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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雨日夜不停地下著,潮溼的船屋散發出一股帶著鹹味的臭氣。德雷克覺得渾身冰冷。他總是不斷地被各種聲音吵醒:噼啪的燃燒聲,纏繞在平底鍋上鐵鏈的碰撞聲,老婦人晚間趿著鞋走動的聲音。當她做飯的時候,他仍舊沒法站起來幫忙,而那口鍋看起來很重。有一次,他看到她差點失手把它砸在熨衣板上,但他卻束手無策。
他看著她舀出一碗湯——見鬼,又是鹹肉湯——然後端著那碗熱氣騰騰的湯朝他走來。
「來,」她坐到他床邊的凳子上,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湯匙給他,「你看起來好多了。」
他點點頭繼續喝湯,在嚥下一口湯後,他問道:「那你呢?」
「我?」
「是啊。」
「我很好。」
「所以我現在在哪裡?」
「在船屋。」
「什麼‘船屋’?」
「我的船屋。」
「你又是誰?」
「我誰也不是。」她安靜地回答,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你叫什麼?」他問,然後她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
「那你姓什麼?」
「微斯。」
德雷克舀了一大勺湯到嘴裡:「你的名字很特別。」
「沒錯。」
「我以前還認識一個叫‘班卓琴’的人。」
「那他會彈班卓琴嗎?」
「不太會。」
「那他的名字真的太別緻了。」
「我也這麼想。」
德雷克繼續喝著湯,他們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我叫弗朗西斯·德雷克。大家都叫我德雷克。」
「挺好的。」
「告訴你一個老笑話。」
「什麼?」
「我沒法遠行,而且我怕水。」[1]
「我不認為這很有趣。老實說,還有點可憐。」美妙女士回答道,「你知道嗎?命名是一種行將消逝的藝術。我的名字是父親取的。他曾經去過很遙遠的地方。在那裡,名字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隨著我呱呱墜地,他從大洋彼岸帶回這個名字,放在這個貝雕盒裡。」
她從胸口掏出貝雕盒墜子。「你看,」她說道,「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她是一條美人魚。」
德雷克停下了進食的動作,噢上帝,又是它,美人魚。他的耳朵好像突然煥發新生,連外面狂風暴雨打在欄杆上的聲音都變得如此清晰。他把空碗放在大腿上。故意做出一些小動作,好讓自己避免直視這老婦人的面孔。他拿起自己的香菸和打火機,朝天花板噴了一口煙,然後才意識到老婦人正緊緊地盯著他。「一條美人魚,是嗎?」他終於說出了口。
「是的,」美妙女士答道,「她非常美,甚至美得連浪濤都忍不住對她回眸。」她站起身,把他的碗拿回爐邊。
「我不覺得我見過真正的美人魚。」德雷克回答。
「你怎麼知道呢?她們出沒時可從不會廣而告之。」
「她們還能做什麼?」
「誰?」
「美人魚們。」
「你希望她們能做什麼呢?她們在水裡遊。」
「她們不是一天到晚唱歌或者梳頭髮嗎?」
「我想,她們比你想象中更加開化和完美。」
「可書上都是那麼寫的,不是嗎?」
「那都是謠言。」
「她們會誘惑水手們然後害死他們嗎?」
「也是謠言。」美妙斬釘截鐵地回答。她轉身倒了滿滿兩杯酒,一杯朗姆,一杯麥芽酒,然後再走回床邊。
「拿著吧。」
德雷克拿起一杯,感激地喝了一口。
「你住在哪兒?」德雷克問。
「我住在那邊的大篷車裡。」
德雷克伸直脖子朝窗外張望。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漆黑。
「你現在看不到那裡。」美妙說,「夜晚對你的眼睛來說光線不足,畢竟是城裡人的眼睛嘛。」
德雷克向後縮了縮,倚靠在枕頭上。他夾著煙,往老婦人為他準備的扇貝殼裡彈了彈菸灰。「所以,你的母親也來自這附近嗎?」
「不,不是。她住在加利福尼亞南部女士島的海岸,她來自美國。」她特意強調了「美國」,「有一天晚上,我父親去參加舞會,她就站在附近的街上,身旁簇擁著一群男士。他說那一瞬間,簡直就像在他的皮膚上開了一道口子,然後她鑽進了他的血管,直直流向他的心臟。我想,他的形容並不誇張。」
說完,美妙女士舉起酒杯,水汽緩緩上升,氤氳了她的眼鏡。
「然後他們就在那裡定居了嗎?」德雷克問。
「沒有。我父親把她帶回了倫敦,因為他認為倫敦總能包羅萬象。他們在河濱安家,此後以水陸兩棲的方式生活著。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母親卻陷入了憂鬱。因為泰晤士河被汙染了,人們都認為她也汙濁不堪。她感到寂寞又悲痛,只在午夜時分出沒,在拖船間游來游去。最後連她的眼睛也被感染了。我想,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實在哭得太多。」
美妙喝完了她的麥芽酒:「你還好吧?」
德雷克點點頭,吸完最後一口煙,把菸頭捻滅了。
「你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美妙說,「像是一下子垮了。」
「可能我有點累了。」說著,德雷克躺下了。美妙靠過來,幫他調整好枕頭的位置,把毯子拉到他的脖子上,掖了掖被角以確保他的雙腳也已被舒服地裹好。因為她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有人這樣照顧過自己。然後,她開始穿自己的外套。
「你要去哪兒?」他問。
「回我的大篷車。」
「別走,留下來吧。」
「這句話總是很動聽。」美妙坐下來,「但我留下來做什麼?」一瞬間,只有沉默對她做出迴應。
德雷克撫了下額頭:「只是繼續說說話,可以嗎?」
「說什麼?」
「什麼都行。」
「那該說什麼?」
「就繼續說說你的父母吧。」
「關於他們的什麼呢?」
「後來他們一直定居在倫敦嗎?」
「噢,沒有。我父親給我母親畫了一幅康沃爾半島的地圖,約好和她在那裡相見。不過我母親比他先到那兒,這也不奇怪,畢竟她是半人半魚。她穿過綠樹成蔭的小溪,看到滿地的熊蔥和盛開的藍鈴花,此時此刻她就知道這兒就是她的家。然後,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父親終於也來了。在河流的交匯處,母親躍出水面,雙手環抱著隆起的腹部興奮地對他說:‘我們的女兒馬上就要降生了!’她指的就是我。她早已從我在她肚子裡蠕動的方式判斷出我是個女孩。因為男孩通常是在原地打圈的。」
德雷克懶洋洋地點著頭。
「我父親用積蓄買下了目之所及處的一切東西:土地、潮溪,甚至連教堂都買了,他還造了這個船屋。此後,他們從河岸採集食物。在溪水漲至頂點歸於平靜的白天或夜晚,他們都會去游泳,畢竟那就是人魚的天性。有一次,在18——」美妙女士努力回想了一下,「應該是……在1858年,我出生了。在燈光照耀下的波紋中,我像一條鰻魚般從水中滑出來,我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中充滿了野金銀花的甜香。我有一雙人腿而不是魚鰭,我有著我父親的眉毛,母親的眼睛。更重要的,我有著我母親的心——儘管我從未見過她,因為我剛出生時她就被子彈射中了。我想,可能有獵人把她錯當成了海豹。」
「上帝啊。」德雷克驚呼道。
美妙聳聳肩:「好了,你該睡了。」
「不,再等一會兒。」他說,「告訴我,你母親死時你父親在做什麼?」
「他嗎?他的心跳停了。」
「他死了嗎?」
「沒有,他只是停止了心跳。」
「他死了?」
「你是故意在鑽牛角尖嗎?」
「什麼?」
「我是說,他停止了心跳。你知道,這和死亡的區別非常大。那種感覺就像心臟被刀片割破,牡蠣體內悉心呵護的珍珠被奪走。他說,從那以後他的心再也不會跳動了,它只是作為器官運作著。我一直不懂其中的區別,直到我長到現在這個年紀,我才懂得經歷過死亡與真正回到生活中並不完全相同。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終止了思想無窮無盡的流動,開始編織髮辮。然後又在燈碗上划著了一根火柴。她不再多發一言,只是靜靜地等待著黑夜把他帶入夢鄉。很快,他便睡熟了,頭向後歪著,發出輕柔的鼾聲。她雙手輕拂過他的眉頭,低聲道了一句晚安。但她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他睡眠中隨呼吸起伏的胸膛。
* * *
[1] 德雷克(Drake)有「公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