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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人生 by 荻原浩
2020-1-4 20:20
美月在疊衣服。銀河在旁邊的地板上打開繪本,噘着嘴脣,一邊咿咿呀呀地發出含義不明的聲音,一邊用蠟筆塗鴉。
畫畫是銀河最喜歡的遊戲之一。可能是因爲爸爸經常在家裏做設計工作,所以受了影響吧。
銀河先畫了個粉紅色的橢圓形,然後在正中間畫兩個黑圈圈,用紅色筆在下面豎着畫一根棍子——可能是在畫人臉吧。接着,再畫上一個長方形加四根棍子,就當是身體和手腳。銀河似乎沒有遺傳到爸爸的藝術細胞,畫得不太好。不過,在小孩子的成長過程中,還是要多給予誇獎的。據說採用合適的誇獎方式的話,就有可能拓展各種可能性。正把毛巾疊成四方形的美月停下手,對銀河說道:
「畫得真棒。你畫的是誰呀?」
銀河畫的這張臉,頭髮是紫色的,像亂蓬蓬的裙帶菜一樣;嘴巴緊閉,顯得兇巴巴的,似乎在爲什麼事情而生氣。——他畫的大概是《妖怪手錶》中的妖怪吧。
「是媽媽。」
噢,原來如此。
「那旁邊這個呢?」
美月指着另外一個橫着的橢圓形。
「這是銀河。」
人臉只畫了這兩張。不知爲什麼旁邊空白處還畫了些鹿角甲蟲。
「咦,你怎麼沒畫爸爸呢?」
銀河正在鹿角甲蟲旁邊畫金龜子——這昆蟲倒畫得比人臉更細緻。
「哎呀,我忘記了。」他停下蠟筆,像尿牀時一樣皺起眉頭,難爲情地笑了一下。
「唉……」美月大聲地嘆了一口氣,似乎想把聲音傳到遙遠的鄉下去,讓惠介聽到銀河剛纔說的話。喂,惠介,你已經被孩子遺忘了哦,你的地位連金龜子都不如呢。
公公已經住院兩個月了。進入五月以來,惠介仍然經常在東京和靜岡之間往返。
而且,這能叫「往返」嗎?——逗留時間的比例,分明是鄉下佔九,自己家裏佔一。按最近天數來算的話,可能達到九點五比零點五也說不定。這個月甚至連一次都沒回來過。
三月時還可以接受,惠介每週末都回來。有時每週中間也會回來和客戶談工作(他說走高速公路比坐新幹線便宜,所以還自己開小卡車回來)。
進入四月之後,回家的頻率變成了十天一次。而且,有時候週六傍晚剛回來,週日下午就又出門了,惠介說是:「剛做完母株定植,我得去看着。」或是:「我得讓黑丸花蜂學習飛行。」……總之,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好像是一個有特殊癖好的狂熱分子在自說自話。
之前還每天打電話回來,後來漸漸變成了隔一天、隔兩天……惠介三天沒打電話過來時,美月終於忍無可忍地打電話過去責問。
「喂,你那邊打算做到什麼時候爲止?」
惠介連說了好幾遍「對不起」之後,說道:
「做到這一季草莓結束爲止。」
那語氣就像把考砸了的試卷交給家長看一樣。
咦,之前他好像是說做完什麼母株定植就行?
「這一季草莓還有多久?」
「嗯……還有半個……不,還有一個月吧。」
其實上個月就已經過了草莓季節了。
超市的水果貨架上開始出現西瓜和櫻桃,顆粒漸小的草莓被排擠到了貨架角落。
銀河正在畫一個新的橢圓形——嘴巴周圍加了一點一點的胡茬兒,應該是在畫「爸爸」吧。「爸爸」出現在繪畫本的角落,長方形的身體還沒有美月和銀河的一半大。
說不定,銀河具有畫抽象畫的天賦呢。這幅畫正象徵着現在的家裏狀況。乾脆把這畫寄給惠介看看。
最近,美月腦海裏時不時閃過這樣的詞語:「家庭崩潰」。
還有「離婚」。
即便是在惠介的工作室經營困難的時期,美月也從沒這樣想過。
公公病倒住院以來,除了當天和惠介一起趕回去那次,美月只在三月下旬回去探望過,而且當天就返回東京了。比起惠介來,她的關心度顯然不夠。婆婆和那幾位大姑子還不知在背地裏怎麼議論她呢。雖然不難想象,但美月卻不願意去想。
平時銀河要上幼兒園,而美月自己在日用百貨超市裏打零工,經常週末也沒得休息。美月不願意回鄉下,固然有這些理由,但還有別的原因——
心情問題。
感覺好像吃虧了。
惠介已經整天守在那邊,難道自己還要經常往那邊跑嗎?
這種心情,就好像本來應該是AA制付賬的,但現在卻讓自己夫妻倆多出。當然,這並不是錢的問題——現在家裏損失的,也許是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五一黃金週期間,美月還要加班,所以把銀河暫時送回相距五個地鐵站的孃家託管。她母親驚訝地問:「惠介呢?」她還出言袒護道:「他既要忙工作,又要往鄉下跑,忙得很。」
這確實是實話。最近,惠介的設計業務好像比谷底的時候稍有起色,開小卡車回來時,還把臺式電腦、掃描儀、打印機等各種器材運回鄉下去,說什麼「工作嘛,只要想做的話,在哪兒都能做。」當初他在麻布區重金租下工作室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那時他說的是:「對於自由職業設計師來說,工作場所很重要。在高級工作室辦公,能給人留下好印象,提高自己的檔次。」
所以,美月心裏充斥着的不滿和不安情緒就像氣球一樣漸漸膨脹,如果突然被針扎一下的話,就會砰的一聲炸裂開來。
她心想:既然惠介老是說些敷衍的藉口、爲所欲爲,那我也任性一回吧。
前幾天,美月以前擔任手部模特兒的那家公司經理打來了電話。
「美月,你的手保養得還好吧?我辭職了,自己開了間事務所,你願不願意來?」
美月想去試一下。對方還說:「最近,在手部模特兒行業,對於三十多歲年齡層的需求比年輕女孩子更多。你想呀,廣告對象大都定位爲家庭主婦嘛。所以,如果是皮膚太過光滑潤澤的話,反而會缺乏真實感。」
雖然美月自己不願承認,但手部皮膚確實漸漸沒那麼「光滑潤澤」了。她心想:就註冊一下,也不用辭掉現在的工作。反正也是靠「手藝」吃飯嘛。只要管好自己,工作確實是「在哪兒都能做」。
「咻咻咻!」銀河一邊畫畫還一邊在配音。那幅全家福肖像畫已經變成了激烈的戰場——鹿角甲蟲的觸角發射出光線,和口吐紅色火焰的金龜子正打得不可開交。「咻咻咻,砰砰砰!」
「喂,銀河,想不想去鄉下的奶奶那裏?」
「砰砰砰……奶奶?」正用黃色蠟筆添加光線的銀河停下手來,一對眉毛緊挨在一起。
美月因爲黃金週期間加班了,所以這個週末可以補休三天。銀河不會一心二用,所以放下手中的蠟筆,認真考慮了一會兒。
「陽菜姐姐還在那裏嗎?」
「嗯,在呀。可以跟她一起玩。」
「那我就不去。」
聽說誠子母女倆還一直住在鄉下,一向遲鈍的惠介對此感到十分驚訝。而美月早就覺得誠子夫妻倆關係不太融洽,因爲她發現雅也似乎很怕跟誠子單獨相處。
而且,聽說陽菜已經轉到了靜岡縣的小學,看來還鬧得挺僵的。不過,自己又哪有閒情看熱鬧?自己和惠介也……唉,還是先去看看惠介到底在幹什麼,問清楚他打算怎麼辦吧。
「去吧。可以讓爸爸給你讀《昆蟲圖鑑》。」
按規矩,繪本由媽媽讀,而《昆蟲圖鑑》非得由爸爸讀不可。銀河又放下蠟筆,想了一會兒。
「嗯。」
「你想爸爸了吧?那我們這個週六就去。」
「呃……嗯。」
美月心想:哼,惠介,你看看。如果你希望聽到銀河回答「想爸爸了」的話,就馬上從荒唐的睡夢中醒過來吧。我可不想聽到你說要「繼承家業」。
啪嗒。
額頭的汗珠滴落在草莓葉上,像朝露一樣滾動。
大棚原本是爲了起到保溫效果才建的,所以一到五月,大棚裏就變得特別悶熱。天窗全部打開着,同時還拉上了防止害蟲、害鳥的網。
但還是很熱,簡直就像在蒸桑拿。吸了汗的T恤沉甸甸地裹在惠介身上。
啪嗒。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幸虧(雖然不想用「幸虧」這個詞)最近採摘草莓的時間變短了。因爲草莓果實的數量開始漸漸減少。
惠介抱着今天收穫的最後一箱草莓向大棚外走去。雖然外面的氣溫應該超過25攝氏度,但卻感覺涼風習習。今天收穫量爲20箱,即80袋,收成還算可以。
草莓的季節快結束了,但這也意味着全新的草莓季節即將開始。
母親和誠子姐正在小屋裏包裝草莓。惠介把最後這箱草莓放下後,又馬不停蹄地走向另一座大棚。
這座大棚裏並不熱,因爲四周的塑料膜已經高高捲起,只剩一個棚頂。插秧季節將至,從田間吹過的風帶着泥土的氣息,撫慰着惠介汗涔涔的肌膚。
大棚裏擺放着長方形的花盆,大小和園藝盆景的花盆差不多,但數量有134個。正在白色花盆裏隨風輕擺的是下一季的草莓母株。
對於農家來說,秧苗無異於拉麪店的湯料、丸子店的祕傳配方調味汁、魔術師藏在機關裏的鴿子,是收益的基礎。收到預訂的母株後置之不理——惠介不允許自己這麼做。雖說自己是不肖之子,但身上畢竟流淌着農家兒子的血液。種苗公司送過來的秧苗有紅臉頰240株,章姬160株,總共400株。比起大棚裏那近6000株需要辛苦照料的草莓,他甚至覺得這些秧苗頗有幾分可愛。
——他錯了。直到現在他還在後悔。
收到母株後必須立刻定植到花盆裏。母株是用小育苗罐送來的,不盡快定植的話,就會很快生根,而且長成子株的莖蔓的生成數量也會急劇減少。瓦斯叮囑過:「看在老同學分上我才告訴你的,母株定植是爭分奪秒的事。」
之前,惠介忽然心血來潮說想在家裏陽臺擺個花盆種種花,於是就去日用建材超市買花、買土、費心選購肥料,然後跟銀河在寵物區的鹿角甲蟲前面閒逛了大半天。回到家後,稍微休息一會兒,就挑了件不怕弄髒的衣服穿上,在網上搜索種植方法介紹,忙前忙後……花還沒種上,天就已經全黑了。而現在,突然出現在惠介眼前的,是134個花盆。
這無疑是嚴峻的考驗。而且,僅僅只是開始。
要把定植的母株培育成下一季的秧苗,主要工作有這些:澆水,施肥,防止病蟲害。基本上和在花盆種花差不多。但問題是花盆有134個,總共有400株。而且,同時還要笨手笨腳地打理、採摘另一個大棚裏的草莓。
草莓很怕乾燥,但溼度太大也不行,就像體弱多病的小公主。瓦斯的育苗圃場裏是用輸液管澆水。但惠介這邊沒有這些設備,只能一個個地確認這134個花盆的泥土溼度,用橡皮管灑水。
施肥也很麻煩,少了不行,太多也不行。先往每一株的根部放五顆顆粒肥,然後再看小公主們的臉色和心情(即葉子的顏色和生長情況),在適當的時候噴灑液肥。
這些小公主們,是名副其實地「在溫室裏長大」的,一離開大棚就會立馬生病:
灰黴病、萎黃病、炭疽病、白粉病……
還會長害蟲:
蚜蟲、葉蟎、茶黃蟎、薊馬……
一旦在這些秧苗當中發現某處葉子枯萎,惠介就會心裏發怵,擔心發生了什麼病蟲害。而且不能光看表面,還得看葉子背面,因爲蚜蟲經常聚集在這裏。
爲了防治病蟲害,惠介配製了各種農藥。
因爲銀河容易患皮膚過敏,所以美月對食物問題十分敏感,經常買那些標榜說「無農藥」「有機」種植的蔬菜。不過,買回來一看到有蟲咬痕跡又大驚小怪。惠介小時候玩捉迷藏時還經常躲到雜物棚裏的農藥袋後面,但他也覺得最好不要用農藥,從來沒有考慮過父母親的立場。
然而,當他此刻站在農家的立場時(雖說是暫時的),就會覺得——
沒法不用農藥。
農家使用農藥是有限制的。當然,惠介只使用有登記備案的農藥,而且不超過規定的次數。父親對防治葉蟎的對策是——一方面使用以蟲驅蟲的生物農藥,另一方面及時拔掉圃場周圍的雜草,以免成爲病蟲害的溫牀。
可是,400株秧苗會長出無數的葉子,根本就不可能用人手一葉一葉地翻開葉子背面,一隻一隻地捏死上面的蚜蟲。
一旦秧苗得了炭疽病或萎黃病,就只能整棵剷除掉,別無他法。如果不採取藥劑治療只是袖手旁觀的話,秧苗就可能會全軍覆沒。
所謂的「無農藥栽培」,其實也會用到某些不算農藥的「藥」。雖然大多數是天然物質,但也無法保證絕對安全(現在農林水產省還出了通知,說不能再使用「無農藥」或「少農藥」等說法)。
植物原本就是蟲的食物,更何況農作物這種需要人工細心照料的脆弱植物呢。如果不使用農藥也不使用那些未必靠譜的所謂天然藥物,而任其自由生長的話,恐怕還沒等到實現「食物安全」,國產的食物就已經顆粒不剩了。
惠介手上拿着一個500毫升的塑料瓶在母株葉子上搖晃,灑落一些類似鋸屑的泥土。沒用過之前他也不敢相信,其實這就是父親筆記上寫着的「天敵」——生物農藥。泥土裏混有一種名叫「智利小植綏蟎」的小蟲,能捕食葉蟎。這些身長0.4毫米的衛士們守護着柔弱的小公主們,相當可靠。雖然感覺有些可怕。
母株的管理方法,惠介幾乎都是自學的。
父親住院到第三個月時,經過每天的康復訓練,漸漸恢復到可以拄着柺杖行走了。但距離重返農田還遙遙無期,甚至連是否還能重返農田也不能確定。話也仍然說得不太清楚。惠介每次去醫院探病時,都會向父親請教。但父親原本就是個說話含糊不清又不善言辭的人。當惠介沒聽清楚,多問幾遍時,父親就會勃然大怒:
「你這種外行的傢伙別隨便亂動我的草莓!」(當然,這是惠介連蒙帶猜地翻譯出來的。)
所以,與其當面問父親,還不如嘗試去破解他那本潦草筆記上的密碼,那樣更快。那本《草莓白皮書》,現在也到處貼滿了字條,畫了很多新的下劃線。惠介還把能購買到的專業書籍都買回來看,而且還每天上網瀏覽相關信息。
有時,惠介也打電話向瓦斯請教。只要恭維他幾句,他就會告知一些草莓農家的基本常識。不過,一提到關於肥料的配製成分、新出農藥的效果等具體內容,瓦斯就會敷衍過去。
「這些方面嘛,各人有各人的做法,草莓也各不相同。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
他大概是不肯隨便透露祕訣吧。
父親住院日久,惠介這個外行人士接過種植草莓的重擔——當地草莓農協的人聽說這一情況後,還頗爲擔心地上門走訪。
關於花盆裏的培土從哪裏購買比較便宜,圃場的地膜要怎麼鋪,大棚塑料膜怎樣捲起來,等等,一些初步的基礎事項,他們都很熱心地提出建議或親自動手幫忙。但一問到「草莓要怎樣種才能變得更甜」、「有什麼提高產量的方法」之類的事,他們卻總是支支吾吾地岔開話題。
畢竟他們各自也是農家經營者,彼此都是競爭對手,所以不肯如實相告也在情理之中吧。就好比拉麪店老闆不肯把自己的湯料配方告訴別家一樣。另外,在人手以及租金昂貴的農用器械方面,他們也基本上不會幫忙。農家之間,看似互相聯繫緊密、人情味很濃,想不到原來也是各自爲戰。
定植後過去兩個月了,400棵母株長出的綠葉蓋滿了花盆,每棵的莖蔓都像觸手似的爬到花盆外面。是時候準備小罐子盛着它們了。
一想到這,惠介就感到憂鬱。莖蔓尖端上的芽一接觸到泥土就會紮根,長出新的莖蔓和葉子,成爲子株。爲了讓莖蔓生根,需要在花盆旁邊擺放一些盛有泥土的罐子。
罐子沒什麼特別的要求,日用建材超市裏賣的9釐米塑料罐——用來培育花或蔬菜秧苗的那種黑罐子就行。
一棵母株會長出很多條莖蔓,生成多棵子株。而這子株(俗稱「太郎株」)又長出莖蔓,生成次郎株,次郎株又生成三郎株……如此這般,可以繁殖出五兄弟來。
兩個大棚合計起來,最終需要給一萬株子株準備罐子。因爲擔心太郎株長勢太壯而影響果實,所以太郎株最好廢棄不用。這樣的話,大概需要一萬幾千個罐子!
往這一萬幾千個罐子裏裝入泥土,引導莖蔓爬伸,並用專門的夾子把前端固定住。到底要花費多長時間呢?罐子雖然小,但每個罐子都要裝入相當數量的泥土。惠介雖然不想去算,但還是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這些泥土大概有三千多升,換算成重量,竟然有兩噸!
光是想象一下都令人嘆息不已。
但願自己有兩個身體。可能的話,有三頭六臂就更好了。
惠介每天早上五點起牀,上午採摘和照料草莓,下午則專注於培育下一季的秧苗。另外,母親還在田裏撒下準備種給自家吃的玉米、黃瓜、番茄等各種蔬菜種子,種植秧苗,說是「每年都會種的」。但一開始種,她的腰痛又變得嚴重起來。所以,照料這些五花八門的秧苗自然也成了惠介的任務。
正房北邊離大棚稍遠的那片梨樹林,則委託原本就在那裏幫忙的壽次叔父打理。壽次叔父五年前從造紙公司退休,現在加入了老年人才中心,不過平時活兒也不多,所以很願意過來梨樹林幫忙。梨子的收成是他的,當然也會分一些給惠介他們。不過,雖說委託了壽次叔父打理,惠介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比如說昨天,壽次叔父去其他老人家裏幫忙修剪院子裏的樹木,所以惠介也得去梨樹林幫忙採摘梨子。
一到晚上,惠介則做回本職的設計工作。父親病倒後開始合作的那家廣告製作公司定期有訂單過來。惠介想着反正也不用開會商討什麼,所以暫時全都接下來了。
美月吩咐過:「至少得每天打個電話回家。」但惠介確實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在電話裏,銀河一定會懇求爸爸讀故事。惠介手上沒有《昆蟲圖鑑》,就上網找到個叫「小蟲子王國」的網站,讀給他聽)。
惠介一邊騎着樂樂車巡迴檢查母株花盆,一邊往草莓葉子上沙沙沙沙地撒落生物農藥。小衛士們,衝鋒,把可惡的葉蟎全部殲滅!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
哎呀,慢着,這生物農藥每500毫升塑料瓶就要6000日元哦。
沙沙沙。
沙沙。
他有時難免會覺得納悶:爲什麼我會在這裏幹這些活兒呢?爲什麼會變成這樣的?
但卻無法停下來。
——並不是快樂得停不下來,也不是出於所謂的「長子的義務」「要爲父親守護家業」這種值得讚賞的責任感。
而是出於更單純的理由,纔不得不這樣做。
——因爲一旦他停下來的話,草莓就會立刻枯萎。包括一號大棚的5800株,還有二號大棚的400株母株和剛長出來的子株。
在每天接觸的過程中,他切實體會到這樣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
草莓是一種生物。
昨天還是花蕾,今天就開花了;今天還發白、發硬的果實,明天就變紅了;莖蔓每天都拼命地向前爬伸,就像伸出手臂尋求棲息之地一樣。
自己既然已經開始照料這些生物,就不能讓它們死在自己手裏。
就好比是養寵物,每天要按時餵食,散步,清掃糞便,細心照料以防它生病或受傷。就跟這一樣。
簡而言之,眼下惠介的處境是這樣的:
輕輕鬆鬆地從父親手裏接過這些性格溫和、不會逃跑的寵物(草莓),然後才意外地發現要照料它們很費工夫,而且它們全都同時生寶寶(莖蔓)了……
說是「簡而言之」,好像反而越說越複雜了。
而且,每天還要忙於跟鄰居和同行打交道。鄉下和城市不一樣,沒法假裝不在家。這裏的人,都是不事先打招呼就隨時上門來,所以你假裝沒看到信息也沒用。
草莓農協的人時不時會來串串門,說是:「來偷一下懶。」惠介明知對方是來打發時間的,但也只得端茶遞水,陪着閒聊。他很不耐煩地心想:唉,有這閒工夫,我都能給銀河讀三篇《小蟲子王國》或是做完一頁宣傳冊設計了。但如果平時不和他們搞好關係的話,一旦有什麼關於草莓的問題,就不知道該求助於誰了。
這個星期五,當地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將過來參觀。這也是草莓農協安排的。
每年草莓收穫季節臨近結束時,草莓農協都會組織當地幼兒園小朋友去農家參觀。今年輪到來父親這裏了。說是「參觀」,其實是「草莓吃到飽」的農家樂而已。大棚會向小朋友們開放,任他們隨意採摘。
農協裏的老幹部們安慰說:「這樣你也省得采摘了,就當是放鬆放鬆吧。」但據瓦斯所說,卻並沒這麼簡單。
「我可是受夠了。我想着草莓季節快結束了,才讓他們來。結果,那幫小鬼一進大棚,草莓就遭殃了,所有的花、沒成熟的果實、莖全都被亂摘一通,泥土也被踩得亂七八糟。他們參觀完,今年你那裏的草莓也就完啦。」
按照「慣例」,農家還要爲那些怕酸的小孩準備煉乳。另外,自從幾年前有小孩被蜜蜂蜇傷,家長來投訴之後,農家還要在小朋友上門參觀前先把蜜蜂處理掉。
安排在這個時期接待參觀,蜜蜂可能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因爲這個時期草莓的花朵所剩無幾,就算現在授粉,還沒等果實長大,這一季就已經結束了。所以授粉蜂實際上已經沒什麼用了。惠介還在磨磨蹭蹭的,而其他的草莓農家都已經處理完蜜蜂了。
至於處理方法,是往蜂巢箱裏倒熱水,或是裝進袋子裏放到烈日底下暴曬。看起來很殘忍,但購入授粉蜂時的《使用說明書》上就是這麼寫的——爲了預防傳染病,維持生態環境,禁止把蜜蜂放回外界去。
父親以前種番茄時用的是激素授粉,而現在種草莓時不再用藥劑,而改用蜜蜂授粉——乍一聽感覺很環保、很善待大自然,但其實卻一點兒都不善待蜜蜂。當惠介讀故事給銀河聽,說到「勤勞的小蜜蜂一看見帶蜜的花朵,就跳着舞去告訴夥伴們」時,都不敢擡頭看銀河。
在每天受到大自然任意擺佈的過程中,惠介切身體會到了人類的傲慢與無助。
對自己有害的東西,就認爲是雜草、害蟲、害鳥、害獸;美味的東西,拿來就吃;在自己的文化圈內認爲可愛的、不能食用的東西,則用來玩賞和觀看;所謂的虐待動物和愛護動物,都是人類自己的一面之詞……
人類總是說喜歡大自然,但大自然一定很討厭人類吧。
在檢查到第80個花盆的時候,惠介突然發現,在母株根部密密麻麻地貼着一顆顆綠芝麻——當然不是芝麻,芝麻不會那樣蠕動。是蚜蟲。
「糟了!」
惠介趕緊跑向雜物棚去拿化學武器,打算把蚜蟲斬盡殺絕。
今天也是一大早起來就忙個不停——不是忙着採摘草莓,而是清掃大棚,把到處亂放的藥劑瓶子收回雜物棚,把那些折斷亂扔在通道上的莖蔓清掃乾淨。
這三天都沒有摘草莓了,任果實成熟。所以,熟透了的紅色草莓就像收穫旺季時一樣沉甸甸地懸掛在枝頭。今天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們來參觀草莓大棚的日子。
母親還像平時一樣穿着炊事工作服。這件工作服還很新,不知是從哪兒買回來的。口袋上畫着一隻卡通小熊——有點兒像熊本熊[1],不過眼睛挺嚇人的。
母親今天還一反常態地化了妝,感覺就像把炸過的土豆肉餅又抹上一層面粉似的。口紅也塗得太鮮豔了,但願別把小朋友們嚇跑就好。
「惠介,可以倒上煉乳了嗎?」
進子姐把一次性塑料杯擺在大棚入口處的長桌上。
「嗯……四十……噢,算上老師,應該有五十人吧。」
大棚外開始吵鬧起來,就好像是大羣海鷗飛來時的那種尖聲細氣的嘈雜聲。
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到了。
排列在大棚前面的小朋友總共有四十三人,年齡在三歲到五歲之間。平時很安靜的地方一下變成了海鷗的棲息地。一位老師啪啪地拍着手,提醒小朋友們注意。
「大家聽着,這位就是我們今天要參觀的農家主人望月先生。」
老師說着,伸手示意了一下惠介而沒有介紹惠介的母親。
惠介心想:慢着,我並不是農家主人呀,我只是來給父母臨時幫忙的而已,我的本職工作是……這些話如鯁在喉很想一吐爲快,因爲他從小就覺得務農很不體面。當然穿着全套運動衫獨自待在工作室裏、截稿日迫近時還把毛巾纏在頭上鼓舞士氣的平面設計師也不見得有多體面。
「大家快向望月先生問好!」
「請多關照——」
小朋友們應該有事先練習過,但大家的聲音和點頭動作都不整齊,甚至還有個別孩子脫離了隊列到處亂跑。唉,小孩子嘛,不整齊也無所謂。不過,大棚又不是遊樂場裏的充氣建築,別那麼到處亂蹦好不好?
進子姐把加工好的容器遞給小朋友們——用訂書機把兩個塑料杯釘在一起,一個用來裝煉乳,一個用來放草莓蒂。
「嗯……也可以不加牛奶,先品嚐一下……草莓原有的味道……」
進子姐不太習慣和小孩子打交道,她還經常明確表示不喜歡小孩子,所以今天她的言行舉止都顯得有些不自然。當看見有個四歲小孩混入三歲小孩的隊列中時,她努力擠出僅有的一絲溫柔,輕聲細語地說道:
「喂,小心啊。排好隊,讓年紀小的先進。」
而老師們則早就習以爲常了,像牧羊犬趕羊一樣迅速地把孩子們趕入大棚裏去。看看全部人都進了大棚,惠介開始進行說明,畢竟小朋友們是來參觀學習的嘛,總得說點兒什麼。其實他在好幾天前就開始構思,並且悄悄地進行過排練。
「這裏叫作大棚,是草莓的家。這裏的草莓先是開花——白色的小花。你們仔細看這些花……」
根本就沒人在聽他說話。那些五歲小孩顯然已經對「參觀」農家習以爲常了,三五成羣地向草莓跑去。而低年級的小孩自然也紛紛效仿。看這熱鬧勁兒,簡直就像海鷗羣裏被投入了一堆小魚。
果然正如瓦斯所說——低垂在通道上的莖蔓遭到踩踏,花被拔掉,還沒成熟的白色果實也被摘下來……惠介連忙大聲嚷道:
「白色的還不能吃,只能吃紅色的哦!」收穫季節還要持續到下週末才結束呢。
進子姐也指着一個小胖墩斥責道:
「喂,別一個人拿那麼多個杯子。給別人讓點兒地方!」
小胖墩頓時愣住了,手腳僵硬,手上的杯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阿姨,對不起。」
老師跑過來,嘴上連聲道歉,但臉上的表情卻分明在說:何必對小孩子這麼兇嘛。
「我不是‘阿姨’,我是姐姐!」
母親看見兩個小孩騎上了樂樂車,頓時目瞪口呆,那張搽了白粉的臉繃得更緊了。
整個大棚都被小海鷗軍團佔領了,一發不可收拾。
惠介心想:要是誠子姐在的話,我們應該不至於這麼狼狽吧。她以前曾在名古屋百貨商店的服裝櫃檯工作過,對付小孩很有一套。
誠子姐昨天把陽菜留在這邊,自己回名古屋去了,說是要和雅也談一談——顯然不是談什麼好事情。臨走前,她還說了這麼一句:「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和他見面了。」
不過,據進子姐說,去年十一月誠子回鄉下時,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
今年二月就年過七旬的父親,爲什麼要貿然增加下一季的草莓數量呢?惠介在每天翻看父親的筆記本的過程中漸漸明白了這一點。
11月6日 紅臉頰 預訂240株
此時還是跟去年的預訂數量相同。可是,到下一週卻突然加了這麼一句:
11月12日 章姬 追加預訂160株
惠介後來才聽說,在母親的生日十一月八日那天,誠子姐以爲其慶祝生日爲藉口而回到鄉下時,就揚言說「不再回名古屋」了。
父親一定是這麼考慮的:以後得再多掙點兒,好養活誠子和陽菜孃兒倆。
看見這些和銀河年齡相仿的小朋友們正在採摘白色的草莓,惠介連忙摘下成熟的紅色果實遞過去。他一想到正在大棚裏鬧騰的是四十三個銀河,怒氣就全消了。
到了這個年紀,惠介才漸漸明白:父親改種不同的作物、擴大經營規模,看似一時的心血來潮,其實每次都有他的理由。
——十分單純的理由。
父親從種番茄轉爲種草莓,很顯然是想讓惠介繼承家業。現在回想起來,當初從種水稻轉爲種番茄,大概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吧。當時惠介讀高中二年級,正爲選擇人生的前進方向而苦惱——他苦惱的是不知該報考美術學院還是其他普通大學,但和兒子沒有交流的父親卻誤以爲惠介是在讀大學和繼承家業之間猶豫不決。所以,父親才決定改種番茄,想給兒子一種「既體面,又能瀟灑賺錢」的印象。
惠介讀小學的時候,父親還曾經把經營範圍擴大到養豬,即使被女兒們嫌棄說「又臭又髒」,還是堅持養了很多年。那段時期,正趕上剛子姐、進子姐、誠子姐相繼升高中、考大學、讀專科學校。
在剛子姐迎來成人禮[2]的那一年,父親翻新了原先那間破舊的雜物棚。——大概是因爲穿着盛裝和服的剛子姐拒絕在家門前拍照留念的緣故吧。她說:「我不要在這裏拍照,會把雜物棚那破破爛爛的屋頂拍進來的。」
一直以來,在惠介心目中,父親都是這樣的形象:把孩子和家庭扔給母親,自己則一門心思地撲在工作上。孩子們提議去旅遊時,他總是說:「我要幹活兒,走不開。」不忙的時候,他則說:「天天幹活兒太累了。」孩子們央求要買什麼東西時,他卻說:「咱家裏的錢只能用來做經營資金週轉。」
工作,工作,每天都是一門心思地考慮工作。可是,如今仔細想想,父親的這些「心思」,其實都是花在兒女們身上的。這就是沉默寡言的父親默默地傳遞出來的信息,實在是太拐彎抹角了。
「哎呀,蜜蜂!」
「蜜蜂!」
小朋友們開始騷亂起來。惠介還沒對這些近三個月以來朝夕相伴的蜜蜂進行「處理」,當然他也覺得自己太仁慈了。
「快跑!」
「燃燒吧,火球[3]!」
「用腳踩!」
「踩死它們!」
進子姐大聲嚷道:
「被蜜蜂蜇到也不會死人的!」
惠介忽然想到:對呀,我還從來沒讓銀河吃過我摘下的新鮮草莓呢。
咦,是我的手機在響嗎?
他從工作服的褲兜裏掏出手機。
——美月在LINE[4]上發了信息過來。
這很少見,一般她都直接打電話的呀。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時間點。
信息很短。平時偶爾發LINE或短信過來時,一般都會添上一張銀河的笑臉圖片。但今天卻沒有,而且也沒有任何表情符號。
「週六我和銀河去靜岡。」
惠介暗暗叫苦。美月的怒氣都濃縮在這短短几個字裏了。
惠介心想:美月生氣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自己站在她的立場,也會責問說:
「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美月呀,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也經常問自己:到底打算怎麼辦?
連自己都說不清楚,又如何向她說明呢?她肯定是來給我下最後通牒,讓我回去的。我該如何說服她呢?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如何回答「到底打算怎麼辦」這個問題,事情都不可能馬上解決。因爲,還有草莓等着處理呢。
唉,怎麼辦呢?惠介雙手緊緊地抓着手機,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攥着手巾一樣。怎麼辦,怎麼辦呢?
先得立刻回個信息吧,至少表示一下誠意。惠介雖然這麼想,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手機屏幕。
這時,突然有誰推了一下他的臀部。該不是美月的分身吧?
回頭一看,只見眼前站着一個大概只有三歲的小女孩。她兩手捧着空杯子,舉起來給惠介看。兩人對視了一眼,小女孩抿嘴微笑,大概是想說:煉乳吃完了,再給我加點兒吧。
「嗯,你等一下。」
進子姐還在一邊向小朋友們大談人生,一邊給他們加煉乳。惠介朝那邊剛走兩步,隨即又停下來,蹲在小女孩面前。
「對了,其實不蘸牛奶更好吃哦,你試一下吧。」
小女孩使勁搖頭。手上的杯子也隨之抖動。
唉,果然。銀河也是一樣,吃草莓時非得先蘸滿牛奶,然後再用勺子搗碎了吃,好像是從他外婆那裏學來的。以前那個時代的草莓甜味不足,酸味過度,所以當時流行這種吃法,而且還一直延續到今天。
要是在早些時候,惠介會覺得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怎麼吃都無所謂。但現在,他卻覺得這麼吃有點兒可惜了——這種感覺,就好比放了很多湯料、花了好幾個小時燉出來的湯,最後卻被人倒了一大堆番茄醬進去,把整盅湯弄成番茄味一樣。
「你試一下這顆。」
惠介從綠葉下面摘下一顆大草莓,遞給小女孩。
小女孩伸出像小饅頭一般圓溜溜的手,怯生生地接過草莓,但並沒放進嘴裏,而是來回看了看草莓和空杯子,皺起眉頭。惠介心想:壞了,不會哭起來吧?卻見她張大了嘴巴——和銀河一個樣,不管吃什麼都要把嘴巴張開到和那食物一樣大。
小女孩張大嘴巴,卻只輕輕地咬了一小口草莓。她鼓起腮幫子咀嚼着,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啊。」
小女孩笑得滿臉皺紋,就像揉過的紙一樣。
好吃吧?
周圍的歲數稍大的小孩立刻圍攏過來。
「給我也挑一個好吃的!」
「我也要,我也要!」
「好嘞,等一下。」
小孩子們全都挑那些小顆的草莓,不知是因爲小顆的看起來好吃,還是因爲能吃很多顆。其實,大顆的才更好吃哦。小朋友們呀,你們不知道,叔叔爲了能種出大顆粒的草莓,還故意減少了每一串果實的數量呢。
「先咬一下草莓尖兒,那裏是最甜的。」
「嗚……好吃好吃。」
「真甜。」
孩子們紛紛吃得滿臉皺紋。
嘿嘿,怎麼樣?現在知道了吧,這纔是專業農家的味道。
「嘴裏好像變成裝鑽石的寶盒啦。」
呵呵,美食報告就算了吧。
瓦斯曾把小朋友來參觀形容爲「像把一羣果子狸放進了大棚裏」,但惠介此時卻感覺挺欣慰的——彷彿每天既枯燥又辛苦而且無人讚許的勞動終於得到了回報。如果能讓父親看見這些小孩子們的笑臉就好了。
人總是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可,這大概是所有工作的驅動力吧。比方說,做飯給別人吃的話,總希望聽到對方說句「好吃」;工作完成得出色的話,也希望得到別人誇獎,希望別人點贊——當然,比起在網上評價,當面誇獎更令人心花怒放。
即使是自由職業設計師,沒有上司和同事,但在和客戶碰面商討、演示設計方案時,也經常能讓對方讚歎,讓對方感到驚喜(雖然也有相反的情形),所以覺得付出是值得的。
「我也要!」
「我也要!」
小朋友們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隻只小手像海鷗的喙似的伸到惠介的眼前。
「等一下,我給你們挑,一個個來。」
真開心。
這是一種久違了的心情。近來,即便是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中,和客戶的交流也大多用電腦進行——開始於電腦,結束於電腦,雙方不必見面,就彷彿互相交接空氣一般。
收到數據資料——設計加工——發送。完事。
而在這邊幫忙收穫草莓就更沒有成就感。每次把草莓送到貨場去,也沒人對他說:「一直盼着你送貨過來呢,你家的草莓就是不一樣。」交接貨物全都是流水作業。而且,因爲是委託農協合銷,所以自家的草莓也和良莠不齊的、大量的「靜岡草莓」混在了一起。
如果自己的勞動可以經常得到別人的認可就好了。這樣的話,就會更有幹勁,而且還有一種榮譽感和緊張感——因爲如果做得不好的話,口碑就會下降。
這時,惠介的頭腦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就彷彿有一顆種子從天而降似的。
雖然只是一顆小種子,但卻不停地生長,並開始在腦裏發芽、生根——就像那些終將開花結果的作物邁出的第一步一樣。
大棚裏確實像遭受果子狸肆虐之後一樣,紅色的果實消失得一乾二淨。對於附近的草莓農家來說,果子狸是最可惡的傢伙。
糟糕,應該先給銀河和美月留點兒的。惠介想讓他孃兒倆嘗一下這些草莓,這樣也許多少能夠傳達出自己的心聲。他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一邊數着所剩無幾的草莓果實。
還有沒有鮮紅的、熟透的草莓呢?而且最好是大顆的。鮮紅的,大顆的,鮮紅的,大顆的……惠介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彎着腰走來走去。
啪嗒,啪嗒。
這時,他聽到一陣類似小鳥拍打翅膀的嘈雜聲響。
啪嗒,啪嗒,啪嗒。
是電動自行車的聲音。車聲在大棚前面停住了。誰來了呢?是草莓農協的大石先生嗎?
出現在大棚門口的,是一個身着西裝的中年男人,四方臉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鏡,活像骰子上的「二點」。
「哎喲,這麼賣力呀。」
來人是佐野——剛子姐的丈夫。
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參觀過後,大棚裏一片狼藉,通道亂七八糟。佐野也發現了,連忙踮起腳尖走着,擔心弄髒了腳下的印花皮鞋。
佐野大概是第一次走進這大棚裏來吧。當他發現自己行走的那條通道和惠介所在通道隔了一列時,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能否從高高的田壟上跨過去。最後他還是放棄了,就站在田壟對面,向惠介露出得意的微笑。
「喂,惠介,難得有機會,一起去吃頓飯怎麼樣?來我家吧?」
去剛子姐家裏吃飯?惠介和美月剛結婚時,兩人曾應邀去過一次。當時擺在餐桌上的,全是靜岡的鄉土風味,似乎是在向美月炫耀。去剛子姐家,惠介感覺比去丈母孃家還要緊張。
「謝謝。不過我今天得把這大棚收拾好。」
黑框眼鏡裏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
「那就去農協路邊新開的那家意大利餐館吧,我請客。」
這個人會請客?惠介打死也不相信。他心想,佐野不是不能喝酒的嗎?以前,惠介曾經和佐野、誠子姐的丈夫雅也三人一起在外面喝過酒。結賬的時候,佐野從公文包裏取出計算器,把餐費(不算酒錢)平均除以三,然後就只付了這部分錢。
本來,不能喝酒的人認爲AA制不合理,這種心情可以理解(所以惠介打算自己多掏一些,而混得春風得意的雅也貌似也會說「我來請客吧」)。雖然可以理解,但佐野這做法實在是說不過去。而且,他因爲不能喝酒就點了一大堆菜,自己拼命吃,那些菜有一大半都是他幹掉的……
「來我家坐坐吧,喝杯茶也好……」
佐野大概也知道惠介沒有興致,但他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對面,臉上掛着微笑,像一尊石佛似的。
「找我有事?」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佐野把眼鏡向上推了一下,環視大棚,然後嘿嘿笑道,「真不好意思啊,讓你這個住在東京的人回來幹這些活兒。本來嘛,我和剛子住在這裏,按說應該是我們夫妻倆來做的。」
「沒有啦,我只是隨便幫幫忙。」
「嗯……你只是現在暫時打理吧?」
佐野的眼睫毛很黑。他的眼神似乎在說:反正你也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吧?——這種諷刺之意,惠介在鄰居農家的目光和話語中時時都能感覺到。
反正不久就要回東京去的。
反正不會做很久的。
惠介無言以對,因爲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聽說,幾年前有一對年輕夫妻來到這裏,說要從事農家經營。附近的人議論紛紛:「我一開始還很熱心地教他們,不過沒用,他們一點兒都不遵守規矩,又不加入農協,又不參加婦女協會的活動,甚至連村議員選舉活動都不去支持。」「就是呀,明明對農業一竅不通,卻非要搞什麼‘無農藥栽培’。這可害苦大家啦。到時田裏長蟲子、有病蟲害就麻煩了。看來,能繼承農業的,還得是咱當地人,是咱自家的兒子才行。」
後來,聽說那夫妻倆是「堅持不到三年,就夾着尾巴逃跑了」。與其說是「逃跑」,不如說是「被趕跑」更加確切吧。
佐野翻着眼珠,透過眼鏡片看着惠介的臉色。
「你不打算務農吧?」
「嗯……這個嘛……」
惠介支支吾吾。佐野見狀便連連點頭說道:
「當然咯,畢竟在東京做設計師做得好好的,怎麼可能一直在這邊幫忙呢。」
按眼下的情況來看,確實是不可能一直在這邊幫忙。
「不過……」惠介剛要開口,佐野卻以壓制對方之勢搶過話頭:
「我現在說這話,你可別生氣呀——我當然也是希望老丈人身體健康的——我是說,這次,難道只有我考慮過萬一有事怎麼辦嗎?」
「萬一有事?」
佐野豎起食指說道:
「得先考慮一下遺產稅的問題啦。」
這句話聽起來簡直就是信用社的廣告詞。惠介心想:嗯,可能確實「只有你」考慮過吧。雖然自己和姐姐們的腦海裏都曾閃過「父親臨終」的念頭,但關於遺產稅的事應該誰都沒有考慮過。
「把土地賣掉,然後母親和你們幾姐弟分掉這筆錢,這也是一個辦法。不過,這樣的話,得交多少稅呢……」
佐野擺出一副想起鬼故事一般的恐懼表情,搓着兩隻胳膊,然後又裝出偶然想到的語氣,滔滔不絕地說起他那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說辭:
「對了,讓剛子當農業繼承人應該比較妥當吧。她畢竟是家中的長女,而且又住在這裏。這樣的話,就不用麻煩你跑來跑去啦。」
繼承農地時,如果有農業繼承人的話,就可以緩交遺產稅。
「剛子姐不打算務農吧?」
畢竟只是「緩交」,而減免的條件是要持續二十年務農。如果中途停止的話,就要交稅。
佐野擺擺手說道:
「沒事沒事,只要隨便翻翻土,隨便撒點兒種子上去就行,比如說種幾棵柿子樹什麼的。如今這世道,真要經營農業也只能虧損。」
據他所說,按農地處理的話,繳納固定資產稅時會「划算得多」。
現在,東京郊外也仍然有些農田,但其中很多已經沒在正兒八經地耕種了。那些農田,肯定就是爲了享受優惠稅收政策而保留的吧。
在東京出生的美月覺得,鄉下的地都是一樣的。其實並非如此。惠介父母家的地,除了後面的梨樹林外,其他都屬於「市區農用地」——和只能用於耕種的純粹的「農地」不同,它們還可以用來建公寓、出租給企業。
住在這裏的這三個月以來,惠介漸漸瞭解了這方面的情況。對於交稅,附近的農家們遠比惠介更熟悉,更敏感。即便農家經營收入不多,但怎麼說也是「土地」資產的所有者。每天都能聽到大家在討論「賣掉山林供孫子上音樂學院」之類的話題。
「別誤會,我並沒有要霸佔全部土地的意思。這只是有效利用資產,是有遠見的遺產稅對策而已。不會讓大家吃虧的。這樣做絕對比經營農家划算。」
那些不能隨便賣掉或用於其他用途的「農地」,有時因爲所有者年紀大了,無法再繼續耕種,如果其子女繼承了也不知如何處理,就有可能放棄繼承。父母家前面就有一塊雜草叢生的、放棄耕種的荒地。
雖然大家嘴上說着「還得是自家兒子才行」,但附近這一帶遲早都會變成放棄耕種的荒地吧。
「我可不能置之不理。這些資產必須有效利用起來,不然太浪費了。我看着都着急。」
「有效利用啊……」這確實是有必要的。按眼下這情形來看,家裏的農業經營遲早會難以爲繼。惠介一邊沉吟着,一邊望向棚頂。
「沒錯,有效利用。我也會不遺餘力地幫忙的。」
佐野說話的語氣,簡直就像在對着農業繼承人申請書上的印章吹氣一般。
「你肯幫忙?」
「嗯,不用客氣。我也是全家的一員嘛。」
「真的嗎?」
「信用社的人,說話當然講信用。」
惠介裝作剛想起的樣子說道:
「那能借點兒錢給我嗎?」
「啊?」佐野連忙抱緊胳膊,像是要保護自己西裝內袋裏的錢包似的。
「當然,我不是向你個人借,是向信用社借。」
「噢,借來幹啥?」
美月拉着銀河,從新幹線的站臺往外走,穿過檢票口。平時一出站,那跟明信片上一模一樣的富士山就會赫然映入眼簾。但今天卻被雲霧遮住了,只能看見灰色的天空。
坐落在山腳下的這個地方,不知爲什麼,在天氣暖和的季節經常看不見富士山。美月已經去過惠介父母家二十多次了,但至今仍覺得這富士山就像是在玩大型魔術一樣,瞬間就能消失不見。
惠介在車站前的交通環島上揮手。
「爸爸!」
銀河一跑起來,揹包蓋子上畫着的小狗也跟着搖頭晃腦的。
雖然才三個星期沒見面,眼前的惠介卻似乎有點兒陌生,不再是美月熟悉的那個惠介了。
——他變黑了。臉和手都曬得黑黝黝的,就像烤成焦黃色的麪包片。而且還變瘦了。雖然上次回家時就已經看出來,但這次又瘦了一圈——不是消瘦,而是感覺體內脂肪變少了。中年發福而凸出的小肚子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收回去了。
「不好意思,我本來想進站去接你們的……」
之所以看起來像陌生人,最大的原因還在於衣着——他穿着藍色的連體工作服,上半身脫下來,兩隻袖子綁在腰間,裏面只穿着件白色T恤。腳下穿着長筒靴。美月從來沒見過他穿成這樣。
平時惠介買衣服,大都是在一家三口外出給銀河買衣服時順便買的。惠介自己挑選,然後大家一起甄別。比如他要買帶小圓點花紋的衣服時,美月就會反對。畢竟掏錢的是美月嘛。而且,洗衣服或送去外面的乾洗店也是由美月負責。如果看見丈夫穿了一身陌生的衣服,作爲妻子,美月就會感覺心裏很不踏實。
「……在停車場碰巧遇到農協的組長。這裏的人呀,一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
什麼農協、組長的,誰問你這些了?你真的是那個平面設計師望月惠介嗎?——美月陷入了一種錯覺:面前這個人只是和惠介長得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
銀河雖然跑到惠介身邊,但看着眼前這個身穿工作服的人,不禁把伸出來的手又縮了回去,似乎也在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爸爸。
「來,上車吧,上車吧。」
惠介拉着美月的挎包,向停車場走去。他的動作似乎比平時要麻利一些,不知是不是因爲他曬黑了、小肚子也收回去了而產生的錯覺?
惠介坐進廂式小轎車,左手拉安全帶,右手插點火鑰匙,而眼睛則一直平視前方。這動作乾脆利落,根本就不像他平時那樣——連在立體停車場停個車也要費老大勁。
美月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惠介的側臉——頭髮又亂又長(自從上次一起回鄉下後他就沒有修剪過),臉頰和下巴鬍子拉碴。美月心想:我的大老爺呀,今天就跟夏天的富士山一樣神祕。
「父親怎麼樣了?」
美月感覺聲音像卡在嗓子裏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太久沒跟惠介說話了。惠介一邊單手打方向盤繞過半圈交通環島,一邊說道:
「下週出院。是醫院方面的安排。其實還沒痊癒,雖然能拄着柺杖走路,但左手還動不了,說話也不利索。接下來要定期去醫院進行康復治療。」
在等第一個紅燈時,惠介往醫院的相反方向打轉向指示燈。美月注意到了,就說:
「我想先去醫院探望一下。」
轉向指示燈嗒嗒作響,似乎在說「這邊,這邊」。惠介搖搖頭說:
「先到我家去吧。」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對外來客人說的話。喂,你到底是哪裏人呀?美月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爲什麼?」
「我想先讓你們看樣東西。」
美月心想:他果然跟從前判若兩人了,面對我的詰問竟然不爲所動。從前那個從冰箱取出第二瓶啤酒時都要看我臉色的人,到底去了哪裏呢?
惠介父母家的停車位很寬敞——如果在東京的話,肯定會有人建議他們辦個按月收費的停車場吧。惠介把車咣噹一下停在正中間。
下車後,惠介伸出一隻手,像餐廳侍者恭恭敬敬地指引顧客入席一樣。他指着的是塑料大棚。
「我想讓你們來這裏看看。快進來吧。」
「先得跟你母親打聲招呼吧。」
「母親去醫院了。家裏只有誠子和陽菜。」
「那還是看大棚吧。」美月對誠子頗爲畏懼。
「看大棚。」銀河也說道。
惠介把大棚的門拉開一個身位寬,向兩人招手。看他那表情,活像一隻等待主人誇獎的小狗。
「頭一次進大棚裏看吧?」
大棚裏的空氣像蒸桑拿似的又熱又溼。眼前的光景,確實是頭一次見。
——黑色塑料膜覆蓋着的地面上有很多條巨大的波浪,隆起的波面上覆蓋着綠葉。陽光透過棚頂照下來,照得每片葉子閃閃發亮。美月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感嘆:
「……真好看。」
一臉小狗表情似的惠介擺擺手說:
「唉,現在其實已經開始枯萎啦。」
銀河歡叫起來:
「黑丸花蜂!」
「咦,銀河,你居然知道黑丸花蜂呀。不過,我想先讓你看看草莓哦。」
「草莓?」
「草莓?」
因爲顏色發白,所以剛纔沒有注意到。仔細一看,只見繁茂的葉子下懸掛着草莓狀的果實。美月雖然喜歡吃草莓蛋糕和草莓醬,但對於草莓到底是怎麼結果的卻一無所知。
「我想讓你們看看很多草莓一起長出來是什麼樣的,不過,能吃的都所剩無幾了。」
惠介沿着綠蔭往裏走,時而蹲下來然後又走向別處,時而彎下腰……回到美月面前時,雙手捧着滿滿的一大把草莓。
這些草莓全都奇形怪狀的,有的兩顆果實連在一起,有的像姜一樣凹凸不平。惠介的雙手捧着草莓,來回翻弄着,就像捧着一把寶石。
「嗯,熟透了,又大顆,運氣不錯。就因爲長得醜,所以大家都沒摘。」
「大家」是誰?還沒等美月開口,惠介便搶先說道:
「快嚐嚐看。」
「這能吃嗎?」
「正是這些奇形怪狀的纔好吃呢。」
「乾淨不?要先洗一下吧?」
「沒事,沒事。」惠介笑道。
「我想蘸牛奶吃。」
「就這樣吃吧。」
「我要那顆長着貓耳朵的。」
銀河挑了一顆貌似長着貓耳朵的草莓,美月也拈起一顆像含苞待放的鬱金香花朵似的草莓。
「啊,等一下,拍張照片留念吧。你倆還是頭一次吃我種的草莓呢。」
惠介從工作服側面的口袋裏掏出數碼相機。美月心想:這傢伙,準備得挺周到嘛,而且還嬉皮笑臉的。
「有什麼好留念的。草莓不是經常吃嗎?」
惠介父母種的草莓,惠介每次回東京時都會帶一大箱回去,大概是以此表示歉意吧。說實話,都有點兒吃膩了。
「平時吃的那些是用來賣的,這些可不一樣。」
一看見照相機鏡頭對過來,美月那拈着草莓的指尖就下意識地翹了起來,像個職業模特兒似的。這時,她突然想起:上次那人問她是否願意做手部模特兒,她還沒給答覆呢。
「我可以吃了嗎?」
銀河一口咬在那顆草莓的貓耳朵上——他似乎對這更感興趣。美月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凹凸不平的草莓尖兒。
咦?
怎麼會這樣?
「怎麼樣,甜吧?」惠介問道。
美月誠實地點點頭。這草莓和超市買的確實味道不同。她手上拿着咬了一口的草莓,又多看了幾眼,甚至懷疑上面是不是塗了無形的甜味劑。
她覺得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草莓。惠介每次帶回家的,雖然也讓她略有些驚喜,但還是比不上這個。而且因爲太多,她也大都拿去送人了。
「……爲什麼?」
爲什麼你這個外行能種出這麼甜的草莓呢?
惠介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也許是因爲皮膚曬黑的緣故,牙齒顯得比以前更白了。
「因爲這是剛摘下來的呀。如果能讓大家吃上這種剛摘下來的新鮮草莓,大家一定會更喜歡的。」
哎喲,瞧他這張笑臉,簡直就跟超市裏那些貼在蔬果包裝上的農民照片一個樣。這草莓確實很好吃,可能不完全因爲是剛摘下來,也許是惠介在種植上的改良取得了效果吧。作爲平面設計師,惠介的臉上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表情了。美月作爲妻子,其實心裏還挺高興的。
「爸爸,我能再吃一顆嗎?」
「嗯,吃多少都行……不過,總共只有八顆了。」
然而,作爲妻子,有的話美月卻不能不說。她正準備咬第二口時,忽然停下來,盯着惠介問道:
「你這邊已經忙完了吧?」
「呃……嗯,下週父親出院前我會一直在這邊打理,所以想讓你們來看看。」
「總算全部忙完了。啊,太好啦。」
連美月自己都覺得後半句話像在演戲似的。通常都是這樣——一旦要說假話時,她的聲音就會變得冷冰冰的。
惠介沒有回答。美月心想:喂,爲什麼你的目光在閃躲?
「你不會打算這麼一直做下去吧?」
「對了,旁邊那座大棚,你們也去看看吧。那裏是用來培植下一季的秧苗……」
「慢着,別轉移話題呀。」
美月心想:眼前這傢伙果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已經不是跟我結婚的那個男人了。這麼一想,她的聲音不由得變得凌厲起來。銀河張大嘴巴,擡起頭來,黑眼珠像鐘擺似的在爸爸和媽媽之間來回轉。美月緊緊握住銀河的手,用盡量冷靜的聲音對惠介說道:
「拜託,你該醒醒了。」
「你聽我說——我想過了,可以在這裏一邊幫忙……」
不聽不聽。美月甩動頭髮,打斷了惠介的話:
「你想讓我陪你一起做夢嗎?」
美月心想:不知道他期待着我如何回答呢?反正,「男人的理想」「男人的情懷」這樣的話,我已經不想再聽了。當初他說要從公司辭職、自己開工作室時,我沒有反對,而是盡力支持。即使後來他業務發展不順時,我也從沒有過半句怨言。可是,我也會時不時地冒出這樣的念頭:那我的理想又在哪兒呢?
我也有理想的。如果說因爲結婚生孩子而不得不放棄理想的話,那也應該由夫妻雙方共同承擔纔對。既然要追求理想,那雙方同樣都有實現的權利。
追求理想,沒有夫妻之分,沒有男女之分。理想面前,人人平等。
啪嗒。
草莓汁又滴落下來,順着拇指往下流。美月連忙用舌尖舔了一下,用門牙咬下第二口。
好吃。不過,這是兩碼事。
惠介經常這麼想:爲什麼我總是沒法向美月傳達自己的心聲呢?
在男人當中,惠介算比較健談的了。而且大家都認爲作爲一個平面設計師,惠介很擅長向別人說明設計方案。然而,在美月面前,他說話卻從來沒有佔過上風。
據說,男人說話前要考慮先後順序、要講道理,所以纔會經常在爭論中落下風。不過,惠介想對美月說的話,其實並沒什麼順序、道理可言,只是話一出口就立刻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充分、不恰當,所以又想進行補充修改。或許是因爲自己的想法不正確,而對方纔是正確的——這種不安浮上心頭,所以說起話來纔不夠利索吧。而且越想說實話的時候越是這樣。
現在也是如此。惠介明知自己處於下風,但還是嘗試着去說服美月,就像老母雞拼命保護着雞窩裏的雞蛋一樣。雖然還不知道這「雞蛋」會生出什麼來,但這樣做並不是爲了自己一個人,而是爲了大家。當然,這樣做也有可能是錯誤的。
「我沒打算放棄設計的工作,我只是發現在這邊也能做……」
「慢着。‘對於自由職業者來說,工作場所很重要’——這話是你說的吧?你也太自私了吧?」
美月說得對。惠介明白她想說什麼。如果當初不是花重金在麻布區開設工作室的話,現在手頭應該能寬裕些。不過……這個怎麼說呢,此一時,彼一時嘛。
「當時是爲了更好的發展嘛,現在……」
話一出口,惠介又覺得說得不太準確。與其說爲了更好的發展,不如說是想證實一下自己作爲設計師到底有多少實力,而這樣做也是爲了全家人的幸福。正要補充解釋時,美月的話語已經像子彈一樣掃射過來。
「你是說現在已經放棄更好的發展了?」
「不是放棄,而是暫緩一下。」
「那還不是一樣嘛。」
不一樣——根據目前的狀況,應該把雄心壯志暫時收起來,而着眼於現實生活。因爲找到了別的可做之事……不,好像也不能這麼說。無論如何,自己的任性都是顯而易見的。
銀河握着媽媽的手,同時身體前傾,向爸爸伸出另一隻手來——大概是想說「爸爸媽媽別吵架」吧。惠介心想:別擔心,爸爸和媽媽不是在吵架,只是爲了今後和睦相處而在商量事情呢。他握住了銀河那汗涔涔的小手。
然後,他用另一隻手向美月打手語:
「過、後、再、說。」
惠介的手語,是和美月初次合作拍攝廣告時學的——那也是兩人唯一一次合作。當時,那家鐘錶廠家研製出一款新式手錶——可作爲聽覺障礙者的鬧鐘,也可作爲視覺障礙者的指觸式手錶,想做一下宣傳,於是就委託他拍攝刊登在報紙上的廣告。美月戴上這款手錶,用手語把廣告詞表達出來。
剛纔,惠介給美月拍久違的手部特寫時,不由得想到: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美月的手始終那麼美,那麼具有說服力。
然而,美月的手指卻沒有做出迴應。她把頭扭向一邊,手中緊緊地攥着吃剩的草莓蒂,鮮血似的淺紅色汁液從指縫間滴落下來。
「你是想讓我也住在這裏?」
美月的聲音有些顫抖,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害怕。她最不能接受的大概就是這一點吧。
「不是……嗯……你願意的話當然最好。不過,我沒打算讓你住到父母家來照料父親,我想在別處租套房……」
美月心想:唉,話題越扯越遠。她真正想問的是關於今後的計劃,而忙於招架的惠介卻只能在局部戰爭中苦苦支撐。
「無論讓我住這裏還是在外面租房,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地方。你說得倒輕巧,可是,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來到陌生的鄉下生活,周圍沒有一個熟人……你知道這有多難嗎?」
惠介嘆了一口氣,說:
「我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
「因爲我就是這樣過來的。」
這句話倒是說得理直氣壯。見美月一臉茫然,似乎沒聽明白,惠介便繼續說道:
「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我十八歲那年來到東京,從此就一直在這陌生的城市生活。當然,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因爲只有在東京,才能上美術學院,才容易找到設計師的工作。東京並不是我的故鄉,我也並不是特別喜歡東京。你還以爲我是滿懷憧憬地來到東京、期盼着一直在東京住下去嗎?」
啊,難道不是嗎?——美月雖然沒說出口,但臉上的表情分明就這麼寫着。
「其實我也不太喜歡鄉下。說實話,我以前一直想着要離開這裏,但這並不等於說我喜歡住在東京。」
而且,也沒有因爲最近在這裏住了一段時間就對故鄉產生眷戀之情。
不過,惠介每天仰望着富士山和那些像侍從一般站在周圍的青山時,看着眼前一大片熟悉的田地時,開車經過波光粼粼的海邊時,都會覺得,這樣的生活纔是理所當然的。
在田裏跳躍的青蛙,割草時像粉末一般從草叢飛起的小蟲,漫山遍野紮根的野草和野花,四處飛舞的蝴蝶,還有醜陋得看不出之後會變成蝴蝶的毛毛蟲……每當惠介眺望着這一切時,都會覺得,這樣的生活纔是理所當然的。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在東京生活十八年了——剛好和他在鄉下度過的時間一樣長。
直至今日,他在東京眺望着沒有山的地平線時,還會感覺到像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畫作。
無論走到哪裏,到處都是柏油路;花草樹木全都是種在院子裏或花盆裏;蟲嘛,只有蚊子和蟑螂。
另外,便利店隨處可見;如果在電視和雜誌裏看見什麼口碑很好的店,也能隨時前往……不知不覺間,已經習慣東京的生活了,捨不得隨便放棄。不過,每次從家中窗口向外望去,看見那些連綿不斷的屋頂時,還是忍不住想要大吼一聲:「這個鬼地方!」
惠介首先考慮的,是銀河的成長環境。
銀河喜歡看《昆蟲圖鑑》,而要看實物的話,則只能去百貨超市——昆蟲都養在那些掛着標價的籠子裏呢。
惠介想讓銀河生長在能經常接觸到大自然的環境裏。當然,不一定非得是「這裏」。只要有土地,有山,最好能看見大海,到處有綠色的風景,哪裏都行。
在自己人生終老之時,希望能在和出生之地一樣的地方死去。但願到時美月也在身邊。
當然,即使住在鄉下,也並不意味着孩子就能自由自在地成長、大人就能無憂無慮地生活(眼下,惠介就時常爲過於密切的人際交往而感到煩惱)。在鄉下生活,可能會失去一些東西,但同時也能得到在東京所不能獲得的東西。
——惠介努力地把這些想法告訴美月。太冗長的部分,則做些簡化;可能會傷害美月這個東京人的自尊心的話語,則儘量表達得委婉一些……然而,越想說明白,舌頭卻越使不上勁,話也說不利索。可是,他還是努力地說着,比之前做過的所有駕輕就熟的設計方案演示都更懇切。
默默地聽着的美月開口了,第一句問的是:
「你這麼想,是因爲業務發展不順吧?」
「啊,不是的。」跟這沒關係吧……也許。
「那之前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呢?」
「其實,以前就考慮過的。」這倒是實話。他曾夢想過:如果業務發展順利的話,就在東京近郊買一套能看見海或山的房子。
「每個人的感覺不一樣。你覺得‘很難適應’的地方,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相反,你覺得‘理所當然’的地方,我卻覺得‘很難適應’。」
「可是,每次外出旅行,你去到那些有山有海的地方,不是經常讚不絕口嗎?上次不也是嘛……」
上次?上次一家三口出去旅行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旅行是旅行。我可沒想過要住到那些風景區去。」
唉,兩人各執一詞。這下可沒轍了。
美月是城裏人,而且是「大城市」裏的人。她父母家雖然是獨門獨院的兩層樓房,但院子和車庫都鋪上了人造石。對於在大城市長大的她來說,泥土屬於垃圾。只要看見家裏陽臺上的花盆裏掉出一丁點泥土來,她就會立刻清掃得一塵不染。她對一切蟲子都十分牴觸,就連銀河那本《昆蟲圖鑑》裏的圖片都不敢看。哪怕是看見一隻小蒼蠅飛進房間裏,她也會拿起殺蟲劑,滿屋子追殺……
美月聳聳肩,那語氣像是做了最大妥協似的:
「既然這樣,那可以在陽臺多種些花嘛。需要什麼?花草、泥土、蟲子,還有呢?」
惠介感覺自己已經理屈詞窮了。他不敢直視美月的臉,於是把目光落在草莓上。
綠色的葉子上有水珠一樣的紅點在爬動。
——這是瓢蟲。
大棚裏,除了授粉蜂之外,是不能讓別的昆蟲進入的。只要一看見就必須立刻殺死。不過,這瓢蟲倒是例外——因爲它們以蚜蟲爲主食。在外面看見瓢蟲的話,反而會放進大棚裏來,可以輔助消滅蚜蟲(但多星的黃色瓢蟲不行——那是害蟲,會吃葉子的)。
此刻,惠介一看見這小紅點,就彷彿看見了希望之光似的。他把它輕輕地放在手心上,就像在保護即將熄滅的火種。
「銀河你看,瓢蟲哦。」
「噢,七星瓢蟲。」
咦,挺了解的嘛,不過應該是頭一次看見實物吧。
「你伸出手來。」
銀河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惠介把瓢蟲放在他手心上。
「噢。」
銀河頓時兩眼放光。
惠介看了美月一眼,意思是說:你看。
惠介心想:當一家子猶豫着不知道該住到哪裏時,就應該選擇能給孩子帶來更多歡笑的地方呀。
「這裏有很多昆蟲哦,瓢蟲、蜜蜂、蝴蝶……」
瓢蟲仰躺着落在銀河手心裏,滴溜溜地翻過身來,六條短腿開始爬動。
這時,銀河突然「啊」地尖叫一聲,使勁揮手,想把瓢蟲甩掉。但那瓢蟲卻牢牢地趴在他手上。
「啊!啊——」
瓢蟲好不容易纔飛走了。銀河連忙把手在短褲上擦來擦去,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很害怕。
咦?難道銀河只喜歡圖鑑和卡片上的昆蟲?銀河是最近這半年纔開始對昆蟲感興趣的。而最近惠介很少回家,所以並不瞭解情況。
美月得意揚揚地轉過臉來。惠介剛想反駁說:「所以纔要讓孩子經常接觸真正的昆蟲,讓他習慣嘛。」美月卻搶先開口了。她像揮動指揮棒似的擺動食指,說道:
「每個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談判失敗。
美月和銀河去醫院探望過爺爺後,傍晚時就啓程回東京了。婆婆挽留說:「吃過晚飯再走吧。」但美月卻拒絕了。
惠介開車送他倆去車站。車內陷入鬱悶的沉默之中。美月問說:「什麼時候回家?」惠介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於是美月就沒有再開口了。
在站臺上等車時,惠介心想總得找點兒話說。但還沒想到要說什麼時,「回聲」號列車就已經滑行到面前了。
車門打開的一瞬間,惠介想到一句:「我下次回去時再商量吧。」可是,一如往常地,美月又搶先開口了:
「隨便你吧,要在這邊住到什麼時候都行。」
一副冷冰冰的語氣。很顯然,她並不是對惠介表示理解,而是表示放棄,不打算去理解了。
銀河向爸爸揮了揮手。但也許是因爲這揮手動作聯想到了瓢蟲吧,他連忙把手放在短褲上擦來擦去。
頗有終結感的發車汽笛聲響起,車門關上了,就好像對惠介閉上嘴巴一樣:我已經對你無話可說。
惠介獨自一人待在像大棚裏一樣溫暖又沉悶的空氣中。
這空氣也太難聞了吧。
* * *
[1] 日本熊本縣的吉祥物。
[2] 日本法律規定滿20歲即爲成年人。各地政府會爲年滿20歲的年輕人舉行慶祝儀式。
[3] 漫畫作品《妖怪手錶》中的必殺技。
[4] 在日本使用很普遍的一款免費通信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