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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綠鱈魚就如內德·布萊尼曾描述的一樣美味。和平用藏紅花醪與嫩洋白菜作為佐料一同烤製,他們美餐了一頓。德雷克坐在麵包房的牆邊,注視著那個擁有蒼老靈魂的年輕女子和那個內心年輕的老婦人,在紛繁光線的照射下,她們坐在安樂椅上輕輕搖擺著。時光緩慢流逝,木頭椅子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像是給緩緩落下的夕陽打著節拍。深藍色的暮色漸漸在天空蔓延,同時帶來了一股薰衣草和紫羅蘭的香味,也帶來了暮間出動的蝙蝠群與熟悉的朦朧月光。
「一個男人就應該在這種日子踏上征途。」德雷克望著天空說道。
「為什麼?」美妙女士問。
「為什麼?當然是去探索世界啊。」
「男人需要先從這裡開始探索。」她指著他的胸膛說道,「就算沒有我們,月下的景色依舊會很美。」說著她拿出了一瓶黑刺李杜松子酒,在之前的晚上喝空了以後,這酒瓶又奇蹟般地被裝滿了。她說,「有些東西還是不要去親自體驗為妙。」她說,「坐看潮漲潮落,這就已經足夠完美。」
「我的話讓你不安了。」德雷克說。
「沒有。」
「你不能阻止進步的事物。」
「是的。」
「所以,你願意走嗎?」
「飛到月亮上去嗎?」美妙喝了一大口酒,「我去過那裡。」德雷克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她舉起手指,做了個示意他安靜的動作。
於是,他們靜靜地坐著。只有身體滿足地消化食物的聲音,以及想像中的雙翼越過山谷的聲音填補沉默。
「應該這樣說,」美妙女士說道,「我在這種所謂的『進步』中發現了不安,因為正是這種進步導致了戰爭。在我漸漸變老的過程中,那些曾經有價值的東西都逐漸衰減了。而當你老去的時候,你便很難再跟上時代的腳步。這就是不安之處。所以,就讓月亮靜靜待著吧。」她向著那白色的月球舉起酒瓶。
德雷克把目光移向遠處。
「我懂你。」美妙輕聲說道。
「那麼,你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和平問道。
「我很少害怕。」
「你很少頭髮?」德雷克沒聽清。
「我說我從不會害怕——真不知道今晚你腦子裡進了什麼。」美妙女士嘟囔道。
「我敢打賭,那時候你一定很漂亮。」和平說。
「不,我從來不算是美人。可男人們說我身上有種氣質。也許他們是指我天生有點性感吧。」
「你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之類的嗎?」和平問。
「沒有,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想要一張兒時的相片。那樣的話,我可以把照片上的面孔和我的臉貼在一起,這樣,你便能看見我們的相似之處了。」
「你年輕時頭髮是什麼顏色的?」德雷克問。
「棕色,和我母親一樣。」
「你很高嗎?」
「一般吧。」
「你認為自己最值得稱道的部分是什麼?」
「懷抱希望。」美妙女士回答道。
和平笑了:「那你的初吻又是跟誰?」
「她是個無名無姓的燈塔看守人。」德雷克替她說道。
「那時候你多大了?」
「十七歲。」她說。
「啊,十七歲,」和平長嘆一聲,「在那之後呢,你還吻過誰?」
「吉米,」德雷克又搶答道,「然後是傑克!」
「你有過三個情人。」和平說。
「不止呢,我覺得我本來還可以再多愛一個。」美妙女士說道。
「跟我說說傑克吧,美妙。說說關於他的故事。」
美妙說:「要是說起傑克,那得先從吉米說起。」
「那就從吉米開始說吧,」經過德雷克的多次懇求,她終於同意了。不過她要求先稍等一會兒,好讓過去與現在之間蒙著面紗的朦朧記憶及時轉換。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沉思。這種感覺很甜蜜,就好像有一雙手牽著她走進一個廢棄的長廊,走過兩側一扇扇封鎖著的門。那裡到處是灰塵的氣味。她嘗試了每一扇門,但卻沒有一扇能打開,直到她走到最後一扇門前。那是一扇位於右手邊的藍色大門,她緩緩地轉動鑰匙。門開了,她看到一個年輕的自己,那景象幾乎令她無法呼吸。
「是你嗎?」美妙女士問道。
「是我嗎?」那個年輕女子也問道。
她忽然睜開了眼,並讓德雷克幫她點燃煙槍,遞給她一杯酒。一切收拾妥當後,她擦了擦眼睛,開始講述起來。
「那時我才二十歲吧,我想,」美妙女士說,「不管怎麼說,那時我還相當年輕。但如我父親之前的旅程一樣,在我開始工作之前,我曾向西部一直行至陸地的盡頭。在一大叢金雀花邊上駐紮下我的大篷車。那時我像所有年輕女子那樣做著美麗的夢,其中大部分是關於愛情的。那是在一個6月,盛夏中的一天,空氣黏膩而甜蜜。我把蛋白放在一杯水裡,然後靜置在烈日下。黏性的流體呈漩渦狀舞蹈著,當它靜止下來時,我便能看到那個能夠終生呵護我的情人的臉龐。於是我等待著。幾小時後,一張臉定型了。直到今天,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張臉的模樣。」
對美妙來說,那張面孔無疑是美麗的。她感到一種急不可待的激動,所以她只能忙點別的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採集了一大捧木柴,投進爐中,等待著,然後她走到溪邊打了滿滿一鍋水,繼續等待著。太陽下山了,在凌晨三點鐘,濃霧滾滾而來。她終於嗅到他即將到來的氣息,因為那是一種土地的味道。
他極盡輕柔地敲了敲門,同時帶著世界上最甜美的笑容與她打了招呼。他把一枚帶著掌心溫度的硬幣交給了她——在到這裡之前,硬幣已經在他手裡捏了一個小時。而他的面孔正與美妙看到的那張臉完美匹配。
他想來找一種藥水,他害羞地說著。他想要一種能讓女孩注意到他的藥水,特別是,最好能讓一個在黎凡特礦區工作的少女注意到他。「你不需要這種藥水,」美妙對他說,「你需要的是遇到一個合適的女孩。」他笑了。她把硬幣還給他,並讓他回去好好想想她說的話。
第二天,他換班之後又來到了這裡。美妙給他倒了一杯朗姆酒。他喝了酒,雙頰泛紅,口中的話語也變得甜蜜起來。她問他是否還想要那種藥水,他說自己也不確定,所以他明天還會來。就這樣,他接連來了三天,換班之後過來喝她的朗姆酒。可隨著他來的次數越頻繁,說的話卻越少。「你在我的酒裡放了什麼東西?」他懷疑地問道。「希望。」她回答道。他捧起她的手,吻了它。
她目送著他昂首闊步地穿過田野。他走路的姿勢彷彿一個位高權重的人,這是她前所未見的。或許她並不應該接近這樣一個男子。但這是我們的天性啊。大多數女人都想成為國王的妻子。
(和平笑著看看德雷克。「噓,」美妙說,「故事繼續。」)
吉米問她願不願意這週日和他一起散步。在開口回答之前,她的眼神已經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天,太陽高高掛著,天氣很暖和。紅雀和黃鵐一整天都在不停地歌唱。他們走到懸崖下面的小路上,穿過一叢蕨類植物,感受到草地中散發出炎熱而潮濕的刺激性氣味。
他告訴她,自己在本地是一個傳奇人物。人們稱他為滅火吉米,因為有一次他撲滅了酒吧裡的一場大火。她說自己以前沒聽說過他,還有,他最好別把在她身上點燃的火焰熄滅。在那些日子裡,她非常擅長說這些話。而他卻對她說,以前有一個女人的裙子被油燈引燃了,他幫她把裙子撕扯下來,並在裙子上跺著腳跳著,直到長釘鞋變紅,從他的腳上飛了出去。那種跳躍和跺腳從此被稱為「吉米的舞蹈」。星期日的早上,大家都喝得醉醺醺時,他們就會大喊著:「跳舞啊吉米。」然後,等到盛情難卻之時,吉米便會上去飛跳一場。
她並不習慣穿裙子,父親的褲子是她熟悉的裝束。但那天她卻為他穿上了裙子。可裙襬捲入了靴中,在他們踩進沙地之前,她就已經顯得很狼狽。那時她看起來一定很不優雅,而且讓人尷尬,但吉米什麼也沒說。他只是在走到陡峭的小路時握緊她的手。因為天生的浮腫以及伴隨著脈搏傳出的熱量,他的手摸起來黏糊糊的。
「到這裡來!」吉米喊道。懸崖底部有一個巨大的洞穴,其中散落著一些受潮汐影響而形成的湖泊,他們小心翼翼地攀著岩石爬下去。洞穴裡凝結的水珠緩緩滴落在他們頭頂,潮濕黏膩地滑過臉頰。滴水聲在沉默中甜美地迴響著,宛如一場永恆的倒數計時,計算著他們之間終將到來的親吻。當然,那是不可避免的,他很焦躁,她滿含渴望。當她正試圖固定住一縷散落的頭髮時,他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她。「別管頭髮了。」他說。於是,她鬆開手。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她背靠柔軟的濕沙,雙腳發軟,同時感受到身前那堅實而溫暖的軀體。
從那以後,他每天換班之後都會來美妙的大篷車找她。二人在車裡親熱一陣。與此同時,在別人眼中,她已經是「吉米的女人」了——這個名號和一枚戒指的效力一樣。她每天都高興地哼著歌。吉米也容光煥發,他的光彩使得不幸都隨海水流去,剩下的只有幸運。
當她把吉米視作情人的時候,這「滅火吉米」,摩爾人當中的傳奇人物卻已開始把她當作自己幸運的擔保與不可或缺的魔力。幸運對吉米來說很重要,他篤信於此,無論是好運還是噩運,他相信這二者之間相輔相成,人的一生也不過是這一個「運」字。同時,他還認為自己能從沙子的移動與山水景物的陰影中看出噩運,就像通過烏雲判斷壞天氣一樣。
那是臨近盛夏尾聲的一個下午,美妙聽到一陣敲門聲。她還來不及扣上襯衫就衝出去打開門。走到門口,她呆住了。低垂的陽光照在男人的背後,那是一個熟悉的黑色剪影。朦朧中,那似乎是吉米的臉,但實際上卻又不是。那是一張更加年輕、柔軟,並且更加完美的臉,臉上掛著一個巨大的微笑。
她踉蹌地退後,勉強才辨認出他的話語:「我是傑克,吉米的弟弟,見到你很高興。」他說話的聲音很輕柔,她意識到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就在這個瞬間,一種疑慮冒了出來——它盯著她,手指輕敲著,等待著她。她試圖把這種疑慮推到一邊去,但它反而大笑起來。因為你永遠沒辦法把疑慮放在一旁,它只會假意讓步,但卻在前方等待著你。就像一個擁有完美條件的胚芽等待著瘋狂生長的時機,最後扼住你的喉嚨。
「我在海灘上發現了這個,」傑克說,「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他遞給她一個已經乾掉的海星。如此美麗的橙色,噢,她真想留著它,但她最終還是還給了他:「等到未來有什麼重要的時刻再給我吧。」然後她回到爐子邊,一言不發地開始烹茶。只是看了他最後一眼,看向他那美好的輪廓。
他開始說一些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的事,而她依舊保持沉默。他告訴她,他想離開這裡,去探索外面的世界。他告訴她,他想去另一片天空下尋找愛,擁抱大自然。他還唱了一首自己的歌,聲音如此甜美,使她的血管頓時溢滿渴望與嫉妒,如同飲了醉人的雞尾酒一般。她無言地轉過身,煮著一鍋乾花。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裡,他會告訴她那天她的舉止有多麼粗魯。
秋天伴著落葉悄然而至。她與吉米在沼澤邊的一個農舍裡成了家。
她一直沒有懷孕,因此他們也沒有結婚。他依舊像是個國王,但她卻從來不是他的王后。他開始夜不歸宿,回家時身上還帶著酒味和其他女人的體味。他會在口中說著後悔自責的語言,然後和她睡在一起,懇求她永遠不要離開他。
晚上,她總是聽著外面馬路上的腳步聲。她在門口點上燈籠,常常會看到傑克正獨自站在農舍門口。他會給哥哥打掩護,用一些謊言欺瞞他的去處。但大多數時候她甚至不會走到門口張望,因為她知道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只是來自她心中的猜疑。
一次又一次——愚蠢的她啊!她親自邀請這種疑慮進入家門,他們坐在床上,她問它為什麼會走進這裡。那疑慮對她說:「你自己知道是為了什麼。」她說:「可吉米是我的真愛啊。」那疑慮便像狼一樣嚎叫起來,「那你為什麼還要請我進來?」「我們可以做朋友啊,你知道的,如果是在另一種情況之下。」那疑慮往菸斗裡塞進一大把菸草點燃,它躺在床上,誘惑地撫著肚子。美妙讓它離開了。因為當吉米回家時,她不希望有懷疑的氣息縈繞在屋內。
寒冬降臨在這片荒蕪之地,白晝與黑夜搶奪著越來越短暫的時間,而農舍裡總是那麼冷。
美妙所求的東西很少,因此她所得的東西也很少。她病了,瘦得皮包骨一般。晚上,母親不再遊進她的夢裡,因為她的夢境這時已成了乾涸的河床,一切都枯死了。當她站在海中,她甚至聽不見水聲。她也不能再游泳了。只有在傑克的目光中,她才能短暫暢遊一番。在那裡,她看到了曾經一切美好的可能性。在一些日子裡,連這對她來說都太痛苦了,所以,她也不再看他了。
她太過疲倦,無法再思考接下來的生活,因為她的勇氣已經悄然流逝。她身上的火焰熄滅了。噢,滅火的吉米,真是人如其名!直到有一天,吉米再次離開了家,傑克走了進來。他一身純白,坐在她的桌子上,看上去嚴肅而緊張,簡直像是一隻白鷺。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三個字,忽然之間,一切彷彿都改變了。冬天似乎一下子變成了春天——傑克抓住她的手對她說出了那三個字:
「有我在。」
然後他又說:「還有酒在。」
美妙說:「我知道。」說罷她捧住他的臉,深深地吻了他。而從那以後,那疑慮再也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