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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完美的夏日,那天的美妙滋味是那麼無與倫比,同時,回首望去,又是那麼地殘酷無情。
  那是在二戰最後一年的一天。對這幫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來說,那天是他們友誼的終結之日,但卻並不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這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但是,那的確是他們正眼看對方的最後一日。
  他們中的四個人一直在打撲克牌。德雷克還記得,那天他贏了很多錢,玩得很開心。這很少見的,因為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運的人。這時候,樹林裡傳來了漸近的笑聲。在夏日的空氣中,那聽起來格外愉快,就彷彿有什麼好事要發生似的。斯克利普斯和喬諾領著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她身穿毛皮大衣,拿著一個手提箱,看上去好像正要去什麼地方。她不說英語,所以斯克利普斯說話時沒有一點避忌。他說,她是個和德國人做伴的女人。然後他轉過身重新洗牌,讓大家挑一張卡片。他們照做了。然後他說:「最大的先上。」他們攤開手裡的牌。斯克利普斯看到後歡呼了一聲,「是我,我拿到的是大王!」
  說完,他把那張牌朝那女人臉上扔去,然後開始強暴她。
  喬諾和漢齊跟在他身後等待。事發突然,德雷克手裡仍拿著那張方塊九,他衝向斯克利普斯,試圖把他從女人身上拉下來。「該死,兄弟你也太急了吧,我很快就完了。」斯克利普斯邊說邊笑。德雷克只能衝著他身後的男人們大喊起來,但他們只是假裝無視他,就好像自己正在排隊等公車。
  最後,他們不耐煩了,讓他滾遠一點——他本該拿起一把槍,逼他們停下來,但他沒有。他竟然真的滾開了,而他留在身後的東西——清白的良心,就這樣永遠消失了。
  在第三個人上去的時候,連那女人的尖叫聲也停下了。德雷克不停走著,直到走進一個村子裡,那裡的教堂正傳來唱詩的歌聲,一個老人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喝著酒。他抬起頭看到德雷克,便將手中的酒瓶分享給他。
  德雷克在他身旁坐下,唱詩班稚嫩的歌聲與醇美香甜的紅酒撫慰了他。一個年輕女子經過,老人笑著舉起他的帽子致意,女子提了提裙子,也衝著兩人微笑起來。此時此刻,德雷克幾乎忘了在森林深處,有個女人正在十字路口被五個人強暴。
  唱詩班歌唱著,老人也歌唱著,但德雷克卻無法放聲歌唱,他突然哭了出來,為這動人的音樂,為男孩們甜美的嗓音,也為想起了他們未來的命運。而他自己又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呢?此刻他只想得到一點安慰。那老人在他離開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但德雷克更想要一個擁抱,更希望此刻父親出現在自己面前,因為他知道父親會原諒他,也會讓那些難以名狀的痛苦消失。也是在那一瞬間,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的父親已經死去了。而他為這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感到如此悲痛。他多麼希望父親能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唱詩班的歌聲停止了,他坐在臺階上,旁邊放著一個空紅酒瓶,紅酒灑了,流淌在他的腿間。教堂沉重的橡木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幾個男孩從裡面跑了出來。鳥兒歌唱著,陽光灑落,男孩們的身後拖出一道道深長的影子。但當德雷克站起來時,他身後卻沒有影子。他知道,他身上的某種東西已經死去了。
  他步履蹣跚地穿過樹林,剛才那女人正朝他走過來。她嘴上的口紅花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但這也可能是因為她把鞋子提在了手上,而森林的地面上又遍布著樹枝。他站在一旁,想要說點什麼,但他法語說得不好,不知該怎樣表達罪過或羞愧的含義。所以當她經過時,他差點想說:「Je m』excuse」[1]。而她衝他的臉吐了一口口水。他知道,這也是他應受的。
  她用那件高級皮草大衣緊緊裹住自己,踮著腳尖,好像還穿著高跟鞋似的。斑駁的光線從樹梢篩落,令她看起來宛如女神——不過只是在那一瞬間,因為三天後,村裡的人把通敵者都關了起來。她身上被潑上焦油,在人們的嘲諷中,那一頭金髮也被剪掉了,和其他通敵者的頭髮一起被燒掉,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真該死,那樣的氣味!她被推進一群人當中遊街示眾,他們猛踢她,然後,他再也沒看到她從隊伍的另一側走出來。
  戰線向東部的比利時推進,直逼德國。但在那之後,六人中的其他五人再沒見他,因為他們不信任他了。他不再是這個小團體的一分子,而在此之前他不過是個該死的「臨時黨員」——是你自己選的,他們也給過你其他選擇。
  然後,戰爭就這樣結束了,大街小巷滿是歡呼和感恩。士兵們行軍通過時,一隻手回握住街上的女人,另一隻接過遞上來的酒水飲料。軍隊被重新編配,有些人立刻回到了故鄉,更多人卻還得繼續待著。等待復員的過程慢極了,人們的憤怒和不滿不斷滋長。但德雷克有什麼可關心?畢竟他無家可歸。
  整整十三個月後,士兵們攜著滿滿一帆布袋的痛苦與沉默,前往運輸艦抵達的海岸等待歸程。趁著離別的混亂,德雷克悄悄溜走了。當時他並沒有把相關的批示文件拿到手,不過以後他會從一個他認識的男人那裡得到文件。同樣地,他也沒拿自己的配給物資和那套廉價的套裝。他獨自離開這裡,去了法國。有人曾告訴他南方的太陽會連續幾小時一直懸停在高處的天空,直到白晝結束,他希望在那裡,溫暖的熱風能融化這些凍結的、無法挽回的歲月。
  當德雷克講完他的故事時,黃昏已經降臨了。他感受到了心中的光明,可眼前的世界卻已然變成了黑暗。他聽到美妙女士發出嘆息的聲音,但卻不敢直視她,只覺得自己的臉上帶著羞愧和內疚,同時感覺到她溫暖的手輕輕地放在自己的頭上。
  溪水中溢著寂靜。海鷗在對岸互相呼喚著,在它們的叫聲中,他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聽啊。」美妙女士對他說。於是,他認真傾聽著海鷗的呼喚,這一次,他確確實實聽見了。
  「潮水快退下去了。」她說。同時,他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
  他們站在岸邊上。他爬下去,涉入溪水中。冰冷的水漫到他的胸口,襯衫和褲子緊貼著他的四肢。那曾是黑暗而恐懼的一生,如今什麼都沒有了,除了悲傷與往昔。他慢慢蹲下來,海水淹沒了他的耳鼻。他靜靜地對抗著這無聲的水壓。襯衫漂起來,頭髮像水草般浮出水面。當他終於從水底抬起腳,與溪水和魚兒們一同漂浮在水上,肺部也充滿爆裂感時,他的內心卻感到異常的平靜。
  他在下游處坎迪的舊船邊浮出水面,雙手抓住木板,大口地呼吸著空氣。此時此刻,如脫胎換骨,他雙手在船體生機勃勃的綠色苔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充滿活力。他把頭靠向木船,閉上眼睛,在寧靜的黃昏中,他聽到那艘船對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我會好好的,我美麗的男孩。我美麗的盛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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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法語,意為「我道歉」,但由於語法不完全正確,有未等對方表態就自我原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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