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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次日晚上,老婦人回來了。德雷克對她的歸來並不意外。他看著她從門口搬進幾個看上去很重的罐子,他徑直走過去,從她手中接過了它們放到牢固的鐵架臺上。他鋪好桌子,在上面依次擺上勺子、小刀、杯子和麥芽酒。然後,他往火堆裡添了些木柴。火勢變旺了,鍋中煮的東西開始沸騰起來。船屋如他所期待般充滿了溫暖的生機。他甚至詢問她今天是否精心打理了頭髮。她詫異地看著他,嘴裡嘟囔著說他在胡說八道。
  她盛起兩碗蔬菜湯,放到桌上,「湯啊!」他嘆道,「真是我的最愛!」當美妙女士準備就餐時,他又貼心地為她抽出椅子。「謝謝你,」他對她說,「謝謝。」
  濃稠的蔬菜湯頗為美味,可老婦人一直盯著自己的勺子,而德雷克一直盯著老婦人,餐桌上一片沉默。終於,德雷克擦了擦嘴,輕聲問道:「那麼,你的故事似乎還沒講完呢。」
  美妙女士抬起頭:「什麼故事?」
  「之前給我講的故事啊,我昨晚一直在等你,但你沒有來。」
  「我沒有來嗎?」
  「是啊。」
  「那你吃飯了嗎?」
  「我吃了。但你真的沒有來。」
  美妙女士掰下一小塊麵包放進湯裡。
  「你之前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但還沒講完,你可不能半途而廢啊。」
  「你怎麼知道那是故事的一半?」
  「因為那既不是開頭也不是結尾。」
  「你怎麼知道那不是結尾?」
  「因為故事裡的你才十四歲,而現在,你說自己已經八十九歲了,這期間肯定發生過更多故事。」
  「我八十九歲?你確定嗎?」
  「應該是吧。」
  美妙女士搖搖頭,繼續用餐。
  「您必須把故事說完啊。」
  「誰說的?」
  「我說的,每個人都是這麼說的。」德雷克推開空碗,點燃一根菸,直勾勾地盯著她。老婦人喝完碗裡的最後一口湯,擦了擦嘴。緊接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小瓶杜松子酒,倒滿面前的杯子並一飲而盡。
  「故事,就像大自然一樣,總是不滅的。」美妙女士說。
  德雷克往碗裡彈了彈菸灰:「你剛講到令尊去世的那個部分。你駕車帶他回船屋,那是你第一次踏入那裡,同時看到了他們從前的生活。當他死時,你又看到了自己的母親,而她說自己從未離開。然後他們問你——」
  「你覺得我們可以一起離開了嗎?」
  「對,就是那兒。」
  「然後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的。」
  老婦人調整了一下眼鏡,擦了擦額頭。然後,她的手指有節奏地在桌子上輕輕地敲打著,等待著往昔的回憶湧上心頭。「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重複了一遍。
  她想起了那個不得不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的自己。那晚,一輪新月掛在空中,向地面傾灑著柔和的光輝。她戴著帽子,在前面的土地上插著一根已經所剩無幾的蠟燭,燭火在河床邊散發出微光,這微光也已經足夠了。她把父親從床上拖起來。他的靈魂已經離開,因此所剩的軀殼幾乎輕若無物。她一直把他拉到河邊,然後她站上小船,溫柔地把他放到船上。
  她選擇了一個潮水較為平緩的時刻,並儘可能地與海潮湧動的速度保持同步。桅杆的燈上下起落著,在黑暗中猶如一顆墜星,十分美麗。她繞著港灣,直到找到一片遠離燈塔光柱的私密深水處才放下船帆,讓船隻自由地在水上漂流。
  她輕念著父親以前教她的那些話,直到一朵閃著磷光的雲迅速圍住了小船。她知道,時候到了。於是她小心地把父親抬到水面,和緩的水流將他捲入深處,又迅即變為她母親光明的懷抱。
  她雙手抓住船邊,把頭埋入水中,目送著他們。但她太年輕了,那並不是屬於她的世界,只有耄耋老人和死者才有權利看清那個世界,而十四歲的她並非這兩者中的一員。
  海天一線,兩者互相支配,互相侵蝕。突然間,她被內心黑暗的缺口吞沒了,恐懼頓時成了主宰她生活的核心。
  她把槳扔到水裡,躺在木凳上號啕大哭。她知道或許很快無情的西風會如撕扯一塊朽木般把這艘小船撕裂,而她祈禱著這一刻快點到來,祈禱著死亡能把她帶走,快讓她和親人們團聚。
  但她沒有死。在鵝卵石剮擦著船體,船錨插進沉寂大地的聲音中,她醒了過來。狂風並沒有如期而至,船筋疲力盡地漂到了一個背風的岸邊。很快,熟悉的晨光灑落下來。她還活著。世界彷彿靜止了,海面就像一個水庫般平靜。兩隻船槳疊成十字形,散落在船邊。
  她解開了帆腳索上的繩子,把小船推到淺灘,讓它重新漂入江河的懷抱。她駛過燈塔,駛過堡壘,穿過大群船隊,穿過一片船上水手們不知葬身何地的腐朽沉舟。最後,她抵達了河流匯合處與淺灘相連的沙堤。
  她在古老的溪流中拖著小船,一路驚擾著沿途的蝦蟹。水流的阻力使小船像是一頭反抗的待宰小豬,令她費了很大力氣。她彎著腰,白色的船屋和發著光的教堂出現在了眼前。她將船繫好,坐在那塊同樣古老的繫泊石上。面對著這條曾屬於她的溪流,此刻她卻毫無感覺。她剛剛經歷了人生中最漫長的旅程,但卻無人在終點處守候。
  那整個冬天她幾乎都在睡覺,甚至睡過了聖誕節。等她醒來後,已是新的一年了。她感到十分迷惘。直到春天終於降臨,初綻的藍鈴花與熊蔥為她的世界鋪上了一塊綠棕相間的地毯。
  當她在水中為今年的第一頓盛宴尋覓食材之時,空中飄來了吟唱聖詩的聲音。人們在教堂中排列整齊,而她則在井裡打了滿滿一桶水,在外面生好一堆火。鍋裡的水沸騰了,鍋中貝殼們紛紛張開。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收集柳枝,編織成捕蟹簍,把一部分賣掉,剩下的放進河灣誘捕螃蟹。在她飽食一頓後,把剩下的螃蟹也賣出去。但是仍舊沒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再後來,她留起了長髮,開始像她母親一樣游泳。直到那時人們的視線中才有了一個她。河流是有記憶的,當她攪動水波時,便從中知曉了一切。她的出現使人們感到恐懼,就如她的母親也曾使他們感到恐懼,更因為她們擁有如出一轍的胴體。她正處於花季,身邊自然充滿了群蜂的嗡鳴——男人們努力用鼻孔嗅著她在空氣中殘留的氣息,然後克服自己的羞澀,綻開一個笑容。
  「蘋果總不會落得離蘋果樹太遠。」哈德太太說。
  「是的,」美妙回答,「而且掉下的蘋果離樹越近就越甜。」
  但她從沒有讓任何人靠近過。從沒有讓任何人能夠得到她。
  三個夏天悄然而逝後,美妙的生活突然有了改變。一天早上,她被一陣敲門的巨響吵醒了。
  「貝琪的孩子要生了!」一個村裡女人焦急地說著。
  「告訴凱夏了嗎?」美妙連忙問。
  「凱夏正在超度死者,她說你可以幫忙接生。她說,你可以的。」
  「給我五分鐘。」美妙關上門,給自己打氣,「凱夏說我可以的!」她心想。但是,她的胃部開始抽搐,一股溼冷的恐懼感爬上了她的脊背。她從沒見過比老凱夏更有智慧的女人。「她已經對我傾囊相授了,」美妙繼續安慰自己,「她說我可以。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已經準備好了。」當她開始為自己接生的第一個寶寶做準備工作時,腦海中依然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
  當她快步穿過灌木叢時,太陽已高懸在天空中。她在草地的邊緣處趕上了那個村裡的女人,她們在沉默中穿過矢車菊、萬壽菊和罌粟花的花叢,一直走到沒有花叢的大路邊緣。這時,她們看到貝琪正靠在小屋的黑牆上。她面色潮紅,美妙注意到她正做著節奏平穩的深呼吸。貝琪看了她們一眼,說道:「我的羊水破了!孩子馬上就快出來了。」
  美妙低頭查看婦人的兩腿之間,嗅了嗅流淌下來的透明液體,然後她抬頭微笑:「過來吧。」她環抱住貝琪,引著她從路邊走進了屋子。與此同時,哈德太太手足無措地在一旁看著。
  樓下,水煮開了,空氣變得溼熱,酵母刺鼻的味道從麵包房悄悄飄了進來。樓上臥室中充滿了竊竊私語聲。接生的床單也已經準備好了,貝琪躺下來,嘴裡不停地抱怨著。
  美妙把她準備好的一包東西放在窗邊的凳子上。她往窗外看了一眼,那是一片天空,一首奇妙的狂想曲。她脫下襯衣,從包裡拿出一身乾淨的罩衫、一塊方形手帕和一條圍巾。她穿上罩衫,把袖子高高捲起,將一塊石碳酸皁放入水盆。水把她燙得通紅,但她依然仔細擦洗了她的手和指甲,然後用尼龍手帕揩乾。她用圍巾遮住鼻子和嘴,走到了產婦的床邊。
  她輕輕撫摩她隆起的腹部。嬰兒的頭在底下,子宮正緩慢卻明顯地蠕動著——母親的身體擁有生產的本能。美妙努力抓住每一個新變化,她把耳朵貼到貝琪腹部,想感受著嬰兒的運動,但那兒什麼都沒有。她不由得口乾舌燥、頭昏眼花起來。她挪了挪耳朵的位置,但仍未能聽到嬰兒微弱的心跳,瞬間她感到全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尤其是產婦的目光,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她繼續撫摩貝琪的肚子,咳嗽了一聲,清空自己凌亂的思緒。然後她再一次彎腰聆聽。
  有了!在這兒!嬰兒怦怦嗒嗒的心跳聲!她開心地笑了出來,屋裡的女人們也感到了這份喜悅,但都努力忍住了。
  「只有一個嗎?」這個母親問道。
  「只有一個。」美妙回答。
  「謝天謝地。」母親鬆了一口氣,其他女人都笑了。
  她從凱夏那裡學到,要觀察產婦的表情,因為表情不會撒謊。而這次,這張面孔也確實沒有撒謊。兩小時後,嬰兒降生了。在過渡階段,母親的子宮強烈地收縮變化著,子宮頸大大張開,她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和咒罵聲,終於,一個健康的女嬰探出了頭。
  美妙用黑色絲線綁住臍帶,然後剪斷了它,把嬰兒抱到她母親面前。孩子的母親詢問美妙是否願意為孩子取名,美妙說,她很樂意。屋裡的女人們便笑道:「不錯,‘樂意’就是個好名字。」
  幾個小時過去了,日漸西沉,拉長了人們的影子。美妙仍沒有離開臥室。直到胎盤成功脫落,寶寶順利學會吮吸奶水,母親的兩腿之間不再有鮮血流出,人們才終於想起她該走了。他們對她說:「做得很好,一切平安。現在你也該回去休息了。」
  於是,美妙離開了。農舍中充滿了歡笑聲,寶寶輕柔地打著鼾,孩子的父親激動地走了進來。那天,她收到了很多感謝——彷彿她重獲新生,進入了一個前所未知,並擁有無限可能的新世界。
  她走進盛夏溫暖的黑夜裡,只有麵包房的頂層還亮著一盞燈,美妙從窗外看到哈德太太模糊的身影。她朝她揮揮手。今日不宜動氣,她要友善一點。
  她在儲水塔下用手接了一點水喝,然後又灑了一點到臉和雙眼上。她緩緩穿過草地,走進藏著祕密的樹林,一身疲憊地回到家中。她坐到繫泊石上,在月光下憩息,不過她沒有熟睡。雲雀在蒼穹甜蜜的吟唱驚醒了她,事實上,她不知道,擾醒她的是靈魂的聲音。
  船屋外微風輕拂,懸在細線上的貝殼、金屬和骨制小玩意兒互相碰撞,翩翩起舞,構成了一首夜的樂章。美妙女士摘下眼鏡放到煤油燈旁,摸了一下鼻子上意外劃傷的痕跡。然後,她又仰頭喝下一杯杜松子酒。喝完擦了擦嘴脣。
  「那麼,現在我算是給你一個結局了嗎?」
  德雷克捻滅了菸頭:「我不知道。我感覺這依然只是個開始。」
  她笑了:「很好,你開始明白一些道理了,德雷克。」說完,她戴上眼鏡,朝門口走去。夜晚的空氣湧入房間,她停下腳步,「聽,你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嗎?」
  「誰的聲音?」
  「那些聖徒。今晚他們來惡作劇了。」
  「為什麼?」
  「因為自從你來到這兒以後,他們就覺得自己的位置被取代了。而他們必須留下來,確保我頭腦清醒。」
  一隻貓頭鷹咕咕地叫著。
  「子夜十二點了。」美妙女士調了調黃金懷錶,上緊了它的發條。
  德雷克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指針剛好從十二點整走過。
  「謝謝你,美妙。」他說。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叫她。她揚了揚手,消失在夜色中。
  風開始變大,德雷克朝屋外看去,樹木都在搖擺著。他能聽見老婦人自言自語的聲音。或許,在無人處,她正與她身邊的聖徒們悄聲訴說著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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