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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那天晚上,一輪圓月被烏雲遮擋著,粉色與淡紫的陰雲猶如巨大的畫筆浸染著深藍的天幕。河水高漲,光亮的水面灑滿了陰影,與起伏的潮水攜手而舞。喇叭裡熟悉的播送聲縈繞在樹間,低聲播送著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名字。
德雷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音樂了,他幾乎忘記了音樂是如何激動人心,如何激起他的心曲。幾個月以來,他一直在試著記住那個巴黎爵士俱樂部的名字,那是在他參戰期間新湧現的。他也試著去回憶那天他乘渡輪回英格蘭時,在欄杆邊嘔吐時聽到過的那些爵士樂曲。
他記得那時候跟一群美國士兵——都是些黑人——廝混在一起,他們沿著昏暗的階梯,走進一個地下潮溼的洞穴中,那裡到處都是些流汗、抽菸、喝酒和跳舞一類的事兒。耳邊是靡靡之音,男女混雜,都無拘無束地舞動著,雖衣冠整齊,卻充滿了慾望的氣息。有一個女人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她是法國人,靠近他身體低聲用法語對他說謝謝。然後又輕語道:「為了自由。」他想他記得這一幕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這句話。然後她起身,向他敬了個禮後離開了。看來就算便裝打扮,混雜平民中間,他也依然像是一個士兵。
德雷克看到了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士兵的面目已被別的形象取代了。也許是漁夫吧?
他走到陽臺上,看到美妙女士正在檢查一小時前他點燃的火坑。德雷克呼喚她的名字,她抬起頭來,招了招手。
「洞穴」。是那個俱樂部的名字,是有關洞穴的什麼東西。
他們在一條依然沾染著秋光的小溪邊垂釣,沉默地看著繽紛的水流由粉紅和金色變為夜晚肅穆的顏色。這時美妙女士面對著深黑色的溪流,開始收線,她喃喃低語道:「魚就快咬鉤了。」
「你怎麼知道?」
「噓!」
「該死。」德雷克嘟囔著。
「釣到了?」
那「突突突」的感覺像是他的肌肉過了一陣電,心跳得很快,在他看到水面下銀色的魚兒猛衝而出時,心跳愈發加快。他之前從沒有釣過魚,這讓他感覺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想到自己幾乎快像一個女孩一樣尖叫起來,他不禁笑了起來。這時美妙說:「小心,我們抓住它。」他便小心翼翼地照做。他再次舉起漁竿,不停地收線,顫顫巍巍地舉竿,直到一尾魚拍打著鰭破水而出,在可恥的泥地上最後一次揮鰭,同時凝視著這個抓捕它的狂徒——那個尖叫著的傻瓜從沒釣起過魚。上帝啊,這死法太蠢了。魚一定這樣想著。
「是條鯔魚,」美妙女士說,「個頭也挺大。」她用一根粗樹枝重重抽了一下魚頭。她站到德雷克身前,教他怎樣剖魚。「把刀從鰓下切入,去掉魚頭,」她說,「然後一路切到底,再刮掉內臟。很簡單,拿著吧,這是你的魚,弗朗西斯·德雷克。」德雷克雙手接過,感到很是自豪。他想把那魚像戰利品一樣高高舉起,並想親手把它處理好。因此,美妙女士也就沒有提起那雙在光禿禿的樹枝後飢渴而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們喝著溫暖中帶著苦味的麥芽酒。平底鍋架在火堆上,鍋裡煎著魚,黃油和食鹽使魚皮變成脆香誘人的金棕色。
德雷克問:「沙灘上那艘破舊的船是你的嗎?」
「不是,」美妙女士回答,「‘拯救號’是老坎迪的,他是個打魚的小夥子,我的老朋友。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之後的幾個月,他和他的船一起失蹤了。要知道那個時候可一點兒都不適合出航。」
美妙女士把鍋從火堆移到草地上,吱吱的聲音讓人口水直流。「盤子。」她對德雷克說道。他遞過盤子,美妙盛起魚,但卻發現盤裡沒地方放煮好的胡蘿蔔了。
「記住這個味道,」美妙女士說,「這是鮮魚、戰利品混雜的味道,它是能讓你再也不用捱餓的智慧。這是我眼中最美味的搭配。」
德雷克品嚐完第一口,他永遠記住了這種味道。
「你知道嗎?」美妙舔了舔指尖的魚油和黃油,繼續說道,「當政府徵求漁船支援法國的時候,‘拯救號’的引擎自動發動了起來。」
「真的嗎?」德雷克笑著驚歎道。
「我知道這很難以置信,但的確是真的。老坎迪沒法決定所有事。但他起碼可以決定這艘船是否能跟他一起出發。」
「真是艘勇敢的船。」
「它曾經的確如此,德雷克,而且不僅如此。你想來點胡蘿蔔嗎?」
「謝謝。」一大勺塗滿黃油的胡蘿蔔盛進了他的盤子。
「除此之外它還有什麼故事?」他一邊問一邊從嘴裡剔出一根魚骨。
「老坎迪的外孫就是在那艘船上出生的。所以那艘船十分喜愛那個小男孩,你至今都能從船舵上感受到那雙小手。一個船舵永遠不會忘記摸過它的手,要記住這點,德雷克。」
「好的,我記住了。」
「我朝‘拯救號’揮著手,那是個非常動人的場景。想象一下吧,德雷克!直穿過波濤,德國人的炮彈不停地落在船頭和船尾的水中,但它仍向前挺進,直到法國的海岸映入眼簾。那是怎樣一幅景象啊!——海岸上人山人海,吉普車和油桶都燃起了熊熊大火,成排士兵涉水而來,擁到防波堤前,渴望著踏上歸途。
「‘拯救號’艱難前行著。因為它的船體很淺,低飛的飛機把炮彈投到船上,周圍著火的船開始下沉,漁民們溺死在離家千里之外的水域。士兵們終於得以爬上那艘船,有些人僅差一步之遙,卻不慎跌入水中。每一個年輕的生命逝去,那船身都會禁不住抖動。但它沒法回頭,沒法開回去,直到船上只剩下十個士兵,它的第一個任務才算完成。
「然後,突然之間,那個男人從岸邊衝了過來,他潛入水中,敲打著‘拯救號’。‘來吧!快上來!’他們在槍林彈雨中呼喊著,船上的士兵們都靠到一邊,導致整個船體嚴重傾斜了。他們朝那頑強的士兵伸出雙手,‘快上來!’他們尖叫著,然後夠到了彼此的雙手。他們把他拉了上來,但他面朝下靠著甲板,沒法動彈。他就那麼待了好幾分鐘,或許更久。直到他們抵達軍事直升機護航的安全水域,那個老夥計才離開船舵。他跪在一個年輕的男人身旁,把手放到那個熟悉的肩膀上。那個年輕的男人顫抖了一下,然後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就是他,對嗎?他的孫子?」德雷克急切地問道。
美妙放下盤子,端起麥芽酒送到嘴邊。「不,不是他。」她回答。
「見鬼。」
「你總是說髒話。」
「對不起。」
「但那應該是他,不是嗎?的確應該是他才對。」
「所以他平安回來了嗎?」德雷克問。
「沒有。老坎迪在那不久後就死了。或許是因為戰爭,又或許只是因為心臟病。他們試圖賣掉這艘船,但它就像一隻極度悲傷的小狗一樣,不願意離去。你看,它是通人性的。一夜之間,它就突然四分五裂了。我看著它在這片泥地上漸漸死去。世事無常,人生難料,德雷克,這就是我從中學到的東西,任何東西都有逝去的一天。」
火焰越燃越小,氣溫開始降低。美妙女士早已離去。德雷克獨坐著,喝光了最後一滴麥芽酒。他看著教堂,心想也許上帝也曾是戰爭中的傷者。燒焦的魚骨和魚皮引來一些昆蟲,它們圍繞火堆慢慢飛著。德雷克往火上澆了一壺水,隨著噝噝聲,被澆滅的火堆冒出一團熱氣,薰得他雙頰發熱。無線電裡傳來一陣豎笛和薩克斯的樂聲,撥動了他的心絃:
一支沾著脣印的煙
一張飛往浪漫國度的機票
還有我心的翅膀
這些愚蠢的小事情
都讓我想起你。
他拿起煤油燈,步履蹣跚地朝著河邊走去,直到與船體另一端的腐朽位於同一水平面。在燈光下,就像比利·哈樂黛唱著這首《愚蠢的小事情》一樣,德雷克站著為「拯救號」歌頌,讚美這艘偉大的船。他不覺得自己很蠢,因為他已經有點醉了。
如果你曾經過那個清朗的夜,你會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對著在沙灘上的破船唱著頌歌。而那首老歌,自由地徜徉在海岸上,飄到山谷,迴盪在溪間,最後落入即將入睡的人們的耳畔,讓他們回想起人間的愛,想起這世間唯一流傳的東西。當這一曲作罷,美妙女士關掉了大篷車裡的無線電廣播。她躺在一片寂靜中,感到有幾分眩暈。就在她準備吹熄蠟燭時,她注意到天花板上多了一張紙條,上面用陌生的字跡寫著:
德雷克=開心多了
她吹滅了蠟燭,眼前是一片盲人般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