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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週日的鐘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同時也將蜜西從睡夢中驚醒。身邊那個男人的身軀壓得太近,她感到呼吸濁重,有點頭痛。她把他的雙臂從腰上移開,然後搬開了他搭在她腿上的腳。
只不過是想在早晨醒來後舒舒服服地多躺一會兒,如今,這樣的要求也變成奢望了嗎?她抬頭望著天花板角落裡細小的蜘蛛網,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洗手臺邊,打開水龍頭,舀起一捧水洗臉。俯身時她照了照鏡子,鏡中的面孔看上去簡直糟透了。清晨的光線可真是殘忍。
她隨手綰起頭髮,然後在額前繫上一塊絲巾。然後她拿起那包高盧煙,抽出一根塞進嘴裡,劃了兩下才點著火柴——正如人們所說的,一下是悲傷,兩下是愉悅。這下她感覺好多了,起碼頭痛有所紓解。
她拉開窗簾,眯著眼沐浴在明亮的晨光之中。接著,她往洗手檯的水槽裡注滿水,舉起腿,把腳架在窄窄的陶瓷邊緣上,用肥皂和法蘭絨毛巾清潔自己的雙腿與私處,最後用便服把水擦乾。
「早安,親愛的。」蜜西把蓋在小傢伙籠子上的手巾揭開,輕聲地跟它打招呼。她叉起一塊過期的甜麵包投進籠子,小傢伙卻只是傻傻地盯著蜜西。「你盯著我看幹什麼?」她問,「是我忘了什麼東西嗎?嗯?」
她按滅菸頭,把它丟進一堆其他的菸頭裡。然後,她向西邊的天空望去。窗戶玻璃上倒映著她的胴體。不過,此時她赤身裸體並非刻意之舉。有個聲音正在溫柔地說著:「這就是我原本的樣子,並沒有遺漏任何東西。」
她低頭看向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那裡,人們正在掙扎著謀生,盡其所能讓生活變得更好。這景象使她又陷入了習慣性的沉思:人究竟在渴求什麼呢?兩年前,戰爭的勝利並未讓他們重新獲得財富和家人。平民百姓依然貧窮,城市也依然在不停地衰落。
她打開窗,一陣寒冷的空氣灌了進來。鳥籠搖晃了幾下,她也打了個戰。接著,她將整個身子擠出窗外,伸展開雙臂,用力向外傾著,幾個路過的年輕人看到她這副模樣,指著她呼喊著,哈哈大笑。但她似乎什麼都沒聽到,只感受到微風拂過髮絲以及自己身上肥皂的清香。她閉上雙眼,想像自己正離這一切越來越遠。
最後她縮回室內,用手摩擦著四肢,直到血液重新流回青色的經脈,身體變得溫暖起來。她把鳥籠放到外面打開。「走吧,小傢伙。」她輕聲喚道,「你自由了,飛吧,祝你永遠幸福。」
但小傢伙卻十分遲疑而謹慎,不肯挪動一步。
「快走啊。」蜜西溫柔地朝它的羽毛吹了口氣,催促著它,「飛吧。」
就在她幾乎快放棄的時候,一抹赤紅的影子閃了出來。紅雀的羽翼不斷地拍動著,飛向那蔚藍的、萬里無雲的天空。就這樣,小傢伙走了。她關上鳥籠的門,重新蓋上布。
蜜西輕輕拉開被子,重新爬回溫暖的床上。這時,她察覺到了弗雷迪的晨勃。於是,她朝外挪了挪身子。但弗雷迪也跟著她挪了挪。然後她感到有硬物抵住了她的大腿。她只好緊緊夾住雙腿。弗雷迪輕聲喚著她的名字,而她假裝自己睡著了。
昨晚他們已經犯了一次錯,她絕不會再犯第二次。但老實說,此情此景著實有點尷尬,她寧願自己現在仍是一個人。弗雷迪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但她依然不為所動,只是直直凝視著面前的咖啡壺,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沒把它打開,或許她可以去煮咖啡。總之,她需要一點小小的藉口從現在的情況逃開。在他想著做愛時,她只是滿腦子盤算著這些。
最終,弗雷迪從床上坐起來開始抽菸。他看著蜜西梳理她的頭髮。她手指靈活,顯然,她甚至都不需要看著鏡子就能將髮尾彎成一個捲兒。他雖手腳笨拙,但卻很樂意幫她做這個,因為他想做一些別的男人不會為她做的事。他端起菸灰缸彈了彈菸灰。難以置信的是,下一秒她已穿戴整齊,就好像這個早晨她過得和沒有他的時候一樣。為此,他又感到一絲嫉妒。
深藍長褲和費爾島花紋上衣很合她的身,並且襯托出了她鮮紅的嘴唇。這一身很家常,可能是她週日穿的吧,他心想。上帝啊,他有太多關於她的事物需要了解。
她看到鏡中反射出他的目光,他正對著她微笑。她拍了他一下,也笑了起來。
但為什麼她笑得如此含蓄?為什麼他醒來的時候她不在身邊?而他最想知道的是,昨晚自己表現得算不算好,你知道的,那方面算不算比其他男人好呢?
「你今天想做什麼?」蜜西問。
「你想做什麼我就想做什麼。」他回答道。
蜜西沉吟了一會兒,思索著該如何作答,因為她此時最想做的事就是獨處。她想去樓下卡吉恩小姐家洗個澡,然後躺回床上,安靜地翻翻雜誌。但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所以她只好說:「我想我們可以出去散步。」
「你經常去散步嗎?」
「我沒什麼固定的生活規律,弗雷迪。只是覺得現在出去散散步也很不錯。」
是他會錯了意嗎?畢竟他已經太久沒和女人打交道了。「那我們可以就待在這裡。」他拍了拍床。
「不,」她乾脆地拒絕,「我們出去散步吧。拜託,要不然我們會錯過這美好的一天的。」她邊說邊往頭上塗著髮膠。
很顯然,昨夜曖昧的氣氛已如露水般蒸發在朝陽下。他有點尷尬地滑下床,閉嘴轉身穿上內褲,然後準備整理一下床鋪。但蜜西示意他不必了,說她想換一條床單。這時他明白過來——自己今晚不能再與她同床共枕了。
於是,他重新整理好行李箱。蓋上蓋子後,他看到她拿起空白蘭地酒瓶,把它丟進垃圾桶。他注意到她搖了搖頭,彷彿喝這種酒降低了她的生活品質。他粗暴惱怒地繫上領帶,穿上雨衣,拿起他的行李箱:「我帶這個一起下去,明天一早我就要去帕丁頓了。」但同時,他卻仍然隱約期待著她會對他說:「放下行李吧,弗雷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剛剛怎麼了,今晚你還是可以留在這裡。」但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站在門口等著他,周身帶著純淨芬芳的味道。
「我們還是別出去了。」他輕聲嘟囔。但她只是吻了吻他的臉頰,把帽子戴到他頭上。「走吧。」就像在催促一個不願去上學的男孩。
他還想在路上多耗點時間,但她卻徑直穿過了俱樂部街喧鬧的人群。街上有許多賣小鳥和其他動物的地方。在那些商店裡,籠子一個挨一個地堆疊著,幾乎遮蔽了窗戶——紅雀、金絲雀、鸚鵡、麻雀、小狗、小貓……各式各樣的小生命擺在這裡待價而沽。「看這個!」弗雷迪大聲喊著,但蜜西卻早已不在他旁邊。他趕緊跟上前,想告訴蜜西他所看到的景象。
當人群逼近時,她感到一陣眩暈。於是她挽住了弗雷迪的手臂,試圖領著他離開人群,去找點乾淨的水喝,順便喘口氣。同時,她的腳後跟開始磨出水泡,直到水泡破裂,流出了血,她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在蕭爾迪商業街,他們坐在六號巴士頂層。本以為這趟車會開往特拉法加廣場,但女售票員卻喊著:「聖保羅!下一站是聖保羅大教堂!」
「下車吧!」蜜西說道。
他們雙雙跳下車,隨後便置身於大教堂雷鳴般的鐘聲裡。空氣中煙塵瀰漫,一絲涼意瀰漫在城市邊緣。行駛的汽車將一絲冷冷的陽光折射到弗雷迪眼前,他皺了皺眉。
「這邊。」蜜西邊說邊朝一片鹽鹼地的方向走去。他們穿過馬路,穿過爆炸後的廢墟,朝著熟悉的碼頭和倉庫走到了河邊。他們沉默著,有點害羞。兩個影子在他們身後拉出長長一片黑,而影子細長的尖端卻極力向彼此靠攏著。
河邊的老狗注視著他們迎面走來。此情此景下,弗雷迪的雙眼泛起了淚光。他是多麼渴望能回到過去,但那滾滾逝水卻訴說著這一願望的不可實現。這古老的泰晤士河一定了解許多人情世事,只是它什麼都不肯說,獨自翻騰著……
弗雷迪走下臺階,來到泥濘的前灘。這時他有點心神不寧。南邊飄來的雲朵開始遮蔽午後的太陽。蜜西提起衣邊,小心地離開光滑的臺階,走向潮濕的河床。那雙小巧的腳馬上被淹沒在泥濘中。鐘聲戛然而止。空氣中蕩漾開寂靜的漣漪。只剩下遠處火車駛過黑衣修士鐵路橋時發出的零星隆隆聲。
他們躲在倉庫牆邊涼爽的影子下。遠遠望去,河床邊凸起的圓石就像一排腐爛的牙齒。臨近處,一艘駁船陷在淤泥中。煙囪向天空噴出黑煙,一條鐵鏈懸空晃蕩著。弗雷迪放下行李箱,點燃了兩根菸。
他自己先深吸一口,然後把另一根菸遞給蜜西。她看也沒看就接了過來。他問她有沒有聞到河水的鹹腥味,她說有,然後又說:「讓我們閉上眼睛吧,想像自己正在海邊。」
此時,太陽從雲後鑽了出來,陽光灑向他們的面孔。他們閉上雙眼感受著這一切,就好像真的身在海邊。
弗雷迪鬆了鬆領帶,開口說道:「你跟我走吧,蜜西。明天和我一起離開這裡。」
「但我還有工作。」
「你哪有工作?」
蜜西沒有回答。
弗雷迪大笑起來:「你是說為那個老『畢卡索』工作?這真是……」
「閉嘴巴,弗雷迪!」她離開牆根,走到河邊。水光粼粼的河岸堆著一排垃圾與糞肥。微波輕柔地拍打著停在岸邊的小船。有一艘小帆船停在不遠處,正被河水的微瀾輕輕推著。
「很多年前,」蜜西說,「奶奶給我講過一個美人魚的故事。她說她媽媽在這裡見過美人魚——那個時候人們都這麼說,也許那不是美人魚,或者是假的,但誰知道呢?奶奶說是真的——」
「蜜西——」
「不,聽我說,弗雷迪,我還沒說完。」
「這世上沒有美人魚。」
「難道還要你告訴我這世界上也沒有聖誕老公公嗎?」
「沒錯,聖誕老公公也不存在。」弗雷迪說著,試圖摟住她,但她躲開了。
「奶奶說在她媽媽小的時候,有一次和父親一起來河邊時見過她,那條美人魚。那時這裡所有的駁船工人都知道她。她是個真正的美人,儘管住在這條烏七八糟的河裡,但河水的異味絲毫沒有影響她。她是凌駕於這些之上的,能夠給予人們希望的存在。有時候,有人會下水去看看她,然後許個願。因為人們常說,如果你看到了美人魚,你的人生就會因此改變。很難相信,是吧?他們會把自己的一些東西丟到河裡給美人魚,不過通常沒人丟錢,因為大家都很窮。但奶奶說那條美人魚不太對勁,」蜜西用手指敲了敲太陽穴,「當然不是這裡不對勁,她只是一直很憂傷,我奶奶的媽媽在她眼中看到了這種憂傷,然後她唱起了悲傷的歌。你知道她為什麼那樣憂傷嗎?弗雷迪。」
弗雷迪把她拉過來,兩人的手臂靠在了一起,可卻分明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抗拒。
「因為她已經見慣了人事變遷,」蜜西說,「她看得太多了,永遠沒辦法開心起來。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答案。」
但他不在乎她奶奶到底說了什麼,他只在乎他想說的話:「我們可以離開這裡,去任何地方,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輕聲道。
「你沒聽明白我在說什麼。」
「你只是在說一個愚蠢的故事,蜜西。而我想告訴你的是關於我們兩人前途的大事。」
「我的事也很重要。」
「你還不懂嗎?」
「懂什麼?」
「關於我們。我們是很合適的一對。你能感覺到的,我知道你能。」
「你真的不明白,對嗎?」蜜西拿起一塊石頭,迎著潮水把它扔了過去,「我總在想她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她接著說她的故事,「可能她死了,血染紅了這片河流。」
「也許她跟一個英俊的水手遠走高飛了,或者是和一個像我一樣的士兵?」
「沒人能真正離開。」
「也許她可以。」
「我不是指這個。」
「讓我帶你走吧,」他吻上她的唇,「我愛你。」他說。
「不,我們不可以。」
「昨晚你不是這麼說的。」
「昨晚已經過去了。」
「是我做得不夠好?」
「成熟點吧,弗雷迪。」
「見鬼去吧。」他小聲罵了出來,然後走回河岸,蹲在停泊的駁船旁,「我可以給你幸福。」
她不禁笑了,她已經聽過太多遍這句話,它沒有任何意義,不管是在過去還是現在。對她來說,它只是個陷阱,讓她陷入過去之中——而他也是屬於她過去的一部分。過去的每一件事物都是如此令她窒息。
她望向黑修士橋的另一端,想像著自己一口氣沿著河堤跑到哈姆史密斯,想像著自己做著瘋狂的事——比如沿泰晤士河跑到它的發源地科茨沃爾德。在那裡,水源清澈而香甜,所有鹽分都被蒸發了。開始吧,跑起來,她催促著自己,跑起來,不要回頭。
「蜜西!」他衝她喊道,聲音如同一根針,在一聲巨響之後,戳破了她腦中剛浮起的那個想像的氣球。
她轉過身,用手擋住眼睛。
「今天本該是個好日子的。」他說。
「我們仍然可以努力把它變好啊。」她一邊回答一邊又轉了回去。
「你想幹什麼?」
「我想玩個遊戲。」
弗雷迪咧嘴笑了起來:「哪種遊戲?」
「就像躲貓貓那種。」
「先親我一口。」
她轉過身來。
「親我一下。」於是她吻了他一下,然後抓住他的手臂讓他背對布滿苔蘚的水庫牆。「別回頭。」她說。
「我該幹嗎?數數?」
「不,唱歌。」
「我不會唱歌。」他拿起一根護舷木。
「唱吧,就唱以前你常在姑媽家唱的那首聖詩也行。來吧,我知道你會唱的。」
「自參戰後我就不唱歌了。」
「他們沒告訴你戰爭已經結束了嗎?來嘛,我喜歡你唱歌的樣子,那能讓我很開心。」她踩在鵝卵石上,弄出了很大的響聲。
「況且今天是禮拜天,」她接著說道,「唱聖詩再適合不過了。」
「天啊,蜜西。為什麼我們不能正常點呢,就正常地過一天不行嗎?」
「但我們本來就不正常,弗雷迪。唱吧!」她笑著,自己開始唱起了聖詩,「願主寬恕我們的愚蠢行事……」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你要去哪裡?」
「我沒走,還在這裡,唱吧,可別回頭,弗雷迪。」
弗雷迪支支吾吾地答應了,開始唱起來:「將我們納入正途,煥然純淨新生……」
「不要停!」
「懷著最崇高的敬仰,我稱頌……」
「這讓我想起從前了,弗雷迪。讓我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時你總對我那麼好。而且你讓其他人也變得和你一樣,他們以前對我並不好,可你改變了他們。」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大喊起來。
「這是驚喜,你繼續唱吧。」
他抬手用衣袖擦去額前閃閃發光的汗水,開始感到有幾分眩暈不適。他發現自己的手又開始顫抖了。同時,他恨透了這首聖詩,但他願為她做任何事。
「繼續唱!」她大聲喊道。
於是弗雷迪繼續唱:「紓解我們靈魂的躁鬱……」
唱著唱著,弗雷迪突然感到那些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河流沖刷河岸的聲音,以及鵝卵石上的腳步聲都消失了,周遭逐漸陷入了令人費解的寂靜中。
「你之靜美悠長……」
不,這壓迫耳膜的力量並非來自於無聲,而是另一樣東西,讓他內臟都扭曲攪拌到一起了。那是什麼?嗯?是什麼?他感到心臟重重一沉。「天啊,不要!」他踉蹌地轉過身。意識到那不是寂靜,而是消失。
「噢,見鬼!蜜西,不要!」
當他趕到河邊時,蜜西的頭已經沉落水中。一切都消失了,結束了,寂靜也終結了,喧囂聲又回來了——只剩下他獨自在空無一人的河邊大聲尖叫。
一隻紅雀唱著歌,自由地飛過他們頭頂的天空。