恍然大悟?在曾經的女主角看來,功夫不是教出來的,新人只能靠自己想辦法偷學嗎?話說回來,「椎名家祖傳雞蛋燒」也是奶奶教的。當時奶奶還說:「這個雞蛋燒的做法,我連嘉代子都沒教過呢。」歷史總是在不斷地重複。
祥子大概覺得剛纔說得太狠了,就用分外溫柔的口吻換了個話題。
「以後肯定要把這棟房子改成雙戶住宅吧?」
「嗯,天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種梨好像也賺不了錢。」
「不過,分家這事還是越早越好。我爸媽還挺難對付的吧?」
「這個嘛……他們已經比我爸媽好多了。而且我無論如何都能比他們活得久呀。」
這是要長期作戰的節奏啊。這姑娘的心理素質不錯。她才二十三歲,只要能在不遠的未來掌握這個家的實權,就能穩住地位。
在雞蛋里加些菠菜,是奶奶教的祕方。因爲不是「高湯雞蛋燒」,通常是可以省略高湯的,不過祥子還是加了一些麗亞剛熬出來的、木魚花味兒特別重的味噌高湯。麗亞用餘光觀察着祥子的每一個步驟。忽然,她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姐,你要離婚嗎?」
「啊?怎麼會……」說實話,祥子並沒有考慮到這一步。
麗亞臃腫的眼睛此刻竟顯得分外犀利。
「你不會在這兒住下吧?」
「怎麼可能啊……」祥子舔了舔調好味的蛋液,說道,「不會的不會的,不會啦。」
祥子拼命地擺動雙手,心想,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片刻後,她忽然想起了昨天在佛龕底下找東西時掠過腦海的,那個被她遺忘的東西。
「哎,你知不知道我的桌子在哪兒?是不是在儲藏室啊?」
「桌子?」
「嗯,原來放在二樓的。有點像電腦桌,也有點像梳妝檯,說書桌也成,就是張破舊的木頭桌子。」
今年元旦回來的時候,桌子還放在老地方。那是祥子在本地念短期大學時買的。每次回家,她都會跟家裏人說:「可以把它處理掉了。」但捨不得扔東西的母親一直沒動它。祥子又不好意思去問母親,免得聽她用奚落的語氣說:「我就知道會這樣,還好沒扔。」
「啊,是不是那張抽屜上貼着老土大頭貼的桌子?」
「對對對!」要是不說「老土」這兩個字就更好了。
「還放在房間裏呢。」
「啊?可我的房間不是你們倆在用嗎?」
「嗯,我們擱在起居室了。」
媽呀,這下完了。祥子撂下雞蛋燒,衝向二樓,卻在樓梯中間撞上了一身睡衣的辰馬。
「喲,早啊,姐。」
「我去一趟我的房間。」
「啊?你是說我們的起居室嗎?」
這棟房子的二樓是後來加蓋的,只有兩個相連的房間。面朝樓梯口的是辰馬的房間,房門敞着,裏頭擺着一張小小的雙人牀。
靠裏的那一間曾是祥子的房間,現在已經大變樣了——窗簾和簡易衣櫥都是粉色的。靠墊上印着凱蒂貓的臉,還長了一對貓耳朵。祥子簡直無法想象留着稀疏鬍鬚的辰馬怎麼在這樣的屋子裏生活。大紅的雙人沙發肯定也是麗亞挑的。過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後悔買雙人沙發和雙人牀了,尤其是在吵架的時候。
電視櫃上放着一臺與房間極不協調的大彩電,估計是長輩買給他們的。祥子的桌子就放在電視機對面的牆邊。桌上擺着魚缸,缸裏養了幾條熱帶魚,看着就像用熒光筆上了色的鱂魚。
這時,祥子聽見樓梯那邊傳來腳步聲。辰馬回來了。大概是麗亞跟他說了什麼,他一開口就辯解道:
「用這張桌子放魚缸是不是不太好啊?不好意思,因爲它的尺寸剛剛好……」
「沒關係,我只是來找東西的,你不用守在這兒。還有,你就不能不撓屁股嗎?」孝之也有這個毛病。每天起牀走出臥室的時候,他必然會把手伸進睡衣撓屁股和胯下,彷彿按照工作手冊要求在做一樣。不難想象,等遙香長到一定的年紀,肯定會尖叫:「別用你的髒手碰我!」祥子不禁提醒他:「起來了就趕緊把睡衣換掉吧。別以爲結婚了就不用在意形象,小心被你老婆嫌棄。」
確定辰馬走遠以後,祥子拉開了最下層的抽屜。裏面裝滿了熱帶魚的魚食和餵養工具。她伸長胳膊,去夠上面那個抽屜的底板。
老天保佑,千萬別丟了啊……祥子連手肘都伸到桌子裏了。就在這時,她摸到了。膠帶這東西還真耐用。她把鑰匙貼在了抽屜的底板上——這把鑰匙能打開最上面那個帶鎖的抽屜。
她把鑰匙插進鎖孔,拉開抽屜。懷念與黴味填滿了她的胸口。抽屜裏,裝着厚厚一疊信。
二十年前,祥子與孝之的青澀戀情因爲意外的變故戛然而止。在造紙公司工作的孝之爸爸被突然調走。於是元旦剛過,他們一家就搬去了東京,都沒等孝之初中畢業。
祥子哭了好幾天。至於孝之有沒有哭……她就不知道了。
當年手提電話只有從事某些見不得光的特殊職業的人才有。放在客廳的電話不能用,畢竟父親堅信自家閨女只有十五歲,不可能交男朋友。一打電話,就有可能被他聽見。而往返東京的新幹線車票,要花掉她整整半年的零花錢。對一個晚上七點前必須到家的初中女生而言,信是維繫初戀的唯一手段。
她寫過多少信?又看過多少回信?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
祥子迅速把抽屜裏的信攏到一起,速度之快堪比入室行竊的小偷。她用圍裙把信裹好,正要撤退,辰馬居然又回來了。
「你怎麼還在啊!」
祥子彎下腰,用雙手捧着圍裙的衣角說道。
「呃,這是我們的房間啊……」
「啊……對,打擾啦。」
「你不是讓我把睡衣換掉嘛。」
於是他換上短褲和T恤來見祥子了。只見他舉起一隻手,手指對着半空,橫着走了兩步。貌似是某種舞蹈,也不知他模仿的是哪個藝人的表演。
「彆強行裝年輕了,你也三十一了吧。」
「對了姐,說起桌子,那裏頭有……」
他發現藏在桌裏的信了?雖然他應該不會擅自看信(因爲他對姐姐不感興趣),可被人知道自己還留着那些信,真夠丟人的。好在辰馬拉開的是第二個抽屜。
「給。裏頭說不定還有些資料,沒法扔……」
他拿出了一部老手機。那是祥子結婚前用的,手機上還拴着本地吉祥物的掛飾,現在看看還真有些難爲情。
「那我先走了。」
祥子保持彎腰的姿勢,一把搶過手機。
「這雞蛋燒是誰做的?」
父親這麼一問,麗亞縮起腦袋,向祥子投來求援的眼神。祥子像說好的那樣舉起一隻手回答:
「我——」
「你的廚藝還是那麼糟糕。」
氣死了。這道雞蛋燒的味道應該還不錯。他大概是嫌它不夠鹹,也不夠甜吧。椎名家的雞蛋燒要放很多糖,醬油也得加足。但祥子做的是更新潮的無糖少醬油版,這是孝之喜歡的。
二十年前,祥子和孝之的通信頻率是每週一封。祥子恨不得每天都寫,無奈中考還沒結束,而且她知道孝之不是那種勤於寫字的人,只能忍着。
後來,他們一個上了東京的高中,一個進了靜岡的高中。漸漸地,通信頻率變成了兩週一次。第一次期末考試過後,成了一個月一次。
到了秋末,祥子等了整整兩週,都沒等到本該在一個星期前到來的回信,於是又提筆寫了一封。
算啦。不好意思,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你就放心吧。
她之所以這麼寫,是發現孝之經常在信裏提到一個女生的名字,貌似是他的同學。
在東京重逢的約定,最終也沒能實現,雖然祥子已經攢夠了當天往返的車票錢,也攢夠了買聖誕禮物的錢。
直到四年前,祥子纔在初中同學會上再次見到孝之。這場同學會是爲了紀念大家步入而立之年,祥子壓根兒沒想到孝之會來。聽見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她回頭一看,驚得腳下一軟,險些把高跟鞋的鞋跟踩折了。那雙鞋有七釐米高,她平時很少穿。
十五年過去了。有些同學變化很大,判若兩人,但是在祥子眼裏,孝之幾乎一點都沒變,只是臉頰上的青春痘不見了。起初他們說着不痛不癢的套話。在那天的同學會上,大家都會問這些。
「江藤同學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
「沒呢,我還單身。」
「我也是……」
一旦意識到雙方都還沒結婚,氣氛立刻尷尬起來。話雖如此,同學會上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因爲跟以前一樣不懂察言觀色的惠美插了進來,孝之又一瞬間被男生們組成的小圈子吞沒了。祥子原本有些猶豫要不要續攤,但最後還是去了。可惜半個班的人都去了同一家卡拉OK廳,兩個人一直隔得老遠。
第二天,祥子去了趟車站大樓。因爲一隻高跟鞋的鞋跟真的鬆了,她想趁盂蘭盆節的假期還沒結束,找人修一下。誰知一到那裏,就碰到了正要回東京的孝之。那一刻她從心底裏覺得,命運紅線的傳說還是可以信一信的。事後,孝之說過這樣一句話:「看來每個人都會碰上一兩個小奇蹟。」
他們利用開往東京的新幹線發車前的寶貴時間,找了家咖啡館,相互彙報這十五年來的經歷,還交換了電話號碼和郵箱地址。
不同於十五年前,現在兩個人都有手機。去高檔餐廳吃一頓的錢,就夠買新幹線的往返車票了。而且只要對家裏說「我要跟朋友一起出去玩」,祥子就能在東京住上好幾晚。十五歲時,他們只能在傍晚時分的公園裏偷偷牽個手。祥子在第三次去東京的時候,和孝之在入住的酒店迎來了清晨的陽光。
於是,祥子的第二次遠距離戀愛修成正果。兩年後,他們結爲夫婦,祥子搬去了東京。
祥子把信藏在旅行袋的最深處夠遙香用好幾天的尿不溼下面。她可不敢看,太嚇人了。那些信不光有孝之寄來的,還有不少祥子寫了卻沒寄出去的。畢竟她當時只想天天給孝之寫信。她想趁自己住在孃家的時候,找機會把信燒光。
至於老手機,她向辰馬借了個充電器。一充上電,它就復活了。她雖然有些害怕,卻還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打開了手機。父親和辰馬去離家有些距離的果園了,母親和麗亞出門買東西去了,遙香也睡着了,她一個人待着實在無聊。也許是因爲此刻的她特別渴望甜言蜜語。最後一批短信是快結婚那會兒發的。無論是收件箱還是發件箱,都是清一色的「孝之」。
主題/回覆:馬上到東京站了。離你還有15分鐘♡
正文/謝謝你今天大老遠到東京來。能收到你的聖誕禮物,我真的好開心。我會好好珍藏的。我一定會珍藏一輩子的。夏天也要裹着這條圍巾。希望過年的時候能抽出時間去你家提親,可我現在還不確定能不能請到假。這個新公司休息日也有人上班。誰的電腦出了問題,都要我去弄。
「我一定會珍藏一輩子的」,我呸。孝之的圍巾早就更新換代了。我送的那條已不知所蹤。不過嘛,「這圍巾都皺得一塌糊塗了,還是換掉吧」,這話倒是我親口跟他說的。本以爲他會記得當初的承諾,說:「不行,這圍巾不能扔!」誰知他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哦,也是。」你知道嗎?這句輕描淡寫的話,直到現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話說回來,他當年發短信的時候用的也是彙報工作般的口吻。不把「回覆」刪掉的習慣也不是最近纔有的,只是我原來不會放在心上罷了。反而是「回覆」後面跟的那串興高采烈的文字,叫人看着怪難爲情的。
哎,看這個日期……這條短信應該是求婚的第二天收到的。
主題/回覆:你真的要選我嗎?我會是一個好太太嗎?
正文/還用問嗎?我可是認真的啊。我想跟你過一輩子。雖然我買不起太貴的戒指,但我的心意有一百克拉那麼大。
噗噗噗……都能聽見雞皮疙瘩冒出的聲音了。我就不該看的,一點都不像我們兩個人會說出來的話。話說這個叫祥子的女人還真是討厭。「你真的要選我嗎?」隔着新幹線的門跟男朋友揮手道別後,你不是還在座位上攥緊拳頭,輕聲歡呼,還學着修女的樣子雙手合十了嗎?
「祥子」的已發信息都還在,可祥子沒勇氣看了。嗯,遙香的紙尿褲有點臭哦。
這陣子遙香的便便越來越臭了,因爲她吃的東西越來越接近大人的。誰都沒法當一輩子的小天使。祥子一邊給女兒換紙尿褲,一邊感慨:我怎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比東京到靜岡遠得多。忽然,她覺得胸口一熱。啊,還沒回掉的奶水又滲出來了。
遙香昨天一看到外公的臉就哭起來,今天卻乖乖坐在外公盤起的腿上,兩隻小腳歡快地擺動。天這麼熱,父親卻穿着祥子過年回家時帶給他的七十歲生日禮物——一件長袖襯衫。這不,袖子上全是遙香的口水。
父親真夠勢利的。昨天還頂着一張像便祕的獅子的臭臉,小外孫一出馬,他就笑成了水族館裏的鰩魚。喝了日本酒的父親甚至說出「你乾脆別回去了」這種話,然後數落起了孝之。
「孝之這孩子,是有點不太爽快……」
嗯嗯,繼續繼續!祥子起初是這麼想的。然而……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啊,我就覺得他靠不住。」
「一個大男人,不穩重點兒怎麼成。你當初要是選了消防隊的正幸,哪會有這麼多事兒……」
祥子越聽越窩火。敢情這不光是孝之的錯,還怪我自己眼瞎,挑了個這樣的男人當老公?你雖然是我爸,可你有什麼資格說孝之不是個好老公?你給我和辰馬換過紙尿褲嗎?孝之讓我別在他換紙尿褲的時候提咖喱,可他一邊換,一邊用自嘲的口氣說:「哎喲,肉末咖喱!」要我說,他可比你有男子氣概多了。
於是父女倆又吵了起來。祥子只能帶着從冰箱裏拿的兩罐啤酒,再一次早早撤回榻榻米房間。
一肚子的火氣,外加闊別已久的酒精,給了祥子拿出那疊信的勇氣。她本想趁今天下午去草莓暖棚後面燒信,反正草莓都採完了。可是母親和弟妹買完東西回來後,她一直找不到機會獨處。而且真讓她燒,她又有點捨不得了。
當然,祥子的生命中也有過別的男人。在孝之之前,她還談過兩場比較認真的戀愛。至於這個數字比平均數高還是低,她就不清楚了。每次失戀,祥子都會把前男友的照片,還有他們送的禮物扔光。唯獨這些信一直留到了今天。畢竟她當年並沒有「失戀」,而且她也想通過這些信,記住自己曾有過這樣一段青蔥歲月。
寄給孝之的信封和信紙,都是祥子特意去大老遠的大型文具店挑的,每次都要糾結半天。可孝之用的永遠是當年家家戶戶都有的標準信封,外白內紫。信紙嘛,永遠都是Campus的活頁紙。
祥子放下第二罐啤酒,用遙香的口水巾擦了擦指尖。每個信封上,都寫着「椎名祥子收」這幾個字,她拿起其中一個。二十年過去了,紙張幾乎沒怎麼變黃,信封的四角也都還挺括。因爲祥子總是輕拿輕放,小心翼翼得跟刑偵片裏處理物證的鑑定人員差不多。如果真有變皺的信,那也是因爲她開心得把信緊緊抱在了胸口。
「打開看看吧。」明明早就下了決心,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了聲。
遙香正開心地啃着辰馬給的凱蒂貓塑料玩偶,不用祥子操心。她跟當年一樣,用指尖輕輕捏出信封裏的活頁紙。光是這樣就讓她心跳加速。上一次看這些信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遙遠得都想不起來了。
令人懷念的文字映入眼簾。他的字往右上方略微歪斜,看上去有點笨拙。現在也是這副樣子。
高中生活怎麼樣?開心嗎?至於我嘛……你也知道我沒考上都立,只能上私立了。唉……決定參加哪個社團了嗎?還是銅管樂隊嗎?你那麼有音樂天分,樂隊應該很適合你吧。嗯——好想去聽你演奏啊。我想放棄網球社,改去足球隊。我可不是受了J聯盟的影響哦。當然,我最支持清水鼓動隊!
咦,這就是孝之寫的信嗎?這文筆也太差了吧。怎麼記得信裏有很多甜言蜜語呢?莫非祥子的大腦在少女情懷的作用下擅自潤色、補充了信的內容?也許她當年反反覆覆看的,都是自己編給自己的信。
她又拆了幾封信,卻發現內容大同小異。男生從初三到高一這段時間,基本都是蠢蛋。
翻着翻着,她讀到了這樣一封信。
我最近開始看書了。太宰治,筒井康隆,村上龍。你信嗎?我居然在看太宰治。但是,我一看書就會有種剛吃完飯的感覺。不對,這麼說還不夠,是吸收了很多營養的感覺。自己寫大概是沒戲了(看我寫的信就知道了),但我覺得做一個「做書」的人還是有希望的。說真的,我以後想去出版社工作。
還有這回事?孝之的信,祥子原本倒背如流,不知不覺中,她竟把信的內容忘光了。她本以爲孝之是受不了電機廠商的工作,才隨隨便便找了個新東家。孝之應該也沒有當面說過「在出版社工作是我十五歲時就有的夢想」。他跳槽前後的工作內容其實並沒有區別。
二十年前的我和孝之會如何看待今天的我們呢?我當年的夢想是什麼來着?反正肯定不是成爲帶孩子的家庭主婦。
寫信可以隨心所欲,但人生不行。父親喝的啤酒,也在不知不覺中換成了便宜的發泡酒。這恐怕是因爲辰馬帶着麗亞逃回來了。
祥子下定決心,明天四點半起牀。她不能再像原來那樣,一回孃家就天天睡懶覺,餓了就問母親什麼時候開飯。這個住着弟弟和弟妹的地方,已經不是祥子熟悉的孃家了。
還不到十點半。對一個帶着嬰兒的媽媽來說,六個小時的睡眠足夠了——祥子知道自己貪睡,便反覆暗示自己。就在她設定手機鬧鐘的時候,畫面上突然蹦出了收到新信息的提示。
又是那個神祕地址發來的。看來孝之還在工作。措辭比昨天那條更奇怪,語氣也更刻板,而且通篇都是難懂的漢字,看起來反而更像書信。
主題/涼意陣陣
正文/你我天各一方,但求你日日安好。我有愧於你,讓你受了那麼多苦楚。不必擔心我,我在努力拼搏,儘管放心。到了■月,我就要奔赴■■■■■了。在局勢日漸緊張之時,男兒更當恪盡職守,爲國捐軀。話雖如此,我還是會想:要是能親手抱一抱我的骨肉,那該有多好。請你務必珍重身體。
爲國捐軀?你什麼時候有這麼高的覺悟了?該不會是你們出版社被什麼奇怪的組織收購了吧?還是說你負責的書正好與歷史有關?連自己的小家都保護不了,還想保衛國家呢……幹嗎爲了工作拼命,不是還有比工作重要得多的東西?
祥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陪孝之把這個奇怪的遊戲玩下去。她覺得,孝之說不定在暗示自己,想再和她書信傳情。
主題/涼意陣陣(這說的到底是什麼時候啊?)
正文/我好着呢。靜岡的天黑得早,亮得也早。
想抱孩子,那就把其他的事情都放下,速速回來。
用不着你拼命。
只要小命還在,還要什麼呢。
3
第二天,祥子四點五十五分起牀了。不起就罷了,一起來,她就被拉去果園幫忙。梨的出貨時間要看品種,早熟的品種是下個月開始採摘。草莓一般是五月採摘。實不相瞞,祥子就是爲了不幹農活,才特意在七月初回孃家。她比原計劃多睡了二十五分鐘。起得更早的父親已經收拾完,穿上了工作服。
「今天吃早飯之前要套袋子。反正你閒着也是閒着,就來搭把手吧。」
套袋子——祥子從小到大不知幫家裏幹過多少農活,她很清楚這活有多累。關鍵是受累的不是四肢,而是脖子。話雖如此,麗亞都說要去幫忙了,祥子怎麼好意思不去呢。
七月的太陽是如此猛烈,一大清早就刺得眼睛生疼。祥子抹了厚厚一層防曬霜,再戴上農婦的標配——形似「草帽加圍巾」的工作帽。她今天的任務是伸出手,給梨架上還沒多大的梨挨個兒套上蠟紙袋。
梨架是鋪在梨樹上方的鋼絲架子。它能支撐梨樹的枝條,防止大風把樹颳倒,方便農民養護和採摘。不過每座梨園的梨架高度都會有些微妙的不同。說白了,梨架的高度是根據梨園主人的身高設定的。梨園的梨架很低,不免讓人感覺憋屈。
祥子跟父親差不多高,不至於太難受,只是難爲了辰馬。他在身高這方面一點也不像自己的父母,頭都快碰到梨架了,只能縮頭縮腦地幹活。不過這梨架總有一天是要擡高的。
母親踩着梨園婦女人手一雙的泡沫塑料厚底鞋。身材嬌小的麗亞竟挺着七個月的大肚子,穿上了專爲這個時刻準備的高跟涼拖。旁人看着都替她捏把汗。遙香興致盎然地望着蟬蛻。那可不是磨牙餅乾哦,不能吃的。
炎炎夏日,而且一直保持着仰頭的姿勢,額頭冒出的汗徑直流入兩隻眼睛,眼睛充當了排水口的作用。嗚嗚……好疼。嘶……脖子也好疼。逃回孃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啊。孝之,快來接我。
早飯是今天的第一次休息。送父親他們回梨園之後,麗亞便叫苦不迭:「我受不了了……」祥子也跟她心有靈犀,兩個人拖拖沓沓地洗了碗。給遙香換紙尿褲的時候,她想到孝之應該已經去上班了,一時沒忍住,主動打了個電話過去。
「喂,你到底什麼時候來啊?」
「哎?我不是說了嗎,明天一定過去。」
「你來了也沒用,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別啊……」
「你就不能給我打打電話嗎!」
在短信裏再三囑咐讓孝之別打電話的明明是自己。祥子的那枚任性的炸彈瞬間被引爆。因爲她沒法在別人面前使性子,孃家的親人也不行。
「不是你讓我別……」
「你不是每天晚上都發奇奇怪怪的短信過來嗎?十點在我們這兒已經是深更半夜了!」
「短信?」
「語氣也怪怪的……」
「你在說什麼?」
「啊?」
「我這幾天晚上沒給你發過短信啊。」
祥子死死盯着手機屏幕。現在是晚上十點多,她有一種預感,那不可思議的短信一定會再來的。
十點二十五分。那個表面泛着光、薄薄的、形似長方形牌位的手機緩緩抖了一下。
祥子屏住呼吸,又擡起肩膀深吸一口氣,才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指。
文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主題/梅鶯時節
正文/昨日我被調到了■■■■■兵團。即將打響的■■■■之戰只有兩種結果,若非大勝,便是慘敗。因此這可能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爲國捐軀乃男兒本色。然而激昂之餘,我總會想起你與尚未得見的孩子,甚至會產生大逆不道的念頭。即便淪爲衆人口中的■■■■■■,也想活着回到你身邊。如果這場戰爭■■■■,那就和你、和孩子永遠過■■的日子吧。我們還要生很多孩子,要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在那之前,就讓我們暫且別過。
祥子盯着沐浴在朦朧光亮中的景象,久久無法移開視線。黑暗中的亮光烘托出握緊的手指的輪廓,也照亮了祥子慘白的臉。
她打開房裏的燈,望向壁龕。父親真沒冤枉她,她的確不會收拾東西。片刻前,她才發現有一個從佛龕下面拿出來的盒子忘了放回原處。
那是一個形似食器的漆盒。祥子打開盒蓋。前天找東西時,她隨隨便便打開了這個盒子,又立刻把它關上了。裏面裝了許多信。
其中幾封已經褪色了。寄信人有男有女,名字前面都是奶奶出嫁前的姓氏。那肯定是奶奶的親戚寄來的,裏面大概寫着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事。還有一封特別新的,信封上印着卡通人物,顯得與周圍的格格不入。那是祥子小時候在某年敬老節心血來潮寫給奶奶的,沒想到她還留着。壓在最下面的,是用塑料袋精心包裹的一疊明信片。
不對,那都是信封,只是尺寸跟明信片一樣而已。
祥子拿起其中一個。本該貼郵票的地方,蓋着一個形似落款的章,是四個漢字組成的,一行兩個字,字體顯得特別古老。她端詳了好一陣子,才認出那是「軍事郵件」這四個字。章的正下方還有三個紅字——「已審查」,外加負責人的章。
寫在信封上的地址,用的是和現在不一樣的老門牌號,地址旁邊是——
椎名靜子收
那是奶奶的名字。
而寄信人的地址看着更像「所屬單位」,某某派遣團、某某部隊的某某隊。後面寄信人的姓名是——
椎名正男
祥子沒見過這個人,卻很熟悉這個名字。
明信片大小的信封並沒有封口,也許是故意設計成沒法封口的樣子。裏面的信紙折成三折,一拉開就能看到字,像是在往返明信片上多加了一頁紙。信上還印着一張畫風特別古樸的圖。圖中的景色不是日本的,一看就是亞洲某個地方。
畫的周圍寫滿了文字,彷彿寄信人嫌這畫礙事一樣。
寫在寒風侵肌之時
先向你拜個晚年。今年也請多多關照。我在■■■■■得知你在正月三日產下一子,母子平安,不禁歡喜雀躍。原來「歡天喜地」形容的是這種感覺啊。兒子的名字,就用我們事先商量好的「勳」字吧。萬事有勞了。離家萬里,才更能體會到你的好。我這邊跟寒字完全不沾邊,每日酷暑難耐。我的意氣也正爲了即將到來的第一個任務熊熊燃燒。
信中有好幾處被塗黑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審查」。即使不熟悉歷史的祥子也知道,當年士兵的家書都要經過軍方的審查。涉及機密信息的內容,或是不符合軍方思想的用詞,都會被審查人塗黑。
祥子呼出憋了好久的氣,走到佛龕前站立。佛龕中並排擺着兩張遺像。
一張是祖母的。她在六年前去世,享年八十四歲。
另一張照片中微笑的青年要比祥子年輕許多,說不定比麗亞還小。別說祥子了,就連父親也只見過他的照片。那就是祥子的祖父。祖母身懷六甲時,祖父上了戰場,最後在二戰結束那年死在了緬甸。
那些短信不會是……
在這個信息發達的時代,真有可能發生那種事嗎?也許是知道奶奶還留着那些軍事郵件的人開的玩笑,這麼想要現實得多。
然而,祥子決定乖乖相信這一切。那些短信可能是看不慣現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祖父發的,也可能是擔心她的奶奶發的。她只記得奶奶是晚上走的。拿出櫃子裏的死亡證明一看,晚上十點二十五分。她收到短信的時間,正是奶奶去世的時間。
遙香輕輕的呼吸聲傳入耳中。祥子心想:此時此刻,這個房間裏應該不止我跟遙香兩個人。但她並不害怕,只覺得自己被某種肉眼看不見,卻無比巨大、無比深邃又無比溫柔的東西包圍着,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安心感。
那是來自遠方的信,是來自咫尺天涯的信。祥子回了短信:
主題/椎名正男、靜子收
正文/謝謝你們。我已經沒事了。
這條短信到底會被髮到哪兒去呢?
4
週六一早,祥子就提着旅行袋,抱着遙香走向了第一班公交車停靠的車站。她沒把回東京的事告訴孝之,爲了讓他來替自己完成剩下的套袋工作。
你就好好體會一下果農的艱辛吧。等你忙完了我再問你,是想好好幫我帶孩子,還是想留在我孃家幹活。
祥子天亮後打開手機一看,發現昨天、前天和大前天晚上十點二十五分收到的短信都不見了。
太不可思議了。不過……算了,就這樣吧。每個人都會碰上那麼一兩個小奇蹟。
至於孝之的信,她只留了一封,其餘的全部裝進垃圾袋,放進了半路的垃圾站。那封信被她塞在裝有嬰兒用品的小豬揹包裏。下次再跟孝之鬧矛盾,她就把信甩到他面前。
收信人是「椎名祥子」,寄信人是「江藤孝之」。那是孝之在初三那年四月寫給她的第一封信。信紙上只有兩行字。
我喜歡你。
做我的女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