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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一週以後,美妙女士注意到,溪邊的鳥兒們開始變得有些煩躁,甚至連它們的歌聲都變得急促起來;一條比目魚在清晨退潮時擱淺在河岸邊,在朝陽升起前,它就已經放棄了掙扎,死在了東方天幕泛起的魚肚白之下;而螃蟹們則紛紛從淤泥裡爬了出來,驚恐地環視著陌生的四周。
  這幾天以來,她感到某種災難即將降臨,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通過自己背上的傷、大自然愈演愈烈的奇怪表現和陌生的氣味來感知這一切。她把它們叫作「黑暗靈魂的氣息」。
  她站在繫泊石邊,仔細研究著緩緩迫近的黑暗。氣壓計上的讀數下降了,可天空中卻未佈滿雲層。這壓力來自於隱隱的期待,發生在淚水降臨的前夜。她在寂靜中屏息聆聽著,耳邊傳來潮溪漲水時角鯊的叫聲。那是破碎的夢想掙開泥土的埋葬,像殘骸般浮於水面時的聲音。
  有一回,哈德太太的嬰兒車落進了水裡,被鰻草纏住了。那輛嬰兒車從沒有載過孩子,只是被用來運麵包。哈德太太一直準備著把這輛小車給孩子乘坐,但她的孩子是否降生過,這點人們就不得而知了。但美妙女士知道,沒有,哈德太太從沒有過孩子,而嬰兒車就代表著她未竟卻無法放手的夢想。也是從那以後,她的心變得越來越堅硬,美妙知道,心靈變得堅硬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哈德太太很久以前曾告訴她,女人流眼淚會和每月排卵期一樣自然而然來臨。而當你不再有月事,你也就不會再輕易流淚了。
  德雷克被一個響雷驚醒,他感到身邊的空氣中充滿了沉甸甸的水分。於是,他睜開眼坐了起來,發現船屋正隨著水流,在波光粼粼的黑色水面上滑行著。一道月光蜿蜒地打在地板上,就像燈塔發出的光芒一樣亮。德雷克把摺疊床推回去,腳趾立刻便被寒冷的海水浸沒了,恐慌攫住了他。他捲起褲腿涉水來到陽臺上往外看。外面不再是河畔景象,繫泊石也不見了,他漂泊在茫茫的水面上,這是潮水所主宰的世界。
  寒冷的空氣使他不禁顫抖。他抓起門邊的油布雨衣,開始笨拙地朝外走。船屋左面是湍急的水流,右邊則是一片森林。他將船屋向左駛著,然後看到了一絲光亮。起初那只是細雨濛濛中的閃爍,但它逐漸向他靠近,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螢火蟲,很快,它又變成了一支蠟燭——插在一盞骯髒的礦工燈裡的蠟燭,被一個老婦人放置在獨木舟上,此刻,她正緩慢而莊嚴地駛向他。
  「上來!」當美妙女士抓住他的腳,大聲喊道,「快上來划槳!」他緊張地照做。
  他划著船從岸邊離開,繞著島嶼上教堂黑暗的輪廓滑行。當他回頭看那白色的船屋時,水位已經漲到了陽臺邊緣。一切都給他一種奇異的迷失感,樹幹從對岸伸過來,樹枝像手指般從水底向上生長著,所有東西都彷彿忽然間直指向他,而第一波潮水使他忍不住嘔吐起來。
  一隻貓頭鷹叫著,雲散開了,忽然間,月光透了出來,飽滿、澄黃而又低垂地直射在沒有屋頂的教堂上方。光柱從破碎的窗戶中如同明亮的觸角般伸出,照亮了被淹沒的墓碑上的銘文:神聖……在美麗的回憶裡……和平……完美無瑕的和平……
  德雷克停了下來,緊緊地拉住身邊棕櫚樹的尖葉。
  「你還好嗎?」
  「還行,」他用袖子擦了擦嘴,顫抖著說,「很快就會過去的。」
  「那麼,朝那兒去吧。」美妙女士指了指前方的路。
  路很窄,德雷克用雙手探了探通往教堂門的路,寬度剛好足夠他們通過。
  他已經好多年沒進過教堂了。這段時間久到那彩繪玻璃上凝視著他的眼睛都溼潤了。他的心情頗為沉重,低頭走到一個門框下,進入一個沒有時間流逝的寂靜世界當中。
  在幾乎被淹沒的祭壇板上還有一根點燃的蠟燭,它向搖搖欲墜的四壁投射下明亮的光線。這些牆壁上掛著螃蟹似的各種形狀的模型船,令他不由屏息注視——船載小艇,還有刀具、魚叉、小帆船——用削了皮的軟木和火柴棍製成,每一隻的細節都是如此完美。
  「這些都是誰做的?」德雷克問道。
  「我做的。」美妙女士回答。
  「什麼時候?」
  「我也不清楚,我已經活了太久了。」
  他將小船靠近牆壁,念出小船們的名字:「樂意、道格拉斯、奧黛麗、西蒙、和平。」
  「和平。」一個回聲傳來。
  「那是我親手接生的孩子們的名字。」老婦人說道,「這些都是靈魂之舟。」
  獨木舟向著燭光駛去。
  「他們說,耶穌曾以一個小男孩的形象降臨到這片土地上,德雷克。」老婦人的聲音在這教堂的廢墟中迴盪著,「他和亞利馬太的約瑟[1]一同降臨,正去往格拉斯頓伯里[2]。想象一下吧,德雷克!耶穌來過這兒。這就是他們稱這裡為被祝福的土地的原因,這裡被神聖的足跡祝福著。多年來,許多人都一直在尋找著確切的足跡,人們都匆匆忙忙地低著頭尋找,但他們都忘了抬頭看清這裡的全貌。
  美妙女士拿出菸斗,打開祭壇蠟燭的玻璃罩引火點菸。她繼續說:「你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在公元6世紀時建立這個村子的布列塔尼聖徒齋戒、祈禱的地方。他用牙咬著一根粗繩子,沉默著一路從盤威斯拖來了一塊花崗岩石料。他把石頭放在此地,石頭上升起了一座教堂,升起了萬千的信仰。」
  德雷克抬頭望向殘破的屋頂,頭頂的天空星光燦爛,月光灑在他的臉上。
  「從前,被神選中的人身上都會降下聖諭。也許你也是被選中的那一個呢?你的故事是什麼,弗朗西斯·德雷克?你的身後又拖著怎樣的一塊石頭呢?」
  「我沒有石頭,也沒有故事。」他回答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除了我。」
  「嗯,好吧。」她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此時,濛濛細雨變大了一點,月光也被遮住了。
  她說:「那年輕的布列塔尼聖徒名叫克里斯托弗——或克利斯朵夫,我想,第二種是法國人的叫法。誠然,他並不是個真正的聖徒,只是個野心很大的隱士。事實上,他最終也無法成為聖克里斯托弗,因為天主教中已經有那個人了,他的名字已經被玷汙。有一天,他用基督的王冠換了一捧約旦河水——那是非常神聖的遺物,就如同現在人們收集的煙卡一樣——他齋戒祈禱,人們懇求他把約旦河水倒進了我們的河流中,於是,它便也擁有了治癒的效果。他在林間哭泣,淚水落下的地方生長出了玫瑰——就在我的大篷車前面——世間最純淨、最新鮮的溪水。我這輩子喝的都是那裡的水,德雷克,所以我從沒有長過蛀牙。」
  德雷克掏出一支菸放在脣間。美妙女士低下頭,讓他靠近蠟燭點火。短暫的溫暖感覺使他平靜了一些。
  「你知道,」她說,「即使是在屋頂早就毀了,雨下成這樣的時候,他們仍然會在這裡舉行禮拜儀式。他們叫它特殊儀式。」
  「這屋頂怎麼了?」德雷克問,「是被狂風吹走的嗎?」
  「是的。實際上,上世紀末它就已經被風暴摧毀了。那場人們稱為‘大暴雪’的災難,給半島帶來了風雪交加的死亡。我曾目睹雪中的水手們堅持在河灣揚帆航行。他們是如此瘋狂:向天空張開雙臂,不斷禱告的嘴脣早已凍僵。海面上永遠不會有無神論者,德雷克,特別是在巨浪滔天之時。」
  「那人們應該怎麼做?下跪嗎?」德雷克問道。
  「不。只有在相信自己會被上帝聽到的時候,你才有必要下跪。但我想,你大概從未信仰過上帝。」
  一圈煙霧從她的煙管中盤旋上升,與月光融為一體。雨停了,美妙把手放入水中,看著一群梭幼魚緩緩遊過。
  「我剛說到哪兒了?」她問。
  「雨中的儀式。」他回答。
  「噢,是的。雨中的儀式。是的,他們喜歡雨水,他們認為這是上帝佈施慈愛的標誌,也是他們沒有重新修建屋頂的原因。那時候上帝十分重要,人們認為他能庇佑康沃爾郡的三位一體——銅、錫和那些神聖的魚——永遠繁榮,生生不息。」
  「那麼,傑克又是誰?」
  「什麼傑克?」
  「有天晚上我聽到你在跟傑克說話,他是你的愛人嗎?」
  老婦人吸了一口煙:「是的,他是我的愛人。我最愛的人。」
  「他是你的初戀嗎?」
  「不是,他是我愛上的第三個人,也是最後一個。我的初戀是一個守燈塔的人,有點出人意料。然後是吉米,那倒是我意料之中的。」
  「為什麼你能料到這個?」
  「我看到了他的到來。」
  「在夢裡嗎?」
  「不,從我的玻璃杯裡。」
  「玻璃杯裡?」
  「你一定要故意重複我的話嗎?我會生氣的。」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後傑克來了。」
  「那他是你的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
  「問得很好,但都不是。他是屬於我的永恆。我有過三段愛情,德雷克。有段時間,我覺得那已經足夠了,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希望可以擁有更多。我發現生活具有彈性,愛情是無法將它填滿的。」
  「愛情。」回聲清晰地重複著這個詞。
  「第一段是我愛情的啟蒙,第二段是過渡,最後一段成了我的終結和歸宿。」
  德雷克盯著寂靜的水面。
  「那麼這一切始於那個看守燈塔的人嗎?」
  「是,我想是的。」老婦人回答,「所有的愛情都源於愛火迸發的那一瞬。」





* * *


  [1] 亞利馬太的約瑟:耶穌的門徒,是在耶穌復活前最後服侍已死的耶穌的人。
  [2] 位於英國英格蘭薩默塞特郡的一個古老小鎮,亞利馬太的約瑟,聖盃和亞瑟王的傳說都發生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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