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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美妙親自為吉米料理了後事。在小屋樓上的前廳裡,她洗淨他的身體,將他裝進裹屍布。按照習俗,她用兩塊小石片代替硬幣,放在他的雙眼上。最後她將一個金雀花環繞上他的脖子。
她打開門窗,日夜與他的屍體坐在一起。他的母親、姊妹與牧師如一陣黑色的潮水般來了又去。她迎接這些她不認識的女人,看著她們哭泣,安慰著她們。因為她們生前分享著這個男人,所以她們也一同分擔他死後的悲傷。
守靈的最後一個下午,美妙在寂靜的房間裡做著超渡。就在此時,突然吹來了一陣風。她關上窗門,蓋住鏡子,唸起了禱文。
吉米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
牧師帶著一個殘疾女孩走到床邊。當時人們相信,當一個生命走向終結時,會帶來神奇的治癒力量,但這或許只是一種迷信。牧師舉起吉米的手,把它放在女孩萎縮的跛腿上。因這迷信儀式的到來,美妙立即走出了房間。
抬棺的是傑克和另外三人,他們都戴著黑手套,慢慢地走到教堂的三英里外。這時候,天空中下起了雨。女人們哭泣著,男人們沉默肅立。一個小男孩拉著小提琴,但他很難奏出悲傷的曲調,畢竟他的靈魂深處是歡悅的。他渴望歌唱與舞蹈,並且更樂於為婚禮獻奏。
美妙發現自己無法把目光從傑克的背後挪開。前方的道路漸漸消失在壯麗的地平線上,蒼莽的山峰與不遠處的大海漸次出現在面前。她想知道在看向那無休無止的線條時,他的想法是否與她一樣:前方將會出現一個充滿無窮可能性的未來。
葬禮終於結束了。小屋中人群散去,撒著藏紅花絲的蛋糕吃光了,音樂停止了,故事結束了。而美妙也終於得到了她的答案。二人圍著火爐面對面坐著,欲言又止的氣氛如濃重的煤煙般瀰漫。
她站起來,坐在他的腳上,頭枕著他的膝蓋。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過去他們只能分秒必爭地相見,而現在,時間都是他們的了,這讓氣氛顯得有點尷尬。她不看他,只是解開了他的拉鍊,而他也沒有阻止。
柴火燃燒著,劈啪作響,他們沐浴在火熱之中,但在她有節奏的撫摩下卻什麼都沒有發生。最後,他只是握著她的手說:「我要走了。」
她說:「我知道。」然後她又問道,「我可以和你一起走。我們可以去另一片天空下尋找愛情。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現在,我們可以自由地去愛了。」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她說:「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永遠如此。你就是我的生命。」
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因為假如他一旦張口,就會忍不住哭著說出吉米死前對他們的詛咒。因此他寧願選擇沉默。
木柴中的汁液像眼淚般滲出,爐火開始冒煙。這一切都令她始料未及。
於是她說:「既然如此,就最好別再糾纏不清。」說著她站起來,走出了門,「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吧,傑克。」
他回答道:「我會回來的。」
「什麼時候。」
「很快。」
「有多快?」
「當這一切被遺忘以後,」他說,「美妙,我愛——」
「不要說,」她制止了他,「千萬別就這樣留下這三個字,那是對我的侮辱。要嘛你留下,要嘛就帶著它們一起走。」
於是,他帶著這句話一起離開了。
他輕輕彈開了窗鉤。他離開時,帶起了一陣風。屋子裡靜悄悄的,空氣窒悶,鏡子也變得暗淡無光,就像屋主本人一樣,突然便被死神帶走了。
她一直在窗邊等待著他的歸來。兩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然後,三個星期,六個星期……下了一場雨,又起了一場霧,渾濁的夜晚漫長而孤獨。她走到狂風呼嘯的黑暗中呼喚他的名字,但狂風只是把那呼喚又颳了回來。
在最後一天晚上,她來到「天涯海角」,那裡除了悲傷與廢墟殘缺的記憶,以及風的呻吟之外,一無所有。或許,那也是她的呻吟,她也記不清楚了。她只是呼喚著他的名字,但這一次風在她的背後,它把他的名字送到崖頂,越過幹內特石群,越過波光粼粼的黑暗的海灣,這跨度幾乎像一生那樣長久,令她悲喜交加。他的名字像一隻海鷗朝著地平線飛舞著,朝著一艘從左至右慢慢滑動的船隻上閃爍的燈光飛去。最後他的名字安全降落在甲板上,作為一聲模糊的嗚咽滑入沉睡的坎迪的耳道。美妙舉起她的雙臂,高喊著:「要平安啊,我的愛人!」
燈光閃爍著。
「要平安啊。」
她轉身爬上馬車,手中韁繩的觸感熟悉而柔軟。她感到昏昏欲睡,於是,便信馬由韁。
一天後,她回到了家。
「瞧瞧這是誰回來了。」哈德太太像戴上了馬嚼子一般,囁嚅著說出這句話。
美妙沉默無言。她在哈德太太面前脫光衣服涉入水中,於哈德太太而言,這個舉動的挑釁意味不亞於一位年輕女士當著她的面蹲下身來如廁。
她的血管中充滿了悲傷,它們順著血液流向心臟,使得心跳也變得沉重起來,同時也令她喪失了平衡。回家後,她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放棄了那份愛情。次日夜裡,美妙去教堂點燃了她的第一支蠟燭。然後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又那樣做了。從那以後,她決定每晚都去點一支蠟燭,她將以此作為一盞她所獨有的明燈,同時提醒著自己某些男人可以對女人做出怎樣殘忍的事。她將會讓那火焰長明。
「那他最後回到你身邊了嗎?」和平問道。
「一度回來過。」
「他沒有永遠留在你身邊?」
「最終是那樣的。」
「什麼時候?」
「在一戰結束後。如果說萬物皆有所屬,那麼那段時光就是屬於我們的。」
德雷克為她倒了一杯酒。
「為何他不在吉米出現前找到你?」
「我曾經也問過他這個問題。」美妙女士輕輕地回答道。
「那他怎麼說?」
「好了,安靜地聽我說吧。」美妙說道。
在遙遠的昨日,那個帶著宿命氣息的清晨,美妙明白無誤地聽到了傳聞的聲音。她跪下來,把捕捉流言的網舉到耳邊。裡面的話語滾燙滾燙的,她的心卻頓時涼透了。
那流言說道:早安,我親愛的!今天是1921年4月14日,以下乃我所知:傑克把報紙當作外套穿在了身上!他以此為自己添上了傳奇色彩!現在人們叫他「報紙傑克」,而且他會在新聞發生之前提前進行預知!他的肺壞透了!他剛剛路過德馬爾。流言(也就是我本人)說,已經死在了回來的路上……以上就是全部了,親愛的!
不久之後,傑克就回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她聽到他那刺耳的咳嗽像冰雹般打破了林地的靜謐。
她穿過樹林,出來迎接他。白苣菜和毛地黃點綴著綠色的草地,萬象更新,欣欣向榮,每一個嫩芽、每一片花瓣以及每一隻歸鳥的喙都在高唱著。而在這一切美麗的景象中,報紙傑克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的雙眸依舊是藍色,只是滿臉鬍碴,他身上的那件報紙衣在陽光下窸窣作響,閃著白色的光。
「你回來了!」美妙大喊道。
「是啊,我回來了!」傑克說。
「你這件衣服是怎麼回事?」
「我什麼都沒有了,連貼身的襯衫都丟了。」
「你看起來就像個幽靈。」
「沒錯,我是過去的自己的幽靈。」他說著,大笑起來,但她並沒有笑。
「愛爾蘭出亂子了,」他指著右邊袖子上的文字說道,「一場內戰,不過戰爭可沒有內外之分。」
「夠了,停下吧,傑克。」
「再來看看倫敦發生了什麼事吧,在我左邊袖子上的是每日新聞,非常及時。噢,噢,噢——」
「夠了。」她小聲地制止他。
「我試過逃脫這一切,美妙,相信我,我逃啊,逃啊,最終我擁有了這些真知灼見。」
「所以這到底是什麼,傑克?」
「這就是說,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獲得內心的平靜。」
一陣溫柔的清風從樹梢吹拂下來。
「我的心始終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回來了。」
她說:「可是,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傑克。」
「真的已經那麼久了嗎?」
「是的,我現在已經老了。」
他不說話了。
只有山谷的回音重複著她說的話:「老了——」
「時間都去哪裡了呢?」他問道。
「全都過去了,」她說,「這就是你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剛想回答,可一陣湧起的咳嗽吞沒了他的話語,並給了他重重的一擊。他把血吐在地上,擦了擦嘴,抬起頭,衝她綻放出一個世界上最甜美的笑容。
「等我死後,把我的肺割開,你就會成為最富有的女人了。這裡面滿是銅、錫和金粉。這下可沒人說我沒有擔當了,噢——噢——」
美妙轉身走開了。
「等等!」他大喊道,「我很抱歉,請等一下。」他伸出手,「好好想一想,我們可以重返我們的青春。」
美妙停下了。
「不要哭了,小美妙。現在時間終於屬於我們了。不要對我說一切已經太晚。我不能接受。我來得太晚了嗎?」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一動不動地躺在他掌心裡的小蒼頭燕。
「我想我要是能及時把它送給你就好了。這是個很可愛的小東西,不是嗎?我餵它食物,幫助它呼吸。我試著教它唱我的歌,但我的歌聲早已消逝,早已長眠於礦井之下了。讓這隻鳥兒起死回生吧,美妙——也再給我一個起死回生的機會。」
她朝他走去,用雙手捧起那隻鳥,衝著它呼了口熱氣。羽毛被微微吹動,但鳥兒沒有活過來。
她用她那小小的手指的側沿撫著它的胸膛,然後散下頭髮,把鳥兒裹在頭髮最濃密的地方,再重新綰起髻。最後,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條圍巾包住頭。
「來吧。」她靜靜地領著傑克穿過潮溪和船屋。
她燒掉了他那套報紙衣。看著這二十一年來的悲傷經歷化作螺旋上升的青煙,彷彿微風也同時將歷史的印記吹到了彼岸。
在漲潮的水中,她為他沐浴清洗,搓去他身上的陳年汙垢,覆以紫羅蘭的芬芳。她把他的身體擦乾,為他穿上乾淨暖和的新衣。她為他剪指甲和頭髮,為他刮鬍子——覆蓋在鬍子下面的肌膚又白又嫩,如同來自過去的時空。
她在熱朗姆裡加上檸檬和丁香,正午到來之前,他已酣眠。而她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他:承載著回憶與她血肉相連的愛人,帶著一副瘦骨和一個千瘡百孔的肺回到她身邊。
她打開陽臺的門,傾聽著潮溪輕柔拍打岸邊的聲音。與此同時,她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一開始,她甚至沒有認出自己。隨後,她劇烈喘息起來,但同時她又極力壓抑自己,因為這種激烈的聲音會把今天這樣一個好日子變壞。
「為什麼你沒有先來找我?」美妙裸身躺在傑克懷中時問道,「你為什麼沒有在吉米出現前找到我?」
「因為那時我在眺望地平線。」傑克回答。
「就是那樣嗎?這就是一切的原因?」
「是的……」說著,傑克因這逝去的時光而痛哭起來。逝去的時光似乎因此而被取悅,便加倍給予他時間作為償還。
他們所得到的僅僅是一年的相聚時光,但其間的快樂卻使這一年顯得倍加漫長。其中第一件樂事便是傑克的肺恢復了,他可以再次歌唱而不被咳嗽打斷。他們通過大河行至安博·琳恩酒吧,傑克伴著鋼琴和班卓琴唱歌。然後他們的三重奏便被人們傳為「奇異的四重奏」。
一天晚上,傑克清醒地躺在船屋的黑暗之中,他不想再錯過任何一個時刻。因此,他幾乎從不睡覺,總是把目光放在美妙身上。不斷自問當初為何要離開這一切,為什麼要如此介意一個已死之人的心意?他不再渴望去到地平線的另一頭,因為那遙不可及的誘惑已被頭頂樹木的濃蔭所遮蔽,而那曾經閃閃發光的承諾如今也已具象化為他身邊的女人,現在只有她才是他無限快樂與未知冒險的所在。夜復一夜,他把自己裹在她築起的繭中,同時他也知道,很快地,他就會如一隻蝴蝶般帶著炫目的色彩破繭而出。
他的肺總是響個不停。他呼吸困難時,她會抱住他,安撫他,強迫他的胸部擴張、收縮以喘息。一次,在這種搏鬥的間隙,他對她說:「嫁給我吧。」在一片寂靜當中,她回道:「好。」
沒有交換戒指的儀式,沒有誓言,沒有莊嚴的許諾,因為這一切他們早就擁有了。美妙划船沿著潮溪行進,在沙洲邊紮下錨。他們宣誓結婚。在他們美好的婚禮上,證婚人是一隻貓頭鷹和兩打鮮豔的橙色海星。海馬飛馳過銀色的浪尖,夜鶯在頭頂的樹枝上歌唱。美妙站起身,立在天地之間吩咐月亮往下落,很奇妙地,月亮真的降低了。他們踮起腳尖,沐浴在水一般純淨優美的月色當中。他們努力伸長雙手,直到他們成為世界上第一對觸到月球表面,同時將誓言埋藏在月亮上的夫婦。
在他們的新婚之夜,二人赤身躺在帶著海水鹹味的船座上,在月光下飲著自釀的烈酒。她忍著年長帶來的雙膝和臀部的疼痛爬到他身上,同時她注意到,數以萬計散落的魚鱗黏到了她的臀部、雙腿和腳上,在她身上閃爍著,在這個夜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以後你想要做什麼?」傑克用最後一絲力氣梳理著她的頭髮。
「這些事,那些事吧,反正總會有些事。」
「別讓自己一個人。」
「噢,但我最終還是得一個人過。」
「起碼你需要一個人來給你梳頭。」
「在那之前,我會去把頭髮剪短。」
「你總是那麼固執。」
「這樣也不錯啊,但你會去哪裡呢?」
「我不會走遠。」
「會留下來嗎?」
「是的,我會留下。」
「就像這樣。」
「我們一起坐在岸邊?」
「我們一起坐在岸邊,聽聽音樂。」
「那裡還有你的歌聲。」
「我會試著回來看你。」
「好吧,那很好。」
「你知道我會去哪裡。所以你也要好好的,行嗎?」
「我當然會好好的。」
他停下了梳頭的動作。他最後的呼吸,就像兩三下淺淺的浪花似的打了幾個轉,肺部的響聲也隨之停止。美妙還沒有轉過身。「我會好好的,」她輕輕唱起了歌,「我會好好的,我美麗的男孩。我美麗的盛夏男孩。」
她停頓了一下,想看看死神是否依舊在身邊,她想和它說幾句話。同時,她感到一股冰冷的液體正順著她的脊柱往下滑。
她說:「我們之前已經見過很多次了,可你只是經過我身邊,對我視而不見,也許我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吧。但現在請不要再忽視我了。把我一起帶走吧。讓我們一命抵一命吧,請別帶走那個你想要的孩子,或者說,那個被自己的漁網所困住的漁人。而是帶走這個被興奮燃燒著的新娘吧。我知道你總會帶走我們兩人中的一個,我們註定要被悼念,註定奏起那哀怨的死亡之歌。我了解你,我也熟悉你的喜好。但我只想說,這一次請做一件不同的事吧。拿走我的生命,用來換他的。這是一筆划算的交易!」
可死神卻只是說:「唉,真是一大段廢話啊!」說罷他笑了笑,從前門(不是後門)離開了。
當他走後,光與熱又重新回來了。
於是她便知道死神已經走了。
接下來的兩天,美妙一直躺在傑克身邊。日升時,白晝溫暖,鳥兒歡唱,潮流湧動,魚群回溯;日落後,月光清澈,群星閃爍,知更鳥叫著,聖徒們喃喃低語。奔騰的時間一去不返,但她試過讓它停止,她真的已經試過了。
那是在傑克死後的第三個晚上,她的母親遊進她迷霧籠罩的夢境。美妙聞到了母親的氣息,同時母親還變成了一個救生圈,纏在她的脖子上,阻止她下沉,令她從那具冰冷的屍體旁離開。這夢境帶來的暗示已經足夠了。接下來,美妙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第二天,她備好船。海面很平靜,她把報紙傑克從床上抬到岸邊。水中活躍著幾千隻橙色的海星,它們被潮水圍困於此,等待著帶他一起回家。與此同時,有些人在那裡看著他們,這很奇怪,她已經好幾個月沒和那些人說話了。當她朝著繫泊石走去,身著黑衣、手中沒有拿鐵鍬的人們把他的屍體從她身邊奪走了。
「但我要把他帶回大海裡,和我的父親母親葬在一起啊。」美妙苦苦解釋著。
但沒有一個人願意聽她說話。
「請別土葬他。他絕不想再回到地下去。請不要把他放在那裡。」
沒有一個人願意聽她說話。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動作雖然溫和,但他們說出的話卻很尖刻。後面的事情她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她自己手上沾滿了泥汙,以及他們口中唸著禱文。就這樣,他離開了,長眠於一個荒涼的小土堆下。
她只好回去,開始擦洗船屋。她拿著肥皂和一把硬毛刷子走到河邊,坐在繫泊石上望著教堂,它在淺灘投下深深的陰影。然後她脫下衣服,進入水中打濕肥皂,清洗自己的臉和身體。她就那樣一直待在水裡,直到漲潮慢慢吞沒了她,直到那使人刺痛的海水幾乎殺死她,她才舉步維艱地從水中爬出。她的皮膚變得緊繃且更加皺縮,使得每一個動作都彷彿在她身上扯開裂縫。她的皮膚默默哭泣著,而她也流下了眼淚。
一次,在外面,她散開頭髮小心翼翼地找到那隻小蒼頭燕,把它握在手心。它注視著她,隨之張開翅膀飛到一叢開花的灌木旁。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她不曾穿上衣服,彷彿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鳥兒。她裸身生活在樹林中,憑藉時令提供的物產過活,伴著傑克的靈魂一起飛翔。在那個月裡,她陶醉在他最後的愛之歌中,直到她最終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發現那些曾經安撫她心靈的羽毛已經被一隻殘酷的手扯碎,散落一地。那殘酷的手正是拿聽診器的手,它時常提醒她:生活還要繼續。
於是生活便繼續著。她也繼續著生活。她的心情隨著潮漲潮落起伏。她忘了很多東西,最重要的是,她擺脫了死亡的陰影。
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便是這個故事的結局了。講到這裡,美妙女士不再說話,因為她還沉浸在過去的時光中。她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年輕的自己昂首闊步地離開,她注視著她,直到她消失在陰影中。「永別了。」老婦人揮了揮手。
德雷克握著她的手,和她一起穿過露水覆蓋的原野。一排火炬引領著他們前進的路。她像個孩子般緊握著他的手。在草地和林地的邊界處,美妙女士筋疲力盡地倒在了地上。在她落地的同時,口中傳出了輕柔的鼾聲。
德雷克沒費什麼力氣便抬起了她。而他帶著她走動的感覺一定讓她以為自己正置身於水中,隨著浪花漂流著,漂流著……
她平靜而不帶一絲負擔地酣睡著,因為現在,回憶的重擔已經卸下。德雷克坐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在閃爍的燭光中,他看向床的上方,那裂縫斑駁的天花板上已經不再釘有紙條。因為她已經沒有需要記住的東西了。他吹熄蠟燭,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走到康瓦爾郡新鮮的空氣中。
天黑以後,他聽到聖徒們在大聲喧譁,他們策馬向東追趕朝陽。一些高唱著聖詩,另一些喋喋不休,此刻既非聖徒的壯舉也非享樂的罪惡,這只是一個簡單的人的世界。
他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一股騷動。於是,他開始哭泣。過去他常被恐懼感所折磨,恐懼在他五臟齧噬出小坑。但他知道,那種理所當然的恐懼其實源於他的母親,也源於生活的沮喪與無常。她只是一個失敗的玩家,也從來沒有人教過她什麼時候該走哪一步。在他小時候她還太年輕,她唯一想讓他認清的就是自己心中所願。
就好像擲硬幣一般,正面突然變成了反面,恐懼也突然變成了興奮。想到這裡,他閉上眼,覺得自己正與聖徒們一起走向一個嶄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