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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茶室裡很溫暖,坐滿了一對對正在閒談的情侶。茶匙碰撞瓷器的聲音、閒談聲以及若隱若現的交響樂聲競相湧入她的耳膜,美妙感到充滿活力。她沉默著,面帶微笑地注視著每一個人,把摘下的帽子和報紙堆在一起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窗外映著特魯洛大教堂。女服務員把帳單放在桌上,示意美妙結帳。茶室裡的每個人都注視著她。美妙拿出一張嶄新的一鎊紙鈔擱到糖罐旁。「一張一鎊的紙鈔!」有人小聲議論道。然後她說:「親愛的,謝謝你。蛋糕很美味。替我跟你們的廚師道一聲謝吧。」
廁所裡響著水聲,德雷克感到一股熱水流淌到指尖。水龍頭流出來的居然是熱水!德雷克閉上眼,享受著這一刻的奢侈感。然後他擦乾了手,對著沾染了些許汙漬的鏡子捋了下鬍子。他打開門時突然停下了腳步,第一眼便看到了其他人眼中所看到的景象:一個矮小的老婦人,戴著一副鏡框破爛了的眼鏡,穿著邋遢的黃色油布雨衣,頭上是一頂足足大了她兩號的男式軟氈帽。當他注意到人們怪異的眼神,以及他們齜牙咧嘴地看著美妙收拾帽子裡襯著的報紙的樣子時,他有一股揮拳揍他們的衝動。於是他徑直走進茶室,替她抽出椅子,把手臂遞給她。她十分驕傲地挽住他,並對他說:「謝謝你,我的好男孩。」她把找的零錢放回口袋,然後向周圍的每一個人告別。然而,沒有人回應她。但她絲毫不在意那些望著她離去的目光,雖然,他很在意。
他憤怒地盯著那些議論紛紛的人。她就像英國的天氣一樣,在哪裡都會被人們議論,成為一種猜測與抱怨的談資。她離開後,人們發現了她座位下留下了一小堆泥土。
「現在我們要去哪裡?」走出門後,她問道。但德雷克感到心中的怒氣太盛,以至於無法回答她。
於是,老婦人和年輕人就這麼遊蕩在濱河路上。她不時被鵝卵石絆到,因為此處往來的生命使她目不暇給,無法顧及腳下。走著走著,德雷克放慢了步伐,說道:「我們到了。」「我們到河邊了?」美妙女士問。他說:「這裡已經不是河邊了。」「那是什麼?」「你會知道的。」他攙扶著她走過圓柱,通過一扇巨大的木門進入一個蕩著回音的華麗大廳中。裡面沒有一個人,安靜無比。只有老婦人驚嘆的心跳聲輕輕地響著。
德雷克帶領她來到樓上的小畫廊。他對她說,她想在這裡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他在樓下等她。然而,在他退出門口時幾乎不敢回頭看,他害怕自己會心碎。
事實確實如此,在生命的九十年中,美妙·微斯第一次見到了母親的面孔。
起初的幾分鐘她一言不發。但不久後,德雷克便聽到一聲沉重的嘆息響徹走廊和展示廳。在柔和的燈光下,老婦人盡可能地靠近那幅畫,她開始介紹自己,並很快變得滔滔不絕。伴隨著這些祕密的吐露,外面響起了聖誕頌歌聲,從拱形窗前飄進的新雪細碎地落在她的頭上,又如同淚水般從她的臉頰滑落,滴在畫廊的地板上。當工作人員進來通知閉館的時候,她沒有做出任何抗議,只是輕聲說了句:「再見,我馬上會再來看你的。」然後,她從那扇沉重的大門離開,再度走進了寒冷的現實中。
出門後,大雪在外面沉沉落著,完美的結晶體飄落下來。有個合唱隊正在唱著《蕭瑟隆冬》,美妙往他們的罐子裡投了一些錢,也跟著大聲唱著:「雪花飄啊飄。」
這將成為她奇妙而珍貴的記憶。儘管對其他人而言,這只是一個下起鵝毛大雪、過早到來的冬天。她將記得銅管樂隊伴著聖誕頌歌而奏,儘管對其他人來說,這灰濛濛的街上只是迴盪著聖誕節前大採購的瘋狂節奏罷了。
她會記得那晚,她和德雷克一起走回家,她不會記得他們上上下下的那些大篷貨車、渡輪和推車。因為在她的記憶中,他們是沿著熟悉的路線一步步走回家的。她的眼睛十分明亮,能在黑夜中看到她想看到的一切。因此,她覺得那晚甚至沒有月光(儘管是有的)。她會記得她步伐輕快,因為她是如此地興高采烈。雖然事實上,她早已厭倦了這種描述,但在那時,她的快樂卻是心安理得的。
路邊的積雪已很深,矮樹叢都被大雪覆蓋了。不久後,他們便走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風景裡,看起來像是兩個逃學的少年。四周一片寂靜,他們能清晰地聽到在雪地上踩出的每一步吱呀聲。而老婦人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消散。
幾小時之後,他們來到草地旁的公路。德雷克說:「在這裡停一下吧。」他不能錯過現在這個時機。
他們停了下來。口中冒著一團團厚重的白氣。他用力地在積雪的路面踩了幾下,並用手敲打著兩邊的口袋。
「在這裡呢。」說著,他從口袋拿出了一個包裝簡陋的禮物。
「是我親手包的。」他說。
「還沒到聖誕節呢。」
「猜猜是什麼。」
她脫掉連指手套,解開了纏在上面的絲帶。她打開包裝紙,裡面是一支小小的黑管口紅。她把它舉到面前,緩緩地擰著,一截完美的紅浮現在大雪紛飛的天幕前。
雪花不斷地飄落,不斷地飄落……這景象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