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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他坐在屠夫杜瓦的車上,行往特魯羅郊區的一個農場。杜瓦說,三小時後他還會回來一趟,如果一會兒還需要搭車,可以在這裡等他。德雷克謝絕了他的好意,然後與他揮手告別了。
  他興高采烈地走進城。雨停了,空氣中充滿了泥土和灌木叢的氣息,以及青草的甜腥。清新的氣味舒緩了他的焦慮,同時,此處的靜謐亦使他心中愉悅。
  戰爭結束後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而這封信是屬於混沌過去的殘留物。德雷克希望他能燒掉它,忘記它,可這兩種做法顯然都不明智。他甚至根本不認識道吉·阿諾德醫生這個人。只是信件被一個垂死之人強塞入他手裡,德雷克無法一走了之,只好對他說:我保證幫你。因此,他一定會完成這個任務。畢竟那場戰爭已經玷汙了他的良心,他總得做點什麼來恢復自己內心的清白。
  如果那個人問起他的兒子呢?那就說謊吧,做一個說著善意謊言的好兵吧。「他是個好夥伴,忠誠,奮勇犧牲」——謊言。「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以及這之類的廢話——謊言。
  德雷克確認了一下,信還在口袋裡。他的手觸碰到了它滾燙的溫度。
  幾星期過去了,他還一直待在這個城市裡。這裡有人群、汽車和大貨車;有兀自向前奔湧的生活;有踩著高跟鞋、花枝招展的女人們;還有各種噪聲!大教堂的尖頂映入眼簾,上面溼漉漉的雨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靠在花崗石牆上,極目遠望,聽著耳邊小提琴奏出歡愉的曲調。一輛奧斯丁8號車停在面前,他在寬闊的側窗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影子。
  理髮師把熱毛巾敷在他的臉和脖子上,德雷克頓時感到毛孔舒張,放鬆下來。他立馬覺得自己比前幾個月清潔了許多。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鬍子已被颳得乾乾淨淨,頭髮也被修剪齊整,脖子上還搽上了古老的香料。改造完成了,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哀慟的下午,但他心底知道,自己已經感覺好多了。
  「請問禮拜堂街怎麼走?」「右邊第二個拐角左拐。」「謝謝。」
  現在時間有點兒趕了,但他還是停在大街上,點上一根菸,想讓神經放鬆片刻。在隱者坡的大門前,他抽完最後一口煙,用腳蹍滅了菸頭。
  那是一幢獨棟小屋,前後都帶著花園。在白色大門前鋪著一條整潔的小路,夾道生長著玫瑰。毫無疑問,這就是醫生的家了。德雷克按響了門鈴,等待了一會兒,但沒人來應門。在第二次按門鈴前,他繞到前面,朝著窗戶窺看。最後,在他幾乎要把這封信直接塞進信箱的時候,門開了。一位看上去很和藹的紳士跟他打了個招呼。
  「真是抱歉,」那男人擦了擦雙手,「我剛才在後面的花園裡,焚燒一些枯葉。」
  果然,他身上有股篝火的味道。
  「您是阿諾德先生嗎?」德雷克問道。
  「是的,我是。」
  「我叫弗朗西斯·德雷克。我這裡有一封給你的信。」
  德雷克透過雙扇玻璃門看著那個男人:一位父親坐在板凳上讀著兒子的信,整個過程中他一動不動,唯一變化的是,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變幻的陰影。這景象寧靜無比,平和無比。德雷克揣摩著,不知道那位士兵給自己的父親寫了些什麼。而這位父親又給他寫過什麼。鐘敲兩點了,但他並不急著離開。
  他站起來,看了看周圍。這是個整潔的房間,桌子和櫃子上擺滿了照片,很顯然,這裡住著一家人。德雷克走到壁爐邊,拿起兒子的相片,他身穿一件白色板球衫,看上去才只有十五歲,最多十六歲,身邊還有一條拉布拉多犬,似乎正有光明的未來等著他似的。
  「謝謝你,」醫生走進了房間,「謝謝你把這個帶來給我。」他把信放在壁爐上兒子的相片後面。
  時鐘嘀嗒作響,醫生把一托盤茶和餅乾放在德雷克面前的桌子上。「可以抽菸嗎?」德雷克問。
  「可以,當然可以。茶裡要加牛奶嗎?」
  「請加一點吧。」德雷克點燃了一支菸。
  「糖呢?」
  「不用了,謝謝。」
  「我也不加糖,自從戰時實行食物配給制後,我都喪失味覺了。」說著,他把茶遞給了德雷克。
  「內人不在家,但她一定非常遺憾沒能見到你。她常去我們女兒那邊,所以,我也習慣了獨自招待別人。現在,連餅乾和茶放在哪兒我都一清二楚。」
  然後,他們靜靜坐著,抽菸,喝茶。時鐘嘀嗒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響亮。
  「那個時鐘並不是在計時。自從兩三年前得知我兒子的死訊後,它的聲音便成了一種哀思的寄託。人們常說‘鍾’就是‘終’,不是嗎?反之,我這鐘聲卻意味著一種新的開始。我說不出它確切的含義,但它撫慰了我的心,在一些難以言喻的瞬間。就像你帶這封信不期而至,也可說是一個難以言喻的瞬間。」
  醫生喝了口茶。
  「你有家人嗎,德雷克?」
  「沒有。」
  「一個都沒有?」
  「是的。」
  「也沒有關心你的人嗎?」
  德雷克在椅子上挪了挪:「我不是很清楚算不算有。」
  時鐘嘀嗒響著。
  「抱歉,似乎我問得太直接了?」
  「沒有。不是的。沒……我曾經也被人關心過,阿諾德先生,所以——」
  「所以,你已經回答我的問題了。好的,很好。」阿諾德先生抿了一口茶,「你與我兒子相識很長一段時間了嗎?」
  「是的,很長時間了。」
  「可他從未提及你。」
  「沒有嗎?」德雷克端起茶杯。「手不要發抖。」他對自己說。
  「他是個很好的士兵,」他補充道,「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
  「我知道,我為他驕傲。但我認為他不是一個好士兵。他對在戰場上度過的每一分鐘都極其厭惡。我們對戰爭持有不同見解,也是因為這個分歧,埋下了我們彼此疏遠的種子——因此,你看,要麼你是個可惡的騙子,要麼你根本不認識他。」
  德雷克的心怦怦直跳。時鐘嘀嗒地響著。他感到嘴脣發乾。
  「我不認識他。」最終,他說了出來,「對不起,我只是不想給你帶來更多傷痛。」
  「不,你當然沒有。」醫生連忙回道,「請坐下吧。不過,你是怎麼拿到這封信的呢?」
  「我在戰地醫院偶遇了一個躺在擔架上的傷兵,他讓我為他傳送這封信。」
  「可你此前並不認識他?」
  「不認識。」
  「但你承諾會送出這封信。」
  「是的。」
  「就為了一個垂死男人的遺言?」
  「是的,我想是。」
  「那麼,謝謝你。」醫生喝完他最後一口茶。
  「我們一起喝了白蘭地,」德雷克說,「那天一點都不像在戰爭時期,那是一個夏天,陽光像過去一樣灑滿了大地,花兒在外邊盛開著。在那短暫的瞬間,我們就像平常人一樣。你兒子說他想去游泳。」
  醫生笑了:「他是個游泳好手。」
  「他想要我告訴你,他一切都好。」
  醫生咳了兩聲,清了清喉嚨:「所以呢?你自己現在打算怎麼辦,德雷克?」
  「我也不知道,真的。」
  「你會回倫敦去嗎?」
  「不。我不回倫敦。我可能會去法國。往南邊去。」
  「去追求靈魂的自由?」
  「差不多吧。但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六週了。」
  「康沃爾郡?」
  「是的。我住在河邊一個船屋裡——對一個討厭水的人來說,真算是個奇怪的住處。」
  「噢,但在很多方面,那對討厭水的人來說也是一個理想之地。」
  「是的,也許吧。我想那位老婦人也曾這麼說過。」
  「什麼老婦人?」阿諾德先生問。
  「美妙女士,她在那裡住了很多年了。」
  鐘擺大聲地敲打起來。
  「她還活著?」
  「你認識她?」
  「我當然認識她。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阿諾德先生起身走向酒櫥。「天哪,」他不禁感嘆,「你覺得她怎麼樣?」
  德雷克思索了一會兒:「非同凡響,真的。」
  「她還在游泳嗎?」
  德雷克笑了:「是的,而且是在漲潮的水中。」
  「她有沒有告訴你,她母親是一條美人魚?」
  「她說了。」
  醫生拿起一瓶威士忌:「你要和我一起喝嗎?」
  「麻煩了。」
  「我猜裡面沒有摻水。」
  「沒有吧。」德雷克笑了。
  醫生向德雷克舉起酒杯。
  「祝你好運,德雷克先生。」
  「也祝你好運,先生。」
  玻璃杯發出清脆的碰擊聲,鐘聲嘀嗒,醫生重重地坐回扶手椅,宛如一聲來自過去的嘆息擦過他的耳畔。
  「你相信命運嗎,德雷克先生?」
  「我不知道。我還沒想過。不,即使到了你的年齡也不會去想……」
  「這問題對你而言相當不公平。但現在我可以坦率地說,我確實相信命運。
  「我見過你口中的那位老婦人——美妙·微斯小姐,在二十五年之前!那一天我真是幸運。多年來,這裡一直流傳著關於她的謠言。我的長輩們曾警告過我,小心那個住在樹林裡的女人。據說人們不喜歡她,甚至有點畏懼她。但對大多數醫生來說,這種偏見尚未如此嚴重。有的孩子甚至都是由她接生的。舊時的日子總是很奇異的,德雷克。
  「當我受邀拜訪她時,她已在林中定居幾周了。無論天氣如何,她都赤身裸體。我想,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不久——也許是1922年吧?人們都說,她在親手埋葬自己所愛的人之後發了瘋。總之,就是那個故事把我帶到了她家門口,在二十五年前,一個秋日的午後。
  「我記得在和她一起前往那輛吉卜賽大篷車的路上,她一直在念叨著一些難以置信的事,比如說‘生活還在繼續’之類的陳詞濫調。但我現在只能說,當時自己太年輕。
  「感謝上帝,她很清楚自己的情況。她還以為我們相見後會有一些思想上的碰撞:兩位醫生之間的那種——作為科學的代表——我,以及與她所代表的傳統醫學——她就是這麼認為的。她手上有傷口,嘴脣周圍起了潰瘍,咳嗽聲很刺耳。我還記得當時我提出要聽聽她的胸音,她卻告訴我那是悲傷所致。我告訴她這有可能是肺炎。我說:‘張開你的嘴。’她卻說:‘打開你的心。’」
  醫生大笑起來:「‘打開你的心’!我告訴她,如果不換個氣候乾燥的地方住,不戒掉天天游泳的習慣的話,她可能會面臨死亡的危險。‘我游泳是因為我必須遊。’她卻那樣說,‘那才能讓我保持健康。’我說:‘你不能在早上游嗎?’她卻說自己必須在潮水最高的時刻遊。‘這是我天性使然,因為我是美人魚的女兒。要怪就怪月亮去吧。’我從沒遇到過任何人像她這般說話,像她這般處事。要不是我是個專業的醫生,我簡直就要被驚呆了。
  「在接下來的兩週中,我每天都會去看她。而她每天都會告訴我有關她的生活與那條溪流的一切。她帶我進船屋,給我講她父母的愛情故事。而在最後一天,我拿出聽診器為她聽診:沒有肺炎,沒有歇斯底里症,只有深沉的悲傷。那是我第一次做出這樣的診斷。
  「憂鬱症,這本是一個來自維多利亞時代的詞彙。悲傷、抑鬱、無可挽回的損失,隨你怎麼說都好。但同時我也明白,明白那種當你所愛的人死後,隨之而來的瘋狂絕望。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選擇赤身裸體。為了體面,我會一直把自己的內心隱藏,那才不至於讓人感到畏懼。但它就在那裡,藏在我的工作後面,藏在我的眼睛後面。因為我是體面的人,別人才會給我們家送來食物,或者蛋糕,或者幾句動聽的話。而事實上我也有憂鬱——僅僅是因為這種體面的偽裝,我才未被人所誤解。我其實也已經瘋得很了,德雷克,但我仍然要每天擦亮自己的鞋子。」
  「你看這個,」他拿起一個和壁爐旁邊黃銅夾鉗豎立在一起的Y形的樹枝,「那晚,她送我離開的時候,把這個占卜棒夾在我的胳膊下。她承諾這能幫我找到我的愛情。」
  德雷克微笑道:「那有效嗎?」
  「哦,是的,它起效了。接下來的一個週末,我參加同事的婚禮,在那裡我被美麗的貝琳達·福克斯迷住了,以至於三天後,我拿著那根占卜棒,像槲寄生樹枝一樣舉到她頭頂上,然後吻了她。不久後我們訂婚,然後結婚。一切都和我們預期中的一模一樣。我努力工作,有了孩子,搬去了倫敦,又回到了康沃爾。我幾乎忘記了美妙女士。」
  醫生把手懸在那根粗糙的淡褐色樹枝上,彷彿看到它又變回一隻年輕男子的手,上面帶著一條從未被探索過的生命線。他又回想起了那個在大篷車裡的夜晚。他記得落日漸漸低垂,絢爛的光芒透過葉冠上方的裂隙,從天空流瀉在他眼前,那純金的光線,以及淡藍和濃郁的深藍,彷彿主宰夜晚一般威嚴。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被如此徹底的和平寂靜所統治。
  在上帝與醫學之間有一個獨屬於我的位置——他從不曾忘記她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可以再次品嚐香醇的金酒,敞開心扉,打開話匣,那輛車中散發著芬芳的溫暖氣息給予他勇氣,說出自己心中的隱憂。一想到這個,他不由得雙目刺痛,紅了眼眶。直到現在他還記得她是怎樣握著他的手仔細端詳,她的手指撫過他手上的疤痕,「是被手術刀割傷的。」他解釋道。當她的目光搜索著他的手掌,他並沒有試圖把手拿開。他還記得自己滿心焦慮地問她:「你都看到了些什麼?」因為那時在她的眼裡明明有一片陰霾。幾年後,他明白了,那代表著他兒子的厄運——他突然從懸崖墜落下來。
  「你都看到了些什麼?」他又問了一遍。於是,她回答道:「幸福。我看到了長久的幸福。」畢竟,她知道這是所有人都愛聽的話。接著,她送他走入外面的黑暗裡,空氣很潮溼,微風中傳來濃濃的土腥氣和鹽味。她領著他穿過路邊一叢潮溼的蕨類植物,走到了他停車的地方。在這時,美妙望向繁星點點的夜幕,指著一顆明亮的白星對他說:「那是你的守護星。」
  「阿諾德醫生,」她說道,「請跟隨著那顆星走,它會帶你回家,並且,永遠如此。」
  說到這裡,阿諾德醫生抖開一條幹淨的白手帕:「真抱歉,怕是這一整天都在跟你談些陳年舊事的幽魂——或許應該說是回憶?我想,人們喜愛回憶甚於幽魂吧。」
  時鐘又敲響了。
  「還有,是她為道格拉斯接生的。」
  「什麼?」德雷克很驚訝,「這怎麼可——」
  「道格拉斯是我的繼子,我娶了他的母親,而他父親在一戰中陣亡了。事情就這麼簡單,德雷克先生。」
  「我還有更多回憶可談,」阿諾德說,「可是,時間不等人。顯然,你今天已經與我分享了許多時光,為此我真的非常感激。但是,的確,還有一些事我十分想要與你分享,一些有趣的事物——起碼我認為是自己年輕的時候想要看的東西。或許現在也會對你有幫助,儘管我也不能確定。」
  德雷克說,這對他而言簡直像是一次性擁有了所有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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