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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一輛曾被作為救護車的破舊卡車搖搖晃晃地沿著高速公路駛來,停在了麵包房外。開車的年輕女人沒有馬上將車熄火,而是坐在那裡凝視著外面的寂靜荒涼——這裡是她的家。
那天早上,她帶著一臺無線電收音機、一把搖椅和一碗發酵劑抵達此地,同時也帶著母親的祝福和一位老人的信任。當時已經二十九歲的和平知道,命運之風更加偏愛輕裝上陣的旅者。
她關掉轟鳴的引擎,打開門,緊張地走了出來。清晨的太陽暖暖地灑在她的背後,上次她呼吸這裡的空氣時還是個小孩子。那幾幢村舍立在悲傷悽愴之中,但屋外的樹籬卻被春天裝飾得美妙無比。她摘下一朵櫻草花,塞進羊毛開衫的口袋裡。
她站在麵包房門前,撫摩著那扇飽經風霜的木門。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鑰匙插進鎖眼,門被輕而易舉地打開了。站在石頭門檻前,她悉心聆聽著,塵埃簌簌灑落,陽光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刃,在幽暗的室內切出獨一無二的線條。她聽到麵包房變大了一點兒——就像發酵——作為對她到來的歡迎。從此以後,他們就是一體了。不過,等到拆卸窗簾、裝回百葉窗時,這屋子便不再有一開始時的禮節了。
室內空間很大,一張巨大的橡木桌占據了中間的位置。空氣中有股潮濕陳舊的氣味,還有微弱的發酵麵糰的氣息。烤箱占據了整整一面牆,另一面牆上裝著櫥櫃,再往外是一個她不烤東西時可以稍事休息的客廳。這裡沒有開關,沒有頂燈,而且要等到下個月才能接通外面道路和田地裡的電纜。
她穿過那條古老的石板路,打開了後門。花園裡一片蕪雜。但憑著極大的熱情,她覺得可以親自在一週內把這裡清理完畢,最後養上雞,種上自己的蔬菜。花園裡還有一棵蘋果樹。只需一點點耐心的照顧,那棵老覆盆子一定也可以再次繁茂起來。就像她的母親曾經說的那樣:她是個認真的人,不是懦夫。
「你是個認真的人,我親愛的女兒。所以上帝才讓你的個子長得這麼大。這樣你才可以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像你這樣的女孩一旦開始做一件事,至死也不會放棄的。這對你而言不是負累,而應該是一種安慰。」
同理,母親還告訴她做事情既要一遍過,又要做得好——就像砌一堵石牆或結婚之類的事,母親都貫徹了這個原則。於是,「一遍過,做得好」便也成了女兒的座右銘。
同樣,也是母親給了她潮溪周圍的詳細地圖。在臨死前,她把它匆匆畫在一塊白色棉布手帕的背面。這件東西交到和平手中,成了一種莫大的鼓舞。
和平展開這張地圖,尋找自己過去的慾望便立刻如同強烈的飢餓感一般湧來。她不想把自己鎖在屋裡空想。於是她走出門,穿過馬路,來到一片閃爍著晶瑩的露珠、點綴著一叢叢幽靈般的蒲公英的草地上。她跑完了大部分路程,不久之後便來到了清涼的樹蔭下。熊蔥、風鈴草和海水一起散發出誘人的氣息。溪畔荒涼,船屋和吉普賽大篷車靜靜地立在那裡。幾塊厚木板散落在河岸。和平大聲呼喚著美妙女士的名字,驚起一群鴿子飛向東方。她想在大篷車門口留下張字條,但摸遍了口袋,只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一根彎曲的湯匙和一把粗麵粉。好吧,她還會回來的。她會送來禮物——或許是一塊麵包?她爬下河岸,脫下鞋襪,捲起褲腿,開始蹚著水行走。
她記得母親一直提起一所與世隔絕的聖心教堂,其中詳細的理由無須再深究。因為和平已經跨坐在教堂門檻上——左腿邁入神聖領域,右腿還留在異教。她把耳朵貼在腐爛的門框上,聽見哥哥那顆在戰爭中傷痕累累的心發出微弱的跳動聲。一隻啄木鳥安靜下來,並且示意其他的鳥兒也保持安靜,它們一起好奇地注視著她。「啪嗒、啪嗒、啪嗒」。就是這個,她按住自己心口。兩個心跳聲一齊響著。她與哥哥又重聚了。
她背靠著他的墓碑坐下,沒有意識到那句細小的銘文「在完美的和平中長眠」就在她頭頂。這一小片墓地已幾乎被歲月與潮水侵蝕、摧毀。這裡是母親惦念的地方,在此她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母親的青春,在那一刻,關於母親以及母親的夢想,她突然明白了更多,比之前所了解到的更深、更透澈。因為現在,關於好好地去活、好好地去愛的簡單夢想取代了她的夢。而她曾經的那些夢,如今已遙不可及了。在這悲傷的領悟中,她才真正理解了母親,而且這一次是不同的,這一次她感到自己像母親一樣自由了。
她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有一名年輕士兵,正笨拙地抱著一個小嬰兒。這便是她的哥哥西蒙。他剛從戰場上回來,正抱著她。他們兩個互不認識,被母親生育的時間所阻隔——他出生得太早,而她出生得太晚,而且在這段時間中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他看上去並不好,但人們卻給他穿上英勇的制服,那衣服太過明亮,遮掩住了底下潛藏著的痛苦。她把這張照片收回口袋,發現手指周圍沾上了細細的麵粉。她閉上眼,嚐了嚐麵粉,彷彿回到了多年以前。「謝謝你,威爾弗雷德,」她輕輕說道,「謝謝你。」
父母離開行止村時,和平還是個嬰兒。她還太小,幾乎記不清那高高堆著鍋、椅、床墊和傳家寶餐桌的馬車。也不記得在他們向群山中閃耀著陶土的光彩的奧斯特魯爾出發時,鄰居們轉過臉,沒有送上離別的祝福。後來,一家人從未提起過那一天。但這卻像一塊破舊的窗簾般,擋住了他們新居內的光線。
但是,和平卻記得,她的童年是在等待中度過的。等待著母親的悲傷消散,等待著父親不再酗酒。但這兩者她都沒有等到。她還在等著自己身體的疾速成長能在某天停止,或被其他孩子趕超,但這兩者也都沒有發生。那時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群鴨子裡的鴕鳥,起初,這並不算困擾,但後來,差異越來越大,讓她覺得害羞極了。在一個夏天,甚至連她的影子都拒絕出門玩耍。最終,這種等待擊垮了她,她像一塊帶著體溫的大石頭一樣躲在自己的床上。
然而,有天晚上,新鮮出爐的麵包的香味從她的窗戶悄悄溜了進來。她循著香味走出屋子,經過露臺、酒吧和教堂,來到了威爾弗雷德家的麵包房。窗戶像老人的眸子般模糊不清,但她知道他還在裡面烤麵包。
她輕輕地敲了敲門,威爾弗雷德打開門並向她招了招手。
他給她搬來一張凳子,讓她看著他怎樣揉一團灰色油亮的小麵糰。和平認真學著,同時發現心中所有的不快都隨著那揉捏麵糰的動作消失了。
在做學徒期間,她得不到任何報酬,但他們每天都要吃麵包、做禱告——牧師告訴她母親,這樣做可以取悅上帝——於是,威爾弗雷德便把他會的東西都教給了她。
他教會她怎樣增加烤箱的水分,使麵包更好地膨脹、成型;他教會她傾聽正在烤的麵包和冷卻的麵包不同的聲音;他教會她如何高效又安全地使用攪拌棒,以及用什麼樣的籃子裝麵包最合適;他教會她如何避免發酵食品櫥發黴……他把畢生所學都給了她,而她也貪婪地吞嚥著這些知識。
三年後,他把麵包房的名字改成了「溫柔與和平」。此前一年,他教她關於麵粉的知識。根據季節變化,甚至是空氣壓力的不同,麵粉的狀態都會不同。因此,當你在風暴中烘烤時,千萬得小心。
他要教給她的最後一樣是他的配料表。他告訴了她一個從未與人分享過的祕方,同時也是他賴以謀生的祕方。
和平凝視著他:「那是什麼意思?」
威爾弗雷德俯下身子輕聲說道:「我做的麵包裡包括了一切事物:名字、歌曲、回憶。每一批和下一批都有所不同,但我們追求的不是一致而是完美。為了成就完美,你不得不冒風險。」
和平忍俊不禁:「加了歌曲後的麵包會變成什麼啊,威爾弗雷德?」
「麵糰能更快地膨脹,成為一條輕盈的麵包。你現在是在取笑我吧?」
「絕對不是。」
「加了回憶之後呢?」
「能為麵包增加甜蜜的味道,」威爾弗雷德笑著回答,「但對待回憶要小心一點,因為其他東西可能會悄悄混進去。」
「什麼其他東西?」
「比如遺憾。」
「那你怎麼處理遺憾呢?」
「加點葡萄乾。」威爾弗雷德驕傲地告訴她。
「噢,威爾弗雷德!」和平把手臂纏上去,「你真是太瘋狂了。」
「來,試試這個。」他走向桌子,亞麻布下蓋著一個藏紅色的小麵包。「我把它稱作『和平包』。」
有一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麵包,和平感到驕傲無比。
烘焙教會了和平耐心,教會了她等待的價值。所有事情都急不得,因為萬事萬物都有它所需的時間:發酵的時間,麵包膨脹的時間,麵包冷卻的時間。就像生活本身,烘焙就是它自己的主人。她僅僅是一個忠誠的女僕罷了。
然而,那一天還是到了。當威爾弗雷德正為一批新麵包揉著麵糰時,死神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後,把它那瘦骨嶙峋的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向前倒在了一堆閃著光的濕麵粉上——不僅在麵包店生活,最終他也在麵包店走向死亡。
他死時已經是個富人了。遺囑公開後,他的積蓄被平分給他忠實的顧客們,和平卻沒得到一分錢。他留給了和平一個已經付清五年租金的麵包房和最後一批他最著名的酵母菌。
「你需要找到屬於你自己的麵包祕方,」他給她留下了他的私人指導,「我已經給了你五年時間磨鍊手藝。現在你必須自己去闖蕩了,親愛的,去發現你的祕密配方吧。」
她馬上領悟了他的意思,並在麵粉上放聲大哭出來。那天晚上,她烘焙出了第二天早晨售賣的早餐麵包。那次的麵包有著一種罕見的口感,並讓人想起一種……一種沒有人能準確形容的東西。但每個人都認為那麵包與起司的搭配十分完美。可惜後來和平就再也不做那種麵包了。
「為什麼不做了?」村民們質問她。——因為她只做一遍,而且也做得好。
和平從她哥哥的墓碑旁站起來。她注意到樹木周圍簇擁著綠色植物,附近一列鷦鷯為她歌唱著。「家,」她想,「這裡真是我的家。」從嘴裡說出這個詞的感覺真好。她會把這個詞加到第一條「行止村麵包」中。這個詞可以保證麵包的完美。她站起來,再次蹚著漲到她膝蓋的河水回到麵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