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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靜的黃昏降臨了。他從矇矓中醒來，試圖拼湊起從倫敦到船屋之間這段七零八落的時光。記憶太過模糊，他只依稀記得自己如何穿過寬闊的河口，列車如何顛簸著駛出普利茅斯，以及另一片土地上大片的綠。
　　只有上帝知道他們怎麼會讓他上的火車。不過，那時候他是個沒什麼人敢找麻煩的醉鬼，因此至少他還有一點特權。
　　他躲在盥洗室裡喝酒，直喝到眼前蜜西的幻影消失為止。然後他就站在過道抽菸，消除鼻中那股難以抹去的臭味。他還想起了戰時那場連自己也懷疑是否曾參加過的紙牌遊戲——自從汙穢弄髒了他手上的牌，他就再沒有過那樣的好手氣了。
　　他下早了好多站，同時還丟了他的帽子。那頂漂亮的法國產帽子曾讓他顯得那麼英俊，上面還有一個他自己弄破的小口子。但當火車離開的時候，它卻在一個充滿人群嘲笑聲的窗口飄遠了。
　　然後，他獨自行走著。無論他走向哪一條路，眼前廣闊的天地都只讓他感到無盡虛空。
　　他希望前面能有一個指示牌告訴他何去何從，然而前方的標誌上卻寫著——行止。所以，他應該在這裡停下。
　　隨之而來的是終極的寂靜。一種被水淹沒時的寂靜穿過他的耳朵，直灌進他的肺裡，只剩下心跳的聲音，遙遠而微弱。直到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黑暗後，他忽然又在樹林中醒來。得到了一個老婦人的照顧。而剛開始，他甚至以為她是一隻貓頭鷹。
　　趁屋裡的年輕人還在熟睡，美妙女士在他床邊留下一杯苦藥酒和一張便條，然後偷偷溜到了屋外難得晴朗乾燥的夜空下。她在繫泊石邊脫下衣服，游到河中小島上，爬上泥濘的河岸，倚在一塊墓碑上休息片刻。隨著大西洋上帶著鹹味的海風，雲向東流動，在微弱的星光下，她的身體隱隱發出紅光，恍若一個最後一次窺看著人間事的幽靈。隨後，她起身拂掉身下沾著的樹葉，輕盈地走進教堂。一盒火柴在祭壇上靜靜地等待著她。一陣風從碎裂的窗戶裡湧進來。她小心地護住火苗，把玻璃罩上的蠟燭放低，直到燈火最終被點燃。
　　她透過窗戶向船屋回望，看到他的影子被閃爍的橙色燈火投映在牆壁上面。此刻她感到一絲焦慮。於是便再次走進濃重的夜色，縱身潛入河中，忘卻了自己姓甚名誰。
　　寒冷的天氣使德雷克從夢中醒來。他坐起來，拉過一件毛衣蓋在身上。爐膛裡燃著微弱的橙紅色餘燼。他慢慢地把一條腿從床上放下來，疼痛不再那麼尖銳，但仍然存在。桌上有一杯老婦人給他留的藥酒，他一飲而盡，被苦得皺起了眉頭。
　　他緊緊扶住牆，支撐著身體站起來。但他卻立刻感到頭暈目眩，只能摳著牆上的灰泥，留下一個個虛弱的手印，標誌著他正一路走向陽臺的門外。他想打開百葉窗，窗子的關節處都被塞了紙條，以防發出噪聲。他把那些紙條扯掉，向著密佈星星的夜空敞開大門。一隻貓頭鷹在門外鳴叫著。
　　水面高漲，鹽味強烈，水波用力地擊打著塔門底部。他注意到教堂對面有燭光閃爍，似乎還看到了一個影子從窗口一閃而過。他很快在心裡糾正自己，那只是風吹動了樹影，因為現在沒有人可以游到那個位置去。
　　在他頭頂某處傳來了知更鳥的歌聲。不過他並不知道那是知更鳥在叫，於他而言，鳥兒的叫聲聽起來都一樣。正如他初識那位老婦人的時候，並不知她會像水生生物般自如地在溪中穿梭。當月光照到她銀白的頭髮時，他才意識到那個影子是她。
　　他蹲下來，把臉貼在陽臺的扶手上。他看著她從島前遊過，在水中變成一個蒼白的淺影，彷彿變成了一頭海豹——在她沉入水中前，身邊剛好濺起一個浪花，就像是海豹拍打水面的尾巴似的。這時，他開始惶恐起來，站起身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她。他在心中計算著她沉入水中的時間，同時又想起了蜜西。不，她還在那兒，並且已浮出了水面，靠在停泊於沙洲的破船的船舷上。
　　她游回來了。而他看到她赤身裸體地進入淺灘，上岸來到繫泊石旁的燈光下。他沒有避開視線，而是仔細地打量著她，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如此蒼老的軀殼——經年的皺紋，畢生的傷口，年邁帶來的贅肉。他覺得有點尷尬，也有點猶豫，但他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他看著她舉起胳膊，擦拭著她的乳房，她的雙腿之間。然後她停了下來，安靜地佇立在夜晚的空氣中，彷彿是嗅到了他的凝視一般。
　　他不知有多少回憶被安置在這具肉體之中，不知她曾愛過誰，而誰又愛過她，也不知她為何不像他一樣想到放棄——為什麼他要如此輕而易舉地放棄人生？真是該死，想到這裡，他的羞愧感在心口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