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草莓人生 by 荻原浩
2020-1-4 20:20
從公路拐入鄉間小路,再走一段路,就到父母家了。
惠介在巴士站下車後,推着裝滿了農具的行李箱往前走。這個行李箱是惠介去海外拍攝外景時買的,上面還到處貼着條形碼標籤。它顯然還不習慣這條凹凸不平的小路,一路發出嘎吱嘎吱的不安的響聲。
現在剛過上午九點。惠介還是頭一次這麼早回父母家。前方依然聳立着貌似澡堂壁畫的富士山。
跟往常一樣,大門沒有上鎖。
他朝屋裏喊了一聲。沒人回答。這個時候,母親肯定在外面幹活,不如直接去大棚找她?剛要轉身時,走廊左邊、客廳那半掩着的隔門裏忽然露出個小腦袋來。
「喂,陽菜。」
陽菜看見是惠介舅舅,便甩着長長的辮子,把頭扭向一邊。惠介在電話裏聽說誠子姐母女倆還在,不由得有點擔心:陽菜不用上學嗎?
「陽菜,你媽媽呢?沒人在家嗎?」
陽菜皺着眉頭躲進屋裏去了——那眉頭皺得幾乎能夾住硬幣。這小孩真是的,跟她媽媽生氣時的表情簡直一模一樣。
惠介往那間預製裝配式小屋裏瞅了一眼,看見有穿着粉紅色羽絨大衣的身影在晃動。母親怎麼穿這麼鮮豔的衣服?他正覺得奇怪,仔細一看,原來在裏面包裝草莓的是誠子姐。
誠子姐發現惠介站在門外,便轉過臉來——那眉頭皺得幾乎能夾住兩枚五百日元硬幣。
「唉,你回去以後,我們這邊可忙壞了。」
她兇巴巴地瞪了惠介一眼,隨即目光便轉回堆積如山的托盤和擺得密密麻麻的草莓上。她焦躁地把草莓塞進包裝袋裏——那動作比惠介麻利得多。
祖母竟然也在屋裏——她坐在誠子姐的對面,慢慢地把折下來的草莓莖收在一起。
「歇一會兒吧。」
誠子姐搖搖頭。祖母把收在一起的草莓莖慢慢地扔進塑料桶,然後又咕咕噥噥地說了句:
「歇一會兒吧。」
「奶奶,早啊。」
聽到惠介的招呼聲,祖母瞪圓了眼睛——跟父親的蛙眼一模一樣,然後客客氣氣地點了點頭:
「歡迎啊。」
「我是惠介呀。」
「噢,惠介呀。快去上學吧,不然就要遲到咯。」
大棚裏,母親和進子姐正趴在田壟上。
「嗨!」
戴着漂亮頭巾的進子姐隔着繁茂的綠葉向惠介揮手。靠近這邊的母親也舉起手來打了聲招呼:「嗨!」惠介掃了一眼大棚裏的草莓,發現綠葉叢中的紅色果實好像比上個星期少了一些。
「還真像你說的那樣呀,腰疼得受不了。」進子姐一手按着腰部,站起身來,「我們打算再多買一輛樂樂車。」
背對着惠介默默地忙個不停的母親得意揚揚地說了句:
「DX型樂樂車,帶剎車的。」
惠介把堆在兩人身邊的托盤端起來,發現托盤裏的草莓全是比較小顆粒的。
「我先把這些拿給誠子姐。」
進子姐像揮動指揮棒一樣搖了搖細長的手指:
「不對,得先放進預冷庫裏。」
「噢,是哦。」
「你放到左邊吧。右邊那些是早餐前摘的,讓誠子先包裝。那傢伙手快,我們得不停地傳給她才行,不然她肯定會跑到哪兒開小差去。」
原來自己不在的時候,姐姐們已經把家裏的活兒幹得妥妥帖帖的。這麼一想,自己抱着獨挽狂瀾的決心從東京跑回鄉下來就顯得有些可笑了。
惠介心想:美月可能有些誤會了。其實,自己並不打算繼承父業。只不過,眼看着世代經營至今的家業即將廢棄,如果自己對此負有責任的話(雖然自己不願承認),至少要做到善始善終。
自己只是想爲這祖傳家業送終而已。確實如此。
雖然坐過很多次,但惠介還是開不慣這小卡車。因爲沒有引擎蓋,感覺就像坐着帶輪子的高腳椅在車道上飛奔一樣。母親去醫院探望父親了,惠介替她去貨場送貨。
至於父親的恢復情況,惠介時不時地從兩位姐姐口中聽說了一些:
「現在能吃點粥了。」「今天還吃了布丁。」「能在牀上坐起來了。」「這個星期開始康復療程。」
不過,兩位姐姐還說了這樣的情況:
「父親老是不說話呀。」「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唉,平時就這樣。」「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我們現在不用再聽他訓話了。」
道路前方出現了農協的招牌。貨場設在農協分會裏。惠介是頭一次去,臨行前難免忐忑不安,但母親卻向他揮揮手說道:
「簡單得很,那裏的工作人員會幫忙的。」
開進裏面時,只見寬敞的停車場右邊有一棟大門敞開的倉庫。這裏大概就是貨場吧。據說,這個季節頻繁來往送貨的就只有草莓農家了。此時,除了惠介之外,貨場裏並沒有其他農家經營者。
惠介不知道應該把車停放在哪裏。正猶豫時,站在門口的工作人員向他招手。噢,原來隨便停在門口就行呀。
那個中年工作人員看見惠介從小卡車下來時,露出滿臉驚訝的神情。
「咦,今天不是房代阿婆過來呀?」
「我叫望月惠介,今天替她來送貨。」
「你是她的兒子吧?」
「是的。」惠介取出母親給的經營者票據,像舉着本護照似的,並搶在對方發問之前說道,「我只是向公司請了假,過來臨時幫忙而已。」
「我想也是。你長得挺像你父親的。啊,草莓放在這裏就行。」
天花板很高的倉庫裏,好幾條縱橫交錯的滾輪式傳送帶正運行着。惠介從卡車貨臺上把四袋裝的箱子卸下來,堆放在對方指定的傳送帶入口處。
「不好意思,出貨時要按不同等級分開。」
「噢,好的。」
見惠介慢騰騰的,工作人員看不下去,也開始動手幫忙。
「你父親身體怎麼樣了?」
「託您的福,慢慢好起來了。」
確實如母親所說的「簡單得很」,只需把箱子從卡車上卸下來,放在傳送帶入口處即可。接下來,工作人員就會確認箱子裏的草莓狀況和數量,用傳送帶送到裏面去。這就是名副其實的「流水作業」。貨款也不是當場給,而是過後才轉賬。
等待驗貨時,惠介茫然地看着自家那一箱箱草莓在傳送帶上咣噹咣噹地前進,感覺自己彷彿成了在岸邊捕魚的鸕鶿。
門邊柱子上的顯眼位置用掛鉤掛着一本線裝的閱覽資料——《生鮮蔬果行情》。爲了打發時間,惠介便翻開來看。
裏面有很多用電腦打印出來的表格,表格上標示着作物名稱和等級。空格里那些手寫的數字應該是價格吧。「紅臉頰」一欄上寫着這樣的數字:
3L 310
2L 310
L 290
A 265
B 150
大概是每袋的交易價格吧。
最高等級的3L也才300日元出頭。今天出貨112袋,收入是——
三萬日元左右?
母親說過父親覺得「種草莓有賺頭」。不過,全家人一大早爬起來辛辛苦苦地幹活,掙這三萬日元實在不算多。只相當於惠介設計1頁宣傳冊的酬勞而已。
在草莓旺季的時候,能收穫更多草莓,收成應該略爲上漲。但草莓成本也會增加,而且還要考慮搭建大棚和購置設備的借款利息。
惠介意識到,即便自己成爲繼承家業的孝順兒子,也不意味着諸事順利。
自己一家三口,再加上父親、母親、祖母——僅靠種草莓能養活六個人嗎?
估計夠嗆。
惠介感覺似乎突然從夢中驚醒。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說不清夢見了什麼。
「喂——」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只見門外停了一輛黑色的大貨車。前格柵上的美國汽車標誌閃閃發光。駕駛位上那張曬得黑黝黝的四方臉正盯着惠介。
那個人頭上纏着毛巾——而且像拉麪店老闆一樣纏到眼睛上方,下巴特意留了一撮鬍子。惠介擔心是不是自己破壞了這貨場的規矩,慌慌張張地朝自己停放小卡車的地方望去。
「你是望月惠介吧?」
咦,他是誰?
那人下了車。坐在大貨車駕駛位上時,看起來塊頭很大,但走下車來,還是比稍高於一般人的惠介矮了不少。不過,透過那件軍用夾克一般的工作服,也能看出他的體格十分健壯。
「你是北中的望月惠介吧?是我呀。」
頭巾男臉上露出像貓威嚇小動物一般的笑容。
「嗯……」
惠介委婉地報以微笑。但對方卻沒說話,似乎不打算自報家門——那意思大概是說:「你好好想想我是誰!」惠介看着頭巾下那雙目光炯炯的大眼睛,心想:難道是以前讀北中時的同學?有這樣一號人物嗎?
「好久不見咯。」
頭巾男一開口就露出牙齒。牙齒不算很白,並沒能和黑皮膚互相映襯。右邊門牙有個豁口。
噢,想起來了。
「你是瓦斯?」
「嗯。」
「瓦斯」是惠介初中二年級時的同學,姓菅原,名字嘛……忘記了。
「……你變了呀。」
「是嗎。」
瓦斯裝糊塗似的摸着下巴的鬍子。看樣子,他應該聽過無數次類似的話,而且已經習以爲常了。
「瓦斯」這個綽號,並不是把「菅原」的「菅」字倒過來念[1],而是來自「蘆筍[2]」。讀初中時,他個子瘦小而皮膚白皙,手腳看上去很像白蘆筍,所以被大家叫作「瓦斯」。
瓦斯不擅長運動,一到上體育課、午休踢足球時就很窩囊。而且他性格內向,不愛說話,所以理所當然地成了班上那些壞學生欺負的對象。
而現在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卻和從前判若兩人。哪裏還是從前的瓦斯,分明變成BOSS了嘛。就算兩條胳膊上畫滿文身也毫不奇怪。
「你才變樣了呢。以前好像吊兒郎當的呀,現在繼承家業了?」
「繼承家業?啊,沒、沒有。唉,發生了很多狀況,說來話長……」
對方其實並沒有問這麼多,他只是大大咧咧地向工作人員說了聲「早呀」,就沒再搭理惠介,顧自回到大貨車上,打開貨廂,輕輕鬆鬆地抱起堆得幾乎高過人頭的箱子走過來。
——是裝着草莓的箱子。
他把箱子咚地放在傳送帶上,返回貨車上,然後又搬了一大摞箱子過來,咚地放下。
咚。
咚。
搬了一摞又一摞。到底有多少箱呢?
聽說父親每次送草莓到貨場時都是開小卡車來的,下雨天時還特意支起車篷——這大概是出於自尊、願望和虛榮吧。其實,就家裏這點兒出貨量,和母親兼用一輛小車就足夠了。
而瓦斯的大貨車上,似乎還有很多箱草莓。
瓦斯送過來的草莓品種是「章姬」,比「紅臉頰」稍細長些。雖然都是紅色,但色調卻略有差別。如果用平面設計的調色術語來說,假設紅臉頰是「M(紅色)100%+Y(黃色)80%」的話,那章姬就是「M100%+Y50%」。這種比較沉靜的紅色在日本畫的顏料中很常見。
瓦斯最後小心翼翼地從貨車上卸下來一大摞箱子,裏面裝着比標準尺寸更大顆粒的草莓——這些應該能賣高價。
全部加起來應該超過100箱吧。一箱4袋,那總共得有400多袋,可能接近500袋。
這時,瓦斯向茫然呆站着的惠介走過來,一邊揉着自己的肩膀一邊說道:「每天都出這麼多貨,真累人。」這話怎麼聽都感覺像在炫耀似的。說完,他還得意揚揚地衝惠介笑了一下。
「哎喲,總算搬完啦。今天還算少的,比平時輕鬆些。」
惠介知道,瓦斯是爲了聽到讚美之詞才故意說這話,於是偏偏就不說。
「你家裏種的是紅臉頰吧?」
「嗯。」
不過,父親好像預訂了章姬的母株,準備下一季開始種。
「改種章姬吧。最近流行種章姬呢。」
「唉,我只是臨時幫忙的,我父親不是病倒了嘛……」
瓦斯從空軍飛行員服裝似的工作服裏掏出一支駱駝牌香菸,點上火。他好像並沒在聽惠介說話,只是盯着遠處,被煙燻得眯縫着眼睛,喃喃說道:
「不過,章姬很難種的。」
惠介心想:他雖然外表變了,但本質卻沒變,仍然是個不受歡迎的傢伙。讀初中時,瓦斯在教室裏沉默寡言,是因爲沒人愛跟他說話。偶爾跟別人說話時,他會先準備好一套說辭,而且淨是說關於自己的話題。
這時,寂靜的貨場裏響起了《粉紅三葉草Z》的鈴聲。瓦斯從工裝褲口袋中掏出手機,不耐煩地咂了咂嘴,隨即語速飛快地對着手機說起話來,似乎是在安排工作。
惠介揮了一下手,準備離開時,瓦斯用下巴和肩膀夾住手機,朝他擺了擺手。
「等一下,這個給你。」
瓦斯用食指和中指從口袋裏夾了一張紙片出來,遞給惠介——是印有草莓圖樣的彩色名片。
菅原農場
副總經理 菅原豪
「下次有空過來玩呀。」
說完,瓦斯又講起電話來,同時眨了幾下眼。惠介還以爲他眼睛裏掉進了灰塵,隨即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在向自己使眼色。
就個人來說,惠介並不想跟瓦斯套近乎,但卻很想去他的農場參觀一下,看看是什麼樣的大棚,怎樣栽培,怎樣經營,才能一天收穫500袋草莓。
離開貨場之後,惠介決定順便去一趟醫院。
——他想和父親說說話。以前每年回鄉下的時候,父子倆也很少說話。但現在卻有很多話想說。
其中一件事是「母株圃場」。
惠介用智能手機查過「圃場」這個詞,結果跳出一個很直白無趣的解釋來:「種植農作物的所有場所。」
是農業方面的術語嗎?但記憶中父親以前好像沒有提過這個詞呀。在家裏時,父親很少談農活的事;要出去幹活時,即使打招呼,也只是說句「我去田裏」「我去看看大棚」而已。
話說回來,專業術語大都如此——現場的人員反而很少用。在廣告設計行業也是這樣。喜歡說那些正兒八經的術語的,並不是廣告製作人(他們連「廣告製作人」這個詞都覺得不好意思說),而是那些剛讀完一兩本廣告製作入門書的新客戶或剛進公司的新員工。
雖然知道了「圃場」是什麼意思,但父親到底想把哪塊地作爲培植母株的圃場卻仍然還是個謎。
惠介問過母親,但母親也是稀裏糊塗的。
「去年?哪裏來着?在大棚右邊?不對。左邊?不,還是右邊吧?後來好像又轉移到別處去。而且,你父親還說過今年還要再改地方。除了他,誰知道要種在哪裏呀。」
當然,令惠介感到發愁的,其實還有更根本的問題:
自己有必要弄清楚圃場在哪裏嗎?自己已經打定主意要幫忙完成今年的收穫,但下一季呢?自己還要繼續管嗎?
如果今年收穫完就歇業的話,是不是應該趁種苗公司還沒把母株送過來取消預訂呢?還有,搭建一座新大棚的設備投資也應該取消吧?可是,萬一父親奇蹟般地痊癒了呢?這種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如果這樣的話,那他明年就沒有活兒幹,家裏也沒有收入了。
惠介心想:今天去醫院不僅僅是探病,而是要徹底弄清楚父親究竟是否可以痊癒。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肩負着農家長子的責任。但令人感到諷刺的是,等自己終於意識到的時候,或許一切都即將結束了。
惠介把小卡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裏,走進醫院大門。他一直在發愁:
怎麼跟父親開口呢?
「現在我可以幫忙照看草莓。下一季暫時歇業吧。」——唉,說得這麼委婉,給人留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反而很殘酷。不如干脆說:「就你這身體狀況,不可能再繼續務農啦!」
這樣的話,自己能說得出口嗎?
但願父親今天也一直沉睡不醒。
病房裏沒見到母親和進子姐,卻看見一個圓乎乎的背影。背影雖小,卻像屏風巖一樣筆挺。
「早。」
惠介戰戰兢兢地打了聲招呼。那人把圓乎乎的背部和圓臉轉了過來——原來是剛子姐。
剛子姐一看見惠介,那雙玩具熊似的圓溜溜的眼睛頓時放射出凌厲的目光,就像伯勞鳥把獵物串掛在樹枝時的眼神一樣。剛子姐大概還在爲惠介沒跟她打招呼跑回東京一事而生氣吧。
「小聲點兒。父親睡着了。」
剛子姐朝休息室方向揚了揚下巴。惠介心想:又要開始訓話了嗎?真煩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剛子姐比生氣時沉默不語的父親更可怕。
剛子姐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噘着嘴。她一定積攢了滿腹牢騷,就像冬眠前的松鼠儲備了許多食物一樣。
「我說你呀……」
「什麼事?」
惠介不由得緊張起來。
剛子姐噘起嘴,扣動了機關炮的扳機:
「你的工作室接不到活兒嗎?」
子彈嗖的一下穿透了惠介的胸膛。
「……也不是啦,只是現在剛告一段落,或者說,暫時清閒一點兒……」
惠介閃爍其詞地搪塞着,同時感覺從頭到腳被對方那伯勞鳥似的目光掃視得體無完膚。
「你的車呢?這次又沒開車回來嘛。」
惠介支支吾吾,不想告訴她說車已經賣掉了。
「美月應該不用開車的。她好像沒有駕照吧。」
剛子姐簡直就跟法庭上的檢察官一樣。雖然外貌酷似母親,但性格卻截然不同,比母親要敏銳十倍。
「我聽誠子說了喲——你回到鄉下來也很少用手機,最多也就偶爾打個電話回家。」
聽剛子姐這麼說,惠介立刻想到了「業務聯繫一般都發郵件」的藉口,但恐怕很難矇混過關吧。不知爲什麼,在年長八歲的剛子姐面前撒謊時,表情或聲音總會一下子就露餡。
「你的工作室情況怎樣,你打算怎麼辦,那是你的自由。不過……」
剛子姐停頓了一下,把圓臉中的眼珠瞪成了三角眼。
「你要是因爲手頭的工作做不下去就想回來繼承家業的話,那也太自私了吧!」
「啊?」
「我可不能由着你胡來。雖然你是家裏的長子,但怎麼說也是排行老四呀。」說到「排行老四」幾個字時,剛子姐特意加強了語氣,目光也變得更加凌厲,「咱家的房子和土地是大家的。」
「慢、慢着……」惠介想反問說:你不會以爲我想繼承家裏的土地然後拿去賣掉吧?但卻插不了話。論口才,他當然不是剛子姐的對手。
「我會守護這塊土地的。說不定會讓大輝繼承。」
——大輝是剛子姐的長子,現在正讀高中一年級。
惠介一時愣住了,脫口而出道:
「這不可能吧。」
兩年前正月回來那次,惠介還看見大輝一臉鬱悶地撫摸着自己的長髮,說什麼「要當音樂人」呢。——按當地一貫的中學校規,剛進校時,體育老師會給男孩子剪成光頭。
「要不就拓海也行。」
——拓海是她的二兒子,纔讀初中二年級。
「我家那位退休以後可能也會務農。」
惠介心想:說不定是她丈夫佐野慫恿她這麼說的。上週他們姐弟幾人在醫院見面時曾提到農業繼承人的話題,可能剛子姐回去後無意中向丈夫嘀咕了幾句吧。
剛子姐的丈夫佐野在信用社上班,對錢的問題很敏感,很會打小算盤。上次在醫院碰見時,他就開口閉口老是談錢,比如說「醫療保險積分」如何,雙人間要多交多少「差額病牀費用」,等等。
姐弟幾人帶家屬一起在外聚餐時(原來曾經也有過這種時候),佐野總是自告奮勇當組織人,最後結賬時精打細算到分毫不差,然後按人頭攤派費用——對他家兩個正能吃的兒子和當時還是嬰兒的銀河都一視同仁。美月當時憤然說道:「怎麼能這麼算呢?」
「大輝更適合一點兒吧。他特愛吃番茄。」
剛子姐似乎夢想着讓大輝放下吉他,扛起鋤頭。
「慢着,慢着。」惠介在剛子姐面前擺擺手,想讓她先冷靜一下。
「剛子姐,你知道現在父親的大棚裏變成什麼樣了嗎?」
「當然知道。比你更清楚呢。」
「現在已經沒種番茄了,全都種了草莓哦。」
「……這我知道。我還拿了些他們不要的回去打成草莓醬了呢。」
惠介心想:唉,本以爲剛子姐家住附近,應該比較瞭解情況,誰知道她竟然漠不關心。現在說要守護房子和土地,而當初悅子伯母說想招個上門女婿,給她提親時,她卻飛也似的逃跑,然後和公司裏的同事佐野結婚了。看來,她比我更自私吧。
「今年的草莓打算怎麼辦呢?明年呢?母株圃場呢?要是大輝適合的話,早點兒讓他過來吧。你打算讓他高中輟學,來幹這個嗎?或者,讓佐野上班時抽空過來幫忙?」
見剛子姐似乎想說什麼,惠介又補上一句:「沒有報酬,他肯來?」於是,剛子姐就噘起嘴,沒有再吭聲。惠介在爭論中讓剛子姐閉嘴,這可能還是頭一回。
「我只是想着怎麼處理眼下這些草莓,從來沒打算過要關掉工作室回來繼承家業什麼的。」
「那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呢?」
到底打算怎麼辦,其實惠介自己也不清楚。
答應了剛子姐提出的「姐弟四人一起商量」的要求之後,惠介自己回到了病房。父親好像還在睡夢中。
父親頭朝着這邊,頭頂的頭髮變得稀疏了很多。之前,父親的頭髮雖然白髮很多,但卻很茂密。正是因爲這一點,才讓惠介相信自己遺傳了不會謝頂的體質,而且還經常向別人吹噓。
此時看着父親稀疏的頭髮,惠介自己也變得擔心起來,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頭頂。確實,最近兩三年經常掉頭髮。也許是因爲靠自己獨力經營的精神壓力太大,從而導致髮根毛囊受損吧——我也是,父親也是。
看見父親睡得正香,惠介着實放下心來。因爲他還沒想好怎麼向父親開口。而且,拜剛子姐所賜,他原來沒有意識到的關於繼承、關於土地的麻煩事現在也浮現出來了。
農家真是夠麻煩的。
爲了不吵醒父親,他壓低嗓門說道:
「父親,我是惠介呀。」
雙人病房裏,另一張牀仍然空着。惠介心想反正沒人聽見,於是就向睡着的父親說起牢騷話來:
「務農真的很辛苦,自己不試一下的話是不會明白的。以前我說過一些冒犯的話,對不起啦。」
讀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很多親戚在家聚會時,有人說了一句:「惠介也得趁早學做些農活咯。」惠介當場回了一句:
「我纔不做這個呢,一點兒都不好玩。」
不知道父親聽了這話是怎樣的表情——惠介當時害怕得不敢擡頭看。
後來,惠介宣佈說要考美術學院時,說了這麼一句:「我想做能充分實現自己價值的工作。」醉醺醺的父親大發雷霆地朝他怒吼,但因爲口齒不清,聽不清在吼些什麼。惠介也記不清當時是自己趁父親喝醉時宣佈的,還是父親聽他宣佈這事之後才喝醉的……
看着父親那已經隱約呈現出「地中海」形狀的頭頂,惠介又道歉似的說了一句:
「其實沒有一樣工作是輕鬆的。正因爲不輕鬆,所以才叫工作呀。」
說出這麼感慨的話來,連惠介自己也覺得怪難爲情的,一個人在病房裏紅了臉。
「今天先這樣吧,下次再來。見你一面就回去。」
惠介把身體擠進窗邊牆壁和病牀之間的狹窄縫隙裏,想看看父親的睡臉。
——父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似乎並不是剛剛睡醒,也沒有睡眼惺忪之態。連癱瘓的左邊的眼睛也忽閃了一下。右邊的眼睛則像往常一樣炯炯有神,把惠介的面孔一下映入眼裏。
父親歪曲的嘴脣邊發出了老貓呻吟似的聲音:
「喲——」
哎呀,剛纔說的話都被他聽到了!只見父親能活動的那半邊嘴脣微微翹起。惠介心想:莫非是腦梗塞後遺症的抽搐?不,應該是在微笑吧。只不過很少看見他笑,不太敢肯定。
「我是在開玩笑,開玩笑啦。」惠介想走到病牀另一邊,但身體卻卡在牆壁和病牀之間,邁不開步子,「我只是想,多說些鼓勵的話,這樣你可能恢復得快一些……」
父親又翹起半邊嘴脣。
但願那只是抽搐。
父親舉起能動的右手,伸了伸手指。
「水。」
水?惠介拿起牀頭櫃上的鴨嘴壺,父親點了點頭。
病牀已經調節爲便於起身的角度。惠介把水壺遞到父親嘴邊。父親像烏龜一樣伸出青筋暴露的脖子,噘起嘴脣湊到壺口。
嗞嗞。
彷彿嬰兒吃奶一般,嘴巴蠕動着,吮吸着奶——哦,是水。
嗞嗞,嗞嗞。
雖說生病沒辦法,但作爲兒子,惠介看見父親這樣,不免感覺有些尷尬。
惠介心想:我得堅強起來。讀高中時,當我下定決心要考美術學院後,每次碰見父親都是戰戰兢兢的,非常害怕。直到去了東京,每次回鄉下時還是儘量避免跟父親單獨接觸,以免他提出繼承家業的事……想想自己竟然對眼前這個巨嬰如此害怕、牴觸,不禁感到有幾分可笑。
惠介本想就這麼回去的,但一看見父親嘴裏塞着壺嘴,頓時想:不如趁這時機說出來?
「我現在正幫忙摘草莓,剛去了一趟貨場。」
父親一邊嗞嗞地吸着水一邊像個小孩子似的連連點頭。
「這一季的草莓我會幫忙處理的,做到五月吧。然後,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嗞嗞。
父親的嘴巴鬆開了壺嘴,隨即像一邊漱口一邊進行發聲練習似的說道:
「謝謝。」
啊?
父親說什麼?
謝謝?
他是指水壺還是草莓?無論指哪個,都很久沒聽父親說過這個詞了。至少惠介離家之後一次都沒聽過。
不會吧,父親跟我說謝謝?
別來這一套呀,我會不知所措的。
(我,反抗——父親,生氣)
這纔是咱父子倆長年以來的習慣模式,別隨便改嘛。還是像原來一樣好了。
惠介朝父親看了一眼。父親只是像黑猩猩似的噘起鬍子拉碴的嘴脣,叼住壺嘴,並沒問什麼。惠介也沒繼續往下說了。
正喂父親喝水時,護士進來了。
「望月先生,換尿片咯。」
護士向卡在牆壁和病牀之間的惠介直眨巴着眼睛。
「噢,我現在就出去。」
惠介本來是想向父親告辭的,結果卻感覺自己彷彿被下了最後通牒,被趕出門外似的。
自從這次惠介回鄉下以來,去貨場送貨就成了他的任務。過了一個星期,今天,他還是開着小卡車去送貨。今天的出貨量是228袋,就這段時期來說算不錯的了。惠介和進子姐負責採摘,母親和誠子姐負責包裝。
在貨場卸下草莓之後,惠介用手機打電話回東京——不是打給每晚都會通話的美月,而是打給那個找他設計宣傳冊的廣告製作公司。後來對方一次也沒聯繫過他。他想知道接下來的工作怎麼安排。
惠介撥通總機號碼,說明來意之後,電話轉接到了公司總經理處。
「噢,望月先生呀,你是在出差地打電話過來吧?去了國外拍攝外景?」
「不是,在國內。」
「關於那個項目呀,現在暫時在等客戶那邊的答覆。催你催得越急的客戶,回覆往往是最遲的,對吧。問題?沒有沒有,沒什麼問題。嘿,我果然找對人了,你的工作效率就是高。」
效率高?爲了回鄉下,確實是提前完成了,但並沒有偷工減料,設計效果應該還是不錯的。難道連句評價都沒有嗎?
「我還有其他業務想委託你呢。眼下確實是缺人手,真沒轍。」
這些活兒,大概讓誰做都無所謂吧。唉,算了,看來我暫時可以專心對付草莓了。
離開貨場之後,惠介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把小卡車開往了別處——離父母家不遠但卻很陌生的地方——
瓦斯的農場。
這一帶比惠介父母家更接近市區,建築物也比較多,但菅原農場從遠處看去就十分引人注目。
沿路有一大片延綿不斷的三角形棚頂的塑料大棚,是用鋼筋搭建的,比惠介父母家的大棚結實許多。厚實的塑料膜冷冰冰地反射着正午的陽光,看上去不像農場,倒像是什麼工廠似的。
惠介在大棚之間的空地上停下車。剛纔在貨場聯繫瓦斯時,瓦斯爽快地說:「歡迎歡迎,你願意的話現在就過來吧。幾分鐘能到?」但現在並沒看見瓦斯出來迎接的身影。
於是惠介就下車先看看附近的大棚。
大棚裏的光景,和父母家的大棚簡直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草莓是懸浮在半空中的。
大棚裏到處立着支柱,支柱上託着像大水槽一樣的容器。草莓就種植在裏面。離地面一米高的地方,枝葉繁茂,果實累累。
——這叫「高架栽培」。
按《草莓白皮書》所說,專業草莓農家的栽培方法主要分爲兩種:一種是父親採用的傳統的「土耕栽培」,還有一種就是「高架栽培」。
大棚裏有個人影,不是瓦斯,而是一箇中年女人。她正站立着採摘草莓、摘除莖蔓。惠介恍然大悟:對呀,用這種栽培方法的話,母親就不會腰痛,不會整天咒罵那輛破爛的樂樂車了。他從大棚門口探進頭去,打了個招呼:
「你好,我叫望月。阿豪在嗎?」
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喂。」
正是瓦斯。上次纏在頭上的白毛巾,今天變成了黑毛巾。額頭正中間有個耐克標誌。毛巾很乾爽,像是剛剛纏上去的。
剛踏進大棚半步的惠介轉過身來。這時,瓦斯那張滿不在乎的笑臉忽然耷拉了下來。
「你行行好吧,大棚門打開了就得關上。不關的話,溫度和溼度會改變的。如果讓害蟲進去了怎麼辦?」
「啊,對不起。」惠介連忙把門關緊,併爲自己缺乏專業意識而感到羞愧。
「那就拜託你了,阿望。」
阿望?這是惠介讀中學時的綽號,但瓦斯並不是他的朋友,從沒這麼叫過他。
「進去看看吧。」
說着,瓦斯把門拉開到僅容身體通過的寬度,自己快步走進大棚裏,隨即在惠介眼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似乎是在向他演示進入大棚的正確方法。確實,種草莓需要注重各種細節。惠介不由得感到佩服,但同時又有些惱火。他也把門打開三十釐米左右,側着身子迅速走進大棚裏。
裏面的溫度比父母家裏的大棚稍高一些,但也沒覺得很悶熱。當然,也不冷。溼度也感覺剛剛好。別說草莓,就是人待在裏面也感覺挺舒適的,像是既不用開冷氣也不用開暖氣的溫和環境一樣。
授粉蜜蜂撲面而來——噢,不是蜜蜂,比蜜蜂體形更大,而且是黑色的。惠介嚇了一跳,連忙揮手驅趕。瓦斯斜眼看着他,哼地冷笑了一聲。
「這叫黑丸花蜂。我們家用的全是這種蜂。它們和蜜蜂不同,就算氣溫寒冷、天氣惡劣時,也會一大早就到處飛舞。而且因爲塊頭大,能採集的花粉量也不一樣。比蜜蜂好用多了。」
「黑……丸?」
要是帶了筆記本來就好了。惠介連忙掏出手機,把這種蜜蜂的名字輸進去。
瓦斯停頓了一會兒——應該是在等惠介輸完字吧,隨即補了一句:
「不過很貴哦,一隻要600日元左右。」
這話應該帶有炫耀的意思。可惜惠介根本不瞭解蜜蜂的行情,所以並沒有表示驚歎。
瓦斯忽地轉過身,在架臺之間的通道穿行。惠介連忙跟上前去。架臺之間的間距很寬,草莓的果實垂到了惠介的腰部以下——對自己來說太低了,不過要是母親種的話還可以再低一些……走着走着,惠介不由得考慮起來。
瓦斯走得很慢,步子又小,似乎是有意向惠介展示大棚內部有多寬敞。
實際上,確實很寬敞。通道兩側的紅紅綠綠的草莓像公路綠化帶一樣延綿不絕。放眼望去,一排排繁茂的枝葉彷彿是一片波濤洶涌的海洋。面積應該比惠介的大棚——噢,不,比惠介父親的大棚大三四倍吧。棚頂也要高得多。
終於走到盡頭。瓦斯回過頭來,像歌舞伎演員向觀衆席拋媚眼似的環顧大棚,得意揚揚地微笑道:
「歡迎來到菅原農場。」
他的鼻子翹得老高,雙眼在惠介的臉上搜尋着「讚美」二字,同時還補了一句:
「不過,也就3600平方米而已啦。」
惠介心想:你不是想聽到我的讚美之詞嗎,那我就偏偏不說。看來,這傢伙的性格一點兒都沒變,仍然還是像中學時在教室角落等着別人跟他說話一樣。他雖然沉默寡言,但卻默默地在心中積攢了自吹自擂的話。一旦我隨口誇他兩句,那可就完蛋了——他準會沒完沒了地吹噓自己,或是炫耀一些無聊的學識。這傢伙真討厭!
「這是二號大棚。」
「哇」是不能說的。「……也就是說,還有另外一座跟這個一樣大的大棚?」
瓦斯那得意揚揚的眼睛,霎時間變成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玻璃球。
惠介想起來,剛纔停車時左手邊還有另外一座比較小的大棚——跟父母家的大棚差不多大,不知爲什麼側面的PO塑料膜高高地捲了起來。於是他就問道:
「一號大棚,是不是就是指旁邊的那座?」
瓦斯沒有回答。惠介又繼續問道:
「那座爲什麼敞開着呢?用來做什麼的?」
他並不是想故意問倒對方,而只是覺得好奇而已。
應該不是廢棄沒用的。剛纔還偶爾瞥見裏面有綠色影子,好像也是草莓。
「師傅,請教一下。」
惠介只是打趣而已,沒想到正扭頭顧自摘莖蔓的瓦斯卻得意起來:
「那裏是用來培植母株的圃場哦。」
母株圃場!——惠介之所以來到瓦斯的農場,主要就是想問這事。
惠介想跟父親說「草莓種完這一季就不再種了吧」,但卻沒能說出口,就這麼一直拖着。結果,收到了種苗公司發來的通知,說過幾天就會送母株過來。問說能不能取消預訂,才知道要比預定交貨期提前三個月提出才行——早就過了這時間。
既然送來,總不能置之不理。索性現在先培植母株,然後寄希望於父親能奇蹟般地痊癒吧。他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到。
「種植母株爲什麼要敞開大棚呢?」
「你連這都不懂,還種什麼草莓呀。」
「我都說了自己只是臨時來幫忙的嘛。師傅,這是爲什麼呢?」
這一下,高談闊論頓時滔滔不絕地涌來。
惠介把對方自吹自擂的部分過濾掉之後,把關鍵的要點串聯起來,就是下面幾點:
1. 母株必須在通風的環境下培植;
2. 適當經受寒風的話,秧苗會成長得更茁壯;
3. 但不要淋太多雨;
4. 只要能滿足以上幾個條件的話,母株圃場設在哪裏都行。
惠介把這些要點輸入手機時,突然回過神來:咦,我怎麼已經着手準備培植母株了?
「我用的是自家培植的母株。至於其他農家是怎麼做的,我就不清楚咯。」
「待會兒讓我也參觀一下圃場吧。」
「你還不如看看高架栽培呢,不打算了解一下嗎?你家裏還在用土耕栽培吧?趕緊改成高架栽培呀,這是現在的發展趨勢哦。」
惠介確實對此也很感興趣。考慮到父親能稍微活動了,而母親又患腰痛,也許高架栽培是他們維繫農家經營的唯一希望了吧。然而……
瓦斯似乎看透了惠介猶豫不決的心思,說道:
「不過,初期投資要花挺多錢的。」
想想也是。那些栽培架是用結實的金屬管搭建的,而每一列都鋪設着帶有閥門和儀表的管道設備。不用問都知道,施工費用肯定不便宜。
「泥土也得花錢。」
「泥土?」
種植草莓的容器用白色的地膜覆蓋着,看不清具體形狀,但底淺得驚人。一串串草莓伸長出來,有的甚至垂到容器下方。用這麼少量的泥土能種得起來嗎?——當然,現在已經不必懷疑,因爲一串串紅色的果實已經映在眼裏。草莓株之間的間隔比惠介父母家的更密。
「確切地說,這並不是泥土,」瓦斯用雙手把地膜間的縫隙拉開,露出紅褐色泥土一樣的東西,「這是椰子殼。我這裏的培土全都用這個。對了,這是斯里蘭卡出產的喲。」
「哇……」
瓦斯迫不及待地等着惠介的讚美,兩隻耳朵豎得高高的,幾乎從毛巾上鑽出來。雙眼閃閃發亮,就好像貓看見了貓糧似的。
「……是斯里蘭卡出產的呀?」
「是的,100升就要2500日元。」
「哇……」
「嗯?」
「……我剛纔留意到一件事。」
「什麼事?」
惠介指着在大棚裏幹活的那個女人:
「她是你的太太?」
瓦斯的雙眼立刻變成了深灰色的玻璃球。一旦被問到自己不感興趣的話題,他就會立刻把自己封閉起來——和中學時比起來一點兒都沒變。
瓦斯連連撇嘴:
「切,切,你饒了我吧。那是來做鐘點工的阿姨。」
噢,竟然還僱了工人。
採用高架栽培的話,應該能減輕負擔,但草莓的打理和收穫同樣還是需要人手勞動,不可能飛躍式地提高速度。
「僱了多少個人呢?」
「嗯……」瓦斯仰望棚頂,用手指敲了敲額角——這手勢分明就是爲了讓惠介產生崇敬之情,以爲人數多得數不過來。「嗯……大都是鐘點工,上午和下午人數也不同。每週三還要輪換。這樣算下來的話,一個星期總共多少人次呀……」
誰問什麼總人次嘛。「告訴我實際有幾個人就行。」
「四個人。」
「那算上你和你的家裏人的話,總共多少人呢?」
瓦斯的眼睛又變成了玻璃球。其實惠介只是單純想了解從業人數,但瓦斯卻想歪了,以爲他想旁敲側擊打聽自己結婚沒有。
惠介心想:誰管你結婚沒有呢。不過,答案已經是不言自明瞭。
瓦斯沒有回答,自顧自沿着大棚一邊的通道往裏走。惠介緊跟上去。瓦斯穿着件用來當工作服顯得過於時髦的夾克衣。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喂,阿望,我跟你說,由自家人包辦所有活兒的想法已經過時了喲。」
惠介知道瓦斯是想岔開話題,但這話本身並沒有錯。不僅草莓農家,如今所有的農家都是如此吧。
惠介父母家也一樣。不管是以前種水稻、種蔬菜,還是現在種草莓,父母每天從早忙到晚,所有活兒都是親自動手做,然而收入卻比工薪族的平均水平低得多(雖然自己種糧食可以節省部分伙食費)。結果,父親就累倒了。
不過,要僱用工人經營農場的話,需要土地,還需要資金。付給工人的佣金也不是一筆小數目。瓦斯建設這個農場的資金到底是怎麼籌措來的呢?
和入口處方向相反的大棚內部,用PO塑料膜隔開了一個單間。瓦斯得意揚揚地朝那邊揚了揚下巴。
「這是控制室——菅原農場的中心。」
菅原農場的中心雜亂而邋遢。狹長的室內擺放着許多大桶。有個男人正抱着一袋肥料倒入其中一個桶裏。他頭上纏着和瓦斯類似的那種拉麪店毛巾,但並不像瓦斯纏得那麼低,可能是農場規定了工人應和僱主保持一定的差距吧。
那人對走進來的惠介看都沒看一眼。瓦斯撇了撇嘴,說道:
「來了客人,還不打聲招呼。」
「你好。」
惠介心想:這人應該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年輕,這張面孔好像在哪裏見過。
「水和肥料就是從這裏輸送的。」瓦斯指着身後的控制板說道,「這是自動管理肥料用量和濃度的設備。那臺是天窗開閉裝置。」
控制室門口擺放着辦公桌和扶手椅——和周圍那些燻黑的器材有些格格不入。桌上放着一摞農業器材說明書和農協發的資料,上面像鎮石似的擺着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像重症監護室裏的監視器一樣顯示着曲線圖。
瓦斯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慢慢地在辦公桌前坐下,盯着屏幕,喃喃自語。惠介心想:他無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讓我問「這是什麼」罷了。
「這是什麼?」
「噢,你說這個?大棚裏的溫度、溼度、二氧化碳濃度、日照量等都用它進行管理。還有,它還會記錄不同條件下草莓的生長情況,建立一個數據庫。種草莓嘛,就是個反覆試驗的過程。」
「哇……」真厲害。中學時的瓦斯,雖然費盡心思跟人搭話,卻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當他長大成人後,卻不斷地充電學習——爲了工作,只能如此。
瓦斯盯着電腦屏幕,大大咧咧地向那個工人下命令:
「忙完手頭上的,就做葉面施肥吧。今天輪到噴灑‘阿米西達’,別像上次那樣弄錯了喲。」
「好的。」
那個高個子男人彎着腰向外走去。惠介還是覺得這張面孔似曾相識。瓦斯大概看出了他的疑問,朝那人的背影揚了揚下巴:
「他名叫土屋,讀北中時比我們低一年級。」
噢,沒錯,是中學時的學弟,雖然以前不知他叫什麼名字。那雙乖戾的狐狸眼仍然跟從前一樣。當時,他是那羣壞孩子當中的一員。受氣包瓦斯好像也曾經被這位低一年級的學弟使喚來使喚去。
「他說要去做一番大事,就上東京去了。結果也沒混出什麼名堂,前年回到鄉下。他父親跑到我這裏來,哀求說:‘能不能讓我家兒子跟着菅原副總您鍛鍊一下?’我實在沒辦法,所以才僱了他。」
瓦斯點上一根菸,朝電腦屏幕吐出一口煙。
「總以爲一去東京就能改變命運、能混出名堂來。這是大錯特錯的。如果自己不改變的話,到哪裏去都一個樣。阿望,你不覺得嗎?」
瓦斯那被毛巾遮住一半的眼睛似乎在說:「你也是這種貨色。」
惠介本想回一句「我不覺得」,但還是忍住了——對方說的這番話並沒有錯。
走出控制室後,瓦斯用睥睨王國似的眼神環視大棚,然後回頭對惠介說道:
「有什麼收穫沒有?」
這話似乎是在暗示說:事情(向你展示我的小王國)已經辦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真厲害啊!」
惠介一直忍住不說的話終於脫口而出。
瓦斯的表情立刻變得像被人撫摸着脖子的貓一樣愜意。他移開視線,裝作在專心摘莖蔓。
「其實也沒什麼厲害的啦。這裏已經逐漸城市化了,土地能賣大價錢。我父親說,如果我不繼承農業的話,他就要用來建公寓。所以我們就賣掉了一半土地,把錢投到農場來。」
他一邊扭扭捏捏地擺弄着手裏的莖蔓,一邊繼續說道:
「我又不是退休的老頭老太,經營公寓那算啥工作呢。人生嘛,還是要拼一下的,不然多沒意思啊。」
惠介感覺到,這是今天頭一次——不,是瓦斯有生以來頭一次說出自己的心聲,而不是宣讀事先打好腹稿的作文。雖然瓦斯有令人討厭之處,但他確實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惠介感慨地說道:
「你果然變了呀。」
「是嗎?」
瓦斯撓了撓纏着毛巾的腦袋。在這瞬間,他竟然像個小孩子似的面露靦腆之色。他從栽培架摘下一顆草莓。
「你吃一顆試試。味道和紅臉頰不一樣。」
瓦斯遞過來一顆熟透了的、大顆粒的章姬草莓。惠介對章姬草莓早有留意,所以之前試吃過。在東京,章姬不太出名;但在當地的超市裏,章姬可是能和紅臉頰分庭抗禮的。章姬草莓酸味較少,清甜可口,能讓人聯想起桃子或梨子等水果的味道。
瓦斯種的章姬草莓又是什麼味道的呢?惠介先咬了一口草莓尖兒——這是最甜的部分。
好吃。
接着,他又從草莓側面咬了一口,以確認其味道的平均值。
嗯嗯……
瓦斯的眼神,就像父母參加孩子的彙報演出時一樣。
「好吃吧?」
「嗯。」
好吃是好吃。不過,說實話,惠介覺得還是父母種的草莓更好吃。這並不是偏心。
可能也不是因爲品種不同,章姬和紅臉頰的平均糖分應該是差不多的。
「我可以再吃一顆嗎?」
「噢,再吃多少顆都可以,好讓你記住我們菅原農場的味道。」
惠介決定試吃一下其他列的草莓。雖然是在同個大棚裏種的,但每一株,甚至每一顆草莓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說不定剛纔只是碰巧吃到了味道一般的果實。
惠介試吃了三顆,但感覺還是一樣。跟父母種的草莓相比,差的不是「甜味」,不是「酸味」,而是一種所謂的「醇厚度」吧?
是因爲栽培方法不同嗎?《草莓白皮書》上說:高架栽培和土耕栽培各有利弊(也許是出於不願得罪雙方生產者的考慮)。如果相信這上面所說的話,那麼高架栽培法也是有利有弊的。
「喂,阿望,吃出跟別家草莓有什麼不同了嗎?」
「我是個外行……」
惠介含糊其詞地笑了笑。他確實是不太明白。只有一件事是能確定的:即使引進新式設備、採用優質培土、用電腦管理種植環境,也不一定能種出味道可口的草莓來。
草莓,農業,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深奧。
「喂,瓦斯,讓我看看母株圃場吧。」
「可以。我們去年就完成母株定植了,現正越冬。你那裏還沒開始的話,最好要儘早做。定植時間早晚,會影響莖蔓的生成數量。」
「定植,具體要怎麼做呢?」
「喂,你連這都不懂,還種什麼草莓呀。」
這次,惠介把「我只是臨時來幫忙的」嚥了回去。因爲他領悟到:再怎麼臨時幫忙都好,如果不懂任何知識和技術的話,是不可能經營好農業的。
平時走出大棚時,惠介總是會因爲內外溫差而縮起身子。但今天卻沒有。外面天空晴朗,風吹拂着被大棚暖氣薰熱的身體,感覺十分愜意。
靜岡的春天比東京來得更早。
* * *
[1] 在日語中,「菅」字讀作「suga」,倒過來念就是「gasu」,與英語瓦斯一詞「gas」發音相近。
[2] 在日語中,「蘆筍」最後兩個發音也是「gasu」(瓦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