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彼時來路

海邊理髮店 by 荻原浩

2020-1-5 19:34

走出車站一看,遠方的天空藍得有點不真實。環島的圓形花壇那邊甚至飄着積雨雲,突兀得像是誰貼在天上的。

傾瀉在瀝青馬路上的陽光,好似一根根金黃色的針。我撐起陽傘,邁開步子。

車站前狹窄的購物街已經和十六年前大不一樣了。街道右手邊的西點鋪如今已變成了手機店。唉,再也吃不到那家店的桃撻了啊……

在購物街的前方,有一家小巧整潔的超市。這家店也是新開的。這明明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可我竟想不起那邊原來是什麼了。我決定去超市買點桃子。


我把裝着桃子的購物袋掛在手肘上。這邊的路不同於大城市的,車很少,路卻很寬。放眼望去,兩邊的行道樹矮矮的。沿路的紫薇開着粉色的花。現在是下午,時間還早,人影卻沒幾個。知了在行道樹間吟唱。其中一棵樹下,有個小女孩擡頭望着樹梢,跟當年的我一樣。我小時候也特別納悶,紫薇的樹幹那麼光滑,知了怎麼能待得住呢?

這是一座小鎮。穿過站前購物街後,商店就逐漸變成了民宅。腳下的路也成了上坡路。在快到無人神社的地方左轉,是一條坡道。曾幾何時,我每天都要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出門的時候像小狗似的衝下去。要回家了,就邁着老狗般的蹣跚步伐爬上去。我出生長大的家,就在這條坡道的盡頭。

坡道是不太陡的羊腸小路。走在闊別已久的路上,感覺格外漫長。快走到第三個拐角的時候,我快速轉了一圈陽傘,然後重新握住形似問號的傘柄,因爲我的手心出汗了。


尖頭鐵柵欄上像以前一樣纏着鐵線蓮,卻看不到花,藤也枯萎了。院門兩側放着水缸似的鉢,種在裏面的橄欖還是十六年前的嗎?看上去一點兒都沒長高。白色的牆,紅褐色的屋頂,勉強算是「南歐風格」。然而馬路對面種着一片大蔥,背後則是竹林,可見設計者完全沒考慮到房子與周圍環境的關係。在我心中,這一直是一棟讓我備感尷尬的房子。

白牆的顏色比當年暗淡了不少,不過今天的天空格外藍,與紅褐色的瓦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空中的積雨雲像大片藍色顏料中的留白,又像在屋頂上方張開的雙臂,似乎正要擁抱什麼人。我用揮劍般的動作收起陽傘,推開院門。

玄關的門鈴好像壞了,怎麼按也不響。繞到院子後面看看吧。

在城市裏,這麼大的院子都夠蓋一棟房子了。只見院裏雜草叢生,我本以爲這個季節過來能看到夾竹桃、紫茉莉和山百合之類的。擺在露臺上的陶盆裏,狗尾巴草隨風搖擺。好一派荒蕪的景象。要不是弟弟幾天前打來的那通電話,我說不定會誤以爲屋裏已經沒人住了。


「你去看看媽媽吧。」

弟弟小充都三十八了,卻還管母親叫「媽媽」。我叮囑小充不要在妻子面前這樣,「你也老大不小了,用這個稱呼不太好吧,可千萬別當着佳織的面這麼叫。」我故意挑刺,試圖轉移話題,小充卻還是一副強硬的口吻。

「媽媽也很想你啊。」

在兩次嘆息那麼長的沉默之後,我擠出一句話來:

「她想我?她真說過這話嗎?」

「不用說出來,一看就知道了。」

「肯定是你多心了。」

「可是你再不去——」

「再不去能怎麼樣?」

「再不去,你一定會後悔的。」

院子北邊,也就是露臺的後面,有一個像半島一樣從主屋凸出來的房間。牆上刷的是白油漆,但油漆並沒有直接刷在牆面上,而是刷在貼牆的木板上。油漆幾乎掉光了,像紫薇的樹皮一般斑駁。這個房間,就是母親的畫室。

她……應該就在這裏吧。正像十六年前一樣,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門開了一拳寬的縫。這是她的一貫作風。父親勸過她,說這樣太危險了,還是把門關上吧。她總是會反駁,「顏料會晾不幹的。」「你不記得松節油的氣味有多難聞。」父母畢業於同一所美術大學,卻是學姐與學弟的關係。聽說父親當年是雕塑系的,但一畢業就進了公司,當了工薪族,毫不猶豫地拋棄了鑿子和錘子。也許是這個緣故,他沒法對母親強硬起來。

我擡手敲門。沒有人答應。

我試着把門推開一半,只盼着裏面沒人。小充跟她說過我今天要來,但我畢竟不是直接找的她,而且也沒聽到她的回覆。就算她算好時間躲出去,我也一點都不會吃驚。說不定我心底就在如此期盼。

然而,她總會輕而易舉地斬斷我的希望。以前是,這次也是。

朝北的大窗戶前擺着畫架。一個與畫布對峙,彷彿在凝視一面鏡子的背影映入我的眼簾。頭髮上裹着紫色的頭巾,就像沙漠裏的遊牧民族。被顏料弄髒的白外套應該是日式圍裙吧。那是她絕不會在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只有在作畫的時候,她纔像一個普通的母親那樣套上圍裙。圍裙下面肯定是連衣裙。

我又敲了敲半開的門。

咚,咚。

我的心也在怦怦跳動。

咚,咚,咚。

母親還是不回頭。她今年七十三歲,還沒到耳背的年紀,絕對是故意裝作沒聽見。

其實只要開口叫一聲,問題就解決了,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叫纔好。早在好幾年前……或許在十六年前,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叫她了。

「呃……喂。」

她終於回頭了。映入眼簾的那張臉與我記憶中的相距甚遠,竟讓我產生了誤入別人家的錯覺。

從紫色頭巾邊耷拉下來的長長的亂髮是花白的。她的臉本來就偏長,但當年好歹還有點肉,現在卻瘦得皮包骨頭,面色因爲塗了厚厚一層粉底顯得分外蒼白。她原來在家裏明明不常化妝的啊。可眼前的她連嘴脣都塗得鮮紅,像假花似的。

那雙大而冷淡的眼睛,還有透着傲氣的尖鼻子都沒變。要是把我母親比作動物,「鳥」是最貼切的比喻。但我說的不是小鳥,而是大塊頭的鳥,比如大雕和老鷹之類的猛禽。

我絞盡腦汁,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她,只能先稍微掩飾一下。

母親眨了眨眼,緊抿着嘴脣,對着突然現身的我露出驚訝的神色。

這眼神是什麼意思?小充沒說我要來嗎?還是因爲我的外貌變化太大,把她嚇到了?十六年過去了,我肯定比當年老了不少,可一頭黑色的直髮還和以前一模一樣,我自己都覺得再不換髮型也太不像樣了。齊膝的連衣裙應該也是她見慣的纔對。我是不會穿牛仔褲或者短褲出門的,因爲我穿不來。

「啊,是你啊。」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剛從夢中甦醒。緊隨其後的那句話,卻是用極其現實的口吻說的。

「你來幹什麼?」

你就這樣跟闊別十多年的女兒說話嗎?

我的回答,聽着有點像藉口:

「小充聯繫我了。」


一走進畫室,木地板就發出了像老鼠叫的吱吱聲。它雖然是「我家」的一部分,可每次走進這個房間,我都會分外緊張。這個毛病到現在也沒好。木板嘎吱作響,一如曾經的我發出的嘆息。

這間畫室,也曾是我的教室。

面朝院子的那扇門,還保留着母親開班授課時的痕跡。右手邊有一扇通往主屋的門。五六個學生就能把這間畫室塞滿了,作爲繪畫班的教學場地顯得擁擠。可要是把它用作個人畫室,面積足夠了。畫室的牆壁跟外壁一樣,也是白色的。這倒不是因爲母親偏愛白色,而是考慮到了畫室的實用性。爲了避免陽光直射,畫室只開了兩扇窗,大的一扇朝北,小的一扇朝西。屋裏瀰漫着油畫特有的刺鼻氣味,而且還熱得要命。

我停在離她三步之遙的位置。這樣她就沒法用調色刀打到我的手背了。「你要我說幾次才懂!用過的筆要立刻洗乾淨!」「你身上穿的是什麼玩意兒!太俗氣了,快給我脫了!」

我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整了整連衣裙的裙角,進入了警戒狀態。因爲我認定,她一定會對我的着裝做一番點評,越想越覺得自己不爭氣。穿什麼不行,怎麼偏偏選了一條花朵圖案、土裏土氣的裙子?

母親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我和姐姐卻從小穿她用縫紉機做的衣服長大。她的作品淨是連衣裙,花朵圖案的居多。她明明是個畫家,卻對孩子的着裝態度非常保守,總是把落後一兩個時代的審美強加到我們身上。

到了多愁善感的年紀,我開始自己挑衣服穿了。可她就是看不慣我選的衣服。無論我穿什麼,她都會問:「你身上穿的是什麼玩意兒?」

她每問一次,我都要頂一次嘴。

「你當我幾歲,我都十六了啊!」「我都十九了啊!」「我都二十二了啊!」

這樣的對話,一直持續到我離開這個家,開始獨自生活。「我都二十六了啊!」


「你說是誰聯繫你的?」

「你沒聽見嗎,是小充。」

我的口氣不由自主地變得生硬。只要她對我的連衣裙、我現在的生活,或是通過小充打聽到的我的人生軌跡發一句牢騷,我會立刻反駁她。用來反駁的話早就準備好了。

但母親並沒有用批判的眼光打量我的衣服,甚至沒有看我的臉。她的視線在空中游離了片刻,然後嘟噥道:

「小充……」

就好像這是個陌生人的名字。


我並不奢望她起身迎接我。她仍然端坐在畫架前。

小充在電話裏告訴我,她站不起來了。

「她的腿腳不行了,最近都用上輪椅了。」

我知道小充是故意這麼說的,好讓我擔心,於是我用冷若冰霜的口氣反問道:「一個那麼要面子的人,居然用上輪椅了?看來情況相當嚴重啊。」

「就是爲了保住面子才坐的輪椅。她不是完全走不了路,只是不想讓人看見她步履蹣跚的樣子。我勸過她好幾次了,多走走對身體好,可她就是不聽。」

小充是個好孩子。看到你穿牛仔褲,她都沒訓你。但我記得,你有一條故意做舊的牛仔褲被她自說自話扔掉了。「垃圾就該進垃圾桶」——「媽媽」對你做過那麼過分的事,你還會爲她擔心?你勸都沒用,難不成我勸還能有用嗎?

小充跟我一樣,住在離老家很遠的地方。但他會時不時帶着妻子佳織和孩子們回家探望。母親特別寵兒子,幾乎把他當成和我們姐妹截然不同的小動物、小寵物。

據說母親的身體大概是兩年前開始出問題的。起初她甚至不肯請護工,小充好說歹說她才點頭。

「我最近每個月都會去家裏看看,但以後就沒法去得那麼頻繁了……」

我總把小充當孩子,但如今他已經是電機廠商的股長了。據說公司正式決定十月份派他駐外。

「她到底哪裏不好啊?」

「哪兒都不太好。」

「這是什麼話?是沒幾年好活了嗎?」

「呃,那倒不是……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感覺電話那頭的小充是在故意糊弄我。他的言外之意是,想知道實際情況,就得親自回去看看。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想讓我見母親一面。「你就替我好好照顧媽媽吧」——我彷彿都能聽見這句話了。

母親的個子很高。小時候,我總是被她俯視。長大後,我們的視線差不多平齊了。可如今的母親坐在憋屈的輪椅上,整個人好像小了一圈。啊,她已經不能再俯視我了。

我上前一步,俯視着她說道:

「我聽說你身體不太好。」

原本已經把臉轉向畫布的母親聽到這句話,像雞一樣敏捷地回過頭,把亮色的畫筆對準我,就好像那筆頭是槍口似的。這時,我發現她的口紅抹出了脣外,一雙畫出來的眉毛分外惹眼,卻不對稱,一點都不像畫家的手筆。

「我沒什麼不好的,只是歲月不饒人而已。」

她撂下這句話,把頭轉了回去。我這才發現,她的頭巾上印着向日葵的圖案,只是底色是紫色的,所以我一下子沒看出來。我真想扭頭就走,回去換一身衣服。因爲我的連衣裙上也有向日葵,只是做了變形處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母親最愛向日葵。無論是穿在身上的衣服還是日用品,她都會選向日葵圖案。我們姐妹倆夏天穿的連衣裙上也都是向日葵。她自己經常畫這種花就罷了,一到夏天,還會給繪畫班的學生們佈置和向日葵有關的作業。

所以我很瞭解向日葵。乍一看,會覺得那就是一朵大花,其實那是無數小花的集合體。正中央的棕色部分是「管狀花」,外側的一片片花瓣叫「舌狀花」。現在讓我憑空畫一張管狀花的細節圖,我應該也能畫出來。

不知爲什麼,我們家的院子裏有各種各樣的花,卻偏偏少了向日葵。「把它當畫的主題纔好看。真花總有些俗氣,不是嗎?太鮮豔了,我不喜歡。」

她會用獨斷自私的審美評判世間萬物的優劣。花朵、畫作、物品、人……連她的孩子都是評判的對象。

她的價值觀是黑白分明的。要麼喜歡,要麼討厭,沒有居中的選項。

我和姐姐拼命努力,生怕被母親打上「討厭」,也就是「不合格」的烙印。但是在這場競賽中,姐姐始終遙遙領先。


母親專注地畫着,彷彿早已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擦了擦汗,凝視着她。能說的話本來就不多,還被我早早說完了。有什麼說什麼成了唯一的選擇。

「這個房間好熱啊。」

「啊?」

母親又像雞一樣敏捷地回頭看我。她的妝都被汗水弄花了,表情卻顯得十分驚訝,好像在我開口前她都不覺得熱似的。

我開始默默尋找空調遙控器。其實直接問她更省事,畫室顯得有些雜亂無章。

想當年,母親總把畫室當作自己的作品看待。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要按照只有她知道的規則擺放在正確的位置上。一旦亂動,她便大發雷霆。顏料與畫材,畫布與畫集,石膏像與練素描時用的貝殼、塑料果子,都有各自的位置。

畫室算不上特別亂,但母親的規則似乎已經土崩瓦解了。遙控器竟插在人體軀幹塑像和靠在它身上的凱·沙吉畫集之間。

我按下遙控器的按鈕,空調卻沒有啓動。按了好幾次,還是沒反應。打開後蓋一看,原來沒裝電池。

我翻了個白眼,朝母親晃了晃敞開後蓋的遙控器。說不定,我臉上還掛着勝利者的得意。

搞什麼嘛,敢情你的規矩就是這種水平?原來都是做給人看的?只要沒人看,就會變成這副樣子嘍?

母親一臉莫名其妙地望着我的臉,汗水從頭巾裹着的白髮下滲出來。

父親是十三年前去世的。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在父親的葬禮上。但那一次我們幾乎沒有任何眼神交流,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

上一次與母親面對面說話,還得追溯到十六年前——我離開這個家的時候。

母親當時是這麼說的:

「你以爲你一個人能過得下去?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回來。」

而我是這樣回答的:

「你錯了,到時候求着我回來的人肯定是你。我會一個人過下去的,一輩子都不用你操心。」

爲什麼要回來?我明明都決定了再也不見她。來都來了,總想說點什麼,也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可腦海裏就是一片空白。明明在這十六年裏,我曾無數次在心裏跟她說話。我換過好幾個工作。每每找到新工作,我都會對她說:「瞧瞧,我一個人活得多好啊。」每次交到新男友,我也會對她說:「作爲女人,我比你更強,更幸福。」有人誇我穿衣品位好,我就會對她說:「你也這麼穿不是很好嗎?」心碎的時候,我總會對她說:「對不起,媽媽,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母親正在用的是八號的F型畫布。她以前是不用這麼小的畫布作畫的。照理說,這是用來畫人的尺寸,可她畫出來的東西怎麼看都是抽象畫。以用色細膩見長的她竟使用了大量的原色,像刷油漆一樣,把同樣的顏色塗了一遍又一遍。

她到底在畫什麼?她以前是從來不畫抽象畫的啊。「抽象畫是蹩腳畫家的藉口,他們只是不想讓別人輕易評價自己罷了。」

我探頭去看,她卻看着畫布問道:「渴不渴?」

我是真渴了。從出門到現在,還沒喝過一口水。難道她還記得我喝不了自動售貨機賣的飲料?但喝不了就對了,這也是她多年教育的成果。從我住的地方到這裏足有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得先坐特快列車,再換乘支線。

我下意識地用「乖女兒」的聲音回答:「嗯。」

「那就別傻站着,去泡個茶。就泡紅茶吧,別弄成冰茶啊。」

她果然一點都沒變,還是那種認定地球是繞着自己轉的人。只有傻子纔會指望她說上兩句貼心話。


主屋的廚房幾乎還是我離家時的模樣,只是冰箱換了新的,水池旁邊多裝了一臺洗碗機。早在十六年前,這間廚房就算不上新了,所以保持原樣意味着它現在已經徹底舊了。廚房裏最新的洗碗機也是過時的舊型號。

她從不喝袋泡紅茶,所以餐具櫃裏應該有茶葉罐——蓋子上有向日葵浮雕的不鏽鋼茶葉罐。其實我完全可以直接問她「茶葉罐在哪兒」,卻偏要自己找。找了半天,才發現罐子並不在餐具櫃裏,而是放在水池下面的地櫃裏,與大量的罐頭爲伍。

怎麼會有這麼多罐頭?仔細一看,全都是貓糧。她養貓了?

在我離開這裏之前,家裏養過一隻貓。貓是我和姐姐撿回家的。那年我十歲,姐姐剛上初中。

母親不喜歡小動物,自然沒給我們好臉色,但貓最後還是留了下來。因爲愛貓的父親一反常態,堅決支持我們。而且小貓一下子就跟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充親熱起來。說不定它把小充看成了自己的同類。

那是一隻小白貓,眼睛上面有兩條形似眉毛的斑紋,於是「眉眉」成了它的名字。

有眉眉的那段時間,家中彷彿亮起了一盞小燈。我們三姐弟和父親爭先恐後地和它玩。一提起它可愛的小動作,還有它犯的傻,大家都會開懷大笑。母親總是裝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可我知道,眉眉有時候會在早上用身子蹭她,問她要吃的。平日裏分外冷漠的母親,竟會被它逗得發出嗲裏嗲氣的聲音。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在眉眉來到我家的那年秋天,姐姐去世了。她是在上學路上被疲勞駕駛的司機撞死的。

一個月後,眉眉也在同一條路上被摩托車撞死了。「它是不是被蓉子叫走了呀?」辦七七法事的時候,有個親戚隨口說了這麼一句話。母親勃然大怒。

自那以後,任我和小充如何央求,她都不肯再養寵物了,無論是貓,還是其他動物。

「我受夠了,我再也不想看到身邊的人死了。」

話說她養的貓在哪兒呢?

這麼熱的天,我可不想喝熱茶。我打開客廳的空調,心想總有自制的大麥茶吧,便拉開冰箱門,門上貼着便條。上面的字跡並不是母親的。

AM 9:00藥①②③

PM 5:00藥②

PM 9:00藥①④

看來母親沒有讓每週來三次的護工幫着做些菜。冰箱裏幾乎沒什麼像樣的東西。能稱得上「飲料」的只有紙盒裝的牛奶,而且還過期了。

不知道爲什麼,冰箱裏放着好幾瓶花生醬。簡直跟花生醬廣告裏拍的一樣,總共有六瓶。是打折時囤的?她居然喜歡吃這種東西?

她從來不跟別人說自己喜歡吃什麼,討厭吃什麼。可能是她覺得這個話題太「俗」了。

我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連忙關上冰箱門。

話說回來,我的確不瞭解獨居的母親是怎麼過日子的。因爲十六年前我離開這個家的時候,父親和小充都還在。

家裏一旦沒人,女人就會變成這副樣子嗎?從沒成過家的我當然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我有過男朋友,也和他同居過一段時間,但早就分手了。

他比我大一歲,在母親的繪畫班上過課。其實我離家出走的首要原因,是和他的戀情遭到了母親的反對。

當畫家是他的理想,無奈理想終究只是理想。我好歹也是畫家的女兒,可他畫的淨是些連我都看不懂的東西。最後,他還以「要挑戰大作」爲由辭掉了兼職的工作。和他在一起的那五年,一直是我賺錢養家。

畫畫少不了昂貴的畫材,還需要一定的空間,租單間肯定不夠用,所以我們租的是比普通公寓更貴的獨棟房。爲了掙錢,我只能去夜店工作。

我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心也早就涼透了。和他同居整整五年,完全是爲了跟母親慪氣。我當時可能是想把男友培養成頂天立地的畫家,爭一口氣給母親看看。

我還懷過他的孩子。他對我說:「等我們有了孩子,就去登記結婚吧。」可惜孩子在四個月大的時候掉了。當初的約定彷彿隨着孩子一起消失了。這次流產,也成了分手的導火索。

我一邊等水煮開,一邊剝買來的桃子。她這人從不告訴別人自己喜歡吃什麼東西,但是我猜她應該很愛吃桃子。

每逢桃子上市的季節,她都會找各種藉口買桃子回來。

「瞧瞧這亮粉色的漸變,多美啊,我一時沒忍住就買了。」

「桃子啊,特別適合拿來練素描。它的曲線看似簡單,其實很難處理好。」

實話實說不好嗎?就說一句「我愛吃桃子,大家一起吃吧」。

那樣的話,餐桌上的沉默與緊張會瞬間變爲一家團聚的其樂融融。


挑茶杯的時候,我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因爲餐具櫃裏放着花紋不同的杯碟套裝。十六年前,家裏並沒有這些茶杯。我不知道哪個纔是母親心頭的最愛。管他呢,隨便拿一個不就成了——手都伸出去了,卻還是縮了回來。因爲我不想聽她說:「你怎麼挑了這個!這是我最討厭的杯子,你的品位就這種水平?」

就在我打開茶葉罐,準備把茶葉倒進茶壺時,我忽然發現……茶葉上有一層白粉。

那分明是黴斑。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好端端的紅茶都發黴了。身體再不好也不能這樣吧?你又不是走不了路,怎麼能邋遢成這樣,真是的。

我抓緊機會,在心裏數落她。

怎麼辦?這樣的茶葉還能用嗎?要不先泡泡看,喝一口嚐嚐?不行不行,我又不是她,我連伯爵紅茶和大吉嶺都分不清楚。她總喜歡炫耀自己對紅茶的瞭解。出於逆反心理,我養成了只喝咖啡的習慣。

對了,放點桃子進去好了。我買了兩個桃子,剛纔只剝了一個,沒切開。於是我拿出另一個,切成小塊。只給她喝太不公平了,我把自己那杯做成了桃味冰紅茶。


我把紅茶和裝着整隻桃子的碟子端回畫室。畫架旁邊的小桌上放着顏料、調色盤和畫筆之類的東西,沒有空餘的位置了。我只能從畫室的角落拖來一把椅子,把托盤放在椅子上。她跟以前一樣,一句「謝謝」都不肯說。我懶得跟她計較。

母親才喝了一口,便輕輕喊了一聲:

「啊……」

我正靠着牆壁喝着冰茶。一聽到她的聲音,我的後背立刻挺得跟不鏽鋼尺子一樣直。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怕的?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黃毛丫頭了,她也變成了坐輪椅的老太婆。

「你在茶裏放了什麼東西?」

母親那雙猛禽般的眼睛死盯着我。

「嗯……桃子。」

「哦,是嗎。」

看來她挺滿意這杯茶的。只見她雙手捧起茶杯,噘着血紅的嘴脣,滿頭大汗地喝着。我竟然鬆了口氣,太沒出息了。

在喝茶的時候,母親的視線時不時飄向那個桃子。我裝出沒看見的樣子,冷冷地說:「那個桃子,你要是想吃就吃吧。」

「又喝茶又吃水果的,豈不是要跑好幾次廁所。」

我故意吊她的胃口:「那我就吃了啊。」

「算了,就放那兒吧。」

她先挪到西側的窗邊,裝出眺望窗外的樣子,然後放下茶杯,奮力推着輪椅挪到托盤邊上,生怕我搶了那隻桃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她伸出雙手,抓起桃子。我用眼角的餘光偷瞄她。

她竟然一口咬了上去。

齜牙咧嘴,紅脣都變形了,她也不在乎。汁水從彎起的手指間滴落。每啃一口,都會有粗俗的聲音傳來。莫非她以爲我聽不見?

簡直跟幾百年沒吃飯的餓鬼一樣。太不像樣了。這桃子買得值。

我本想給她一個冷笑,卻笑不出來,只能把臉轉向窗口那邊。

窗外有一張人臉,是個留着童花頭的小姑娘。

我只能看到她的肩膀,但她身上穿的應該是白色的連衣裙。那是剛纔在紫薇樹下擡頭望着知了的姑娘。我冷眼看着啃桃子啃到下巴滴水的母親,而小姑娘正用一雙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凝視着我。


我們還小的時候,母親在一所中學當美術老師。「我們」指的是我和比我大兩歲的姐姐,那會兒還沒有小充。

母親三十三歲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她的作品入選了某個美術展。許多畫家都是在入選這個美術展後開始飛黃騰達。於是母親辭去了教師的工作,自立門戶,走上了畫家之路。

當時我雖然年幼,但母親高超的畫技總驚得我合不攏嘴。她的作品大多走超現實路線,但沒有紮實的基本功是畫不出那種作品的。她畫出來給我們做示範的素描線條精準,沒有絲毫凌亂。只要她願意,畫出跟照片一樣的寫實畫也不是難事。

然而,自立門戶是一碼事,用畫畫養活自己又是另一碼事。母親用作畫換來的收入,還不足以讓她成爲人們口中的「職業畫家」。她辦過好幾次個人畫展,反響都不錯。本地畫廊也有她的專用展示區。可她的畫不會被掛在公司的大堂,也不會出現在資本家的豪宅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很遺憾,母親的才華並不足以讓她走出這座鄉下小鎮。

讓早早拋棄藝術的父親養着,是母親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於是在小充出生的第二年,她在家裏辦起了繪畫班。我和姐姐也是她的學生,但我們從來沒有因爲這層關係受到特殊關照。硬說有的話,就是下課後沒完沒了的練習。

我的資質應該是不如母親的,姐姐估計也差不多。可母親堅信,只要讓我們從小接受繪畫方面的精英教育,就一定能成大器。她的努力栽培並不是爲了我們的前程服務。母親不斷告訴自己,她之所以無法得到社會的認可,只怪她出身貧寒,在參加高中美術社團前一直過着和繪畫無緣的生活。連父親都不知道她是怎麼攢出美術大學的學費的。

於是她把自己的夢想寄託在兩個女兒身上。

她也讓小充學畫,但據我所知,她從不強迫他練習。有一次,她說了這麼一句話:「男人是不行的,因爲他們放不下各種各樣的東西。」你錯了,媽媽。放不下各種東西的明明是女人。

比我更有希望成才的姐姐一走,母親過剩的期望就傾注到我一個人身上。每天放學回家,等待我的都是重複不斷的素描練習。同一座石膏像,同樣的模型,我得畫上好幾張,甚至是幾十張。夏天一到,我要畫的東西就成了桃子和向日葵。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無論我怎麼畫,母親都不滿意。她會無休止地講解我哪裏畫得不好,爲什麼不好,還會滔滔不絕地說我是個多麼糟糕的學生。她並不會對我「說教」,只是「講解」而已。我哪裏受得了這樣的折磨。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都跟畫室的木地板一樣,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漸漸地,我發明了一個保護自己的方法:在母親批評我的時候,我會把心放飛到遠方,讓它脫離我的身體。我會暗示自己,捱罵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女孩。

可憐的替身是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她畫技蹩腳,天熱的時候很想像別的孩子一樣穿中褲。可惜她每天都要畫畫,沒時間跟其他小朋友玩,總也交不到朋友。她的名字叫小眉眉。

我們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在母親短暫離開的教室,在我們自己的房間裏,在被窩裏……姐姐還在的時候,我們也特別要好。聊天前,我會先向小眉眉道歉,因爲我在母親批評她的時候離開了。而小眉眉會露出落寞的微笑,原諒我的過錯。

我覺得我沒瘋。我明知道小眉眉只存在於我的想象中,卻還是死死抓着她不放,彷彿在夏末抓着紫薇樹幹的知了。

不用說,我在高三那年報考了好幾所美術大學,全都落榜了。

見我連墊底的造形大學都沒考上,母親如此說道:

「看來你是一點天賦都沒有。」

慢着。現在才說這種話,是不是遲了點?

光這樣還不罷休,她還要落井下石。

「要怪也只能怪你沒照我說的辦,日子過得不像樣子。沒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的人就沒有畫畫的資格,更沒有活在世上的資格。」

我咽不下這口氣,就報了個復讀班。因爲母親已經不願意教我了,就像我是一件被她玩膩的玩具一樣,說扔就扔。第二年,我再次向美術大學發起挑戰。

但結果還是那樣。最終,我進了一家與美術毫無關係的公司,當了個普通的白領。

說實話,這次來之前,我不是沒有猶豫過。最後決定過來,是因爲我想親眼看一看「日子快過不下去」的母親是什麼模樣,想狠狠嘲笑她一番,對她說:「瞧瞧,連你都沒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啊。」

我回頭望向用粗俗的動作啃着桃子的母親,想給她一個突然襲擊。

「怎麼樣?桃子好吃嗎?」

正在嘬桃核的母親連忙捂住嘴。哎喲,你的妝都被汁水弄花了。

母親拿起放在顏料旁邊的紙巾,貼在嘴邊,一本正經地把桃核吐出來,然後說道:

「你這件衣服不好。」

瞧瞧,果然來了。這個人的思路,我早就摸透了。母親總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別人,把所謂的審美強加於人,其實都是爲了掩飾心中的自卑。那不過是她保護自己的手段罷了。

對女兒的着裝與舉止吹毛求疵,是因爲父親的出身不錯,而他的親戚們總是奚落母親是個沒爹的孩子。偏愛西式的住宅與生活方式,是因爲她的青春歲月是在破舊的小公寓中度過的。數落我沒天賦,是因爲她時刻都在擔心這句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離開她生活多年,我的年紀比當年離家時母親的年齡都大了。現在我特別能體會她當時的心境。因爲母親生命的一部分,早就在我心中紮下了根。遠遠地觀賞素描畫,就能看到很多在近處發現不了的東西。這個道理還是母親教給我的呢。

我嘆出一口攢了十六年的氣,開口說道:

「你有完沒完,我都——」

說到這兒,我卻把後半句嚥了回去。我已經四十二了,說這種話可一點都沒有意義。

母親的眼神一如當年,有着猛禽的犀利,卻沒有了情緒,彷彿那些情緒早已被她遺忘在了過往的歲月中。她就這麼看着我說:

「你是黃色的,適合穿黃衣服。」

自說自話。母親喜歡給一切事物貼上顏色的標籤。「我討厭那個人,因爲他是裝模作樣的淺紫色」,「今天的天氣是亮綠色的」,「你的聲音像鎘紅色」……就像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顏色似的。

我環視整間畫室,問道:「我說……要不要把這兒稍微收拾一下?」

我可不是好心,而是在故意挖苦她。

「收拾哪裏?」

母親顯得很驚訝,張望四周,那表情彷彿在說,「這裏已經很整潔了,哪裏還需要收拾?」

「這裏。」

書架上插着好幾本上下顛倒的畫冊。放在收納架上的石膏像臉朝着裏面,背衝着外面。我受不了這樣的景象,渾身難受,只想把它們都理好。這都是因爲我從小接受的教育。

畫室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因爲你年紀大了?難道你已經放棄扮演「永遠正確的母親」這個角色,連自己定下的規矩都統統捨棄了嗎,媽媽?

「少管閒事,別碰這裏的東西。」

好好好。

「但有一句話,我一定要說。」我指着小桌說道。

母親手上拿着一個圓形的調色盤,而桌上放着一個室外專用的方形調色盤。我一看就知道,這個調色盤已經被晾在這兒好幾天了,因爲格子裏的顏料都乾透了。插在桃子罐頭裏的那堆畫筆上,也都沾着油彩。

「是誰跟我說,不用的畫筆和調色板要定時清洗的?就這麼放着真的好嗎?」

話音剛落,她那不對稱的假眉毛中的一道就豎起來了。

「誰說不用了?我在用啊,這些我都用的。」

母親從罐頭裏抽出一支筆尖已經變硬的圓頭筆,用它使勁去蘸方形調色盤裏乾裂的顏料。

我這纔想起,我來這裏是爲了跟她說什麼。

「你還記得你當年對我說過什麼嗎?」

母親用瑟瑟發抖的手指拿起松節油,倒進調色盤,試圖把顏料化開。我繼續說道:

「你是這麼告訴我的——沒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的人就沒有畫畫的資格,更沒有活在世上的資格。」

握着圓頭筆的母親轉向畫布,卻沒有動筆。我不知道她到底要畫什麼,但畫家絕不會在畫布上塗抹不必要的色彩。

「你可別跟我說,你不記得了啊。」

母親這句話成了我的緊箍咒,說我一直堅信着這句話也可以。無論我從事怎樣的職業,這句話都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母親放下筆,轉身看着我。她噘起嘴,臉上頓時出現深深的法令紋,嘴脣周圍也出現了我從沒見過的縱紋。我本以爲她會連珠炮似的向我發難,沒想到她竟向我投來恍惚的視線,喃喃道:

「你在說什麼?」

你居然不記得了?我可是一直記着。

母親視線的焦點總算落在了我的臉上,彷彿纔看見我一樣,她問道:「話說回來,你還在畫畫嗎?」

「怎麼可能。」

其實我還在畫,會時不時畫點水彩。因爲工作的關係,我容易抽出上午的時間。慢跑後要是有空,我就會拿起畫筆。

「怎麼不去上學?」

「啊?」

事到如今,還提學校幹什麼?要翻舊賬,數落我考不上美術大學嗎?

「你今天怎麼不去上學?」


啊?

「作業都做完了嗎?美術大學最看重平時的作業了。」

我這才意識到,小充口中所謂的「母親的病」究竟是什麼病。

過了好久,我才鼓起勇氣,問了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我必須要問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

母親皺起眉頭,瘦削的臉頰微微抽搐。我一看就知道,她生氣了。當年,她經常對我露出這樣的表情,我總是偷偷地觀察她。

「這還用問嗎……你是……」

她大概想不起我的名字了,但自尊心極強的她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你是……我的……女兒啊……」

她在揣摩我的表情。她的眼神好像寫滿了恐懼與驚慌。

恐怕直到剛纔,她才意識到我是她的女兒吧。

她全都忘記了。她把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一切,統統都忘了。

「我去把杯子洗了。」

我扭頭不再看她,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只能捧着托盤離開了畫室。


母親忘記了夏天的酷暑,沒有聞到松節油刺鼻的氣味,任汗水模糊了她的妝容,卻還是不停地畫着,畫着與塗鴉無異的畫。

我走到廚房,洗了杯子,哭了。

我感覺自己哭了好久好久。然而,透過開放式廚房的垃圾口看到的院子,依然沐浴着夏日午後那灼人的陽光。今天的天氣,有如永固黃一般明媚。

少女跑過沒有鮮花的院子,是那個留着童花頭的女孩。

向日葵圖案的連衣裙在風中飛揚。她的腋下夾着一本寫生簿。她肯定在尋找夏天的花朵,好完成繪畫班的作業。


我去母親的臥室尋找她要在傍晚吃的藥。臥室裏也一塌糊塗。衣櫥的抽屜都被拉開了,滿地都是被她拽出來的連衣裙、圍巾和頭巾。而她睡的牀,是帶扶手和升降功能的護理牀。

樸素的梳妝檯一如十六年前。但母親把她所有的化妝品都攤在了桌上。

鏡子上貼着一張便條,是母親的筆跡:

杏子PM 2:00

小充把我要來的事情告訴了她,於是她翻箱倒櫃,找出像樣的衣服穿上,說不定還拼命化了個妝,只爲了掩飾自己的衰老。只爲了讓我承認,她跟十六年前一樣,一點都沒變。只爲了讓我覺得,她很正常,沒有一丁點問題。

要不幫她收拾一下?但我轉念一想,還是沒動手。她當了這麼多年的「個性女演員」,而這裏就是她的後臺休息室。就給她一點面子,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吧。

我決定再去一趟車站前的超市,買些吃的回來。這是爲了多做些菜囤在冰箱裏——雖然我的廚藝並不算高明。還得買些用來抹花生醬的麪包。再買點桃子,做一大盆糖漬桃子存着吧。


我端着水回到畫室。一見到我,妝容已慘不忍睹的母親便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不吃藥,腦子會不清楚的。」

「可這是五點要吃的藥啊。」

母親搖了搖頭,說:「女兒來了,我得保持清醒。」

看來她又把我當成別人了。只見她揚起下巴,示意我看畫布,對不是我的某人說道:

「快看啊,吉田小姐,我畫好了。」

然而,畫布上只有色彩斑斕的圖案。淡紅色、淺藍色與黃色被塗成三根又粗又短的柱子。背景是綠色的。

我傻眼了,不禁往兩側扭頭,細細打量這幅畫。她想畫的到底是什麼?

「這畫有什麼含義?」

她臉上濃得過分的腮紅,彷彿是作品大功告成的激動帶來的潮紅。她用指尖指着畫布中央說:「這是我女兒,」一抹陰霾掠過她的眉間,「還沒成人就去世的大女兒。」

我都好久沒聽母親講畫了,於是決定順着她的話往下問。

「她叫什麼名字?」

母親頓時一臉愁容。

「是不是叫蓉子呀?」

「對,蓉子。」

她畫的是姐姐嗎?母親的解說還沒結束,只見她將筆尖往右挪了一點,指向那根藍色的柱子。

「這是……呃……」她「呃」了好幾次,才用長舒一口氣的語氣說道,「小充。藍色的是小充,我的兒子。馬上就要結婚了。」

哦,原來前面那句話是指着正中間的紅色柱子說的。

「那黃色的呢?」

母親支支吾吾,嘴脣周圍又冒出了皺紋。我本想幫她一把,卻因爲害怕她說出「這是我丈夫」而不敢開口。

這時,母親說話了。她好像剛想起「這個人」的名字,語速很快,顯得很激動。

「杏子。」

「杏子?」我這樣迴應她,應該沒問題吧。

「嗯,杏子。我的小女兒,在美術大學上學。她以後也會跟我一樣成爲畫家。」

能在她的想象中成爲美術大學的學生,那也是很光榮的。不,老實交代吧,其實聽到這句話,我很高興。

接着,她指着背景中的綠色說:

「這是孩子們的爸爸,我的丈夫。你看,把他畫在這兒多合適啊,因爲他總是待在大家後面。然後啊,然後啊……」

母親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她。「吉田小姐」應該就是照顧她的護工吧,想必她平時就是這麼跟人家說話的。家裏只剩她一個人了,還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好了……但她總算找到了可以說兩句體己話的人。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跟刺蝟似的,時刻提防着周圍,當然不可能向別人敞開心扉。

「這個小白點啊,是我家的貓,特別可愛哦。咦,它上哪兒去了……」

她環視畫室,彷彿貓正在某個角落午睡。只見她噘起嘴,卻又迅速恢復了原來的表情。這恐怕是因爲她本想喊貓的名字,卻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了。

「是小眉眉吧?」

我話音剛落,母親便雙手捂嘴,兩隻眼睛滴溜溜地一轉,簡直跟小朋友一樣。眼前這個人肯定也有過童年,有過這樣的表情。

「呵呵,對,我一下子沒想起來。」

母親凝視着畫布,顯得無比陶醉。我問:

「那逸子阿姨在哪兒呀?」

「我?」母親哧哧一笑,用少女般純真無邪的聲音回答,「我不是在這兒嘛!」


「謝謝你呀,老是麻煩你。」

母親笑着對我說,那是她極少向家人展露的笑容。我明知那是給外人看的假笑,卻還是禮節性地回了她一個微笑。她朝我鞠躬,我也朝她點點頭。但直到我把臉擡起來,她還沒直起身子。

這時,我又想起了一句醞釀許久的話。

我終於有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店。那是一家夜店,八成會被你皺起眉頭打上「低俗」的評語,但那是我拼命工作、犧牲自我換來的,有時甚至還要面臨激烈的競爭。爲了不成爲你口中的低俗女人,我硬生生地讓自己活成了刺蝟,決不讓自己的生活亂套。好不容易,我纔有了今天。

可是最終我說出的卻是另一句話,一句原本絕不可能從我嘴裏說出的話。

「我下次再來。」


來時,天還熱得彷彿這個夏天永遠都不會結束。臨走時,我卻發現季節早已在不經意間變成了秋天。

傍晚的風涼涼的,有點冷。車站前的環島的圓形花壇裏,盛開的秋櫻隨風搖擺。

秋櫻花叢中,站着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裙角開滿了向日葵。不過那些向日葵都是水藍色的。只是圖案而已,不是真花,什麼顏色都無所謂。

原來你一直都在這裏啊。

我朝車站走去,少女跟在我身後。放學後沒法跟朋友們一起玩,只能慢吞吞爬坡回家時,我也會用這樣的步伐走路。

紅日西斜,在月臺上投射出一道道長長的人影。

我只有一道影子,卻有人陪我一起等車。

對不起啊,一直把你扔在這裏不管。

但我已經沒事了。

上行列車緩緩駛入站臺。然後,我獨自走進了車廂。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