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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人生 by 荻原浩
2020-1-4 20:20
汗水滲入眼睛裏。
惠介一隻手握着莖蔓專用剪刀,另一隻手抓着育苗罐,所以只得連連眨眼,甩掉汗水。手上這把莖蔓專用剪刀,只須套住食指,然後用空出來的拇指往下按,刀刃就能活動。所以可以握着剪刀同時幹別的活兒,十分方便。但惠介卻捨不得浪費時間騰出手來擦汗。
現在已經是七月了。惠介還在父母家繼續種草莓。
鄉下雖然與城市熱島效應[1]不沾邊,但夏天還是很熱的,尤其是大棚裏。雖然已經把四周的塑料膜捲起來,但掛在橫樑上的溫度計仍顯示着33.5攝氏度。
惠介從一大早就開始做「切分莖蔓」——把罐子上盛接着的一連串子株切分開來,成爲獨立的一株株草莓。
母株花盆擺放在鋼架子上——這就是育苗臺,頂層是鐵絲網。
剛開始做母株定植時,他並不知道有這樣的東西。他看見這些拆開着堆放在雜物棚旁邊的組裝式的檯面時,還以爲是以前種番茄的廢棄設備。父親是個喜歡折騰的人,第一年使用了這育苗臺後,第二年(即去年)又趁着二號大棚有空餘地方,連育苗也改用了「土耕栽培法」——在地上擺放着黑色育苗罐進行培植。
「你父親好像說過:兩種方法都試過了,也沒什麼不同,今年還是用回育苗臺吧。」
惠介直到要用罐子盛接從母株生長出來的莖蔓時,才聽到母親這麼說。心裏不由嘀咕道:你倒是早點兒說嘛。
在天生力大的進子姐以及剛子姐兩個兒子的幫助下,花了好幾天才把這些七零八落的育苗臺搬進大棚裏,組裝起來,然後把134個花盆擺放上去。
用育苗臺的話,是用嵌入頂層鐵絲網的專用細長育苗罐培植子株,所以摘除莖蔓方便快捷,而且培土量也不需要這麼多。這些專用育苗罐也是在雜物棚裏發現的。父親爲擴大經營規模,早就先購置好了這些東西。這種名叫「IPOT」的育苗罐,竟然有12000個。
今天開始的「切分莖蔓」,本來是此前辛苦多日用罐子盛接莖蔓的成果,值得高興。但遺憾的是,處理12000個育苗罐無疑是一項繁重的勞動,所以根本無暇去體會這種欣喜之情。
得加快速度。用作育苗圃場的二號大棚,必須在後天之前清空。因爲馬上就要開始進行設備施工了。
給二號大棚也進行設備施工,原本是父親的計劃。他病倒前就讓裝修公司報價了。按計劃,是以土耕栽培爲前提,鋪設灌溉管,更換PO塑料膜——其實只是簡單的小工程。而且,聽說父親還打算儘可能自己動手。
五月末時,眼見父親身體活動和說話都還沒恢復正常,惠介只得替父親委託裝修。而且他還擅自加了一條:
「請改裝成高架栽培設施。」
對方當然高興。但父親卻生氣了:
「你這種外行的傢伙,怎麼能自作主張呢?」(根據惠介的翻譯。)
父親說話含糊不清,可能不僅是因爲半身癱瘓尚未痊癒,同時還因爲生氣的緣故吧。他大概認爲:只有用土耕栽培法,才能種出味道純正的草莓。
「瞧你那身體,土耕肯定吃不消啦。」
高架栽培的優點之一,就是勞動比較輕鬆。可是無論惠介如何勸說,父親卻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但又說不清楚,只得噘起嘴脣,用能動的右手咚咚咚地拍打着輪椅扶手。
母親出來打圓場:
「我去沏壺茶吧。」
站起身時,卻按着腰部呻吟起來:
「啊,這腰痛得真要命。」
她一邊哼哼着,一邊繞着呆坐在輪椅上的父親轉了一圈,然後才向外走去。
父親停下手,沒再拍打輪椅也沒再說話。
父親認爲九月定植的時候自己就能重返農田。但醫生卻告訴惠介姐弟幾人說:「從現狀來看,無法保證痊癒。」現在七月了,一切還是老樣子。
不可能指望父親了,也不能再指望已經六十八歲而且身患腰痛病的母親了。
最重要的是,在惠介的設想中,在二號大棚開始高架栽培,是「望月農家求生之戰」的其中一個環節。
施工人員當然高興,在心裏打起小算盤:已經有現成的大棚和水井,比從頭開始施工省很多費用,而高架栽培系統的報價又比預想的要高——因爲灌溉設備比土耕的複雜,而且高架栽培比較怕颳風下雨,大棚需要做好防颱風措施。
當前所需資金是向佐野的信用社借的。佐野怎麼說也是望月家的大女婿,所以他所在的信用社一直是望月家的主辦銀行,以前就和父親有過多次借貸來往。所以這次既不需要抵押也不需要擔保人,惠介就順利地借到了款。不過,借來的錢終歸是要還的,而且要算上利息——這利息高得讓人抱怨:定期存款利率明明那麼低。一想到自己的計劃可能有失敗的風險時,惠介就焦慮得夜不能寐。
農家經營無異於賭博,純粹是一場聽天由命的賭博——受天氣影響太大了。遭遇天災時,所有作物都會在一瞬間化爲烏有;即便是風調雨順、作物大豐收時,也有可能因爲市場行情暴跌而虧本。
現在回頭想想,做自由職業設計師實在是太舒服了——只要租一間工作室,備齊器材和電話,馬上就能開業。初期投入的金額與農業不可同日而語,而且無論颳風下雨都不影響工作。惠介一向覺得自己比父親厲害,父親因循守舊,而自己則勇闖人生……現在看來,這樣的自以爲是簡直太可笑了。
惠介想問一下美月,看家裏還有多少積蓄。他知道美月做事很靠譜,即使自己收入銳減,她應該還是有繼續進行定期存款。可是,實在是沒法開口。
近來,惠介每個月回去兩三次時,美月就變得沉默寡言——並不是像夫妻吵架第二天那樣不理不睬。跟她說話,她也會回答。可是,除了必要的話之外,她就沒再主動開口了。關於草莓的事,也沒有再過問,就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事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比夫妻吵架更嚴重,更可怕。美月似乎已經放棄了——把丈夫給放棄了。
惠介心想:也許她誤會了吧。其實,自己並沒想過要放棄做平面設計的。等做完「切分莖蔓」之後,今年夏天應該會有空閒時間,到時就儘可能多攬些設計業務回來做,以便多籌備資金。
如果放下無謂的自尊,不挑肥揀瘦的話,還是能攬到不少業務的。上一季草莓結束後,惠介到靜岡當地的廣告公司(其中一家是從前所在老東家的靜岡分公司)跑了一圈進行自薦,結果就接到了好幾個活兒。他曾就職於大型廣告代理公司——這工作經驗放在東京也許不太起眼,但在靜岡這邊卻是相當顯赫的。
「望月先生,您就是幾年前獲得過ADC獎的那位設計師吧?」
「嗯,是的。」除了ADC獎之外,他還獲得過TDC獎。
「太棒了。那是人壽保險的廣告吧?」
「……不是。」獲ADC獎的是婚禮信息雜誌的廣告,而獲TDC獎的則是鐘錶公司的企業廣告——就是美月擔任手部模特兒的那次。
農業經營和自由職業設計師都是不穩定的工作。正因爲如此,有這兩份工作在手,心裏才稍微踏實一些。
據說,如今在日本,兼職農家比專職農家更多。還有人對這種現狀表示了擔憂。惠介心想:既然你感到擔憂,如果是真心的話,那你也來試試看嘛——試試看做一個低收入的、孤立無助的專職農家是什麼滋味。
兼職爲上。多系一條救生索更加保險,就當是多樣化經營好了。其實不光是農業,其他工作也一樣。如果一心想着「自己只有這份工作」的話,心就會很累——就像幾個月前的自己一樣。
子株的好幾處葉子都被啃得亂七八糟。順着莖蔓一找,只見母株的葉子也有鋸齒狀的侵蝕痕跡。又是那些傢伙乾的好事吧?惠介挖掘母株根部——氣勢洶洶而又小心翼翼,以防一氣之下挖傷了根部。
果然。
只見泥土裏蜷縮着一條像五歲小孩的小指那麼粗的灰褐色的毛毛蟲。
這叫「夜盜蟲」。
露天培植的話,無論怎麼注意,蟲子總是防不勝防。他挖了一下旁邊那株,又發現了一條。渾蛋。這是第幾條了?
他把兩條蟲子抓起來,扔到地上。當然不能就這麼置之不理,因爲它們會鑽到別處去的。惠介用長筒靴底踩上去,而且還用上了身體的重力,雖然毫無必要。這些害蟲,膽敢侵犯可愛的草莓,破壞我們的生活,實在是太可惡了。每當殺死這些肉眼能看見的蟲子時,惠介就會覺得自己彷彿窺見了一些真理——明白了爲什麼世界上戰火連連,紛爭不止。雖然自己給銀河讀故事時曾說過:「每一條小蟲子都是有生命的。」但一個心慈手軟、不忍心傷害蟲子的人,是無法經營農家的。現在,惠介每天都奮力殺蟲——這種殘暴的面目當然不能讓銀河看見。
下午三點已過,但氣溫仍然有三十多攝氏度。惠介心想:最好要稍微歇一會兒。幾天前,附近那家種梨的老大爺在地裏幹活,結果因爲中暑被送到醫院去了。
惠介從保溫箱裏取出一瓶運動飲料,然後把冰袋敷在脖子上。休息時,他會拿出一本圖紙和鉛筆,琢磨一下承接的設計方案。這已經成了近來的常態。
如果中途不休息一直做農活的話,難免會心不在焉,開始胡思亂想——想起美月和銀河。與夫妻關係、家庭問題相比,肩負兩項工作的繁忙和壓力就像草莓蒂一樣微不足道。
放在育苗臺上的手機響了。
是美月打來的吧?她已經很久沒有打過電話來了。惠介連忙跑過去接電話。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卻是一個意外的名字。
「好久不見。還好吧?我現在就在附近呢,剛下東名高速路口。」
這聲音柔和、低沉而流暢,一聽就知道這人很擅長交流技巧。
「爲什麼突然打電話給我?」
惠介十分納悶。對方爽朗地說道:
「誠子老不接我電話呀。去你那邊怎麼走來着?我從來沒有自己回去過,不知道怎麼走。」
打電話來的,是雅也——誠子姐的丈夫。
向這邊駛來的,是一輛和鄉間小路氛圍大相徑庭的運動型跑車。
跑車在大棚前面的停車位多此一舉地轉了半圈,然後才急剎車停下來。
雅也從狹窄的駕駛位上伸出細胳膊細腿,鑽出車來。他穿着灰色西裝,沒系領帶,胸前衣袋裏露出裝飾手帕——這身衣着打扮,就像是開會途中溜出來似的。
「惠介,謝謝啦。今天可多虧了你。我不認得路,想用導航系統嘛,這附近又沒什麼標誌性建築。」雅也看着身穿連體工作服的惠介,故作驚訝地說道:「哎喲,你的形象變了嘛。」
作爲一個年過三十五歲的公司經營者來說,雅也的頭髮稍有點兒長,而且還燙過。他若無其事地往上攏了攏頭髮,衝惠介笑了一下——笑得像瘦長的貓臉。
「我現在經常在這邊。因爲這些活兒沒人打理,所以……」
「我知道。所以我纔打電話給你呀。」雅也架起胳膊肘,作勢朝惠介捅了一下,「你回不去,怕是另有苦衷吧?你是不是也鬧僵了?」
「我沒事呀,哪兒有鬧僵。」
惠介心想:別把我拉下水。雖然眼下兩人的處境頗有幾分相似。
「誠子在嗎?」
「她還沒回來。」
誠子姐從上個月開始出去打工了。大概是因爲剛子姐偶爾來串門時挖苦了她幾句,說她待在家裏吃閒飯吧。她的上班地點是在農協路新開的那家意大利餐館。雖然只是在那兒臨時當服務員,但誠子姐卻揚言道:「將來,我也要在這街上開一家餐館。現在正是爲開店做準備呢。」她只在午餐和下午茶的時段值班,傍晚回來。現在還有一個小時左右下班。
「意大利餐館?啊,我剛纔好像經過那裏。是有個漂亮的紅色三角形屋頂的那家吧。我還以爲是雜燴麪館呢。我瞧瞧去。」
「等一下。」惠介見雅也正要上車,連忙叫住他,而且還伸手攔住他的去路,「誠子姐知道你今天要過來嗎?」
因爲惠介突然想起誠子姐有一次喝醉時曾說過:「那傢伙老是動不動就給人‘驚喜’,還以爲人家會高興呢。他這種思維,倒是會讓人‘驚呆’的。」
「應該不知道吧。發LINE、發短信,她都拒收,所以我只好沒打招呼就跑過來,準備接她回去。」
「那還是算了吧。」
「啊?」
「別的不說,先說這車吧,你就打算用這車接她回去?」
惠介用提示箭頭般的視線朝雅也的車瞟了一眼。這是一輛寶馬雙座跑車。
「不行嗎?」
嗯,不行。一點誠意都沒有。
「可是我現在只有這輛車呀。那輛四門轎車不是給她開走了嘛……」
五月時,誠子姐回名古屋後,又開着那輛奔馳C級轎車回到鄉下來,就像炫耀戰利品似的。現在她就開着它去餐館打工呢。
「……另一輛四輪驅動車嘛,又送去車檢了。可能要等好幾天吧,說是國內沒有零件。」
那爲什麼非得今天來呢?沒合適的車,坐新幹線不行嗎?
這傢伙真是莫名其妙。要麼就是他的直覺太與衆不同(據說連史蒂夫·喬布斯也看重這點),要麼就是個純粹的傻瓜。
「陽菜在吧?啊,真想快點兒見到她。肯定變得更可愛了吧?」
「陽菜今天好像去上鋼琴課了。」
誠子姐下班時應該會順便去接她。雅也那張常帶微笑的臉開始緊張起來。
「鋼琴課?在這邊上鋼琴課?這不太妙呀。」
惠介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心想:這傢伙好像還沒充分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嘛。
「我也覺得不太妙。」
你不知道,疼愛陽菜的外公還說要給她買架鋼琴呢。
客廳一片緊張氣氛,彷彿被裹在一層薄冰裏似的。雖然是夏天,卻令人感覺冷颼颼的。
不過,可能只有惠介自己一個人在緊張吧。而製造冷場的罪魁禍首——雅也卻氣定神閒地喝了一口丈母孃沏的茶,優哉遊哉地說道:「靜岡的茶就是香啊,可能是因爲您沏得好吧。」
「哪裏哪裏。」
惠介的母親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用雙手捧着臉頰。
惠介心想:比起另一位女婿佐野,母親可能更喜歡這個雅也吧。雖然她沒有公開說過。在母親心目中,佐野是個小氣之人;而雅也爲人大方,而且儀表堂堂。
確實,雅也的相貌還是比較端正的。雖然眼睛小,眼角稍向下耷拉,一笑起來就眯成了一條縫,但這種類型貌似挺有女人緣的。
惠介父親的看法卻截然相反。他覺得佐野是本地人,有共同語言;而雅也是「外人」,經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而且,現在居然還欺負到女兒頭上來,所以這個女婿就更不受老丈人待見了(母親則覺得兩口子鬧成這樣雙方都有責任)。
一個小時前,雅也走進客廳時,父親就突然叫嚷起來。
惠介已經聽慣父親說話,知道他大概是想表達這樣的意思:「你來幹什麼!」「我不讓你見誠子!」「欺負我女兒的傢伙不可原諒!」但雅也卻似乎沒聽懂,就像平時碰到對方說難懂的方言時一樣——他一邊隨口附和着一邊左耳進右耳出。他慢慢地走到父親的輪椅旁邊,面帶笑容地用雙手握着父親那隻不能動的左手。
「岳父大人,久疏問候,對不起。看您身體挺好的,這比什麼都強。」
之後,無論父親說什麼,雅也都只是微笑着點頭。父親生氣地搓着手,喃喃自語道:「我去睡會兒。」就從輪椅上站起身來。
「岳父,您不嫌棄的話,我送根柺杖給您吧。是施華洛世奇牌的。」
在父親眼裏,雅也恐怕不僅僅是「外人」,而是「外星人」吧。
「哇,岳母您醃的鹹菜還是這麼好吃。」
「哪裏哪裏,那是別人給的。」
門口傳來開門聲。這聲音比平時更加氣勢洶洶——誠子姐大概看見了那輛寶馬停在外面吧。關門聲更加粗暴——這次恐怕是因爲看見雅也的那雙尖頭皮鞋擺放在門口。
雅也站起身來。惠介也直起腰板。
平時誠子姐一進門都會直接走進客廳,但今天卻遲遲不見人影。
雅也像個外國人似的聳聳肩。母親也跟着縮了縮脖子。
先走進來的是陽菜。
「陽菜,爸爸好想你啊。」
雅也張開雙臂走上前去。但陽菜卻把裝琴譜的書包緊緊地抱在胸前,後退了一步。
「你來幹什麼?」
——大概是媽媽教陽菜這麼說的吧。她的雙眼變得像玻璃球一樣冰冷,紅着臉繼續說道:
「對這裏,我沒什麼可說的。」
五個月沒見,陽菜的頭髮長了許多,還紮起了馬尾辮。雅也微笑了一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腦袋。陽菜的臉像木偶似的轉了過去。
「陽菜,學得挺像的呀。不過,媽媽說的應該不是‘對這裏’,而是‘對着你’吧?」
陽菜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撲向爸爸。
這時,走廊響起了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彷彿是電影《怪獸哥斯拉》的主題曲。
腳步聲在客廳門口戛然而止。雅也和陽菜父女倆正抱在一起。
「喂,你想幹什麼?」
誠子姐出場了。她剛纔應該是派出陽菜作爲偵察兵,然後自己躲進房間裏豎起耳朵偷聽吧。
「啊,誠子,好像胖了些?我沒幹什麼呀,父女久別重逢嘛。」
雅也遲鈍地笑着說道。誠子姐向他伸出一隻手,並攤開手掌。
「東西帶來了吧?快拿出來。」
「啊,什麼東西?」
「離、婚、申、請、書。」
誠子姐應該是自己蓋上章,然後把離婚申請書寄給了雅也吧。
「何必寄這些紙片過來呢。我們公司早就推行無紙化辦公啦。」
「少說廢話。」
「你不在還是不行呀,我連自己的正式印章都不知道放在哪裏。」
「用你那枚廉價圖章就行。」
一聽到客廳吵吵嚷嚷的,父親又從屋裏走了出來。就連祖母也從房門後探出頭來觀望。自從父親病倒之後,祖母就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我不在有什麼所謂,不是還有那個女人嗎?」
「那個女人?誰呀?沒有的事啦。純屬誤會。我只有你一個女人。」
客廳變成了戰場。父親也大聲叫嚷起來,爲女兒助戰:
「欺負我女兒的傢伙……」
「爸,你別說話!」
誠子瞪了父親一眼。父親沮喪地噘着嘴。
「陽菜,過來這邊!」
陽菜嚇得忘記了哭,緊緊地偎依在爸爸身上,似乎甘願成爲爸媽開戰時的擋箭牌。
誠子姐氣得頭髮倒豎。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你連陽菜都要騙?你這個勾引女人的渾蛋!野種馬!卑鄙無恥的黃糖!」
黃糖?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目瞪口呆。
莫非是想說「唐·璜[2]」而說錯了?誠子姐大概是考慮到女兒在場,擔心影響不好,想說得含蓄一些,或是想在父母面前炫耀一下,故意用個古雅一點兒的詞。結果卻記反了,鬧了笑話。
雅也並沒激動,他不慌不忙地把陽菜輕輕拉開,撲通一聲趴下,雙手扶地,然後——
下跪磕頭。
雖然在電視劇裏經常見,但在現實中,自從小時候跟着父親出去看議員候選人宣誓大會以來,惠介就再也沒見過別人下跪磕頭了。
「我這個卑鄙無恥的黃糖向你賠罪了。不過,這一點請相信我:我只有你一個女人,真的。請跟我回去吧。」
雅也擡起身來,又把陽菜抱到身邊,隨即補了一句:
「這也是爲了陽菜着想。」
惠介心想:沒想到雅也是這麼厲害的一個人。無論是與生俱來的直覺(或者說傻氣),還是鈍感(或者說愚笨),都是我所不具備的能力。雖然我也算是個體經營者。
「啊,啊,欺負我女兒的……」
父親又叫嚷起來。但話沒說完,母親就朝他背後捅了一胳膊肘,暗示說「讓兩口子單獨談吧」,把父親和祖母趕回房間裏去了。誠子不再說話,開始抽泣起來。
惠介正茫然呆站着,卻見母親正向他揮動着食指,意思是:你也出去。
「唉。」
惠介和雅也在農協路的意大利餐館裏。坐在對面的雅也嘆了口氣,把杯中的白葡萄酒一飲而盡。
「真沒轍了。她說,想要讓她回去的話,就得表現出誠意來。誠意,到底是啥東西嘛?」
誠子姐打消了提交離婚申請書的念頭,但卻沒有答應回名古屋去。這也難怪,誰讓雅也開輛雙座跑車過來呢。
雅也只得決定自己暫時先回去。當晚,他邀請惠介去喝酒。因爲找不到回名古屋的代駕司機,所以他只好在靜岡市內預訂了酒店。
雅也滴溜溜地轉動着酒杯,看着杯中的葡萄酒,又嘆了一口氣。
「我問她,怎麼做纔算有誠意。她卻只是回答說‘誠意就是誠意’。不告訴我具體怎麼做,我怎麼知道呢?喂,惠介,你覺得誠意是什麼呢?」
惠介一邊吃着葡萄酒蒸蛤仔一邊頗爲確信地回答說:
「我覺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所謂誠意,可能是誠子姐沒經過大腦就脫口而出的話吧。她經常這樣。既然自己受了苦,那也得讓你吃些苦頭才行——這只是一個爲了折磨雅也而設的懲罰遊戲而已。
「難道是指女人?我早就跟那女人分開了呀。」
咦?雅也剛纔不是說沒有女人這回事嗎?惠介有些理解誠子姐的心情了。看來,確實得讓雅也多吃些苦頭。
「她還讓我不能把襪子捲成一團扔在洗衣籃裏。每次我這麼做,她就很生氣。」
「我覺得這不是重點吧。」
誠子姐生雅也的氣,應該有多個原因:一,曖昧的男女關係;二,工作太忙,經常不回家。雅也的公司,主要做網頁設計、網上廣告代理以及其他各種很難對外行說清楚的業務。雖然手下只有八十多名員工,但兩年前開始籌劃着向海外發展,所以雅也經常不在國內。上週去了曼谷,上上週去了中國香港。根據誠子姐的滿腹牢騷來看,雅也還有很多惹人生氣的地方。而把襪子捲成一團扔在洗衣籃裏,只能排到第十一位吧。
「嗯……到底指什麼呢?誠意,誠意……就因爲名叫誠子,所以才這麼糾結於誠意吧。啊,這個挺好吃的。」
這道菜是奶酪煎本地雞。做法雖然簡單——把奶酪粉撒在雞皮上煎制而成,但味道確實不錯。
這店是第一次來,但印象很好。他倆點的第一道菜是小沙丁魚蘸上橄欖油、蒜蓉、檸檬汁生吃。這種風味,只有在沙丁魚產地才能吃到。而且對於吃膩了沙丁魚的靜岡人來說,味道也很獨特。
店裏並沒有很複雜的菜式,也沒有故作玄虛的菜名,大都是簡單的家常菜。這點就挺讓人舒心的,價格也比較適中。惠介對葡萄酒不甚瞭解,雅也也說「隨便」,所以店員就給他們挑了這瓶白葡萄酒,價格也便宜得超乎想象。
東京有很多餐館。但因爲數量太多,競爭十分激烈,爲了做出特色,每一家餐館都競相推出各種五花八門的概念和風味,結果反而弄成了四不像。至於意大利餐館,聽起來像是陽春白雪之地,卻難得有這麼可口的家常菜。如果鄉下有幾家這樣的店,那住在鄉下似乎也不錯。然而,現在店裏卻很冷清,沒有其他客人。雖然這店不錯,但似乎還沒在當地打響名聲。
「味道怎麼樣呢?」
一個戴着廚師帽的男人從廚房裏出來,走到唯一的這桌客人旁邊。
「嗯,挺好吃的。」
誠子曾說過餐館廚師就是店主本人。所以惠介想當然地把對方想象成一個吃得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但現在一看,估計只有三十五歲左右,說不定比惠介還年輕。這店主身材修長,皮膚黝黑,說是給EXILE[3]伴舞的演員也沒人會懷疑。之前,誠子姐一直唉聲嘆氣說:「我不想去餐飲店做服務員,想去站服裝櫃檯。」可惜鄉下沒有百貨商店,所以她只得很不情願地去餐館面試,結果當場就定下來,興奮地回家了——現在,惠介總算明白其中緣由了。
「您是望月小姐的弟弟吧?」
「嗯,是的。」
——「望月小姐」,就是指誠子姐。看來,她在這裏打工時,並沒有用丈夫的姓「新宮」,而是用回了原來的姓。[4]但店主怎麼知道惠介是她弟弟呢?
看見惠介的疑惑表情,年輕的帥哥店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以前我見過你們姐弟倆在一起。我還聽她說過有個繼承農業的弟弟。」
惠介心想:大概是我和誠子姐長得像吧。雖然自己不願意承認。畢竟在幾位姐弟裏,惠介和誠子姐年齡是最接近的。誠子姐打扮得比較年輕,所以姐弟倆偶爾會被人誤以爲是兩口子。每當這時,誠子姐總是堅決否認。
「我姐姐平時得到你的關照,多謝了。但願她沒有給你添麻煩。」
古銅色皮膚的店主連連擺手。仔細一看,他的手只有手背膚色黝黑,所以可能不是用人工紫外線,而是去衝浪時曬黑的。
「哪裏哪裏。她是個好幫手,而且性格開朗又隨和,很受客人們的歡迎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她晚上也過來。」
「晚上?」雅也被酒嗆了一下。
「沒錯。」店主爽朗地點點頭,「我本來是希望她晚餐時間來上班,而不僅僅是午餐和下午茶。但小誠就是不答應。」
「小誠?」
雅也繃着臉問道。他那耷拉着的眼角似乎比平時翹起一些。只有花心的男人,纔會擔心自己女人出軌。店主向惠介投來詢問的目光:
「這位是……」
「啊,他姓新宮,是誠子姐的丈夫。」
「啊?」店主的粗眉毛瞬間連在了一起,「她不是說已經分手……」
友好的氣氛迅速冷場。「請慢用。」店主點點頭走開了。他雖然滿臉微笑,但俯視着雅也的目光卻是冷冰冰的——那目光彷彿在說:「原來你就是讓小誠這位堅強的單身媽媽受苦的罪魁禍首!」
不知道誠子姐在這裏說了多少關於自己的情況。按她的性格,估計是想着說些博同情的話,以便能爭取更高的勞動待遇。不過,既然她這麼說,那至少在她剛開始來上班那會兒,可能已經打定主意要離婚了吧。
「……不妙啊。」雅也一邊啃着奶酪煎本地雞一邊沉吟着。剛纔還對這道菜讚不絕口,此時卻食之無味,彷彿在啃着一塊塗着黃色油漆的磚頭似的。「這事好像不太妙啊。」
他似乎現在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確實。」
「我得拿出誠意來才行。」
「嗯。」
餐後甜品端上來了。其實他倆並沒有點這個。不知道店主是好心贈送,還是在催促說:馬上要打烊了,快回去吧。店主一直待在廚房裏,沒有再出來。端甜品上來的是一位二十五歲左右的女服務員。雅也悄聲說道:「這位可能是老闆娘吧,真年輕。」不過,根據誠子姐探聽的情況,這裏的店主仍然單身。
甜品很簡單——切成細長塊狀的甜瓜再加上兩杯香草冰激凌。味道也很不錯。甜瓜可能是靜岡特產王冠白蘭瓜吧——這可是最高級的一個品種,據說一棵樹只結一個瓜呢。
雅也像搖沙錘似的甩動小勺子,說道:
「你家裏怎麼樣了?」
雅也這傢伙,這麼快就重新振作起來了。他把煩心事和食物一起嚥下肚裏後,雙眉又恢復到平時的「八」字形。「你可能也顧不上擔心我和誠子的事了吧?」
「是呀。」
惠介心想:雅也說得沒錯。眼下,自己也不消停,確實無暇多管閒事了。那要怎麼辦呢?很顯然,這不是下跪磕頭就能解決的問題。我要拿出什麼樣的誠意給美月和銀河看呢?
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乾脆就像雅也一樣,憑着直覺去做吧。惠介是在吃着甜品時突然想到的。
「喂,雅也,我倒是有一個主意,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誠子姐所說的誠意。」
「說來聽聽,無論如何我都要試一下的。」
雅也像個五歲小孩似的兩眼放光,向前探出身子。
「你願意幫我——幫我做從父親手裏接過來的工作嗎?」
瓦斯主動打電話來,這很少見。
八月初的某一天。天氣很熱,惠介正用橡皮管給圃場裏的秧苗灑水,茫然地看着像彩虹一樣噴出的水。這時,手機響了。他拿起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瓦斯的名字。
「喂,你能不能收下……」
電話那頭傳來汽車喇叭聲,好像在外面。聽不清說話聲。
「你說什麼?」
惠介雖然沒有經常聯繫他,不過,一旦碰到關於草莓的問題,而問父親又說不清楚的時候,就會打電話詢問他。上次就向他請教了「夜冷育苗法」——
「夜冷育苗法?噢,我也在用。用了可以提早收穫。快的話,大概可以提早到十一月中下旬吧。」
所謂「夜冷育苗法」,是指盛夏夜間時把秧苗的室溫降低的栽培方法。雖然已經漸漸成爲草莓培植方法的主流,但這一帶仍然還有半數農家沒有采用。父親之前就沒有采用過。
「不過,你那裏沒有夜冷庫吧?沒有夜冷庫,說什麼都是白搭。預冷庫?不是不是,不是‘預’,而是‘夜’,比預冷庫要大。畢竟要放兩萬五千株秧苗嘛,我是說我這裏。順便告訴你,我這裏做成了預製裝配式庫房,三十多平方米,施工費大概花了五百萬日元吧。」
瓦斯所說的,大多是栽培專業書上寫着的內容。不過,在惠介恭維了幾句「你真厲害啊」之後,他也會透露一些心裏話。
「沒有就沒有唄,也不見得非用不可。夜冷育苗法,其實是在夏天製造出‘秋天已經到來’的假象,好讓草莓提早開花結果。過了度也不行,會影響果實的質量。你問爲什麼?主要是爲了能提早收穫,供聖誕節的時候用。還有,越早上市的話,越能賣得好價錢。你連這都不懂,還種什麼草莓呀?」
聖誕節臨近時,無論是食品市場還是普通家庭對草莓的需求都會增加。所以,從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這段時期,貨場收購草莓的價格據說會比三月時上漲一倍。沒想到,聖誕節的歡樂世界竟然是由這些在農村種草莓的老頭老太們支撐起來的。不過,無論如何提早催熟,十一月草莓株還沒成熟,味道恐怕會大打折扣吧。惠介提出質疑時,瓦斯卻說道:
「誰管這麼多呢。就跟初夏剛上市的鰹魚是同樣的道理,大家一搶購,價格就上去了。這就是所謂的市場經濟呀。你不是上過大學嗎,怎麼連這都不懂?」
之後的半個月,兩人就沒有再聯繫過了,直到今天瓦斯打電話過來。惠介一邊繼續灑水,一邊接電話。
「聽不清呀。」
「……所以,想請你收……」
瓦斯的聲音含糊不清,聽起來像是在說:「請你收下大蔥。」惠介心想:莫非是他家裏剩了很多大蔥不知如何處理?可是,不巧的是,自己家裏也一樣,春季種下的大蔥現在收了很多,只能分些給鄰居。昨天晚餐吃的是:黃油煎豬肉加大蔥、涼拌大蔥、大蔥豆腐醬湯。
「大蔥就不要了,我家也剩了很多。」
可是瓦斯卻根本沒聽他說話。
「我正在去你那兒的路上呢。」
電話那頭又傳來冗長的喇叭聲,隨後就掛斷了。
不到十分鐘,瓦斯那輛活像裝甲車一樣的大貨車就停到了大棚前面。
「喂,阿望。熱死啦!夏天果然是熱。」
瓦斯今天頭上纏着的是紅色毛巾,又平添了幾分酷熱。
「我不是說了不要大蔥嗎?」
惠介說道。母親生性節儉,尤其是很愛惜糧食,從來不隨便倒掉。家裏的大蔥存貨好不容易纔減少了點兒,如果再多的話,那今晚恐怕要吃不合時宜的大蔥魚肉火鍋了——也很可能是連魚肉都省了的純大蔥火鍋。
「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瓦斯說道。
不好意思?雖然他只顧自己說話這一點還是老樣子,但對於他來說,這種謙卑的態度卻很少見。他從駕駛位上跳下來,沒看惠介一眼,就打開貨廂後門,像走進房屋裏似的鑽進了巨大的貨廂內。
突然,貨廂裏傳來了尖銳的喇叭聲。隔着煙玻璃,看不見裏面的情形,只聽見撲通撲通、噼裏啪啦的嘈雜聲,似乎是有人在裏面搏鬥。貨車輕輕搖晃。裏面時而傳來瓦斯的呵斥聲,還有喇叭聲——不,好像不是喇叭聲。
大概持續了三十秒。
然後,瓦斯才從貨廂裏走出來,一隻手攥着繩子,另一隻手不知爲什麼摸着自己的屁股。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瓦斯若無其事地微笑着,似乎想表示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他的臉卻分明很緊張,眼睛佈滿血絲。
沒走出三步遠,瓦斯就站住不動了,手裏的繩子繃得緊緊的。臉上掛着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怒氣衝衝地回頭看着貨廂裏。他沉下腰來,開始拽繩子。
惠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覺得應該上去幫忙。正要走過去時,只見利用全身體重往後拽的瓦斯似乎已經在拔河比賽中佔據了上風,貨廂裏頭的繩子一點一點地露出來。這時,惠介又聽到了一聲類似於喇叭的聲音。
一張瘦長的臉出現了——繩子的另一端套在一頭動物的脖子上。接着出現了身體,毛是白色的。惠介起初還以爲是一條狗。
接着,他看見那腦袋上長着角,才立刻反應過來不是狗。那隻動物叉開兩隻前腳掙扎着,不肯從貨廂下來。瓦斯繼續拽繩子。那隻動物使勁搖頭,「咩」地叫了一聲。當惠介知道原來不是喇叭聲時,頓時覺得這叫聲很像人聲,就像老大爺在演講前清嗓子一樣。
「這是什麼呀?」
「你這不是看見了嘛——山羊[5]。剛纔我跟你說過了呀……喂,下來。」
惠介心想:我壓根兒就沒聽見。
「難得你說想要,真是太走運了……噢,我的意思是說你太走運了。」
惠介心想:我壓根兒就沒說過想要。
「你爲什麼還養山羊呢?」然後現在又要塞給我?
「現在這季節,雜草剛拔掉又呼啦呼啦地長出來。你也是每天都要辛辛苦苦地除草吧?……下來,這畜生!」
惠介確實每天都在辛辛苦苦地除草。無論是露天栽培母株的育苗圃場還是梨樹林和菜地(雖然父親無法下田,但母親說「每年都種」,所以今年還是繼續種了菜苗),雜草隨處可見,而且似乎比作物長勢更好。作物周圍不方便用除草劑,所以只能靠人力拔除。
「噢。」惠介點了點頭,隨即又發現還是不明白,於是繼續問道,「那爲什麼弄只山羊過來呢?」
「哦哦,你是個外行,所以不瞭解農家的最新動向吧。這是最新的除草技術——一隻山羊就能立刻解決你的煩惱。」
瓦斯那紅色的頭巾下,掛着圓滑的微笑,就像電視裏的購物廣告似的。繩子一下子溜回貨廂裏,山羊的腦袋也縮了回去。瓦斯的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他歪斜着身體,雙手拼命拽繩子,才總算把山羊踉踉蹌蹌地拉下了車。
「這是除草山羊,現在成了全國農家的熱門話題。很方便的。哪塊地方想除草,只要放這山羊進去雜草就會消失得乾乾淨淨。簡直不可思議。」
惠介還是頭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盯着山羊看。山羊雖然是綿羊的同類,但毛很短,所以臉和身體看起來跟狗有點兒像,體形也跟瘦瘦的大狗差不多,腳像馬腳一樣細,而且關節凸出。在它的兩隻大耳朵之間長着狀如香蕉的彎角,下巴有一撮山羊鬍子似的鬍鬚——噢,那就是山羊鬍子,不必說「似的」。
「那爲什麼要轉讓給我呢?」
瓦斯自顧自拉拽拼命掙扎搖頭的山羊,沒有回答。
從正面看過去,山羊貌似在發笑。乍一看,那雙耷拉着的眼睛似乎很溫順。仔細一看,眼珠不是圓的,瞳孔很細,但跟貓眼又不一樣,是扁的,所以總覺得有點兒傻里傻氣。
惠介又問了一遍:
「爲什麼轉讓給我?」
「我那兒已經除完草了。考慮到你還是個新手,所以纔想着轉讓給你。」
「原來如此。不過,除草能除得完嗎?」
瓦斯的眼珠子似乎也變成扁的了。
「不光能用山羊除草,還能用羊奶做奶酪。」
「是母山羊嗎?」頭上分明長着角嘛。
「這是公的。你可以再弄只母的回來配成對。價格嘛,公的要四萬日元……哎喲。」
瓦斯皺起眉頭,臉上流露出腳趾磕碰到門檻上時的痛苦表情。
「怎麼啦?」
「沒事……母的稍貴一些,大概要……哎喲。」
瓦斯一手捂住屁股跳了起來,身後是使勁搖頭的山羊——原來是山羊用角頂了他的屁股。
「……想不到山羊這麼兇猛呀。」
「不,不,不兇猛的。這得分人。在我家裏就不太老實,特別是對我父親。可能是看見他下巴也長着鬍子,以爲是發情期的情敵吧。」
瓦斯的父親滿臉鬍子,體格比瓦斯要壯一圈,看起來兇巴巴的。
「噢,我明白了,是你父親生氣了,所以才讓你處理掉它吧。」
瓦斯點點頭,似乎表示說:你真是善解人意。但零點幾秒後,他又連忙搖頭。
「其實也不是。我父親本來也挺喜歡的。」瓦斯小聲地補了一句,「一開始的時候。」
瓦斯把繩子一端塞到惠介手裏。
「快,快拿着。」
「不用了,我這裏不需要。」
惠介把手縮回去。瓦斯便自作主張地把繩子繫到旁邊的水栓上。
「喂,等一下!」
惠介一邊制止一邊想:瓦斯肯定是被菅原農場總經理——即他父親狠狠地訓了一頓吧。瓦斯背對着惠介,努力勸說道:
「送給你的,不收錢,算是祝賀你轉行做農民的禮物。你就收下吧。反正它吃草就行,也不用花錢買飼料。如果你怕它這對角的話,可以套上橡皮管子——就是用來鋪設管道的那種。據說,四五天就能吃掉十公畝的草哦。它還沒有名字,你隨便給它起一個吧。」
惠介產生了一絲同情心,伸手撫摸它的背部——當然不是瓦斯,而是山羊的背部。山羊並沒有要發動攻擊的意思,而是老老實實地站着,任他撫摸。惠介心想:怎麼辦呢?如果真的能幫忙除草的話,那收下也沒什麼壞處。
「那我就收下啦。」
聽到這句話,瓦斯頓時回過頭來,露出了起司貓[6]一般的笑容。
「真的?太好了……不,不用謝我,互相關照而已。」
「對了,還有問題要請教你呢。」
「什麼問題?是想問是否需要去衛生防疫站登記備案吧?最好還是去一下,因爲需要打口蹄疫預防針的。」
「不是,是關於高架栽培的問題。」
瓦斯像星星閃爍似的連連眨眼。
「噢,你終於也用高架栽培了呀。確實,還是用高架更好。」
「我是新手,有很多問題不懂,還請你多多指教。」
瓦斯眼睛裏的星星瞬間化爲流星,消失掉了。惠介對他的這種反應已經習以爲常——這也難怪,湯料的祕傳配方怎麼能隨便告訴外人呢?
「各人有各人的做法,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
瓦斯扔下這麼一句,就準備上車走人。惠介衝他的背影喊道:
「喂,你忘記把山羊帶走了!」
瓦斯轉過身來。
「你想知道什麼?」
「有好幾個問題。比如說……在同一個大棚裏種兩種草莓,可以嗎?」
「兩種草莓?」
「也可能有三種。也就是說,在大棚裏種不同品種的草莓,那授粉蜜蜂會不會不加選擇地把A品種的花粉傳到B品種去呢?」
「噢,雜交呀。我家以前也在同一個大棚裏種過章姬和紅臉頰,好像也沒什麼問題。嗯,雖然是有雜交現象,但可能不需要擔心吧。」
「是嗎?連你這個專家都只說‘可能’啊。我還以爲你肯定了解更多細節呢。唉……」
「這個嘛,草莓的形狀和味道基本上都由母株的基因決定。花粉只是所謂的觸媒吧。其實,草莓的真正果實呀,是那些疙疙瘩瘩的像種子一樣的小顆粒。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嘛。」
惠介確實聽瓦斯說過——當時瓦斯還接連說了三遍:「你連這都不懂,還種什麼草莓呀?」不過,關於草莓果實的這點知識,惠介自己倒是本來就知道的。很多人都以爲是草莓果實的那部分,其實只是「假果」,只是莖部膨脹起來而已。真正的果實是那些疙疙瘩瘩的小顆粒——種子就隱藏在裏面。
「就算雜交,也只是那些疙疙瘩瘩小顆粒的性質改變了而已。如果能這麼容易實現雜交的話,那農科所就不用爲品種改良而大傷腦筋了。」
「確實。」
「如果你擔心的話,稍微隔開一些種不就得了……喂,阿望,你在想什麼?」
「等一下,我還想問……」
瓦斯朝這邊走過來。山羊對準他的屁股直搖頭。瓦斯拍了拍惠介的胳膊,說道:
「你想了解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還是頭一次做高架栽培吧。所以,我勸你還是別整這麼多花樣。你一個外行,就按最基本的老老實實做就行。不要好高騖遠。」
瓦斯臉上掛着笑容,但眼睛裏卻毫無笑意。
「這樣的話,那豈不是永遠都是老樣子?」——永遠重複着老一套的農業模式,每天辛苦勞動,卻賺不到錢。
「我是覺得,好不容易找到你這個年紀相仿的同行,不想看着你完蛋,所以才勸你的。真不騙你。」
「謝謝。不過我能行的。」
惠介心想:充滿風險的道路,我應該比別人走得更多吧。
「咩——」山羊叫了一聲。既像在附和說「對——」,又像是猜謎語錯誤時響起的提示音「嘟——」。
美月從超市下班回來,一邊嘀咕着「熱死了」,一邊脫掉防紫外線的長手套。大夏天戴手套,簡直就像把雙手裹上鋁箔紙燒烤一樣痛苦。可是作爲一位專業的手部模特兒,絕不能懈怠。
美月加入新事務所的這兩個半月以來,時不時能接到一些廣告。上次聽那經理說:「皮膚沒這麼光滑潤澤的家庭主婦型手部模特兒的需求增多了。」看來確實是真的。
目前來說,每週能接到一次廣告就可以滿意了。看到接下來的預約安排基本能達到這個標準,她就在上個月辭掉了超市鐘點工的工作。因爲客戶不可能遷就模特兒的時間來安排拍攝日程,每次要拍廣告時,還得向超市那邊請假。最重要的是,這兩份工作的時薪不可同日而語。美月雖然大多隻是接拍些小廣告,但兩三個小時就能掙三四萬日元。
「我回來啦。」
她向客廳裏的銀河打了聲招呼。
「中午我們吃涼麪。」
幼兒園現在放暑假。美月原以爲銀河每天在家裏的話,惠介肯定會興沖沖地跑回東京。結果,直到七月末他纔回來過一次,還抱着一大袋黃瓜,說是父母家自己種的。現在已經進入八月了。
美月嘆了口氣,把購物袋擱在飯桌上。一根黃瓜滾了出來。上次惠介帶回來的那一大袋早就吃完了,她剛纔順便買了幾根回來。她心想:我們會怎麼樣呢?我該怎麼辦呢?
唉,無所謂啦。反正已經習慣了和銀河兩個人的生活。這樣也好,每次購物不用買那麼多東西。謝天謝地。真的。
她戴上長及肘部的厚厚的橡膠手套,開始煎雞蛋卷。下廚的時候一定要戴手套。雖然拿取豆子或鹽很不方便,不過比較容易打開擰緊的瓶蓋。惠介不在,自己也能搞定。
「銀河,吃飯啦。快去洗手!」
銀河沒有回答。
大概是上午耗盡了能量,一到中午就斷電了吧。客廳裏到處亂扔着昆蟲大戰的遊戲卡片和樂高積木,銀河睡成了一個小小的「大」字。他的T恤下襬拉得高高的,把整個肚子露在了外面,一邊喃喃地說着夢話一邊撓着肚臍眼。
這簡直就像休息日的惠介的迷你版。惠介大概是放下這麼個替身,然後自己溜走了吧。
暑假已經進入第三週了,銀河也變得懶散起來。美月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昨天還帶他去附近公園玩。不過,還沒玩十分鐘,他就像塊冰激凌似的軟綿綿地癱坐在滑梯底下。
「喂,快起來。再不起來,我就往涼麪裏放番茄啦。」
銀河這才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我不要番茄——」
銀河也習慣了爸爸不在身邊的生活,並沒覺得孤單寂寞。美月給他讀《昆蟲圖鑑》時,他也沒有太牴觸,只是說:「你得像爸爸那樣,讀得更像蟲子一些。」唉,怎樣才能讀得「更像蟲子一些」呢?
當美月決定重新迴歸手部模特兒的工作時,她心想:惠介,就算你不在,我們也能生活得好好的,經濟上也沒什麼負擔。早知你只能務農,那世上就沒這麼多麻煩事了。工作嘛,有什麼難的。重新迴歸工作後,我肯定比你做得更好。
下一份廣告的待遇很好,是拍攝清涼飲料的電視廣告和宣傳片,而且要去外景地拍攝。
她將代替那位廣告女明星出演手部特寫——捧起水源地的溪水;摘下原產地的檸檬;把飲料倒進杯子裏……計劃行程是五天四夜,其中還算上了等待適合拍攝的天氣的預備時間。
銀河的問題容易解決。美月每次出去拍攝廣告時,總是把銀河帶回母親家託管,而且也曾經在那兒過夜(當然,美月也在)。美月的母親去年從保險公司退休了,自己開了家保險代理店,不過業務好像比較清閒。她每次看見外孫回來都高興得哇哇大叫,欣然照料。
美月戴着橡膠手套洗完碗筷後,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的反應一如往常:
「哇——銀河要來呀,太好了,太好了。要住五天?哇——」
「甜的點心別讓他吃太多,油膩東西也少吃。他的皮膚過敏還沒全好呢。」
「知道啦。炸面圈我會讓他只吃裏面那層的。」
可是當美月說出具體日期時,母親卻愣住了:
「啊?那天可不行哦。」
這次輪到美月愣住了:
「啊?」
「咦,我沒跟你說過嗎?我要去意大利,參加‘盡情享受美食和藝術的七天遊’,剛好就在那幾天。跟以前的同事一起去。」
對於草莓農家來說,八月是可以歇口氣的時期。但惠介卻沒法歇,因爲需要準備很多事情。
首先是製作包裝箱。父親之前一直使用農協指定的箱子,但惠介卻想自己設計獨特的包裝箱——這是他的其中一個計劃。
上午做完農活後,惠介就躲進自己那間大約十六平方米的小屋裏。
在讀高中之前,他一直住在這間小屋。現在,屋裏仍然擺放着從前使用過的課桌。他把從東京帶過來的設計專用電腦擺到桌上,掃描儀和打印機則直接放在地板上。另外,他還從雜物棚里拉過來一張摺疊式桌子,當作工作臺。這張桌子原本是三姐妹使用多年的心愛之物,木板上面畫滿了Hello Kitty的圖案。家裏大、空間多的話,就會不捨得扔掉舊東西。
在這些Hello Kitty的烏黑眼睛的注目下,惠介在圖紙上描畫着包裝箱的草圖。雖然當地廣告公司委託的項目也快到截稿日了,但他卻想優先做包裝箱的設計。
惠介畢竟是專業設計師,就設計本身來說,當然能想到很多點子。問題在於包裝箱的材質和結構。在「望月農家求生之戰」中,保證運輸時不損傷草莓的包裝箱是必不可少的。
在包裝箱裏鋪些泡泡紙?或是分隔成格子狀,每格放一顆草莓?不過,眼下的包裝方法就已經耗時很多了,更何況是一顆一顆放。總得考慮一下效率問題。
嗚……太難了。缺乏專業知識,卻非要想出好辦法來——這本來就是個錯誤吧。與其自己閉門造車,不如問一下別人更快。和草莓栽培的問題一起問。
惠介拿起手機,從通信錄中找出一個名字——是讀美術學院時的同學,現在正在做產品設計。
「喂,望月,我聽說你放棄做設計師,而改務農了?」
上次,老同學們在東京聚會,但惠介卻以回鄉下爲由拒絕了。從那之後,惠介務農的消息就逐漸流傳開來。
「不,也不是放棄啦……」
惠介解釋了一番,但對方卻認爲他只是嘴硬而已。況且,他問的還是關於草莓包裝箱的事,這就更加有口難辯了。
「哎呀,農業很重要的,是國家的根基。」
大家都這麼說。但卻只是說,誰都不願做。
「那應該做成什麼樣的包裝箱爲好呢?」
「我的專業只是平面設計呀。我問一下比較熟悉構造方面的人。運輸距離有多遠?從哪裏到哪裏?」
惠介回答道:
「從靜岡到全國,然後到全世界。」
這話說出來,帶有點表決心的意思。雖然他還沒跟父母和美月商量過。
然而對方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唉,局外人看來,這種表決心也許無所謂吧。
「水果的包裝箱設計嘛,我還沒有做過,聽別人說挺麻煩的。比如說像桃子的禮品包裝盒那種。成本也比較高,沒關係嗎?」
「嗯,我多少有點兒思想準備。」說完,惠介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只是一定程度上的。」彷彿是把自己擡高的賭博籌碼又減掉了一些。
惠介掛掉電話,剛放下手機,來電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大概是廣告公司那邊來催稿吧?惠介很快想到幾個藉口,然後纔拿起電話來——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卻是「美月」。他們倆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聯繫了。
八月的晴朗天空,陽光普照。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到背上了。被陽光烘烤着的脖子不僅熱,而且還感到疼痛。
上午,惠介給草莓秧苗摘除老葉、噴灑液肥之後,爬到了位於正房和大棚前面的農田間的梯凳上面。這個梯凳很高,是用來摘黃瓜的。站在上面,自家的土地盡收眼底——
面朝富士山方向望去,右邊是正房,隔着小路的左邊是並排的兩座大棚。靠近這邊的一號大棚已經結束土耕栽培了,現在密封着,內部地面也覆蓋着透明塑料膜,利用太陽光熱量對土壤進行消毒。大棚裏肯定熱得無法想象吧。
種植農作物的地方,每年都需要消毒。如果每年都在同一塊田裏連續種某種蔬菜的話,就會發生所謂的「連種障礙」。
之所以發生連種障礙,是因爲泥土裏喜好啃噬各種植物根部的病原菌和害蟲增多了;同一種植物長期吸收相同養分,也會造成泥土中的養分變得不均衡。爲了防止出現這個問題,最好每年換地方種植作物——即所謂「輪種」。不過,對於大多數日本的農家來說,並沒有這麼多空餘的土地。
當然,也有少數例外。其中一個是在水田中種植稻米。因爲根部在水裏,所以泥土中的病原體和害蟲很難滋生。而且水還可以防止養分失衡。日本人開始水稻耕作並以大米作爲主食,也許是爲了儘可能地利用狹小耕地的最佳選擇吧。
二號大棚,則正在進行高架栽培設備施工。今天來了三個施工人員,刺耳的鐵錘敲打聲一直響個不停。這聲音,有時聽起來像是振奮人心的聲援歌曲,有時聽起來卻像是無法挽回的破壞聲。每天早上,這聲音一開始響起,惠介的心情就隨之變得時而興奮時而不安。
大棚南邊的那塊休耕多年的空地,現在用來做露天育苗的圃場。擺放在長凳上的草莓秧苗欣欣向榮地映照着夏天的陽光。目前來說,這些秧苗長勢良好,還沒遭遇什麼嚴重的病蟲害。這成了惠介的精神支柱。圃場邊上,是——山羊。
把自家養大的家畜賣掉或宰殺來吃掉時,難免於心不忍。所以他們不給家畜起名字,而只用號碼稱呼——這是他們家一向的傳統。不過,惠介想着這隻山羊總不會用來吃吧,所以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小咩」。
惠介想讓小咩吃掉圃場周圍的雜草,所以用一條長繩子把它系在橘子樹上。但它卻一直躲在樹蔭底下睡大覺。聽說山羊很怕熱,現在是夏天,只能讓它在外面待幾個小時。等它在樹下睡完午覺,就把它趕回帶頂棚的羊圈裏——這個羊圈可是惠介花了一整天工夫做的。小咩回到陰涼的羊圈時才感覺到飢餓,於是就「咩咩」直叫,想要找吃的。惠介只得割了些草餵它。咦,養這隻山羊到底有什麼用?
隔着小路的另一邊農田,主要是母親在打理。也許是出於農婦的本能吧,她想到什麼就種什麼,把整塊田都種滿了。
靠近路邊的左半邊田地,本來是留到秋季種生菜和捲心菜的,現在卻種着向日葵——五月時播種的,現在長得又高又大,已經開花了。確切地說,向日葵並不算農作物,也不是用來觀賞的。農閒時期,與其閒置着田地,不如隨便種點什麼,以防長雜草。
而且,向日葵能增加有益的菌根菌,提高地力。花謝之後,切碎摻進泥土裏,能起到綠肥的作用,還能抑制泥土裏的寄生蟲。
除了草莓之外,生菜也是家裏少數幾種用於供貨的作物之一。所以預留的種植面積有30多公畝。現在這一大片地被向日葵獨佔着,總覺得太浪費了。
「喂——」惠介朝下面喊道,「上來吧,這裏風景不錯哦。」
一個小孩子在梯凳下方仰望着,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是銀河。昨天,美月把他帶過來了,說是要出差,沒人在家照料孩子,所以暫時交由惠介照看。
「那我現在下去,和你一起爬上來。」
銀河還是使勁搖頭。他有點兒恐高。公園裏的滑梯如果太陡,他都不敢爬上去。
「這麼怕呀。」
惠介開始摘黃瓜。黃瓜種了兩列。主枝沿着支柱你追我趕地向上攀爬。
旁邊的田壟裏種着另一種作物,也沿着支柱攀爬,繁茂的綠葉叢中,隨處可見像紅色小燈一樣閃閃發亮的果實——大番茄。因爲番茄怕雨淋,所以支柱做成了拱形,上面撐着塑料膜的棚頂。
對面種的是秋葵,淺黃色的花有點兒像木槿花。
秋葵旁邊種茄子,油黑髮亮的果實沉甸甸地垂下來,把枝條都壓彎了。
田地的南邊種着西瓜。枝蔓和葉子到處爬伸,把地面變成了一塊綠色的絨毯。惠介站在高處遠遠地望過去,也能看見綠葉叢中露出一些帶條紋的小球。
現在是夏季蔬菜旺季。家中田地雖少,但也成了蔬菜的王國。
這些蔬菜全都是露天栽培,大多數種來自己吃,每天吃都吃膩了。分一些給剛子姐、進子姐、鄰居後還有剩餘。
夏天的黃瓜長勢很好。前一天還像三色圓珠筆一般大小,第二天就長成標準的黃瓜了。如果忘記摘的話,很快就會長成像絲瓜那麼大。
最近,摘黃瓜和摘番茄也成了惠介的任務。
黃瓜和番茄都是從主枝下端開始依次成熟的。一邊採摘,一邊繼續生長,所以採摘位置也不斷地向上移。母親當初架設支柱時,還跟從前一樣做了兩米多高。所以沒過多久她就夠不着黃瓜了。現在,惠介採摘最上面的黃瓜時,也要爬上梯凳纔夠得着。
「銀河,接着!」
銀河雙手抱着簍子。惠介抓着一捆黃瓜,把胳膊儘量往下伸:
「我放手啦。」
「呃……」銀河似乎緊張得結巴了,連「嗯」都說不出來。
「上面有刺,小心點兒。」
「呃……」
銀河看着黃瓜尾部的小黃花,似乎覺得很好奇。
「黃瓜上面長花呢。」
惠介笑着回答道:
「不是黃瓜上面長花,而是這花長出黃瓜來。」
銀河拈起剛摘下來的、長着小尖刺的黃瓜時,痛得哎喲直叫。
美月跟上次一樣,當天就回東京去了。惠介基本沒有和她單獨相處的時間。兩人也只是說了些類似業務聯繫的話。
當他聽美月說她已經重新做回手部模特兒時,不禁感覺到夫妻倆的距離越來越遠了。這無異於宣佈說:美月離開了他也能生活下去。惠介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聲。直到送美月坐上新幹線列車後,他纔想到剛纔應該這麼回答的:「很好呀,我支持你。」——當美月不是爲了照料孩子,也不是爲了養家餬口,而是開始爲了自己而面對社會的時候,她變得比從前更開朗、更充滿自信,也更漂亮了。
之前,美月回鄉下的時候,總是對惠介的母親和幾位姐姐有所畏懼,經常不知所措。但這次回來卻不一樣。昨天母親勸說「吃過晚飯再走」時,她居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吃過晚飯後,誠子姐故意叮噹作響地洗碗筷時,她也沒有慌里慌張地走進廚房去幫忙,而是大大方方地喝着飯後茶。而當母親勸說「住一晚再走」時,她則毫不遲疑地加以拒絕:「對不起,我明天還有工作。」
惠介把黃瓜稍微沖洗了一下,擦掉小尖刺,然後用碟子盛了,端到客廳外的廊檐下。銀河正在院子裏,貓腰蹲着,戰戰兢兢地看着螞蟻的隊列。
「吃點心咯。」
碟子邊上是蛋黃醬和味噌摻和而成的調味醬。如果再撒些七香辣椒粉的話應該會更美味,但考慮到銀河不吃辣,就沒有放。
銀河跑過來一看,臉上流露出「哪裏有點心嘛」似的表情。銀河不愛吃蔬菜,在他看來,黃瓜壓根兒就不算食物。對於他來說,除了甜胡蘿蔔和炸土豆片之外,其他蔬菜都屬於「怕被爸爸媽媽罵纔不得不塞進嘴裏」的異物。
「蘸點這個試試。」
爲了做示範,惠介自己先咬了一口。
「嗯,真好吃。」
看着爸爸的誇張反應,銀河也伸出手來,拈起一根黃瓜,用比拿棍子逗螞蟻更小心翼翼的手勢,在黃瓜尾部蘸了一丁點兒醬料,然後像蟋蟀似的咬了一小口。
「嗯。」
銀河吃得直咂嘴。
「剛摘下來的,好吃吧?」惠介問道。
銀河拈着黃瓜的手又伸了過來——這次蘸滿了醬料。答案已經不言自明。
惠介心想:其實,銀河並不是討厭蔬菜,只是沒嘗過蔬菜的真正味道。
「怎麼樣?跟甜瓜麪包比,哪個更好吃?」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午餐的時候,銀河不肯吃麪條,而鬧着要吃什麼「甜瓜麪包」。惠介心想這樣子可不行,就對他說:「還有更好吃的東西呢。」然後才帶他去黃瓜地的。
銀河嘴裏塞滿黃瓜,腮幫像田鼠一樣圓鼓鼓的,回答說:
「甜瓜麪包好吃。」
「哦,是嗎?」
即便如此,看見銀河津津有味地吃着蔬菜,也感覺很有成就感。醬料很快蘸完了。於是惠介又往碟子里加了些蛋黃醬和豆醬。銀河蘸蛋黃醬啃一口,然後又蘸豆醬啃一口,很快就把一整條黃瓜吃完了。惠介幫銀河擦掉沾在嘴邊的蛋黃醬,然後指着院子裏說:
「如果想吃甜的東西,那邊也有哦。」
廊檐盡頭和晾衣臺的對面有一片紫茉莉。繁茂的枝葉盡情地沐浴着陽光,簡直像一小片叢林,紫紅色的花掩映其中。惠介想告訴銀河:如果把那喇叭形狀的花朵摘下來,吮吸一下根部的話,那味道甜得像蜜似的。
對了,還可以告訴他:摘花的時候,如果留着花瓣下端的綠色花托,然後把花蕊小心地拉下來的話,還能做成小降落傘呢。今天有風,應該能飛起來。惠介像銀河這麼大的時候,沒有跟幾個姐姐在一起,而是自己一個人在這院子裏玩。
惠介用腳尖趿拉着母親擱在石板上的拖鞋,走下院子裏。銀河鄭重其事地穿上運動鞋,然後緊跟而來。
惠介把手伸向花朵時,忽然看見一片葉子沙沙地動了一下。——不,不是葉子。他發現了比紫茉莉更有趣的東西。
「……銀河……銀河!」
他壓低嗓門,叫喚着又開始在那兒逗螞蟻的銀河,然後彎下腰,讓自己的視線和銀河在同一水平線上。他指向一片葉子。銀河把臉湊上去一看,頓時嚇得往後退。
那片葉子上,一隻顏色和葉子一樣的螳螂正舉起大鐮刀似的前臂。這是隻大螳螂,身長大約有十釐米。
「你抓一下試試。」
蹲在稍遠處的銀河哆嗦着直搖頭。
「……我不敢。」
惠介想稍微給他施加點壓力,就在他面前豎起食指,把他的目光吸引過來。
「大螳螂的威力確實很強。論攻擊力,如果最強的食肉動物印尼大蟋蟀算100的話,它至少也有75吧。」
惠介充分調動平時給銀河讀「昆蟲大戰」周邊書時記住的知識,繼續說道:
「不過,它的防禦力很弱。按我接下來告訴你的捕捉方法,就能輕而易舉地抓住它。」
銀河像個木偶似的點點頭。只要是跟「昆蟲大戰」有關,一些很難的用語他也能理解。
「螳螂的眼睛像雷達一樣敏銳,不過也有死角。‘死角’,明白什麼意思嗎?」
「嗯,四角嘛,明白。」
「攻擊它的死角。」
「……攻擊它的四角……」
「沒錯,我來示範一下。」
惠介的手指悄悄地從螳螂後面接近——攻擊目標是螳螂頭部和翅膀之間的細腰部位。
距離三釐米的時候,螳螂的黑眼珠轉動了一下。突然,它轉過身來,用那帶尖刺的鐮刀砍在惠介的食指上。
惠介下意識地甩掉螳螂。正要喊痛時,忽然想到銀河就在旁邊看着,於是又咽下肚裏去。銀河一邊貓腰蹲着,一邊向後退,隨即用黯然失色的目光望向爸爸,那表情分明在說:「根本就不靈嘛。」看來,「捕蟲高手小惠」的榮譽已經屬於遙遠的過去了。感覺遲鈍了很多。惠介掩飾着慌張,挺起胸膛說道:
「喂。」
「嗯?」
「你看見了吧。剛纔是在示範錯誤的方法。螳螂的眼珠能探測到正後方。所以,唯一的死角是在斜下方。」
「四角是在斜下方?」
「沒錯。現在我給你示範一下正確的方法。」
這次,惠介總算順利地把在地上怒揮鐮刀的螳螂抓了起來。
「噢!」銀河大叫一聲。
這時,惠介感覺背後有人在看着,便迴轉過身。
只見廊檐盡頭的隔門後,比隔門中段稍高的位置,有個人探出頭來——是陽菜。
「喂,陽菜。還有黃瓜呢,快吃吧。」
陽菜對那碟黃瓜不屑一顧,只是翻着白眼瞪着惠介和銀河。惠介心想:噢,她可能也想過來一起玩吧?於是就揮了揮還捏着螳螂的手。
「陽菜,過來呀,一起來捉蟲子吧。」
陽菜哼了一聲,把頭縮了回去。緊接着,屋裏傳來啪嗒啪嗒走遠的腳步聲。
雖然已經一起住了半年多,但惠介感覺至今還跟陽菜有些隔閡。唉,這也難怪,就連跟自己兒子的溝通也並非易事呀。
惠介聳了聳肩。銀河鬆了一口氣——剛纔一看見陽菜,他就連忙縮起了腦袋,似乎比看見螳螂時更害怕。
惠介把螳螂放回紫茉莉的葉子上,說道:
「銀河,現在輪到你啦。」
「——啊,啊?」
「別怕。你想想看,你比昆蟲大得多、厲害得多。昆蟲肯定更怕你呀。如果昆蟲的攻擊力最高算100的話,那你的攻擊力就是100萬哦。」
「100萬!」
「嗯。」
「100萬算很多嗎?」
「很多,很多。來吧,昆蟲獵手!」
「嗯,嗯。」
銀河像小雞一樣搖搖晃晃地蹲着移步,向繁茂的紫茉莉靠近。剛纔畏懼的眼睛,現在瞪成了半圓形,嘴脣也噘起來,似乎充滿了決心。
銀河在螳螂的斜下方比畫着四角形,不知是什麼意思。接着,他伸出拇指和食指。這時,螳螂轉過身來,舉起鐮刀。
「啊啊!」
「沒事。昆蟲獵手銀河是最強的。」
幸虧銀河的手指小,螳螂的前臂纔沒砍到他。一秒鐘後,螳螂已經在銀河的指尖上掙扎。
銀河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和螳螂,眼睛裏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然後,他一臉震驚地看向惠介,說道:
「成功了!」
「嗯!」
銀河這時才回過神來,笑得滿臉皺紋。
惠介心想:如果美月看見銀河這張笑臉的話,說不定會回心轉意,覺得鄉下生活也不錯吧。對了,拍圖發給她。
「好嘞,拍張照片,作爲成功捕獲大螳螂的留念。哎呀,你別捏太緊了,把它都捏扁咯。你的攻擊力可是100萬的哦。」
「對不起。它痛不痛呀?」
喀嚓。
把圖片發過去之後,惠介才突然想到:美月是怕蟲子的呀。說不定,效果適得其反?
惠介從冰箱裏拿出啤酒,還有一回來就馬上放進冷凍櫃的玻璃杯。現在大熱天的,喝的是500毫升的罐裝啤酒——確切地說,是「第三類啤酒」。一大早就起來幹活,所以喝起啤酒來也理直氣壯。真令人暢快。
父親也愛喝酒,但醫生不讓喝。惠介原先還有些顧慮,不想當着父親的面喝酒。但現在也不管這麼多了。畢竟,太陽下山前,他就開始滿腦子惦記着這杯涼冰冰的、杯子外壁彷彿掛着汗珠的啤酒……這樣才能把剩下的活兒幹完。
玻璃杯有兩個。小的那個是給銀河喝大麥茶的。
惠介來到廊檐下,環顧院子。只見銀河腰間掛着個籠子,雙手像緊握長矛似的抱着個捕蟲網,殺進那片像密林一樣的卷丹花叢中。
「銀河——快吃晚飯咯。」
在大朵大朵橙紅色的花叢中,有一張和花朵大小差不多的臉——銀河轉過頭來說道:
「我正在追捕一隻蚱蜢。有80毫米那麼長呢。」
「口渴了吧?要不要來一杯?」
「要。」
惠介做了個舉杯的手勢,銀河這才放棄追捕蚱蜢,跑了過來。兩邊臉頰上都沾滿了橙紅色的花粉。白色T恤上面也沾了很多。
哎喲,洗衣服就麻煩咯。因爲這花粉很難洗掉的。銀河住在這裏之後每天兩次的換洗衣服和惠介自己的衣服,都是由惠介洗。母親腰不好,最近接過洗衣服任務的誠子姐也開始發牢騷了:「我憑什麼要幫你洗內褲呀?」所以惠介只好自己洗。另外,母親一見銀河回來特別高興,老給他做各種好吃的,所以午飯也改由惠介來做了。
「把腳洗乾淨再進來。」
惠介把托盤端到客廳外的廊檐下,然後往杯子裏斟上啤酒和大麥茶。光看着泡沫涌動,喉嚨就咕嘟作響。
今天是銀河過來的第四天了。除了平時的農活之外,還要陪他一起玩、洗衣服、做午飯、購物(銀河的衣服經常換洗,不夠穿了;另外還要買捕蟲網、新出的昆蟲繪本、據說每週都會買的漫畫書)、給銀河洗澡……晚上也不閒着,要給銀河讀半個多小時的《昆蟲圖鑑》。
雖然很累,但很開心。
惠介拿着杯子站起身來。他不打算一口喝完,而是把杯子舉到面前,故意吊自己胃口。雖然不夠豪爽,但卻是個訣竅——能讓少量的啤酒喝起來更加可口。銀河也學着他這麼幹。
「可以喝了嗎?」
銀河問道。他應該很口渴吧。雖然出去玩時會讓他帶着水壺,以防中暑,但回來時水壺還是一樣重。顯然,他眼裏只有掛在腰間的籠子,而沒有水壺。
「再等一下。」
惠介用一隻手叉着腰——似乎這樣能讓啤酒變得更好喝似的。銀河也擺出同樣的姿勢。然後,開始倒數——這也是他們一貫以來的儀式。
「三,二,一!」
「三,二,一!」
「好嘞,喝吧!」
「好嘞,喝吧!」
「幹了!」
「幹了!」
這時,客廳裏屋的門後忽然傳來一個像在喃喃哼唱似的聲音:
「真不像話,真不像話。」
門後面露出了陽菜的半邊臉。洗澡後沒有扎頭髮,所以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露半邊的眼睛瞪成了倒三角形。她繼續像哼唱咒語似的說道:
「小孩子喝啤酒,真不像話。不能喝的哦。」
銀河的雙眼頓時變成了玻璃球似的,噘成三角形的嘴脣啪地離開了杯子。惠介笑着說道:
「這不是啤酒,是大麥茶來着。」
「模仿喝酒的樣子也不行哦。」
這傢伙真多嘴。像誰來着?——毫無疑問,像誠子姐。
「好吧,那我們不學喝酒。」
惠介把杯子放回托盤上。銀河也放下杯子,說道:
「不學喝酒。」
陽菜哼了一聲:
「淨會學人說話,像鸚鵡一樣。嘎——嘎——」
她的聲音惟妙惟肖,簡直不像是個二年級小學生發出來的。
惠介心想:「嘎——嘎——」叫的不是烏鴉嗎?
陽菜一邊像拍打翅膀似的揮動雙手,一邊繞着銀河轉圈。
「嘎——嘎——,嘎——嘎——」
銀河耷拉着腦袋,脖子彎成了九十度。這四天以來,銀河沒有跟陽菜一起玩,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在銀河看來,這個表姐簡直就是比大昆蟲更可怕的天敵。陽菜快八歲了,而銀河才五歲,肯定感覺她比自己大很多。
惠介心想:陽菜可能也想一起喝吧。於是就向她招手:
「我們不學喝酒。陽菜,你要不要喝點大麥茶?」
「那是我的杯子哦。別用我的杯子!」
陽菜眯縫着眼睛,利劍一樣的目光指向銀河的杯子。惠介連忙道歉:
「噢,是嗎。對不起。」
這玻璃杯是進子姐做的。像這樣的杯子,家裏多得很。難道誰用哪個杯子都有規定?唉,算了。惠介給銀河另拿了個新杯子,然後把剛纔那個杯子洗乾淨,遞給陽菜。陽菜的臉卻皺得像一大顆梅乾似的:
「算了。已經弄髒了,我不會再用它了。」
惠介心想:如果是自己小孩的話,肯定要罵她一頓,但陽菜只是外甥女……
然而,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
「不行,既然你說是自己的,那就得用。」
惠介往陽菜不肯要的那個杯子裏咕嘟咕嘟地倒着大麥茶。陽菜卻一臉若無其事:
「我,不,要!」
說完就刷刷地甩動着長頭髮跑開了。
銀河的眼睛裏含着淚水:
「我跟她道個歉吧?」
「不用,別管她。」
惠介心想:可能是因爲陽菜看見銀河剛來就被大家寵着,所以纔會鬧彆扭吧。
望月家的餐桌食譜,肯定是當天收穫的東西。尤其夏天更是如此。
今天的晚餐吃豆醬炒茄子豬肉。還有燒茄子、醃茄子……
最近幾天天天都摘茄子,所以剩了很多,只得拿去送給鄰居,因爲這收穫量又沒多到要拿去市場賣的程度。
農家種的蔬菜,除了提供給農協的貨場之外,還有拿去菜市場、放在直銷店代售等渠道。但因爲本來就沒打算種來賣,所以大多不符合規格。母親覺得量太少了,只能掙點零花錢,不值得麻煩菜市場的人,所以一直都是留着自己吃。
惠介和誠子姐等人在這裏住下之後,就把原來放在房間內的長桌子搬了出來,而且一直擺放在客廳裏。像往常一樣,到傍晚六點時,母親把親手做的清一色茄子宴端出來,擺在長桌上。農家一天的各項時間安排,要比東京早得多。
「今天還有奶汁烤茄子哦。」
奶汁烤茄子應該是爲銀河和陽菜做的吧。一直以來,母親就不太會做漂亮的西式菜餚。說是奶汁烤茄子,看上去卻更像是用白豆醬涼拌的茄子和土當歸。而且還用蔓藤花紋的大盤子盛着,農家風味就更濃郁了。
銀河坐在爸爸旁邊,目光和筷子都在半空遊離,似乎在問:哪個是奶汁烤茄子?剛纔一直在盥洗室吹頭髮的陽菜一走進客廳就說:
「喂,讓開,那裏是我的座位。」
銀河一下挺直腰板,看上去像嚇得要跳起來似的。惠介正要說話,正在廚房的誠子姐先開口了:
「座位又沒規定誰坐哪裏,哪兒有地方就坐哪兒唄。」
陽菜噘着嘴,站着掃了一眼桌上的菜餚,鬱積的不滿終於爆發了。
「我討厭茄子。我不想吃蔬菜。」
銀河似乎也想說同樣的話。美月帶他過來那天的晚餐比較豐盛,但從第二天開始,就無情地恢復原樣了。昨天之前,一連幾天都是清一色的南瓜宴。
「被你這麼說,茄子也怪可憐的。不吃怎麼行呢。」惠介身爲舅舅,身爲一個新手農夫,忍不住批評了兩句。但陽菜卻不理不睬。惠介心想:如果年紀小的銀河肯吃的話,那麼陽菜應該也會不甘落後地動筷子吧。於是就說道:「喂,銀河,你吃吧。」
銀河正要去夾烤茄子時,陽菜突然揚起下巴,用講鬼故事似的語氣小聲地對他說道:
「有蟲子哦。」
幾天前家裏還因爲蟲子的事發生過一場騷動。當時大家正在吃連皮煮熟的玉米,陽菜忽然發現她的玉米有一條螟蟲幼蟲——蜷縮在一顆玉米粒裏。種來自己吃的蔬菜,一般都不怎麼噴灑農藥和殺蟲劑,所以有蟲子並不奇怪。當然,這樣做並不是因爲自己吃的就要保證安全,而是出於節省勞力和費用的考慮。誠子姐從小就習慣了,所以只是把蟲啃過的地方削掉,然後遞迴給陽菜。但陽菜卻不肯再吃了……
正從廚房端奶油烤茄子出來的誠子姐怒斥道:
「少囉唆,快吃。」
「陽菜,對不起啊。外婆不知道小孩子愛吃什麼東西。外婆去煎個雞蛋吧。」
「媽,不用了。陽菜,快吃。」
「我想吃斯特朗酒店的牛排。」
「陽菜!」
「我想吃熱帶水果蛋糕。」
「明天,給你買蛋、蛋、蛋糕。鄉、鄉、鄉下的菜不合口味吧。」
「爸,你別說話。」
陽菜扔下筷子,走出了客廳……
惠介讀了二十多頁從車站前書店買回來的少兒版《法布爾昆蟲記》中的《螳螂和吹泡蟲》,銀河才終於呼呼入睡了。
惠介一看時間,九點四十分。哎呀,明天還得早起,真想現在就去睡覺。可是不行,眼看着設計項目快到交稿期了,但銀河過來這幾天,一點兒進展都沒有。現在,哪怕做一點點也好。這個項目,是爲當地一家超市設計刊登在報紙上的廣告。既然這家超市要舉行「秋季展銷會」,那麼設計方案中肯定要展現出秋天的風物。流通行業的季節運行要比日曆早,而廣告工作者又比流通行業更早。惠介打算工作兩個小時,十二點前睡覺,這樣還能保證五個多小時的睡眠時間。哎呀,不對,明早還得洗衣服,看來是沒法睡五個小時了。
父親和母親九點多時就睡了。家裏一片寂靜。剛剛還聽到的陽菜捱罵的哭聲,現在也安靜下來了。
晚餐的結果是這樣的:陽菜躲在房裏不肯出來,母親做了飯糰送到房裏去。在陽菜缺席的餐桌上,誠子姐告訴大家:後天是陽菜的八歲生日。按照往年的慣例,陽菜生日這天,連雅也都會騰出時間來,一家三口到名古屋的酒店吃大餐。
夫妻倆吵架,這固然是個人的自由。但火星飛濺出來,卻會傷及緊跟在父母身邊的孩子。不僅誠子姐一家如此,自己和美月也一樣。銀河有時跟媽媽兩個人過,有時又跟爸爸兩個人過,不知道他是什麼感受呢?一想到銀河,惠介就覺得很難過。他把桌上臺燈的燈罩儘量壓低一些,以防燈光照到銀河眼睛。然後,他回過頭,想看一眼小傢伙的睡臉。
——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爸爸,後來呢?」
哎喲,這小傢伙還醒着呀。
「螳螂新娘把螳螂新郎吃掉了,後來呢?」
「現在是睡覺時間了。」
「睡不着。聽完這個故事就睡。」
秋天展銷會的廣告怎麼辦?衣服什麼時候洗?睡眠時間還剩下幾個小時?……焦頭爛額的惠介又回到了《螳螂和吹泡蟲》的世界。
一整天從早到晚和孩子待在一起,並不全是快樂,也是很辛苦的。這時,他才切身體會到了美月曾說過的話:「自己想玩的時候才陪孩子玩,這根本就不能叫撫養孩子。」
周圍三百六十度全是一片綠色。
高原源流附近的小溪,連水底都是綠色的。溪水像透明的果凍一樣清澈。雖然現在是夏天,但水卻十分冰涼。
一開始時還覺得很愜意,但手一直泡在水裏,漸漸就感覺發麻了。本來這裏的氣溫就低得令人懷疑現在不是八月——畢竟是海拔1200米的高原。美月已經在溪流岸邊的岩石上合攏雙腿蹲了一個多小時。
「再重來一遍。」
美月的衣着很單薄——是一件大概只存在於廣告世界裏的白色無袖長裙。雖然只拍手部,但她還是戴上了燙直式的齊胸假髮,以便使髮型和女主角一樣。她用雙手捧着一瓶新上市的清涼飲料浸泡在水裏,一動也不動。長裙下襬溼透了。
嗚……這感覺已經不是冰涼,而是疼痛了。
而且姿勢也很難受——蹲在長滿青苔的光滑岩石上,雙手捧着一升的飲料瓶浸泡在水裏。爲了防止拍到臉部,還得把頭髮撥到一側耳邊,把頭向後翹。這商品的廣告標語是:「讓身體更貼近自然。」但此時的美月卻感覺極不自然。
「停!」
唉,總算拍完了。
「現在沒有陽光,先暫時休息。」
啊?還沒完呀。
美月在亂石嶙峋的溪流邊撐開大遮陽傘,鋪上休閒墊,等候繼續拍攝。她在無袖長裙外披了件有飾邊的對襟毛衣,然後用毛巾搓暖雙手。美月考慮到現在是夏天,所以有些大意了。早知道這麼冷的話,就應該準備一件更厚一點兒的毛衣,甚至帶上手暖爐過來。
飾演廣告女主角的演員並沒有在現場。聽說是因爲抽不出時間,所以決定另外拍攝,然後再採用CG特效合成。美月之所以打扮得和女主角一樣,並不是要爲CG合成做樣片,也不是要拍背影(畢竟兩人的體型相差太遠了),而是出於導演的一種信念——所有工作人員都要一起融入到劇情裏。雖然現在的經濟不景氣,但大企業的廣告預算卻很充足,即便廣告時間很短(也許應該說「正因爲時間短」),也捨得下工夫去做。
那次惠介設計的廣告也一樣。
美月和惠介第一次見面,是在廣告拍攝現場——不是電視廣告,而是刊登在報紙上的那種,在攝影棚裏拍的照片。當時,惠介才二十七歲,還留着長髮,穿着一條破洞牛仔褲。看這副打扮,美月還以爲他是攝影師的助手,想不到竟然是設計師兼製作團隊負責人。
和惠介交換名片時,美月心想:自己應該不會跟這個人結婚吧。其實,當時也並沒覺得他有什麼缺點,而只是因爲他姓「望月」。
「望月美月」——一聽就像是搞笑藝人組合的名字。而且也不順口。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當時還沒有結婚意向的美月,竟然試想着把對方的姓加到自己名字前——說明她對惠介的第一印象也許還不錯。已經是九年前的事,記不太清楚了。
這次美月重新做回手部模特兒時,用了原來的姓「藤本」。雖然她早已習慣「望月美月」這個「雙月」名字,但總覺得用原姓更容易找回自我的狀態。
作爲製作團隊負責人來說,惠介當然算很年輕的。美月後來才聽說,那次廣告是惠介首次被委以重任的大項目。廣告主是一家鐘錶廠家,他們致力於研製殘疾人專用的手錶——這就是惠介着力表現的廣告信息。惠介想出一個創意:讓美月戴上這款手錶,用手語把廣告詞的每個字表現出來,然後逐一拍成照片。跟廣告詞沒關係的手語,美月也在拍攝前順便一起學了。
那家鐘錶廠家的宣傳部負責人前來拍攝現場視察時,惠介竟貿然提意見說:「如果你們不是爲了炒作,而是真心想幫助那些人的話,就應該把廣告詞的盲文也一起配上去。」而且,惠介還趁着文案設計者沒在現場而擅自修改廣告詞……
美月心想:其實,早在那時候起,惠介就經常這麼莽撞行事了,就像狗狗突然飛奔出去叼住飛盤一樣。
太陽一直都沒露面。美月沒別的事可幹,就從挎包裏取出手機。今天是銀河回鄉下的第五天。惠介每天都會發銀河的照片過來,一天還發好幾次。美月又想打開看了。出來拍攝外景的這幾天,她就經常打開來看——
銀河和奶奶並排坐在廊檐下吃西瓜。
銀河在向日葵的田地裏戴上爺爺的草帽,大半張臉都被遮住了。
銀河抓起螳螂。美月很怕蟲子,平時連照片都不敢看,但這一張抓螳螂的照片卻看了很多遍——銀河那鼻孔朝天、得意揚揚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玩了。還有他把鹿角甲蟲放在手心上的照片也看了很多遍。
昨天發過來的照片裏,有一張是銀河嘴裏叼着一塊番茄。這可是他們家的特大新聞啊——銀河平時不吃番茄的。就算把番茄切碎了偷偷放進煎蛋卷裏去,他還是會全部挑出來。番茄醬倒是沒問題。惠介在郵件中附加了說明:「這是他自己剛摘下來的番茄哦。」——這是在標榜說:「鄉下生活不錯吧?」
美月正看照片時,又收到了新郵件。
果然,是惠介發來的。不是發LINE,而是發郵件。他說,發郵件的話圖像效果會更好。所以每次發銀河的照片時總是用郵件。
郵件內容只有短短一句:「今天,這兩位都很有精神。」——惠介懶得寫東西的特點暴露無遺。不過,附件裏還發了個小視頻。
哎喲喂,這是什麼呀?
——銀河和一隻臉形瘦長的動物並排站在一起。綿羊?不,是山羊吧。真不敢相信,銀河居然跟山羊臉貼臉!銀河笑得像個水煮土豆似的,而山羊則貌似一臉委屈。
美月所在的這條溪流,四周森林環繞。森林對面那邊就是富士山。伸長脖子看看,就能看見山頂沒入雲端的富士山的山脊線。這裏位於山梨縣,和在惠介父母家看見的那個熟悉輪廓並不同。真不可思議——銀河和惠介就在那座山後,看着山那邊的風景。
這是美月第一次外出過夜拍外景,感覺很新鮮。雖然對銀河感到抱歉,雖然拍攝任務比預想的要繁重,但美月感覺自己變成了跟平時不一樣的另外一個自己,就像是卸下背上的重擔,一個人空着手出去旅行一樣。
不過,看着銀河的陌生姿態,美月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難免會有一種自己位置被人奪去的感覺。
美月心想:偶爾變成跟平時不一樣的自己,還是很有必要的。這樣就能用不同的目光來審視平時的自己。最快樂的,並不是「實現」的時候,而是對其進行想象的時候。
「藤本小姐,準備開始啦!」
從溪邊的岩石那兒傳來了呼喚聲。
「藤本小姐——」
「啊,來啦。」
美月稍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因爲此時的美月已經沉浸在「望月」模式裏,一時忘記了自己是「藤本」。
八月的梨樹林裏,所有樹枝都和地面呈平行方向,枝條上彷彿掛着無數的燈泡,映照出暖色調的燈光。
銀河一走進梨樹林裏就張大嘴巴,「哇」地叫了一聲。
「今天摘梨子。銀河也來幫忙。自己摘了到時帶回去給媽媽。」
家裏的梨樹林位於正房北邊的一塊緩坡上。面積約10公畝,種了40棵梨樹。除掉種植成本之後,收入所剩無幾。但父親卻不肯放棄,說是從祖父那輩一直守護到今天的。
父親病倒之後,梨樹林就委託給壽次叔父打理了。因爲種梨子也有很多門道,對外行來說同樣不簡單,而且惠介光是忙草莓就已經焦頭爛額了。另外,惠介還很難走進梨樹林去。
所謂的「很難走進去」,並沒什麼抽象的含義,而僅僅是字面意思。爲了方便,梨樹枝全都修剪成向水平方向伸展,頭頂架設了支撐樹枝的鋼絲,即所謂「梨棚」。梨棚的高度是由各農家根據實際需要而設定的。爲了讓母親能夠得着,父親把高度設得比較低,大概連他自己都覺得空間狹窄吧。身材較高的惠介勉強能走進去,但必須歪着腦袋,小心翼翼,否則額頭就可能會碰到梨子上。
「銀河,快過來。哎喲。」
果然碰到梨子上了。
在高度不到一米八的梨棚下,母親頭上戴着高爾夫球童似的那種寬檐帽,到處來回走動。她腳下還穿上了誠子姐結婚前常穿的那雙高跟鞋,所以身高比平時高了十釐米,手上拿着剪刀就夠得着梨子了。但因爲尺碼不合,每走動一步就發出啪咔啪咔的聲響。
惠介時而縮頭縮腦,時而歪着脖子,把摘下來的梨子放進箱子裏。
「銀河,快來幫忙!」
「等一下!」
銀河在旁邊的梨樹下,伸出一隻手——不是去拿梨子,而是拾取樹幹上隨處可見的蟬蛻。他腰間斜掛着一個小籠子,裏面裝着蚱蜢、蟋蟀、小螳螂、小灰蝶還有很多蟬蛻。這些蟬蛻既不會逃跑也不會反抗,自然成了銀河的主要目標。
「喂,戴上手套。」
惠介給銀河的小手戴上了勞動手套。因爲是大人的手套,一戴上去,彷彿就像雙臂長出了翅膀。他似乎又發現了新的蟬蛻,正飛奔向旁邊另一棵樹時,被惠介一把抓住高高地舉起來。銀河啪嗒啪嗒地拍打着「翅膀」。
「哦耶——」
銀河興奮得大叫起來。自從他進幼兒園之後就沒再玩過這個「舉高高」遊戲了。說是「舉高高」,不過畢竟在梨棚下,所以也就是舉到惠介的視線高度而已。銀河一笑起來,眼睛鼻子全擠到臉龐中間,簡直就像個肉包子似的——哦,不對,這五天來被太陽曬黑了,應該說更像炸肉餅吧。
「要摘哪個呢?」
「摘大個的。」
梨子也跟草莓一樣,相同品種的話,個頭越大的越好吃。從形狀上看,比起渾圓的球形,還是那種肩部和尾部鼓起的矮胖形梨子更好吃。
「那摘這邊的吧。」
惠介按銀河的指示向樹枝下移動。
「這邊的都很大。」
「你摸一下看看,挑光滑的。」
果皮粗糙的話,就說明還沒完全熟透,熟透的梨子表面是很光滑的。用於供貨的梨子早就提前收走了,不過還到處剩下些熟透的梨子,留給自家吃。
「這個是粗糙的。」
「這個不粗也不滑。」
「這個是光滑的。」
「就摘這個。」
「剪刀呢?」
「不用剪刀也行。」惠介說道。母親手裏拿着的剪刀是用來剪短梨子把兒的。「你抓緊梨子,向上輕輕一拉。」
收穫期的梨子,只要這樣輕輕一拉就能從樹枝上分離下來。
「抓緊梨子。」銀河用套着「翅膀」的雙手捧着梨子,「輕輕一拉。」
銀河一邊重複着爸爸的話,一邊向上拉。
「噢,噢噢。」
「很簡單吧。」
「這是我摘的梨子!」
「哼。」
這時,背後有人哼了一聲——陽菜倚靠着稍遠處的一棵梨樹,像貓懼怕陽光似的眯縫着眼睛,望向這邊。是外婆叫上她,她才很不情願地跟着來的。惠介還以爲她一直跟在外婆身邊呢。
「陽菜,你也來摘梨子吧。」
陽菜卻把頭扭向一邊。她身上斜挎着的,不是籠子,而是一個畫有迪士尼公主卡通形象的小挎包。她從包裏掏出粉紅色的智能手機,貼到耳邊,似乎在說:「我忙得很呢。」
「喂——」
就算誠子姐再不靠譜,也不至於給正讀小學二年級的陽菜買部智能手機吧。她手上拿着的是玩具手機,只能用來玩過家家。而電話另一頭,應該只是她想象出來的某個人。
「喂——我是陽菜。」
惠介暗自反省:剛纔不應該說「你也來摘梨子」——「也」字聽起來會讓人感覺不舒服。惠介在家中排行最小,所以誰見了他都說:「你也過來。」「你也試一下。」
「陽菜,過來摘梨子吧。」
陽菜卻背轉過身去,向電話那頭的人傾訴起來:
「快點來接我哦。」
上個月雅也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後,就以「工作走不開」「必須要去海外出差」等爲由,很久都沒再露面。直到八月初才又過來了一趟——惠介藉口說「打算秋天開始做主頁,想向他請教一下」,這才把他請過來的。結果,雅也來到後,又吃了誠子姐的「誠意」牌閉門羹。
「你又想讓陽菜轉學?是咱女兒的問題嗎?」
陽菜今年纔讀小學二年級,可能不會碰上校園欺凌吧。不過,在名古屋讀私立小學的時候,她就跟班上同學合不來,一個朋友都沒有。於是誠子姐果斷決定讓她轉學,而陽菜也沒反對,可能確實事出有因吧。放暑假以來,從沒見過陽菜跟同學一起出去玩,可見在這邊學校她跟同學的關係也好不到哪裏去。
「你要是不好意思讓舅舅抱的話,那舅舅拿張梯凳給你。過來吧。」
「喂——喂——」
陽菜緊緊地握着無人迴應的手機,面紅耳赤地呼叫着。
銀河捧着梨子向背對這邊的陽菜走過去。走到她身後時站住了,手指在半空比畫了個四角形——正是捕捉螳螂的手勢,然後從斜下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陽菜的後背。
「幹什麼?」陽菜回過頭來——她的聲音和表情都像極了生氣時的誠子姐,「你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麼嘛?」
幸虧銀河沒看見她那像女鬼面具一般的可怕表情。因爲在陽菜轉身前,銀河剛好蹲了下去。
「這個,給你。」
銀河在籠子裏窸窸窣窣地摸了一會兒,然後拿着什麼東西站起身來。
——他戴着手套的指尖上拈着一隻青蛙,不知什麼時候抓到的。
「哼。」
陽菜根本沒把這比自己小的小毛孩放在眼裏。她還以爲那是個橡膠玩具。被銀河抓住雙腳的青蛙突然蹦跳了一下又縮回去。
「啊——」
陽菜尖叫起來。
「壞蛋壞蛋壞蛋!」
陽菜被銀河手上那隻一跳一跳的青蛙嚇得雙目圓睜,拔腿就跑。銀河原本以爲她會喜歡呢,沒想到這麼害怕。銀河一時愣住了,眨了幾下眼睫毛,隨即發現自己終於找到了對付天敵的祕密武器。他微微一笑,高高地舉起青蛙,緊追而去。
「別過來,壞蛋!你這小壞蛋!」
陽菜一把抱住了惠介的腰部。可能她也沒意識到是惠介吧。她只是看見眼前有個巨大的掩體就出自本能地抱住而已,管它是梨樹也好,稻草人也好。沒想到居然有這麼一天,銀河會把陽菜追得團團亂轉。
「銀河,別鬧了。」
惠介把陽菜抱起來,讓她遠離銀河的魔爪。哇哇大叫的陽菜這時才發現自己抱着的不是梨樹,而是惠介,於是又被嚇得發出打嗝似的聲音:「呃……」
「陽菜,沒事了。銀河個子小,夠不到這麼高的。對了,順便摘梨子吧。」
銀河和陽菜各自用雙手捧着自己摘下的梨子。惠介對兩人說道:
「好嘞,嘗一嘗味道吧。」
爲了讓孩子們當場吃剛摘下來的梨子,惠介還帶上了裝有冰水的保冷箱。他一開始摘下梨子時就已經放進了冰水裏浸泡着。柑橘類、香蕉、菠蘿等水果,是在溫度接近人體體溫時感覺更甜;而草莓、梨子、蘋果等果糖含量高的水果,則是冷卻之後更甜。
「我摘的好吃!」
陽菜把摘到的幾個梨子緊緊地抱在懷裏。剛纔,她在惠介的懷抱中摘了幾個比銀河摘的更大的梨子,所以現在快活了許多——這種單純的性格也跟她媽媽很像。銀河也學着陽菜的樣子,把梨子抱在懷裏:
「我摘的好吃!」
他的胳膊短了些,所以有一個梨子掉了下來。
「你們手上的梨子不夠冰涼。梨子和橘子不一樣,要稍降低些溫度……」
兩個小孩都沒在聽惠介說話。陽菜把梨子抱在懷裏,像哄小孩似的輕輕搖晃。銀河也模仿着她的動作。
唉,算了。
「那就吃你們自己摘的吧。」
「我自己削皮。我去拿小刀過來。」
「不用小刀也沒事。梨子可以連皮吃的。」
惠介用保冷箱裏的冰水咯哧咯哧地搓洗了一下,然後遞給銀河和陽菜。但兩個小孩都皺起了眉頭。對哦,銀河還從來沒連皮吃過蘋果呢,陽菜可能也一樣。
「你們嚐嚐看,就算上當也沒什麼關係嘛。整個兒啃纔好吃呢。」
而且,連皮吃更有營養。跟草莓一樣,他們家種梨子也使用了生物農藥——俗稱「天敵」(主要是考慮到梨子田只有一小塊地,如果花太多錢購買殺蟲劑的話,可能連本錢也賺不回來)。所以,噴灑農藥的劑量很小,只要用水洗一下就可放心吃。
兩個小孩皺着眉頭面面相覷。先伸出手的是年紀小兩歲的銀河(哦,今天是陽菜的生日,所以確切地說是相差三歲吧)。
銀河的眼睛瞪成了半圓形,就像捉螳螂時一樣堅毅。他從爸爸手上接過梨子,像先測量大小似的張開了嘴巴,臉頰上出現了兩道深深的豎紋。他露出一口乳牙,向梨子皮啃下去,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怎麼樣?」
「嗯……嗯嗯……」
銀河像田鼠似的鼓起腮幫咀嚼一會兒,咕嘟一聲吞了下去,然後張開嘴巴笑了。
「梨汁流出來咯。」
銀河一邊吃一邊笑,所以果汁從嘴脣邊流了下來。
「陽菜,你也嚐嚐看。」
惠介自己也啃了一口。
嗯,好吃。國產梨不同於進口梨,不用催熟。剛摘下來時是最好吃的。整個兒啃的話,可以品嚐到果皮裏封存着的新鮮果汁。而且,果皮的輕微苦澀和果肉的甜味在口中渾然一體,這種感覺也很美妙。
兩個小孩似乎都吃得挺開心的。每吃一口,還模仿着那些吉祥物的動作,輕輕地搖晃身體。
「梨汁流出來咯。」
「梨汁流出來咯。」
「哈哈哈。」
「哈哈哈。」
就在吃完半個梨子的時候,忽然從斜坡下方傳來豪車的疾馳聲響——聽起來像是大口徑輪胎的四輪驅動車以三檔車速爬坡的聲音。咦,平時這裏只有農用車經過的呀。
車聲在梨子田前面停下了。隨即傳來一聲呼喚:
「陽菜!」
這時,正在搖晃身體的陽菜突然呆住了,臉彷彿變成了陶俑一般。緊接着,她向外衝去。
「祝你生日快樂,陽菜。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哦。」
沒想到,竟然是雅也來了。
——這就是誠子姐經常批評他的所謂「不合時宜的驚喜」吧。
下午的陽光仍然猛烈,不過站臺上有風吹過,感覺還挺涼爽的。夏天快結束了。
惠介和銀河一起在站臺上等新幹線列車。六天前,美月把銀河帶到鄉下來。現在,惠介要把他送回東京去了。
銀河揹着裝有昆蟲大戰遊戲卡片和《昆蟲圖鑑》的書包,腰間掛着小籠子。籠子裏是真的昆蟲——一對金龜子。
這個星期,銀河捉到很多昆蟲,就算除了蟬蛻也有三十多隻。其他蟲子都放走了,剩下這兩隻,銀河堅持要帶回家裏養。美月能答應嗎?雌的那隻金龜子沒有角,體形較小,說是大蟑螂都有人信。
「在奶奶家玩得開心嗎?」
聽了爸爸的問話,小傢伙點點頭。那張臉連耳朵後邊都被曬黑了。
「嗯。」
「金龜子要好好養哦。得準備一個大的飼養箱。」
「嗯,我和爸爸一起養。」
惠介沒說話。銀河一把握住了惠介提着梨子袋的左手。
「爸爸,你也一起回去的吧。」
「嗯。」
「一直住在家裏嗎?」
「這個嘛……」
惠介準備在東京住一晚。不過說實話,他是恨不得到站後把銀河交給美月就立馬趕回來。和銀河一起度過的這七天固然很開心,但草莓卻疏於打理了。土耕栽培的一號大棚,利用太陽光熱量對土壤進行消毒已經完成,必須開始培壟了,但還一直沒動手。
主頁製作也全無進展。昨天,雅也向惠介講解了主頁製作方法。但一直以來,惠介使用的電腦都是專用於平面設計的蘋果機,所以連基本的術語都不懂。
「單是HTML還不夠,最好要用CSS。你好歹是個設計師嘛。」
「嗯……CSS是什麼意思?」
「惠介,你不會連Domain(域)的意思都不知道吧?」
「大概知道……好像聽說過。」又好像沒聽說過。
雅也經常做出讓誠子姐目瞪口呆的事,這次,他自己也目瞪口呆了。
最後,惠介決定,只考慮網頁設計的視覺效果,其他的全都委託別人做。
爲了給陽菜慶祝生日,昨天誠子姐他們一起回名古屋去了。誠子姐暫時向餐館那邊請了兩天假。她對雅也聲明說:「只是考察期而已哦。」不過,料想她也會很快辭掉餐館的工作,和雅也言歸於好吧。
昨晚,誠子姐全然沒有了此前的氣勢,一下就把話語的子彈打完了。她只好搬出陽菜作爲藉口:
「陽菜,你喜歡哪個家?是外婆的家,還是名古屋的家?」
「什、什、什麼外婆的家,明明是外公的家嘛。」父親的抗議卻無人理會。
陽菜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喜歡有媽媽和爸爸的家。」
列車似乎晚點了,到發車時間還沒來。惠介決定坐到長椅上等。銀河似乎被書包壓得身體前傾似的坐在長椅上,雙手捧着小籠子。惠介開口了:
「喂,銀河……」
「什麼?」
銀河沒有擡頭,好奇地盯着籠子裏那對各自趴在左右邊上的金龜子。
惠介本來想問他:「你喜歡哪個家?是奶奶家,還是東京的家?」但還是打住了——把決斷推給孩子,是違規的。
「明天爸爸和你一起去陽南吧,買個飼養箱。」
所謂「陽南」,是惠介和銀河經常去昆蟲商店時順路經過的一家百貨超市。銀河擡起頭,露出了一口乳牙——在烤麪包顏色似的臉的映襯下,牙齒顯得更白了。
「嗯。」
這次,惠介想好見到美月時要說的話了:我打算留在靜岡這邊,因爲我有事情要做。不是移居,而是暫時留在這邊。住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
不管美月怎麼想,惠介都不想強迫說「你跟我來」之類的話(想想自己當初也是違抗父親之命,隻身跑去了東京)。畢竟,夫妻好比兩人一起划船,不是靠其中某一方就能順利前進的。
惠介和銀河坐上了晚點十分鐘的列車。
銀河向着窗外那隱藏在晚霞後的富士山揮揮手,說了聲再見。
* * *
[1] 熱島效應是因大量的人工發熱、建築物和道路等高蓄熱體及綠地減少等因素而造成的城市「高溫化」。
[2] 唐·璜是西班牙傳說中的人物,以英俊風流而聞名,一生周旋於衆多貴族婦女之間。在文學作品中多被用作好色之徒的代名詞。
[3] EXILE是日本的演唱與舞蹈團體,又譯作「放浪兄弟」。
[4] 按日本社會習慣,女人結婚後一般會改隨夫姓。
[5] 在日語中,「山羊」和「大蔥」發音相近。所以惠介接電話時纔會誤聽成了「大蔥」。
[6] 指日本動漫《甜甜私房貓》中的一隻虎斑美國短毛貓,笑容憨態可掬。——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