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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德雷克睜開眼,聽著耳邊紛亂的鳥鳴聲,難以辨清眼前的是黃昏還是黎明。他的臉貼著地上的落葉,感受著陣陣潮意以及爬蟲的蠕動,同時還能聞到一陣陣若有似無的糞便惡臭。他的身體動彈不得,只能在原地微弱地呼吸。不知為何,淚水無意識地滑落。也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或許是哪裡的骨頭斷了,他的雙臂和雙腿都毫無力氣。喉嚨微痛,屁股下面有股濕熱。但他並不為此感到羞愧。溫度正在下降,而當寒冷到達極致時,他反而很快便會感到暖意。然後,便是一切終結之時。那時他將和地上的腐植一同銷蝕。又或許,他殘存的遺體上能長出一棵樹來——柳樹,或某些好的東西。風吹動樹枝時,聲音會如同陣陣濤聲,而他亦將隨著波濤上下翻飛。
他正靜靜進入生命終結的環節。在那裡,沒有海星,沒有謠言,沒有鳥鳴聲,也沒有腳步聲,痛苦使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此時,美妙女士卻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發現了他,聽見他正與死神悄聲低語。她連忙將他抱起,搖撼著他的身軀,給他做人工呼吸。接著,她用盡全力把他拖到一片避風的老灌木叢邊。
她用僅剩的力氣坐在大篷車門口,心中納罕著那個躺在外面的破碎的人兒從何而來。她扣緊油布雨衣,壓低帽簷,喝下一杯杜松子酒稍事休息。然後點起一盞防風燈。篷車頓時就被光明填滿了。
暮色漸沉,所以現在應該是黃昏了。德雷克聽到貓頭鷹殘酷無情地嚎叫著。他也想大聲喊叫出來,但那引起了他又一次的咳嗽,他只好用手摀住喉嚨。
起初,他看到一陣光芒。有什麼東西正持著燈籠朝他走來。它的眼睛像貓頭鷹般炯炯有神,身披金黃的羽毛。接著,他看到一隻貓頭鷹戴著頂帽子。他以為自己笑了出來,但那帶來的感覺卻是漸近的死亡。
「你好,貓頭鷹女士。」他虛弱地說。
那年邁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燈,扶起了他。
「我一直在等你,」她悄聲說道,「等了很久,很久。」
「對不起,貓頭鷹女士。」
「貓頭鷹女士」提燈上前,遞上一根枴杖支撐起他的身體,帶他穿過樹林,直到走到河岸邊。淺灘中水波粼粼,如群星閃爍,在光芒的壓迫下,他不得不摀住自己的眼睛。
她把燈放在繫泊石上。「站好,」她說著,開始解他的襯衫。「手臂伸出來。」她低聲輕語,襯衫落在地上。她又解開了他的皮帶,拉開拉鍊幫他脫去褲子和內褲。這時,一股排泄物的惡臭湧上來,但她卻毫不在乎。
他低著頭,不讓她發現自己正在流著淚。恐懼讓他的陰莖像隻小小的蠕蟲似的貼在他大腿根,他用手掩住它,不想被她看見。
這時,「貓頭鷹女士」脫下了她的黃色雨衣,此外她還有一雙長長的雨靴,幾乎長到她的胸口。「真是隻聰明的貓頭鷹。」他心想道。
「來吧。」她拉著他的手,帶他走到沙灘。他顫抖起來,河水沒過了他的腳踝:「不要再往前了。」
「再走一點。」她說。但他著實不想再繼續,因為水已經沒過他的膝蓋了。他在原地站著,驚恐地顫抖著,一隻手夾在腋下,另一隻手摀著皺縮的陰囊。
恐懼激起了他的膽汁,在一陣喉嚨的燒灼感之後,他把能吐的都吐進了河裡,弄得下巴和胸口都沾滿了穢物。美妙女士遞給他一塊肥皂。他頭也不回地接過來。然後在水裡蹲下身,雙手用力搓揉著肥皂,很快泡沫便充盈起來,並且散發出一股他熟悉但卻想不起來的味道——紫羅蘭?不,紫羅蘭對他而言太過美好了。他把自己全身都清洗了一遍、兩遍……他用泡沫搓洗著頭髮,還漱了漱口,然後才將肥皂還給了她。
他蜷縮在水中,看著肥皂泡漂向下游。「貓頭鷹女士」招呼他:「到這裡來。」於是他緊緊抓住河岸的青草,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行。「向前靠一點。」他照著她說的話做。隨即,她將一捧河水倒在他頭上,開始清洗他的頭髮。他抽回雙手,摀住了眼睛。
最後,一塊粗糙而溫暖的毛毯裹住了他。「貓頭鷹女士」高舉著燈籠在前面帶路。他能聽到她的喘息聲。真是隻老貓頭鷹,他又想道。
循著一股焚燒木頭的煙味,他們跌跌撞撞地走下河岸,直到船屋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繼續爬上斜坡,直到油燈照亮的大門出現在他們面前。
「進去吧。」她說。
壁爐正安靜地燃燒著,上面還放著一口鍋,正在煮著什麼東西。火光映在他的皮膚上。屋子裡有一張鋪好的床,床上放著一套衣服:一件厚厚的羊毛褲、水手式樣的褲子、襪子、亞麻襯衫、聞起來有鹽味兒的套頭衫,還有一雙擦得鋥亮的新皮鞋,以及睡衣和內褲。
「這是我朋友的衣服,他的尺碼和你差不多大。」「貓頭鷹女士」一邊說一邊解開帽子上破破爛爛的繫帶。她把帽子放在椅子上面。他注意到帽子的邊角上露出裡面裹著的報紙,其中有一些文字印在了她的額頭上,像是「戰爭、垃圾、和平、健康」之類的字眼。接著,他躺上了床,昏睡過去。
後來,做飯的聲音喚醒了他。他注視著那鍋在爐火中熱著的湯。與此同時,她盛了一碗湯拿到床邊。
「吃吧,」她說,「這是燻肉湯。」
她扶他坐起來,幫他在背後墊了個枕頭:「好了,這下好多了。」她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把湯餵給他。他吃得很快,最後自己舉起碗,把底下的奶油和胡椒渣都一飲而盡。他放下碗時殘湯從下巴一直流到了脖子。她便拿起一塊布仔細幫他擦拭瘀青周圍的髒汙。但他依然沒有直視她。
她拿著碗,又回到爐火邊,遞給他一個陶土杯子。「是溫啤酒。」她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動。她也為自己倒了一杯,二人沉默地喝著。他嚐到啤酒的底部有一股朗姆酒的味道。
他的胃安穩下來,肌膚上起了一層密密的汗珠。這讓老婦人知道他又開始感到害怕了。
於是她告訴他:「照顧你是我此時的責任,但你以後不要再這樣做了。」
「什麼?」德雷克問。
這位「貓頭鷹女士」盯了他一眼。他看不清她的瞳仁,因為她的雙眸反射著燃燒的火光。她停下來仔細思索著,小心甄選著她所要吐露的詞彙。那費了一會兒時間,畢竟她的思緒不甚縝密。
「生命可貴,」她說道,「而且生命是你所擁有的全部。」
他依然不敢直視她。因為此刻他感到羞愧萬分。他躺回原來的位置,爐火依舊熊熊地燃燒著,老婦人慈祥地望著他。她始終沒有移開目光,也無法移開她的目光。就這樣,她守護著他,就像守護著一顆珍貴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